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胖子走进店里时,正赶上下午三点闭餐。我拿着钢丝球,把水管开到最大,无精打采地刷着锅。稀里哗啦的流水声,还有大功率排风机发出的阵阵轰隆,让我的耳朵像塞了棉花。胖子站在门口连叫几声,见我不应,直接走到我身后。一个大巴掌拍在肩膀,手里的钢丝球都被震地掉进锅里。我回身刚想骂,胖子粗糙的大手直接拧到我耳朵上。
“我说臭小子,年纪不大,耳朵这么不好使。你胖爷我至少喊了你八遍,装听不见是吧。”
“哟,死胖子。你还知道过来。丫的锅都刷完了,还吃个屁。饿着吧。”
胖子是我高中同学。毕业那年,班上几个高考成绩不理想的人纷纷选择复读。当时本校是不招收复读生的。我们几个人四处寻校,寻来寻去,又寻进了同一所学校。我、胖子、周文和孙小月,我们四人成绩相同,组成新的复读“四人帮”,去同一所陌生的复读学校,为理想中的高校奋斗。
胖子和我一直有种说不清的缘分。高一去某部队军训,同宿舍上下铺。军训结束后返校开课,重新分宿舍后,我俩还是上下铺。一直到复读班开学,我惊讶地发现,我居然还没摆脱这个略显风骚的胖子。我俩,同班,同宿舍,上下铺。
似乎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胖子和我比山高比水深的深厚友谊,周文和孙小月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关系,都在分班时得到完美体现。我和胖子在13班,周文和孙小月在14班。这样的分班倒是很合口味。我和胖子避免了电灯泡的尴尬,周文和孙小月也不用担心我们俩瞎嚷嚷,坏了他们的好事。
两个班级的教室位置稍显另类。偌大的教学区,并没有给我们留足上课的教室。我们两个班的教室游离于主教学区之外,顺着学校大门口柏油马路一路向北,一直走到学校的最北侧。越过最后一栋宿舍楼时,一片广阔平坦的草地横亘在眼前。草地再往北,是一排低矮破旧的教室,自东向西共有六间。东侧的四间已经成了废弃桌椅的聚集地,泛绿的铁门长年上锁,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歪七扭八的桌椅。西侧的两间就是我们的教室,比主教学区的教室小了很多,加上已经生锈的门窗和隔壁杂乱的储物间,远远望去,全然没教室的模样。
据说这两间教室一直是留给两个重点班的。我们那一届开学之前,重点班的消息走漏了风声。部分家长对学校的这一行为不满,轮番给学校施压。最终,学校放弃了按高考成绩选拔重点班的计划,改为随机分班。也正是这样,我们这些原本不属于这间教室的人,得以进入其中,坐在前几届优等生坐过的位置上,享受远离主教学区的片刻宁静。
高四的复读时光过得很快,经历完人生的第二次高考,我们四人的成绩,比之于前一年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填报志愿,周文和孙小月分数相近,报考同一所院校。胖子成绩被我落下不少,我远走西南,胖子进驻华中。就这样,曾经的复读“四人帮”,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散落在五湖四海。
胖子在靠近窗边的桌子旁坐下。我随便拌了两个凉菜,热了些熟牛肉,从冰箱取出两瓶啤酒,和胖子边喝边聊。
“我说小子,你还真行。堂堂名校毕业,还真能拉下脸,在这小店里干厨子?”胖子应该是渴得不轻,倒上啤酒也懒得碰杯,一个仰脖,酒杯只剩下杯壁上白色的啤酒沫。
“我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现在这职场,十个人里有九个人我瞧不上。丫的猪脑子就算了,还不许我提意见。拉倒,本来也不想天天打卡上班看领导脸色,辞职。离了这帮孙子,咱照样过得像模像样。”
“吹吧你。还像模像样,你瞧瞧你衣服上这面粉,还有脸上那油,亮的跟灯泡似的。就这邋遢样儿,要说你是名校毕业的,估计还真没人信。”胖子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顾自地点上。猛吸一口,二手烟从嘴里喷出,裹挟着他独特的口臭,冲进我的鼻腔。
“胖子,你这一说灯泡我倒想起来了。当年咱们复读‘四人帮’另外两个呢?自打干了厨子,我这也没怎么和朋友联系,天天过得跟隐居似的。要不是你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我还真觉得自己就是一隐士。”
“你还真别说,我这次就是为这事来的。”胖子捋了捋头发,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报纸。报纸叠得很整齐,看得出来胖子把它保管得很好。胖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把其中一版平铺到我跟前。肥硕的手指向标题:“数十名青年坠崖身亡,具体原因不明”。
我拿过报纸,粗略读了一遍,之后一脸茫然地看向胖子。胖子知道我依然没弄清情况,指了指事发地点。石碑村。我只觉得这个村名眼熟,但绞尽脑汁,仍然想不起是在哪见过。
“你是切墩儿切傻了吧,这不就是周文和孙小月毕业后支教的那个村子么!”胖子对我忍无可忍,说话的嗓音也大了起来,唾沫星子喷我一脸,像是在教训下属。
胖子这么一说,我全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村子。我捧起报纸,重新仔细地读了一遍。太行山区,支教学生。几个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后,我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出事的不是别人,很可能就是周文和孙小月。再看日期,报纸是一年前的,但事发时间更早,将近一年半前。而这则新闻的末尾,又表明警方似乎已经定案,将事件定为失足坠崖。我有点明白胖子的意思了。数十名青年同时坠崖,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可笑,十有八九有猫腻。而周文和孙小月,是否在坠崖名单中,报纸上并未给出。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我前几天在小卖部买烟,无意间看到这份过时的报纸,当时就感觉情况不对。之后又想起过年的时候,给他们两个打电话拜年,发微信,全都没回复我。当时我还觉得应该是长时间不联系,他们换号了忘记通知我。可现在看来,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你没给当地警方打电话么?”
“打了,警方说很早之前就已经定案。相关情况都已经通知家属,不便向我透露坠崖名单。我又问他们有几个支教学生,他们支吾了很久,才告诉我一个。”胖子目光暗了下来。我知道,周文和孙小月,无论哪个出事,都是他不愿意面对的。而这起事件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可以确定,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已经坠崖身亡,永远离开我们了。而最为关键的另一个,是谁,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我们都一无所知。
“胖子,我问你,就咱们这关系,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废话,你当我大老远跑来找你,就是为了喝酒聊天么?这可是曾经的死党,别人什么态度我不管,你,必须得和我一起把这事弄清楚了。”
“好。我给请假的员工打电话。等他过来替班,我们这就出发。”
请假休息的员工说最早要后天才能到店里上班。胖子干着急,骂骂咧咧地说我这个老板连员工都管不住。我没理他。他又少坐了一会儿,牛皮吹得心满意足后,跑去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晚上大约十一点时,胖子发来信息,说去河北的车票订好了,后天上午。我回了一声“好的”,之后躺在床上,想着中学时代,属于复读“四人帮”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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