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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事,他们很多人甚至连字都不认得多少。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大山里逡巡,在沟壑间攀缘。哪里有烟点哪里就有他们;哪里有砍伐,第一时间赶到的还是他们。巍巍群山见证了他们的付出,万顷林海知道他们的辛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护林员。
可是他们说:“我们就是普通人,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平常事。”
小远:又到防火季
又到十月底了,转眼间,防火警戒期不期而至。这时间咋就越过越快了呢?感觉上一个警戒期还没过去多久呀。
每年十一月至次年五月底,是森林防火警戒期,在此期间,休假什么的就别想了。别人在万家团圆过春节,我们要每天盯着各处不要有火星。尤其在迎新的鞭炮烟花响彻夜空时,我们更如履薄冰、如临大敌。
我骑着摩托车行驶在空旷的国道上,每天的巡逻路线都一样,日子单调枯燥,却绝不能放松,如果这个冬天老天开恩,多下几场雪就好了。
十里沟距离我们管护站约七十多公里,如果是夏天,骑车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冬季因为路面有暗冰,所花的时间就更加长了。天空高远,湛蓝如镜,太阳还没有越过峰顶,远山之巅朝雾升腾,有不知名的大鸟在高空盘旋,时而俯冲下来没入林间。林涛阵阵,这一刻的山林,不再寂静无声。
虽然我已经全副武装,可是朔风凛冽,依然无所不用其极地往我脖子里钻。路上车辆很少,杜柯河与国道平行着,河面有一层薄薄的冰,没有了夏日的奔腾喧嚣,静谧温婉。
说是十里沟,事实上,从沟头到沟尾,有二十多公里,上坡,骑了一个来回,扫码,已经临近中午。虽然我很年轻,体力也还可以,可是这一番上下来回的折腾,还是觉得有些累了,熟门熟路找个向阳又背风处坐下来,拿出干粮就着水壶的热茶,开始吃午饭。
吃了饭,我不想动,躺在枯草上,眯眼看着天空,听着从远远的山林中传来的鸟鸣声,伴着林涛声,我有些昏昏然起来。朦胧间,小乐的笑脸出现在眼前:“小远,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去峨眉山金顶看云海。”我刚要奔过去,小乐的脸突然变了:“你如果不想出来找工作,我们就分手好了……”
我有些烦躁,想翻过身,却在一惊之下,醒过来,嗨,这样的天气我居然也能睡着。老常叔知道了肯定又要念叨:“山林里有大东西,不要一个人在里面呆太久。还有冬季气候变幻无常,小心不要弄感冒,这里离医院远,可不好办呢。”
我一边想象着老常叔会说些什么,一边爬起来,将垃圾收拾一下装进袋子里,放在摩托车前框里。骑着摩托从沟头到沟尾再走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几米远之外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松树上,一只小松鼠窜上跳下,我停下来看它东窜西窜,居然看了好一阵子。
最近我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适应这单调枯燥的生活了,每天在林间穿梭,听小溪水潺湲,无风的时候,大山也无言。倒是山鸡,几乎不受气候干扰,时不时跳出来蹦跶一圈,刷下存在感。不过你如果觉得它很好逮的话,那就大错特错。
下午四点,骑车返回。老常叔已经开始做晚饭了。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的巡护情况:十月二十九日,晴,巡十里沟,平安无事。
老常:小远不对劲
今天醒得比往常早,昨天局里和场里相继召开了视频会,安排布置今天与地方乡镇、毗邻区兄弟单位联合开展防火宣传相关事项。
做好早饭,唤小远起床。小伙子两年前分到宗站。据说他是九加三委培生,与局里签了合同,从学校毕业到局里报道后,被分到我们站上。自从老五退休后,我一个人守着这片林子已经两年,终于给分来一个年轻人,我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可是我发现,最近小远有些不对劲,很多时候都显得心不在焉的,满脸都写满了心事。唉,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天天与寂静的山林作伴,看到的除了我这半百的老头,就是一重又一重望不到边的森林,确实是难为他了。
