偏僻的角落

作者: 陈迹 | 来源:发表于2024-04-11 07:4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赚到了钱。我要去养老院把妈妈接回家。

    方方正正的养老院,是我读小学的地方,我不知它建于何时,又是何时改成。现在,它的外墙都被刷成了白色,门窗仍保留着深蓝色,但那蓝似乎和从前有点不一样。

    当然,这只是我的感受。我每天从院外经过,却从没有进去过。四层的白房子很亮眼,那些蓝却似一个个小蚂蚁,离我特别远。我不知道妈妈住在哪个房间,视线里闪过蓝蚂蚁,我就想起一句话,孤独的人生,落脚在狭窄的角落里。因此,从前的那些教室,肯定都被隔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空间,其中,应该有一间是属于妈妈的。

    养老院的大门时常关着。隔着围墙,可见有老人蹲在院内的角落里拔草;还有一些老人无聊地沿着水池溜达。偶尔大门打开了,出来的人也是一个远着一个,茫然地在路边走着;另有几个老人,待在东边的湖岸上,呆呆地看着外边的人钓鱼。

    我想,站在湖边的人,应该和我一样,很羡慕那些闲暇钓鱼的人吧。我想停下来问一问,他们是谁,如何才能像他们那样悠闲自在,好像无所畏惧,如衰老、死亡,还有生活。可我从没停下过,因为我怕见那些老人平静无言的脸,也不想和他们提起我的妈妈。我不愿跟他们打听我的妈妈。

    不过,我终于赚到了钱,我想把妈妈接回家。所以我终是走进了养老院。学校的操场遗留在养老院的北边。那里,荒草丛生,我翻墙而入。我仿佛早就知道妈妈住在哪里。我径直地走过去,推开了那扇蓝色的生死门。

    妈妈的情况和我想的一样。

    白惨惨的房间内,瘦骨嶙峋的女人,像虚无的影子瘫在床上。一只长长的氧气瓶,斜斜地固定在她的身边,旧得和门窗一样脏的蓝斑,映在她暗灰的脸上,像涂抹了油漆的鬼脸。半天,她鼻腔内细小的导管中才发出咕噜噜的轻响,且,一声慢过一声。顿时,整个房间分外空旷寂苦起来,即便是暖风送来的春光,到了这里,也变得冷清了。我被这冷光拥得喘不过气来,不由地打了个寒颤。那个影子动了动,似乎被我激活了。

    “是——谁——?”她颤抖地问道。

    “戈子……,不,我是辉子。”我想压住旷野的荒凉,逐渐高声回道。

    “辉子?”沉默了一会儿,颤声又幽幽响起来,“不,不认识……”

    “不——认——识。”她肯定或是迟疑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细微地散开,我不能确认。一只鸡爪似的手伸出了白色的被单,向鼻翼处的管口抓去。只有一次无限靠近过,最后又徒然地垂了下去。

    “拔了……,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倒在了河里,死了吗……”喃喃至无声。

    她咧了咧嘴,然后,鬼脸一歪,死了。

    2.

    戈子惊呼着,以为自己被幽灵附体,一下子从床头窜到了西墙边,冷汗淋漓,大口喘着气。他拉了拉外套的领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慌张后退,背贴近墙。他抹把脸,平复乱跳的心,睁大眼,向前望去。门边靠窗有张旧书桌,桌上放着一只白瓷茶缸。暗淡的黄桌面,裂开的几处卷了边。西照的阳光,昏浊的蓝黄,横平竖直变形的井字,从地面拖至东墙。那里,剥落的灰石灰,沿着墙根,一直落到棕色的铁床下。后窗的水泥地上,一双黑色蓝球鞋和黑色蓝球,紧紧地靠在一起。

