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哑语者》(中部)

作者: 毕海林 | 来源:发表于2022-06-03 16: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4、哑巴拐全

哑巴拐全是那天唯一没有离开厨房的人。

他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他自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他没有离开半步,刚开始他半蹲着,后来站着,再后来就坐了下来。罗锅新亮出去的时候,他和瞎子河栓无法进行任何交流,瞎子河栓不明白他的咿咿呀呀的哑语以及看不到他眉毛上下跳动的表情,他听不到瞎子河栓嘴唇上下蠕动发出的呢喃,也不明白这个双眼泛白的瘦高个要表达什么意思。

他只好蹲着、站着、坐着,寂静的久了,他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一根咬了几口的鸡腿,本能促使他的味腺做出了反应,口水在嘴里翻腾起来。他又抬头看了眼瞎子河栓,从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于是他慢慢地将鸡腿塞进了嘴里。那一刻,他竟然神奇地想起来之前将鸡腿塞进嘴里吃第一口的味道,那种香到嗓子眼的味道再次充满他的口腔和食道,那是一种幸福的味道,止都止不住的幸福的味道。

哑巴拐全吃完了一根鸡腿,又把周身能看到的菜品、自认为美味的菜品吃了个遍,一顿饱餐之后,他腆着肚子,打着饱嗝,终于等到了罗锅新亮的归来。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却不想罗锅新亮刚坐下,瞎子河栓却被揪着衣领带走了。

这一下,哑巴拐全的脑海里就有疯小孩跳起了舞,胳膊大腿上下左右一通乱来,搅得他竟然有些反胃,还好罗锅新亮及时递给他一瓢凉水。他用充满意味的眼神看着罗锅新亮,又点头看着水瓢,罗锅新亮也看着他,朝着他点点头,嘴巴上下一抿,他就明白了罗锅新亮的意思,端起水瓢,仰头呼噜噜地一通把整瓢水灌了个干净。

太甜了,真甜。喝完水,哑巴拐全幸福地对着罗锅新亮发出了微笑,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又发出了“咿咿”的声音,他要说的是,罗锅就你晓得我。

这下打起来的饱嗝中不光是油腻的味道,还有泉水清甜的味道。哑巴拐全再次朝着罗锅新亮说话,他努着嘴朝门口的方向点,意思是:罗锅,你干嘛去了?

罗锅新亮抱拳朝上一握,然后双手啪啪一拍,然后左手在上右上在下握在了一起,然后双手摊开,亮得展展地给拐全看。他动作完以后,先瞪大眼睛再笑眼迷离地看着哑巴拐全,看了一会,就低下了头,拿起自己身边的东西吃起来。

罗锅新亮是说:赵善财不给他求饶的机会,给他一顿打,掰了他的手腕,让他认错投降,他既无奈又可怜,只能默默承受。哑巴拐全弄明白罗锅新亮的意思后,心里憋屈的厉害,用双手猩猩猴一般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咬牙切齿的看着罗锅新亮。

罗锅新亮就摇头,摇完头又笑,笑完后端好吃的给他。

哑巴拐全就摇头,摇完头后又笑,笑完后伸手揽住了罗锅新亮的肩膀。

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罗锅新亮在吃东西,哑巴拐全在看他吃东西。整个屋子的事物就在哑巴拐全的视线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满屋子除了他两之外,会动的生物像是有了声音一般,他拐全的脑子里都是声音的存在——苍蝇的飞舞像是漫天鬼子的飞机一般轰隆,蚂蚁的爬行像是满山奔跑的骏马一般腾跃,突然从墙角蹿出来的老鼠吓得拐全一个趔趄,那龇牙咧嘴的吱吱声俨然变成了天崩地裂的混沌……

哑巴拐全开始审视这奇怪的世间,这近三十年的生命,眼见的这世间万物,眼见的人情冷暖,眼见的细小存在,都迷雾一般在他的脑筋里乱蹿起来。

光线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只一点点从窗棂的缝隙中散在地上。空气中腾起来的灰尘飞舞的到处都是,它们盖住了厨房里所有的物件,盖住了罗锅新亮浓密的黑发和粗肿的厚眉,盖住了摆在地上的所有碗碟,盖住了飞舞的苍蝇,盖住了爬行的蚂蚁,盖住了吱吱叫的老鼠,盖住了哑巴拐全迷蒙的双眼……倦意渐渐袭来,哑巴拐全在光线的覆盖中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多年之后,他回想起那天的事情来,都为自己的入睡而耿耿于怀。