等着小远起床的间隙,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检查要分发的传单,宣传图册,分类捆好,放进摩托车后备箱,再拿绳子从中间拴好固定住。再检查一遍车载喇叭,先试试能不能正常呼叫,再看看是不是播放的防火知识。这些都是每天出门之前必须做的,可不能骑出去哑了火没声音,那就太丢分了。
两辆摩托车检查完毕,准备工作做好,小远也收拾完毕,我们一起吃早饭,看他有些无精打采,我心里有些急:“小远,今天的宣传任务很重,你要打起精神,可不能出岔子。”小远点点头没说话。
九点整,我们到达指定地方,汇入地方乡镇和毗邻区兄弟单位的宣传大队伍,从一个村寨到另一个村寨,开展主题宣传活动,我几乎已经能背诵要宣传的内容:森林草原火灾定义,危害,引发的原因,如何预防,怎样扑救,然后是防火令,森林法……
这一天,我们从上午开始,车载喇叭响了一整天,除了政策宣传,还向进入管护区的车辆,群众发放传单和宣传图册,进村入户宣传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晚上开展夜巡。泡面加馒头对付了午饭和晚饭。这一天的宣传,声势浩大,有极大的震慑力。
小远今天一直不在状态,我提醒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中午饭和晚饭也吃得很少。看来得找时间跟他谈谈,满腹心事骑车容易出事呢。
回到站上,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小远连洗漱都懒得搞,倒头就睡了。我围着管护站转了一圈,确认无异常情况。
取下日记本,简单记录下今天的工作开展情况:十一月九日,晴,与乡镇村以及三零五场开展联合宣传,发放宣传单三十份,双语宣传图册二十份。晚间夜巡。平安无事。
小远:到底要不要放弃
老常叔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骑车慢点,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自从分到管护站,他一直都很关心我,说句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也不为过。这些日子更是事无巨细地交代,我知道他在担心我,却也更加让我烦躁。
今天,老常叔去了十里沟,让我巡护离站比较近的四跃五方向,大约二十公里左右,道路平坦,沟头到沟尾七八公里。
骑车草草地逛了一圈,我在山脚下找了个地方将车子扔在半边,头枕在脑后躺下来。小乐前些日子打电话说要跟我分手,她说我们隔得太远了,让她看不到希望,也没有依靠。
想起上个月休假去看小乐,她高兴得很,我们游玩了街子古镇,在悦澜酒店住了两天,晚上在一度茶室消磨时光。小乐说:“小远,可不可以不要当啥子护林员了?挣不了几个钱,离我也远,我生病或者遇到有啥事情,你都不在身边。”
小乐说着,有些委屈起来,有泪花在眼里闪烁。面对小乐的泪眼,我很心疼,也有些动摇,答应她我会考虑的。
枕着枯草躺在山坡上,我胡乱想着,温煦的阳光晒得我昏昏欲睡。突然间,我闻到一阵烟味,赶紧一跃而起,四处张望,远远的林子尽头,有一缕轻烟,几乎与山色融为一体。
我发动摩托车,顺着青烟飘起来的方向而去,在一片开阔靠小溪的林子边缘,两三个藏民围着一个小火堆烤着馒头,一个烧黑的搪瓷盆里煮着菜汤。
我打量了一番,对照老常叔曾经描述的场景,知道这是磕长头去朝圣的,他们中有一个人一步一磕头,是那种五体投地全身平躺下去的磕,一天下来走不了多远。另有两个负责一路上的生活,板车上拉着需要的生活物资。
老常叔说,早些年磕长头去朝圣的人很多,基本上天天都能看到,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
看到我,他们站起身,憨憨地笑着,递过来烤热的馒头,我压不住心火,冲他们嚷道:“现在是防火季节,天天宣传禁止野外用火,你们耳朵聋了还是咋的,听不见嗦。”
年轻的藏族小伙脸冷下来,眉毛一楞握着拳头向我冲过来,所幸站在旁边的大爷拉住了他,对我歉然说道“对不起,我们一时之间忘了,马上就灭火。”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几个年轻人从小溪打水过来浇在火堆上,“呲溜”一声,一股青烟冒起。我拿跟树枝挑开火堆,一边将水一点一点浇着,以确保没有一丁点漏网火星,一边跟他们讲防火条令,讲冬季野外用火的危害。