    戈子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他仍在自己的小房间内,仍是熟悉的地方,原来刚刚只是打了个盹。他从后窗向东望去,狭长的麦田外,这个城市的边缘处,一排排高楼大厦,是为迎接新世纪而建的开发区;而眼前的湖岸边,三三两两的钓鱼人,正稳坐在那里,悠闲地享受着四月的春光。

    两颗石子敲在玻璃窗上,熟悉的口哨声传来。戈子探出头,阿辉站在操场上。他向外挥挥手,转身下了楼。

    他翻过养老院的院墙,跑向老旧的操场。坑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中间,冒出了一簇簇的野草。路边荒地里,野生的油菜结了青籽,有几株被踩倒在小路上。车前草抽着穗,荠菜开了小白花。戈子狠狠地蹍断了几颗野蒜,春天的时候,爷爷最喜欢吃这种小蒜饭。

    戈子跑到了阿辉面前。他们有些相像。高个子,厚耳垂,鼻梁高挺,可是两个人看上去都算不得英俊,可能是因为瘦;仔细瞧他们,戈子还是少年样,细长的脖子,一不小心,仿佛就会被风折断了;阿辉大了几岁,颈肩比戈子粗一圈,有了成年人的模样,但整个人仍然是瘦长瘦长的;另外,他们藏在双眼皮下的一对黑珠子,总是被浓眉上的几束发丝吸引,不时地随着发尖的光线向上转动。

    他们迎着阳光,坐上土台阶。穿着浅灰工作服的阿辉懒洋洋地说道:“今天来晚了。中午师傅和师娘发生口角,喝了点酒,睡到这会儿也没醒酒,我开三轮车带他过来的。”

    戈子转头向湖边望去。他没见过阿辉的师傅,但也不在意。

    “今天不打球了。刚刚我做了个噩梦,感觉很累。”

    “什么梦?”

    “梦到,一个死人。”他不想说女人。

    “一个死人?”

    “开始没死,后来死了,吓我一跳。其他的不记得了。”

    “可能你太担心你爷爷了。”阿辉拔了根白茅根,放进嘴里咀嚼着。

    “也许吧。”戈子倒地,躺在一堆稻草上。这是三年前,他们俩刚认识不久一起堆的草窝。那时,戈子爷爷的痴呆症严重了,福利院的人就把他们送到了这家养老院。

    3.

    戈子身下的草堆发出吱吱的响声。他捻着干枯的草秆,这草已经换了两三茬了,而一直陪着他的只有阿辉,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每个周日下午他会过来。不过,戈子却对现在的一切感到厌倦了。

    “辉哥,你不是说,从前最想做的事,就是出去赚钱,然后去找你的妈妈吗?”

    “现在不那么想了,找不找的,有什么关系。”阿辉啐了一口,吐出草根,漫不经心地回道,“她过得好,我何必凑上去。她娘家人也早从这里搬走了。”

    “也许她过得不好呢?”

    “不好就不好吧。你也知道,那些都是从前的想法,十几岁,没能耐,只会胡思乱想。现在,我二十出头了,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阿辉对着太阳眯起眼,金光在他的脸上洒了一层箔:“她过得不好吗?不好,也会有人陪在她身边吧。”

    “你希望她回来找你吗?”

    “现在没有这些想法了。我一直在这里的。这些根本没意义。”

    阿辉转头,甩开眼角的发影,问戈子:“你想去找你的父母了?”

    “没有。”戈子立即摇头,眼珠转动,“很久之前,爷爷还想说在哪里捡的我,我不想听。他也说不清。现在更不想了。”

    “你自己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我五六岁吧,想去找爸爸妈妈,然后跟着拾荒的爷爷,走了好久的路,然后,就进了福利院。”戈子双手交叉贴于颈后。。

    “现在想知道也没办法知道了。”

    “我去看爷爷,他插着氧气瓶,好像也不怎么呼吸了。”

    “你害怕了?”