在哑巴拐全睡意酣畅的时候,瞎子河栓满脸血迹地回来了。他“哐”地一把推开门,一个趔趄闪到了哑巴拐全和罗锅新亮的身旁,赵善财宽厚的身躯将整个屋子微弱的光线挡了个严实,他一手叉腰一手扶住门框,看着这三个奇形怪状的人,又看了罗锅新亮一眼,丢下一句:“罗锅你给瞎子洗洗。”说完他转身离去。

赵善财走后,罗锅新亮站起身真要找水给瞎子河栓洗脸,看到赵善财又返了回来,返回来的赵善财眼神扫视这满地的碗碟和吃剩下的饭菜,对着罗锅新亮说:“难道要住这里吗?吃完了赶快滚。”

罗锅新亮嬉皮笑脸地说:“是,是,马上滚,赵大爷马上滚。”

罗锅新亮扶好瞎子河栓,又一把将涎水流得满脸都是的哑巴拐全从地上拎起来,拽着他两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正好被赵善财宽厚的身躯挡住了去路。罗锅新亮再次赔笑地说:“赵大爷,我们这就滚。”说完以后用眼神示意赵善财让开道让他们几个过去。

赵善财一动不动,眼睛看着睡眼惺忪的哑巴拐全,嘴角渐渐有了笑意,心想,这家伙倒是心大,都这时候还能睡得着,果然是怪人,与众不同。罗锅新亮见赵善财没有丝毫动作,又说道:“赵大爷,我们这就滚。”说完继续用眼神盯着赵善财的身后。

这次,赵善财回过神来说:“不急,既来之则安之,送佛送到家,救贫救到村”,顿了一下,打了个哈欠,说:“你们三个来一趟我赵家,不能让你们空着手走,那会让别人笑话我赵善财小气。”

赵善财这么一说,罗锅新亮的心里就彻底敞亮起来,他顾不得满脸血迹的瞎子河栓,也顾不得揉着睡眼的哑巴拐全,转身回到蒸笼前,打开自己的褡裢,把蒸笼上的莜面窝窝、莜面鱼鱼、莜面菜墩子、豆腐脑花、玉茭子窝窝头,尤其是白面花馍,满满地装了一褡裢,然后又把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的褡裢也揪下来装的满满的。才再次来到门口,把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的褡裢分别放到他们肩上,一手领着一个人准备离开。

可是赵善财还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赵善财刚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罗锅新亮完成所有的动作,他越来越对这三个人产生了兴趣——一个罗锅,挺聪明,还能说会道;一个瞎子,嘴硬得很,还不识趣;一个哑巴,居然可以临危不乱地去睡觉。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不过,他赵善财是谁,他是堂堂神池县物资局采购科长,论聪明才智,论心狠手辣,论胸怀肚量,他三个残障能比得了吗?他这么大的人物,绝对不能让这三个不起眼的东西坏了名声,大人就要有大气量,不但要让他们吃饱,还得让他们拿够,那才能显出来我赵善财的宽厚大量,才能显出来我赵善财的与众不同。

于是,赵善财又说:“不急,墙角还有两个袋子,你再装些吃喝。”

于是,罗锅新亮又装了两袋子吃喝。

要走,赵善财还是挡着门口不动。罗锅新亮再次说:“赵大爷,我们这就滚。”

赵善财说:“不急,给瞎子洗把脸再走。”

罗锅新亮按照赵善财的意思,转身端了脸盆在水瓮里舀了水,哗啦啦地给瞎子河栓洗了脸,洗完捧起瞎子河栓的脸端详半天,检查无一星半点血迹后,把脸盆放在地上,又一次领着两人来到门口要走。这次,赵善财侧身让开了门口,三人侧着身子跨出了厨房,来到了铺满青砖的院子里。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前院的灯光印亮了天空,嘈杂鼎沸的人声再次喧腾起来。夜晚降临下来的时候,神池县的凉风一阵阵地吹着三人发起冷来,浑身上下慢慢地筛起糠来,罗锅新亮紧紧攥着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的袖子,一溜烟地快步向北跨出了赵家的小门,趟过了东头道街,趟过了204县道,趟过了西海子平原,在漫天星斗的注视下回到了东湖村各自的窑洞里。