大爷帮着将水递过来,看我仔仔细细地浇灭火堆,听我讲不能在野外用火,他冲我竖起大拇指,然后从身上掏出打火机,让那个小伙子也把打火机拿出来,他双手捧给我,保证般地说“辛苦你们了,我们以后不会再在林边烧火了。”
我将传单给他们每个人分发一份,他们了收拾一番,再次上路了。我看到那个大爷走一步全身匍匐在地上磕一次头,再走一步,再一次全身贴地磕头,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回到站上,老常叔还没回来,我在巡护日记上写下:十一月十五日,晴,巡四跃五方向,发现野外用火,收缴打火机两个,宣传防火条令,发宣传单三份。
老常:什么工作都需要人做
从十月中旬以来,晴了整整一个月啦,每天都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一点也不像冬天,虽然早晚冷得要命。我这心提得高高的,把最近的巡护时间拉得越来越长,就怕一个不留神出事。
小远虽然每天按时出门巡护,可是偶尔还是有些魂不守舍。那天他给我讲,他遇到磕长头去朝圣的,在林子边点火烧水,还煮了菜汤。他说他很不客气冲上去吼了他们一顿,我听得捏了把汗,赶紧先拉过他打量了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我忍不住训了他一顿:“遇到这样的事,去劝阻,灭火都可以,你发火吼人。是嫌自己活得太好了是不是?”庆幸他遇到的那个老人讲道理,否则他只怕要躺着回来了。
老五当年就是遇到在野外烧火的,上前劝阻,结果别人根本不听,还将他打了一顿,右腿骨折,虽然治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一到气候变化,就会隐隐作痛
现在从上到下都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说起来我们的工作很重要,可是同样的,这工作也不好做,几县交界,民情复杂,很多时候,别人不理解,要做好工作,首先要做好被为难,不被理解甚至挨打的心里准备。
我守了几十年林子,对山林有了很深的感情,习惯了每天出去转转。可是我也有我的烦恼,小女儿明年高考,打电话说“爸爸,我好想您,您都三年没回来过春节了!今年能不能回来过春节?我想跟您谈谈将来学习的专业方向。”我只有苦笑,春节正是关键期,站上只有两个人,小远也想回去,可是局里早早就说了,春节不放假。
我琢磨着,准备去向上级争取一下,让小远回去过春节,听他说女朋友要跟他分手,总得让他回去看看能不能挽回。与大山打交道,平常连人都看不到几个,小年轻们谈个朋友不容易,我看得出来他很在意那个女孩儿,只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吧。至于女儿的愿望,唉,以后再说吧。
从沟头到沟底走了几圈,遇到了几个进山捡柴禾的村民,还有拿着鲜花去上坟的村民,和他们讲冬季家庭用火用电安全事项和要注意的问题,将传单发给他们。
其实这些年的宣传还是有效果的,现在祭祀这块基本上都不烧纸钱了。野外用火也大大减少,村民们对我们的工作越来越支持,对我们的认可度也比以前高。
巡护日记:十一月二十五日,晴,巡十里沟,遇村民捡柴禾,鲜花祭祀,宣传家庭用火用电安全,发传单七份。
小远:爱情即将远去
再次回到这片山林,我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今天晴空万里,天蓝得透亮,连一丝云都没有,杜柯河水清可见底。我骑着摩托车行驶在空空的国道上,今天我给老常叔说了,我去巡十里沟。他踌躇了一下,叮嘱道“骑车专心点,注意安全。”
一路顺畅来到十里沟,沿着崎岖的山路从沟底到沟头,站在半山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重重叠叠的山峦,在日影下成了苍黛色,除了林涛阵阵,再无其他声音,只有我和森林对视,她不嫌弃我没有志气,我不嫌弃她过于寂静。
找了个视野开阔向阳又背风的凹处躺下来,与蓝天静静地相互凝望,想起十多天前,老常叔说帮我争取一下,春节让我回去一趟。我忍不住恳求他,我想现在就回去。老常叔出去打了两个电话后,告诉我给我一周假。
