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搭我便车的澳门女孩
王屿 尼克|摄我和尼克住的小村方圆十里没有一家饭店、咖啡馆,更不用说中国餐厅了。最近的菜场在十五公里外,最近的亚超则在一百公里外。这就意味着,我和尼克得想想法子才能解决平日里饱肚子的大事。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曾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于是我拉上尼克拓了点荒地,种上了果蔬,架上炉灶研究上了菜谱。同时我们很幸运,邻居小马里奥的太太常常会送点自家的有机鸡蛋过来。
早年经济不景气时,这里大部分村民去大城市谋了生。山谷里目前只剩五六户人家,一半以上是我们这样的新移民,土著户就剩下农夫马里奥和渔夫费尔南多家了。
哦,对了。村里早几年就断了邮,村民的邮箱集中设在近三公里外的海边公路上。遇到大一些的包裹,还只得拿着邮单去萨格里什镇邮局去取。
搬家最初,我总是徒步去海边邮箱取信件。但买肉和取包裹的活,就只能仰仗尼克每周抽空跑上一两趟。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一年多,直到我拿到欧盟驾照为止。
“尼克,我去买菜,顺便去邮局取个包裹。”
一天早晨,我把给尼克写的纸条贴在了冰箱。他平日在五十公里外的港城上班,但这天他休息,一大早就和小马里奥去了建材市场买修屋顶的材料。
发动汽车后,我顺便将车载冰箱开启。毕竟进趟城不容易,多少要买点肉和海鲜之类。我沿着满是石子的村路,不一会儿就拐上了山顶的海边公路。正值漫山花开的季节,路边时不时会有几个徒步赏景的背包客。
因为风向改变,海上起了些雾。那些雾正渗进路旁的软木橡树林,公路前方也渐渐变得朦胧一片。这样的天气,海浪会把鱼都带到海崖附近的浅海域。小镇菜市场的鱼摊,肯定少不了渔夫现捞的好货,搞不好我就能买上条肥肥的海鱼。想到这儿,我脑补给蒸出锅的鱼哗啦啦浇着热油,让它次啦啦冒烟香成一片。
只是我发现,雾蒙蒙的前方路口似乎有人朝我挥手。我缓下了车速,兴许是某个体力不支的背包客要搭个便车。这种情况大部分时候我会停下来,毕竟没拿驾照前我也搭过其他人的便车。这里是有名的旅行地,我偶尔会写点东西,也喜欢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者聊天找找灵感。
只见一个头戴草帽、身着碎花长裙的姑娘站在路口的金合欢树下,她背后一大片玫红色莫邪菊正扬脸开得肆无忌惮。风儿把她的长裙吹起,海边吹来的白雾裹得她像个仙女。她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上来,把手里的相机放至膝盖并系上了安全带。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是个亚裔女孩,不论是东方审美还是西方审美,都算得上是很漂亮的类型。
“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中国人。”
可能是住得偏僻,这么久除了镇上五元店老板和亚超老板,我还真没遇上过一个中国人。
“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中国人。” 姑娘的英语很流利,声音甜得让人想到莫邪菊花蕊尖尖上的粉。
女孩叫陈漫,来自澳门,有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统。她祖父老家就在附近村庄,她去那儿主要是处理一些家务事。呃,有个来自澳门的亲戚,在这个国家倒确实不算什么稀罕事。
“你要去什么方向?” 我打上左转灯,拔了把方向盘重新驶回主路。
“我要去小镇公墓,你镇里随便放下我就行。”
“啊,公墓!?” 我惊得差点没挂上档。
女孩像是料到我的反应,她把相机收进背包,和我一路聊了起来。
原来陈漫的爷爷早在几十年前,就离开澳门回了葡萄牙生活,奶奶则带着陈爸爸重新嫁了人。前一年她临终前,交代陈漫一定要去祖父坟上看一眼,算是了却她的遗愿。陈漫去到村庄多方打听,发现祖父并没有葬在村所属的墓地。邻居婆婆告诉她,十年前他临终时,自己要求葬去镇上靠海角的一座公墓。
“老婆婆还说,这附近就压根没个中国人。我完全没想到,竟会搭上同胞的车。” 陈漫说着露出她光洁如贝的牙齿,但马上又恢复了之前凝重的神情。
看来此行对她来说并不轻松,毕竟她和葡萄牙祖父仅存一些血液联系,没有一丝现实里的生活交集。我想,兴许也不止是因为陈漫和奶奶感情很深的原因。
