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田野里的眼睛

作者: 纷飞的雪 | 来源:发表于2023-09-04 23:5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江山文学网,ID:纷飞的雪。文责自负。

    那双眼睛,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穿过蓝盈盈的天空,穿过黄澄澄的田野,向我寻来。

    一九八四年的秋天,他终于站到我面前。

    他站在秋日的阳光下,对着我笑。那双眼睛,笑成了一条细长的线。

    阿爷,我喊他。几乎是在同时,站在我身边的爹爹,扯扯我的衣角,提醒我喊站在我对面的那个人。

    回家的火车上,爹爹已唠唠叨叨了好几次,下火车的时候还说了一次,快到家门口时又说了一次,好像我就是一个不太乖巧的小孩。事实上,爹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不仅喊他,还扑入阿爷的怀里。我的耳朵正好贴在他的胸膛,我听见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他摸摸我的发,又摸摸我的脸。我抬头望他,他的眼睛像远离尘世的湖泊,而我是流进湖里的一滴水。

    我走在他们中间,左边是阿爷,右边是爹爹,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牵住了我的手。

    我们沿着月湖走,看到空明如镜的湖面,映照出山峰的轮廓。我们攀越北山,沿着一条细长的小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有一些叶子飘在头顶,随即又坠落在地。没走几步,我停了下来,仰起头看到一小块天被四周的树簇拥着,树上的叶子落在了地上,地上铺满了落叶,黄的红的都有,层层叠叠覆盖着地面。

    这一条小路,连接着月湖、北山与村庄,行至高处,便可眺望整个村庄。那是我第一次站上北山山顶,远望故乡。因为距离远,村庄变得很小,只看到那些密集的房舍,散落在山峰的中间。

    我好兴奋,顺着阿爷所指的村庄问,我们的家在哪儿?

    阿爷说,在这些房子里面。走,孩子,我们回家。听到他说“回家”,我瞬间有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我挣脱了他们的手,一个人蹦跳着向前。我们的家,紧挨着那片田野。不同的季节,田野是什么颜色,家就是什么颜色。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顶及外墙上覆盖着大片油绿油绿的藤蔓,黄花在青草中摇曳,蝴蝶呀蜜蜂呀绕着花草飞。还有一个院子,阿爷在院子内外种了栀子树,结香树,桂花树,柿子树,还有鸡冠花、牵牛花、雏菊、美人蕉等各色好看的花。

    推开小院半掩的木门,藏不住的桂花香纷涌而来,桂花盛大的花期正好被我赶上。

    好香呀,好香!我跑到树下,嗅着花香,喃喃自语,看到碧绿的叶子簇拥着一朵朵橙红色的花。对于桂花,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钟爱。多年以后,我才晓得,我生命中所有热爱,都源于阿爷阿娘。

    阿爷说,我家妮子是运气最好的孩子。昨儿桂花还只开了一点,今儿早上知道妮子要来了,全都开了,还开得那么好。

    两只猫儿眯着眼睛,慵懒地躺在地上,雪一样洁白的毛,斜着滚圆滚圆的身子,正安享着花的恩泽。阿爷蹲下来摸摸猫儿,让我也蹲下来,我想学着阿爷的样子去摸摸它们,但看到猫儿又黑又深的眼睛有点害怕,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靠近猫儿又不愿让阿爷看出来,就站起来跑到阿娘的身边。

    阿爷还是看出来了,他嘿嘿地笑着,湖泊一般幽深的眼睛里装着满满的慈爱。我望着他的眼睛,原本慌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的阿娘就在桂花树下坐着,她在树下铺了一张大油纸,油纸的四个角上分别用小石头压着。风一吹,花就掉下来。整个花期里,令阿娘最欢喜的事,便是迎接桂花们的到来,看着它们盛开,看着它们飘落,将它们放在竹筛里,接受阳光热情的抚照,最后将它们放进瓦罐里储藏。我家一年四季都不缺桂花,年少时我每次回家,不管是哪个季节,都能吃到阿娘做的桂花小食。

    全村的人,都晓得我家庭院里有两株桂花树。桂花没有人不喜,桂花开好了,村里人便循着香气来我家院子里赏花。有些人会站在院外,有些人会走进院子里,顺便带些桂花回去。阿爷和阿娘都是热心人,从不吝惜自家的花香,阿爷请了乡亲们进来坐,阿娘沏好茶,摆上些瓜子花生枣儿的吃食,请他们品尝。