那天搭乘的大巴走走停停,到达C市时已是华灯初上,城市喧嚣,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人来人往。乍然间从寂静的山区进入现代化的都市,我有些恍惚,一时间竟然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回到家里,母亲高兴极了。父亲却皱着眉头问:“现在是防火季节,你咋回来了?莫非想当逃兵?”我很烦躁:“我累了,先休息去了。”这句话挡住了母亲的絮叨,也将父亲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躺在松软的床上,我翻来覆去,肚子咕咕叫起来,我才想起今天除了M市吃了个到早不晚的午饭,晚饭还没吃呢。磨蹭了一阵子,还是爬起来出去找吃的,经过父母房间时,门虚掩着。我听到母亲在埋怨父亲:“儿子回来,你胡扯些啥,啥叫逃兵?你在山里一辈子,难道我儿子也得在山里呆一辈子?你要奉献我管不着,不许你逼迫我儿子!哪里不能找一碗饭吃,非得去钻那深山老林。”
我赶在父亲之前开口“妈,有吃的没有?我饿了!”母亲一边应着“妈给你下面”一边走出来进了厨房,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开火烧水,洗菜,兑佐料,心里安稳下来。不管怎样,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下来,陪陪母亲,与小乐聚会,再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第二天,我和小乐一起去了峨眉山,距离我们上一次分开,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小乐更加漂亮了,穿着长款的乳白色羽绒服,红色高领套头毛衣,长发编成细碎的小辫子,额前的刘海微微卷曲。看到我,小乐很开心,她扑过来抱着我:“小远,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哟。”其实我也想她。我们看了日出,观了云海,还在普贤菩萨面前许了愿。
我们初中就认识了,后来一起读九加三委培,相识九年,相恋六年,她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未来是什么样。
回家第五天,父亲叫住要出门的我:“我们爷俩谈谈。”那天,平常寡言少语的父亲,对我讲起了他三十多年与山林为伍的岁月。父亲说:“我不是要强迫你一定要留在山里,山里太过贫乏,很闭塞,也很落后,所以这些年从来留不住人,剩下的基本都是半秧子老头,可是山也需要人守护。我晓得外面的世界更加精彩,对年轻人来说,大城市的机会更多,发展空间更大。我希望你能静下心来,问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个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从峨眉山回来后,在小乐的鼓动下,我去了两个单位面试,已经与一家广告公司达成意向性协议,昨天本来约好签合同,在拿起笔的一瞬间,我迟疑了。
我喜欢热闹喧嚣的都市,喜欢看大街上流动的车辆行人。可是我也怀念那片寂静的山林,怀念晴空下翱翔的大鸟,怀念清澈的溪流,怀念春天漫山的野花,怀念夏日开得艳丽妖娆的高山杜鹃,怀念秋天那望不到边的彩林,怀念冬日巍峨的雪山……
第六天,小乐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签合同,我约她见面再说。小乐听到我说要回山里,脸色一下子冷了。她问我:“你想清楚了?”我试图解释:“小乐,我……”她却打断了我的话:“小远,我不想再这样无望地等下去了,如果你不能出来,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过年过节一个人看别人成双成对团团圆圆,我不想将来咱们有了孩子家长会你永远缺席。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没那么坚强,也没那么无私,我只想要一份平凡却长相厮守的幸福。”她甩下几句话,哭着跑了。