“不赶的话,你陪我先买点菜,我再直接送你去那个公墓好了。” 我看了下手表,她说的公墓离小镇开车不过几分钟。可这鱼摊的新鲜海货向来紧俏,我怕去完回来就买不上了。让她走几公里,我又不大忍心。还不到旅游旺季,过路车不会有几张。
“行! 那我刚好可以去菜场拍点照片。” 她把相机放回膝,转过脸来两颗杏仁眼忽闪忽闪。
Part 2 铜锅海鲜杂烩
小镇的菜市场不大,只有几个蔬菜摊、两个水果摊和两个鱼摊。不过,市场外头还有家铜器店和小南杂店。
袋子盖住的是生活,露出来的则是远方 王屿|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能买到的食材,完全能满足我和尼克都爱的地中海式饮食。菜地青黄不接时,我还能找到半欧一把的西洋菜、马齿苋和小青菜。相比我们去过的一些西欧菜市场,这里的菜品算是最和中国接近的了。
我赶到鱼摊时,最后两条鲷鱼刚好被一位本地婆婆捡上了称。好在今天其他海货也不少,我捡了贻贝、鸟尾蛤、刀蛏子和一些红虾付了钱。
这些倒也不算多,海鲜不经吃,而且尼克的胃口也不小。转过身我才留意到,身边的陈漫不见了。瞄了一圈菜场都没见她,兴许是出去拍照了。
我转到南杂店,这里除了日常用品,还供应本地的好东西: 挞类,橄榄油,葡萄酒,和黑猪香肠。挞都是附近老婆婆做的,不仅有蛋挞,还有无花果挞和坚果挞。我挑了黑猪香肠和一盒蛋挞。葡国香肠和国内做法相似,我可以蒸了切片吃;而蛋挞则是给尼克做饭后甜点的。
出了店门,我发现陈漫正举着相机站在隔壁铜器店前。她不停地换着焦距,给铜器店拿小锤不停敲打的匠人拍着照。我走近一细看,老人正在打着一口葡式小铜锅Cataplana。
我不由得嘴角上扬。早年带先生去云南丽江,他就常常痴迷于当地铜匠的制作过程,对亚欧铜器制造如此异曲同工之妙惊奇不已。
初来葡时,尼克的同事就给我和尼克送了口这样的小铜锅和一本传统葡式菜谱。我和尼克照着那本菜谱,也做过好几回铜锅海鲜杂烩。按尼克的话说,铜锅海鲜杂烩又让他不那么想念“婆家”中国的火锅。
那位同事告诉我们,这道铜锅菜于13世纪时发源于我们所在的海岸地区,葡语Cataplana指铜锅,因而所有拿铜锅做的海鲜菜肴都叫Cataplana,即铜锅海鲜杂烩。
如果说,邻国西班牙的国菜是Paella海鲜饭,那么葡萄牙国菜非为Cataplana铜锅海鲜杂烩莫属。
铜锅海鲜杂烩 图自葡萄牙驻华大使馆官方微博见我提着一堆菜走来,陈漫盖上相机镜头,帮我分担了两个袋子。我们一同走向停车的地方。
把海鲜放入车载冰箱后,我重新发动了车子。彼时车窗外头的海雾已经散开,白灿灿的波光溢满整个海面。海鸥聒噪地嘶叫着,看海水无精打采地拍打着岩石。途经一个沙滩,一位老人带着小孙子在那儿玩水。小家伙踩着海水跑啊跑啊,老人笑着在后头追,身后的海浪轻轻地抹去他们的脚印。
“奶奶就有口那样的小铜锅,我是吃着她做的铜锅海鲜杂烩长大的。” 陈漫把脸从窗外转了回来,铜器店的锅和沙滩的情景明显勾起她的一些回忆。
“哇!我能想象那是有多幸福的事情!” 我由衷地感慨。
吃过海鲜杂烩的人就知道,那会是怎样一种幸福感爆棚的体验。尼克总说,开动筷子那瞬间,常常有自己是贵族的错觉。可随即我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点欠缺考虑,毕竟陈漫的奶奶才过世一年。
铜锅海鲜杂烩 图自网络“你奶奶的事情,对不起。” 我轻声地道歉。
“哈,你不用道歉,最难熬的时期已经过去了。这就是为何她过世这么久我才来这里。印象中奶奶和继爷爷感情一直很好,可能因为这个她很少谈起年轻的事情。”
“所以,继爷爷也很喜欢奶奶做的铜锅海鲜杂烩吗?”
“对的,这有点奇怪不是嘛!奶奶没过透露从哪儿学的,但她只用葡国橄榄油和白葡萄酒做这个菜,而且顶上总会为我放上一只龙虾。” 陈漫的声音少了拘束,这样的回忆让她嘴角微微上扬。
铜锅海鲜缓和了聊天气氛,可惜车子已开到圣维森特海角附近,墓地到了。
“王屿。今天谢谢你!”陈漫关好车门,转身走去公墓方向。她的肩背很瘦,长裙把背影拉得好长。
我把车子调了头,刚好见她拉开墓园的铁门走进去。看了眼手表,我决定今天先不取包裹,就在这儿等陈麦出来,把她送到镇上住的旅馆为止。
眼下还不到旅游旺季,公路边只有两个临时纪念品小摊: 一个卖海岸传统渔夫羊毛外套,一个卖些花花绿绿的瓷器纪念品和本地风光明信片。路旁悬崖峭壁处,一位渔夫正抱着双臂,面向大海站着,等着钓竿随时传来讯号。
我摇下车窗面朝大海,就那么坐在车里吹吹海风,可脑波却涌得和面前的海水一般。陈奶奶为什么不告诉家人铜锅杂烩的由来呢?为什么孙女和亲生爷爷从未见过,还要托她来爷爷的墓地?据我所知,葡萄牙的村子都有特定墓地,可爷爷为什么要换到离村子十几公里外的地方入土为安呢?