    我家原本清寒,全靠阿爷亲自照看的几垄菜田过活——茄子、西红柿、辣椒、丝瓜、蚕豆、蓬蒿等蔬菜。这秋日的阳光和桂花,似有神性,无数道金色的光线投射下来,令小小的院子瞬间拥有了宁和之境。

    时间开始变得缓慢,日子被慢慢拉长,桂香飘出庭院,田野成了它们最后的栖落地。阿爷在田野里耕作,他的眼睛时常望向庭院——阿娘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我和堂哥云生在院子打打闹闹的欢笑声,他都能看得见听得见。

    第一次带我认识田野的人,是阿爷。

    熹微的晨光里,他牵我的手走在田埂上。

    他指向不远处的田野——金黄色的稻田,成熟的稻谷泛涌起一圈圈琥珀色的光。一片黄赭红绿,在阳光下翻飞,将浓郁的秋意渲染到极致。

    他站在我身边,站在长长的田埂上,双眼微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片稻田的谷香都装进身体里。

    我站在他身边,仰着头看他,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好香呀,好香!

    我听到稻谷喜悦的歌唱,它们的生命如此饱满。我喜欢在田埂上跑来跑去,泥土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们依附着土地,时间久了,身体上便有了泥土的气味,色彩以及温度,我们的身体与这片田野有了相同的记忆。

    深秋的阳光很暖。阿爷的怀抱很暖。在田埂上跑累了,我们便坐下来。很快,暖意和睡意一起来找我,仿佛我已经走到了梦的窗口。

    田野上的一朵云飘在窗的上方,云跟随着阿爷,他走到哪儿,云朵就飘到哪儿。

    云朵那么轻盈洁净。阿爷的眼睛如湖泊般幽深。我想把云朵画在纸上,把阿爷的眼睛也画在纸上。我想画出那种缓慢的律动,画出那种深藏不露的变幻。

    我不想醒来。我站在梦的窗口,双眼微闭,想象着稻田里所有移动的风景。我感觉到秋天的阳光正抚摸着我的脸颊,阳光不断地变换着角度。

    阿爷的双眼也微闭着,他对这片田野的熟悉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在那个深秋的下午,我和阿爷向着一片田野,迎接长风,迎接稻谷。

    阿爷说,闭上眼睛,才有机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那时候的我,不太明白他的话,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眼睛之外的日常才是最值得探寻的,而这些只有用心才能寻着那些更为朴素且厚重的一面。

    这一年的春节,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回老家过年。我最开心的是,才过了三四个月,我又回到了阿爷身边。

    这一次回家的路与上次的完全不同,阿爷没有来火车站接我们,爹爹也没有带着我沿着月湖,从北山那条路回家。来接我们的是云生,他开着没有顶棚的拖拉机,直将我们从火车站送到家门口。

    好冷。风呼呼响,我和妹妹冷得发抖。我问爹爹,为啥不从北山那条路走回家?

    爹爹说,天冷了,现在那条路不好走了。

    云生也说,那条路确实不好走了,容易磕着绊着。村里人都上山砍木头,北山上的木头都被砍光了,有些被虫蛀过的坏了的木头被堆在路上,前几天还下了场雪,就更不好走了。

    我有点不高兴,虎着脸闷闷不乐。爹爹一把搂住我,将他的围巾拿下来为我戴上,把包里的一件毛衣拿出来套在妹妹身上。

    爹爹说,你呀,真是个奇怪的小孩,脑子里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人家的孩子喜欢坐车,可你却喜欢走路。

    拖拉机载着我们回家,上桥下桥,一路颠个不停。终于看到田野了——眼前的田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光秃秃的一片,一种苍凉涌遍我的全身。

    阿爷站在院外等着我们,他穿着藏蓝的粗布棉袄,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被那道金光笼罩着,一动不动。

    才几个月不见,阿爷苍老了好多。那双眼睛已然没有我第一次见到的那般幽深。

    阿爷,阿爷,我喊他。我再一次扑入阿爷的怀里。

    阿爷见到我,摸摸我的发,又摸摸我的脸,他终于笑了——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呵呵呵呵笑个不停。

    妮子,你阿爷啊,已经有好些天没笑了。阿娘在一边嘟囔着。

    爹爹问阿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阿娘说阿爷病了,是被人气病的,是阿爷爱管闲事,自个儿找气受。