我追上去,小乐却不想再跟我说话。我很清楚小乐的心思,我也想过回到都市,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那些山林。我内心希望小乐能够理解我支持我,但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别人不知道,我却是很清楚,父亲守了一辈子山,家里都是母亲操持,抚养子女,赡养老人。记忆中,我和姐姐的家长会父亲从来没参加过,爷爷奶奶生病住院,父亲只能在信中表示歉意,家里有事是指望不上父亲的,尽管他拿了很多奖项,也改变不了他在家庭的缺位。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我凭什么要求小乐理解我支持我?如果我不能放弃回到山里,那么我就应该放手,让小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一阵清越高亢的歌声响起在林中,是藏语歌曲,我听不懂唱的什么,却能感受到唱歌的人一定是满心欢愉,这歌声荡涤了我的心。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枯草,骑上摩托寻声而去,一对藏族青年男女在捡拾树枝,女孩子一边唱歌一边弯腰抱起一捆捆树枝,男孩子憨笑着,将散乱的树枝捆起来。我的出现,打断了这温馨的一幕,女孩有些惊慌的看着我,男孩子将她推到身后:“我们没有烧火,我们只是来捡柴的。”
我笑着说:“我不是来煞风景的,只是觉得她唱的歌很好听。”男孩子笑起来:“卓玛是我们村唱歌最好的姑娘,也是最漂亮的姑娘。”语气里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看着他们离开山林,检查了一遍附近后,我也踏上返程的路。
巡护日记:十二月十五日,晴,巡十里沟,万松沟,遇两人捡柴禾。平安无事。
老常:今年的雪都到哪里去了
最近晚上睡不踏实,一夜要醒好几次。不到六点,我再次醒来,在床上翻了一阵,干脆起来做早饭,七点左右,我吃了早饭,给小远将饭留在锅里,也没叫他。昨晚夜巡,回来得太晚了,让他多睡一会。
收拾好,看了下时间,还不到八点,在屋里也坐不住,留了个纸条,我骑着摩托出门了。最近毗邻单位的山林发生了几起小火,相邻各林场都绷紧了神经,每天从早到晚,几乎要长在山上了,生怕一错眼就出事。局里增加了进山值班卡点,各站轮流派人值守,值守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开始的半天到后来的大半天再到现在的全天候,再不下雪,估计要吃住都在卡点上了。
高原的早晚那是真的冷,仪表盘显示这会零下十一度。我全副武装,就连眼睛都戴上了护目镜,可是刺骨的寒风依然吹得全身像在冰窖里。不大一会儿功夫,我的眉毛上就凝结了一层白毛霜,遮挡了视线。我跳下车,推着摩托慢慢走着。蓝天高远,有淡淡的云,这里一抹,那里一团,写意地在空中挥洒,太阳友好地在远山之巅露出了半个笑脸。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想起小远的哀叹:“老常叔,你说今年这雪都到哪里去了?都要开始数九了,还天天大太阳。”
我也想知道今年的雪去了哪里?最近那啥放开了,场里和各站也有人陆陆续续地那啥了,在高原地区,这可真是要命。这样一来,我们的任务就更加重了,不但要巡我们站的两条沟,还要将邻近几条由二站巡的一并纳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和小远目前还在圈外,场长说:“老常叔,希望你们挺进决赛圈。”
前些天,女儿打电话说:“爸爸,奶奶和妈妈发烧了,奶奶有点严重,妈妈也没精神,我现在高三,课业紧张,实在顾不过来,您能请假回来一趟吗?”那一刻,我的心像泡在沸水里,煮上又煮下,可是我却说不出回去的话,小远回去了,场里和各站人手紧张,我哪里走得了。给妻子小慧打电话,她听说我回去不了,沉默了一会,说“我也估计你回来不了。算了,反正这些年,家里也指望不上你,你和你的林子去过吧。”说完就挂断了,我再回过去却是盲音。这么多年,小慧第一次对我有了无声的埋怨。
想起小远,自从回来后,变得沉默了,开始玩命地早出晚归。前些日子他听说我准备给他争取春节回去的假期,他说想现在就回去。我向场里反应了,再跟局里进行了沟通,给了他一星期假,其实当时我已经做好了他不会再回来的思想准备,很多年轻人都不会死守着山林。要知道,我们面对的除了沉默的大山,就是奔流的河水;除了盘旋在高空的鹰,就是跳跃在山林里的松鼠。
那天看到小远回来时 ,我吃惊之余也狠狠地松了口气。我问他:“事情解决了?”他点头:“解决了。”却没多说什么。我直觉地觉得不是好消息,没再问下去。呵,我也是个很自私的人呢,我怕真的听到他和女朋友分手的消息会心里愧疚,所以我选择不闻不问,好像这样就没我什么事了。