我盯着不远处的圣维森特角发上了呆。
海角附近海崖 王屿|摄“嗨!你还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漫已经从墓地走了出来,“我往墙角摘了朵白玫瑰放在爷爷坟头了,那是我奶奶生前最喜欢的花。”
“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探望,他肯定高兴的。”
我侧过身替陈漫开了车门,接着朝圣维森特角开了过去。兴许,可以找个地方和她多聊一会儿。
海角那座红白相间的灯塔,正高耸于海崖之上,俯视着低下深不莫测的深蓝海渊。它就这样,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已经六百个年头。
六百年前,伟大的航海先驱恩里克王子正是在这里,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所国立航海学校。他在这里建了图书馆和天文地理档案库,率先绘制了地图改良了船只,开启了“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序幕。从此葡萄牙从海上拓开一条道路,从新世界获取得源源不断的新事物,比如当时欧洲严重缺乏的香料。
也正是顺着那条海上之路,葡萄牙人找到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所珍视的那颗珍珠,澳门。
我熄灭了发动机,把车停在海崖边上。接着下了车,领着陈漫走到灯塔下的位置。
“每回有朋友来,我和尼克总带他们来这里观光。但,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感觉。” 我指着崖下一艘打鱼归来的渔船,“我相信你爷爷选择葬在这里,可能是觉得这个地方和澳门的联结吧。”
“念书时,历史书上就提过这里。只是,我从没像现在一样,把自己和葡萄牙联系在一起过。” 陈漫仰头长舒了一口气,闭着双眼任阳光洒到脸上,“不过,比起我亲爷爷留下的地契,奶奶做的海鲜锅倒把我和海岸联系得更紧密一些。”
“哈!这么说来,市场那些可能从东方传来的蔬菜水果,以及我先生做的铜锅海鲜杂烩,也让我找到不少家乡的慰藉呢。”
我两于是就这么并排面朝海洋,聊起这片土地,聊起那些或深或浅、或远或近的联结。
彼时,崖下小船已经划到两扇峭壁间的海港。远远地,渔夫们正整理着卸下船来的渔网。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丈夫尼克。
“亲爱的,我到家了。”
“对不起尼克,我出门晚了没买到海鱼,只买到几袋贝和一些红虾。”
“我正想和你说,费尔南多刚刚送了几只螃蟹来家里。那么,咱们晚上吃铜锅海鲜杂烩怎样?”
我把电话压在手上,转头问陈漫: “你愿意尝尝尼克做的海鲜杂烩吗?”
最接近陈奶奶做法的葡铜锅海鲜杂烩 图自网络
后记:
民间说: 十个葡萄牙人就有十个口味的Cataplana。做铜锅杂烩的食材视季节又因人而异:有辣和不辣的,有纯海鲜的,有一半海鲜一半肉的等等。
以下附上陈漫奶奶的食材表:
300克贝(种类不限,新鲜就好)
150克虾
4个小墨鱼(整个)
4只小螃蟹
1只龙虾
2个中等洋葱(切成八瓣,也可以更细)
一些火腿切丁(云腿金华腿也是可以哒)
青红椒切小块
6个中等大的西红柿
(米其林厨子荐西红柿罐头,那样比较熟)
4瓣大蒜(切碎)
2勺tb橄榄油
1tb甜椒粉
100毫升白葡萄酒(这个不能拿黄酒代替)
1片香叶(月桂叶)
4枝欧芹(起锅时铺上)
4枝香菜(切碎起锅撒上)
海盐胡椒适量
Cataplana做法大致差不多: 以橄榄油打底,下洋葱炒至透明状态,放入一些煎过的葡式火腿接着小火炒出味,适量放白葡萄酒,西红柿,洒上海盐,胡椒,甜椒粉,最后按食材易熟程度码上煎过的肉类或者新鲜海鲜,盖上铜锅放入烤箱等待小会即可,出锅盖上欧芹和香菜。对,这是一道充分体现葡萄牙贵族气质的菜。
(本文为简书作者“三儿王屿”原创,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网友评论
充满人文关怀。
只见一个头戴草帽、身着碎花长裙的姑娘站在路口的金合欢树下,她背后一大片玫红色莫邪菊正扬脸开得肆无忌惮。风儿把她的长裙吹起,海边吹来的白雾裹得她像个仙女……
巧的很,晚上出去跑步前刚好看到手机屏幕上有一个合欢树的美图,好美的意境。来不及截图保存下来。这会儿看到这句,感觉很美好。
另:这个女孩的爷爷,又可以写成一个故事了哈哈。
这段非常美啊!!!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