    “没有,可能这几年在养老院里,见多了。”戈子捏着脖子回道。

    忽然,他眼前又依稀出现了梦境中的女人,似乎养老院里曾经真有过这个女人,叫什么兰吗?不,是幻觉,因为之前听说过才这样认为。

    戈子觉得累得慌,赶紧驱出脑中的臆想,却坐起问阿辉:“因为你妈妈叫秋兰,你才到秋兰服装厂上班的吗?”

    “其他厂也不收十五岁的小孩子。”

    “所以你现在不想再出门了?”

    “厂里挺好的。工资按时发,老板人也很好。师傅上次还问你在哪上班呢,说我常找你,该介绍到我们厂去。你下半年毕业了来不来?”

    “不。”

    “你想赚大钱?”

    “不。我内心想寻找某个东西。但是,它既不是父母,也不是赚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只属于我自己的,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像你说的,蓝色是生命,就类似那样的。”

    “我说过的?”辉子笑了,“我不记得了。”

    “你说,你不想进那里去,但告诉我,从前的小学是什么样子。”戈子指着养老院说道。

    “是吗?也许从前的老师说过吧。养老院里全是老人,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找不到又如何?”

    “可能就不会轻松。好像缺了一块,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真神奇,真有那个东西吗?也许是你爷爷快死了,你不能面对,想象出来的?”

    “我知道不是。”

    “要我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爸喝酒跌河里淹死了,我跟我爷爷奶奶过,他们讨厌我。后来他们也都死了。我觉得没什么可找的,自己活着就好。好好活着就好。”

    “怎么算好好活呢?”

    “别瞎想了。”阿辉摇摇头,站起来,他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师傅。他来钓鱼还带着酒,可不能像我爸似的,喝醉了再淹死了。呵呵。我瞧瞧去,下次我们再打球。”

    此刻,太阳正褪去锋芒,温柔又坚定地向西移去。披着这西去的金光,阿辉和戈子,一个向东,一个向南,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4.

    阿辉走上一条路迹分明的小道,踩过荒地里的杂草,斜坡开垦过的地上种着蚕豆,另一边是密集的油菜。他绕过几棵矮小的野桃杏树,偶尔跳过软枝交缠的藤蔓,沿着湖,很快就走到了师傅身边。

    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五十岁左右,白胖脸,秃脑袋,挺着肚子,歪头坐在三角凳上打呼噜。两只空啤酒瓶倒在他的脚下。

    阿辉心里想着自己以后不要像他一样,一边唤醒了师傅,问道:“一只鱼都没钓到?”

    师傅醒来,搓脸撇嘴,含糊地回道:“哎,没心情。”

    “收了,回去?”

    “再坐会。这有凳子,再坐会。”

    阿辉笑嘻嘻地把鱼竿收回,换好鱼饵又轻快地抛了出去。褐色的水草在水底轻轻摇动,水面的绿色浮萍随波逐流,晃动了几枝青芦的倒影,那一团黑影里像有鱼儿游了过来。

    阿辉并不为幻影所动,他坐到师傅身边,望向远处湖面铺展的阳光;湖对岸,一片青绿拂动春的温柔;有鸟儿旋在半空,一会儿又似钻进了草丛中啾啾乱叫;几只小虫子飞来,聚成一群,又飞回水面上,一会儿湖面漾起的涟漪又渐渐平了下去。

    “以后,你好好学,除了裁剪,缝制打样我也教你。”

    “哦,”阿辉笑着,偏过头劝师傅,“虎父无犬子,长江后浪推前浪,有本事的人才想更胜一筹。”

    “说什么怪话。”师傅眉间皱起,在鼻梁上方挤出一块三角肉,声音倒像被厚鼻翼截了一半,“学服装设计多好,晓磊非要出去学什么动画,干什么呢,弄不懂他。”

    “晓磊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我这个没出息的人,有幸跟师傅混,肯定会好好学的,不过名师出高徒,师傅你就放心吧。”