我观察了几天,发现小伙子虽然沉默了很多,却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心浮气躁,也不再是魂不守舍的状态,他每天争着去巡最远的十里沟、万松沟,有时还会去三站的马拉沟走一趟,倒是减轻了我的负担。看得出来,他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这样也好,有事做,人就不会胡思乱想。
小远回来,我心里欣慰的同时,也有些歉然。我知道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就像我,在工作上,我可以拍着胸说问心无愧,可是对家庭,我是有亏欠的。这么多年,因为小慧的支持、理解和付出,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可是这一次,她大约真的支持不住了,而我,却远在千里之外,除了愧疚,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我真是枉为人子,枉为人夫,枉为人父。想起以前看戏,说“忠孝不能两全”,当时不以为然。看看现在的自己,虽然不至于要非此即彼的选择,可很多时候家庭里我缺位也是事实。
我一路东想西想,太阳升得老高了,村民们也三五成群地结对进山了,他们笑着和我打招呼:“常大爷,今天出来恁个早啊?”我和他们寒暄着,在松花沟沟口,我连人带摩托搭乘了一段进山村民开的货车,省去了我推摩托上山。
从松花沟出来,我去往四跃五,在山林深处,我看到了狍子,它被我惊得一溜烟没了身影,我也被它吓了一大跳。
巡护日记:十二月二十日,晴,巡十里沟、松花沟、万松沟,平安无事。
尾声:终于下雪了
下雪了,这是一场迟到的雪,却赶在新年里妆点了万里山河。老常和小远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扫出一条路,小远在雪地上走来走去,留下一行行脚印。老常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笑起来。
最近场里局里那啥的人多起来,人手吃紧,压力可想而知。小远看着银装素裹的山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常叔,我要补瞌睡去了,今天不要喊我吃饭。”
老常摇摇头:“吃了饭又睡,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小远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山峦重叠、沟壑林泉,溪流松涛,梦见了狍子、山鹿子、斑羚……梦见了野人大峡谷里的海子、瀑布,他在睡梦里笑出声来。
老常坐在窗前遥望白雪覆盖的山峰,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惬意地舒了口气,半眯着眼睛,想起前几天局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说这些年上面对我们的投入力度比较大,局里也打了报告申请,明年要修建标准化管护站,以后每个人会有独立空间了,也不用再跑很远去上厕所,自来水会接进屋,不用去外面提水了,还有单独的厨房……条件越来越好,小远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老常又想起从前,没有电,用水去河里提,那时可真是艰苦。前几年局里花钱打了水井,与当地电力部门协调拉通了电线,改善了生活条件。他渐渐地沉入梦乡,梦见新修的管护站气派极了,一人一个小套间,厨房卫生间齐备,还安装了大电视……
车子停在房前时,老常正梦见下大雪。敲门声响起,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拉开门,场长带着一个女孩站在院子里,看到他就问:“小远呢?他女朋友来了!”老常睁大了眼,看看场长,再看看女孩,转身冲进房间,将小远拖起来,小远咕哝了一句:“我不饿。”滑下去要接着睡。
老常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还睡啥,你女朋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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