刚一到家,三个人就躺倒在冰凉的炕上,一觉睡到鸡鸣五更。

第二天,天还在蒙蒙亮的时候,哑巴拐全醒了。

醒来的哑巴拐全透过窑洞乌黑的窗棂缝看向整个晋北平原的天空,隐隐约约的还可以看到北斗七星立在天边,缺牙的月亮依然明晃晃地矗立在天际。虽然天还有些墨黑,但哑巴拐全正因了耳朵和嘴巴的缺陷,眼神分外明亮,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光线尤其闪亮,就像自带夜视镜一样,视如白昼。

他从暖和的被窝里坐起来,手脚麻利地穿好了衣服,又迅速穿好鞋,去院子水瓮里舀了水,趁着清晨微曦的光——或者说黎明前的黑暗,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

洗完脸后,他回了窑洞,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翻腾地上的褡裢和布袋子里面的东西,星星点点地将所有的吃食摆了满满一地。他家的地面很干净,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平时除了出去乞讨要饭,留在家里的时候就是一遍遍打扫卫生。穷是没办法去改变的,但是卫生可以改变,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把食物进行了归类,干粮放到一起,肉类放到一起,不认识不清楚的放到一起。整理完这些以后,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再次坐了下来,拿起一个玉茭面窝窝头吃了起来。真甜啊,窝窝头都可以做的这么好吃。哑巴拐全惬意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哑巴也能有今天这样的享受,这一定是祖辈上积攒下的福德。

像往常一样,哑巴拐全吃完饭,收拾妥当以后,端直搬了凳子在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等待两位好友的到来。院子里的小土狗乖巧地卧在他的脚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远处台东山上青翠起来的松柏树。

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春天的晨露被温热的阳光慢慢地蒸发掉,地面开始暖和起来,哑巴拐全浑身上下也热了起来。温暖的感觉真是好啊,温暖一定是上天赐予人间最好的幸福,温暖的感觉就像吃饱了一顿饭,喝饱了一顿水,睡饱了一顿觉,就像是跟着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上路一样,总是让自己的心情很惬意,很舒爽。

时间在这种惬意和舒爽中过去了,太阳从墙头的东边升到了哑巴拐全的头顶,他两个好友的影都不见一点。往常这时候,即使不门,三个人也早已在一起腻歪着,“交流”着,帮衬着,单纯着,快乐着。

而今天,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哑巴拐全的内心开始焦急起来。村口老槐树的乌鸦一直扑棱棱地扇着翅膀不愿离去,哑巴拐全的心开始慌起来。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尘,出了院子,向着东湖村村口的青河沟走去,他要去找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探个究竟。

哑巴拐全刚从西沟爬上村街,便遇到了赶着羊群懒洋洋走路的路长青,这也是一个在哑巴拐全心中有好感的人,路长青和他拐全一样,也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两人不同之处在于,哑巴拐全是个哑巴,路长青是个健全人,哑巴拐全只能去讨吃要饭,健全人还可以靠放羊当羊倌挣钱糊口。

路长青看到哑巴拐全朝着村东头的青河沟土窑方向行走,笑眯眯的拿眼睛看着哑巴,然后双手啪啪一拍,指着罗锅新亮的窑洞方向,躬下来腰做行走状,又用手一直指着太阳高高冒起的东方,那里是通往神池县的西海子平原和宽敞的204县道,又用右手两根手指在摊开的左手手心里做行走状,再用手掌心拍着嘴巴“嗷嗷”地发出声响。

这一下,哑巴拐全明白了路长青的意思:罗锅新亮一早去了县城,走得很急。

路长青用充满同情的眼神看了眼哑巴拐全,赶紧铲起一块石子扔向了羊群,甩起来羊鞭响亮地抽向了空中,他和哑巴拐全“说话”的空档,羊群歪歪斜斜地走进了庄稼地。

路长青可是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虽然自己家穷,还有点好吃懒做,但是做人要有底线,羊可以放得不够肥,可以饿肚子,但是绝对不能糟蹋庄稼。在东湖村,除了哑巴拐全他们几个残疾靠乞讨要饭,其他人都是靠庄稼地生活,连他路长青也有一亩山坡地,种些山药蛋玉茭子,总也有口饭吃。

看着路长青驱赶着上百只羊群朝着青河沟而去,哑巴拐全在原地看了半天西海子平原,看了半天头顶晃眼的阳光,怅然若失地返回了家里。

照耀着西海子平原的阳光被厚厚云朵遮挡了全部,失去了爆裂的热量,一股凉风吹在了哑巴拐全的脸上。

5、罗锅新亮

罗锅新亮天一亮就离开了东湖村。

他特意穿了之前一直舍不得穿得的确良衬衫和一双洗得泛白的黄胶鞋,还找出来他爹留给他的印着五角星的黄挎包。他刚从窑里出来爬上村街就遇到了去村井里挑水的路长青。路长青问他:“罗锅你今天是要去娶媳妇吗,穿得这么精干?”