    回答阿辉的是一声叹息。

    阿辉心思一转,接着说:“再说我,老板也了解,总不能把我调技术科去,是不是?我好好学了,以后赡养师傅,为您养老,你就让晓磊出去闯闯。”

    “个小滑头,你还早着呢,先在裁剪上弄出名堂来,能为老板省了成本,其他的算啥。”

    “还不是师傅你人好,把机会让给我,让我出头。”阿辉亲热地对着师傅说,“我明白师傅的苦心,你就放心吧。”

    师傅按着阿辉的肩站了起来:“收了吧,回去了。咱小老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最真。尝过苦日子的,才知道这道理。阿辉你是个好孩子。”

    “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夕阳的余晖下,只听见阿辉用力的低笑声。他一只手拎着大帆布包,一手搭着师傅的手臂,向路边的三轮车走去。

    5.

    夜很深了,戈子终于走到一间熟悉的房门前。

    值班的护工开了门,问:“就今天吧?”

    “嗯。”

    “不要怕。”护工轻轻将手放到戈子的肩上,按了按,“医生说只有三五天的事,现在拖了快半个月了吧。你和他说说话,让他安心去。”

    “我不怕。”

    “我去拿寿衣,再喊个人来。”

    戈子跪坐在床前,熟悉的场景再次重现。长长的氧气瓶仿佛也送不出一丝声息,人就像一匹平铺的布,毫无知觉地摊在床上;他的脸,细细的头骨支起暗黄的皮,像一只有着层层皱褶的黑盔甲架在那里,唯有脸睑下刻着一线光,那是他不甘闭上的眼硬撑出的一点浑浊的眼白。

    “前些天,他们还在讨论过度治疗的问题,我听他们说最后的时刻,人不应该盖被褥,不能多喂水。不过那些也不关我们的事。你说,是不是。从前,你就喜欢这样问我,你说,是不是。”

    戈子笑了一声,倾耳去听,什么也没听到,于是低头继续说道:“可是,大家都说,我该和你说说话,这样能让你早日解脱。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拒绝这样做。我只是白天来见见你,好像也没有多少话想对你说。”

    “今天……,今天,阿辉又来看我了。你真的听得见吗,真的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戈子皱起眉,像一位战斗家一样,怀疑起一切,但紧接着他又不管不顾地絮叨起来:“今天我瞧着房间里的那张书桌,感觉不真实。那时我却非要得到它,你花了不少钱才从福利院把它带出来吧。”

    “在这里,不知为什么,晚上我倒不害怕,白天反而不自在。阿辉来看我,他说,他现在每月有工资拿,活得很满足。厂里效益也好,他说,他以后会带着我。我也会好好生活的。”

    “以后,我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我会常回来看你,养老院一直就在这里,我不会忘了的。”

    “这里有许多你这样的人。”

    “我现在长大了,出去也不会被人欺负了。我也不怕他们。”

    “我会常来看你,给你上香烧纸钱的,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会时常回来的。”

    戈子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抬头望去,那影子一动也不动。盔甲上的皱纹看上去似乎舒展了些,眼皮还是微开着。戈子又好像听见了一口呼出的气。有人伸出手合上了那双眼。他知道都是他自己发出的声息。

    一切都好了,氧气瓶移走了,衣服也穿上了,车子也叫了,只等明天来到,一切就会结束。

    戈子站在门外,看向黑色的天空。今日是一个无月可随的夜,却好像更适合到另一个地方落脚。

    6.

    曾经,他有过很多想法,他也曾说过很多谎言,但那些就像天上飞扬的尘土,落地成泥后,他并没有期望在那上面种出种子来。然而,这个夜,孤独的戈子,一无所有的戈子,却感觉自己的心丰润了起来,他觉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原来,有些事自己做来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也许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直到今天他才完成了这个仪式。

    所以,后来,阿辉再没等到戈子。而戈子,再没见过之前的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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