    那天晚饭后,云生告诉我,原来阿爷知道村里人都上北山砍树,看到他们拖着砍断的树沿着田地拖回家,阿爷心疼那些树,更心疼被树碾压的田野,生气了。阿爷去阻止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说他多管闲事。

    我的到来,让阿爷的眼睛又有了光泽。我整天黏着他,和他一起待在田间地头,喂鸡喂鸭,给花草浇水,陪他去看那片田野。

    我看到一片密集且沉重的深褐色大地。

    我问,阿爷,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打碎的稻秆与泥土混合后的土块。

    我问,阿爷,稻秆是什么?打碎的稻秆又是什么?

    阿爷不再言语,牵着我朝那片田野走去。

    这是冬天的田野,大片被收割机碾过的土地,散落着粗硬的稻秆,它们站成一排,齐齐地挺立着,遍身霜意中是看得见的安静与坚毅。

    这个季节,很少会有人来到这里,与收割之前的田野相比,更显肃清——裸露着胸腔的土地沉默无言,但又像是在向蓝盈盈的天空呐喊着。稻秆们似乎也被感染了,冬天的风一路吹来,如入无人之境,在田野上空呼啸——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呼啸而来的北风没有卷走稻秆们,却卷来了一股子带着焦味的气味。阿爷将他的手帕给了我,让我捂住嘴,说那边有人在烧田,闻了这气味对身体不好。

    我看到那边的田野里跳跃着暗红色的火焰,一堆堆的黑烟摆动着腰肢,像远古的巫师,一扭一扭地腾空而起,随后便在田野里留下一道又一道焦黑的线条。

    噼啪,噼啪,啪啪啪……一阵似爆竹被点燃的声音传来,越来越响。

    阿爷说,那是火,把稻秆点着了。

    我问,阿爷,它们被火烧着了,会不会疼?

    我突然想起有一年的春节,我带着妹妹在弄堂口玩,看到邻居家的大哥哥在点爆竹。妹妹吵着闹着也要点爆竹,男孩把一盒火柴递给我,指着地上的爆竹问,你这小丫头,也敢去点吗?

    妹妹在一边嚷嚷着,姐姐点,姐姐点。

    那个大哥哥的眼神里全然是不屑和不信,其实我是很怕点火的,但磨不过妹妹,只好硬着头皮去点。接过火柴盒,抽出火柴棒,划过黑色的擦火皮,去点爆竹的手抖个不停,结果爆竹没点燃,把自己的手指烧着了……

    爹爹知道了,心疼地为我包扎被火烧红的手指,告诉我们爆竹燃烧后会有大量有害的气味,对身体不好。后来的春节,我们家再也没有放过爆竹。

    孩子,它们会疼,被火烧着了,哪会不疼。

    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我看着阿爷,他的眼睛,正望向不远处田地里那片被火燃烧的稻秆们,回答着我一个又一个问题——

    阿爷,这烟味好大好难闻,他们为啥要烧火?

    他们不是在烧火,是烧田。

    那他们为啥要把好好的田地烧了?

    因为把稻秆烧成灰后,可以洒在田里做肥料。

    ……

    此后,他牵着我,又或是我搀扶着他,看过关于这片田野四季不同的风光——盛放与凋零,明媚与萧瑟,不管是生命的何种形态,都是他甘愿用尽一生的力量去守护的家园。

    那双眼睛永远地合上了,在一九八八年春天的某个黄昏。

    那个春天,没有光临我家小小的院子。整个春天,都失去了颜色。

    阿爷走了,与半年前我爹爹的去世有很大的关系,他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心气顿失,郁郁而终。而我在半年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他们。

    阿爷走的那天,叔叔姑姑们带着他们的孩子,跪在阿爷的灵堂前哭成一团。

    阿娘在阿爷的棺木里放了一本破旧的书,放了一把从田野里挖来的土。我看到她那头梳得齐整齐整的发,雪白雪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泪……

    阿娘终是懂阿爷的,临了,她晓得阿爷最想带走什么。

    那天,我没有哭。我和云生守了阿爷一夜。

    阿爷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天上有星星,一闪一闪。

    我在他身边放了百合,雏菊,马蹄莲,栀子花,还有在那个春天刚刚盛开的结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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