罗锅新亮呵呵一笑:“草蟞还能管了蚂蚱的事了?你个臭放羊的还能管了你爹的事了?”

路长青讨了个没趣,嘟囔道:“再装逼也是个背锅子。”

罗锅新亮捡了一个石头要扔路长青,路长青见情况不妙,赶忙担着空桶一溜烟跑出了十来米,不忘掷来一句:“背锅子你不要卖X,你到底要去哪了?”

罗锅新亮见路长青跑远了,扔下石头,转身朝着西海子平原和204县道的方向大步走去,走了好几步,才投过来一句话:“老子去神池县享福去了。”

是的,他高新亮要再次进城了,这次不是去乞讨要饭,而是去讨生活享福去了,他要去找赵善财这个堂堂物资局采购科长。

昨天下午,他被赵善财从厨房里带出去后,他们进行了意味深长的谈话,那是一场智力和口才的对决。他高新亮虽然身子残疾,可是脑子很好用,不缺斤少两、也没涂满浆糊。而且他新亮说话既懂得攻守进退,又懂得适可而止,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到了屋子里,还没等赵善财开口,他就说:“赵大爷,不忙了?”

赵善财被罗锅新亮问的有些懵:“忙啥?”

罗锅新亮说:“忙着结婚啊,高兴呐。”

赵善财说:“高兴你妈X,我才发现你个背锅子不是个好东西。”

罗锅新亮没皮没脸地拍着马屁:“赵大爷说的是,我罗锅不是东西。”

赵善财这时候思路完全清晰了:“你的意思是,你罗锅不是东西,我赵善财是东西?”

罗锅新亮说:“不敢不敢,赵大爷也不是东西,我呸,赵大爷是东西,呸呸”,罗锅朝空地上吐着口水,“赵大爷是贵人,我罗锅是东西,也不是东西。”

赵善财被罗锅新亮这么一绕,心情竟然好了起来,呵呵地笑着:“那你到底是不是东西?”

罗锅新亮看达到了效果,真诚地说:“我罗锅是不是东西,由赵大爷说了算,我听赵大爷的。赵大爷让我是东西,我就是东西。赵大爷让我不是东西,我就不是东西。赵大爷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东西?”

这一下,赵善财彻底笑开了花,想不到罗锅新亮还有这本事:“恩,想不到罗锅还有这一口,真是狗咬吕洞宾,小看了狗了。”

罗锅新亮被这么一说来了劲:“做吕洞宾的狗,不对,做赵大爷的狗那也是一种幸事啊。”

赵善财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臭罗锅,给你丈二梯你就上房揭瓦,别没皮没脸的胡扯。”

看到赵善财颜色骤变,罗锅新亮便噤了声,用眼神盯着赵善财。

赵善财说:“给老子好好回答,下午在厨房看见啥了?回答不好老子劁了你剐了你。”

罗锅新亮老实回答:“回赵大爷,也看到啥了也没看到啥。”

赵善财火了:“你妈X,到底看到了还是没看到,看到啥了没看到啥?”

罗锅新亮缓缓了气说:“回赵大爷,看见了人。”

赵善财问:“看到了什么人?”

罗锅新亮回答:“看到了赵大爷您。”

赵善财问:“还看到了什么人?”

罗锅新亮回答:“没了。”

赵善财问:“确定没了?”

罗锅新亮回答:“没了。”

赵善财问:“看到我干啥了?”

罗锅新亮说:“找吃的。”

赵善财的神色缓和下来:“算你背锅子识相。说吧,你想要啥?”

罗锅新亮说:“我想学厨子,做饭,多神气。”

赵善财一脸鄙夷:“一个破厨子有啥好神气的?没别的想法?”

罗锅新亮回答:“回赵大爷,没别的想法,就想做个厨子。”

赵善财说:“好。”

就这样,罗锅新亮在一通激烈的争辩中把自己的人生轨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硬生生地把自己从乞讨要饭的生涯上升到厨师的高度,以前是追着吃的跑,以后就是吃的追着他跑了。这么美好的事情,只有他罗锅新亮能够想得通透,想得明白。所以,回到东湖村的晚上,他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知道天一亮,他的命运就要彻底改变了。

三十多里的路程,罗锅新亮走了五个多小时。快晌午的时候,他才精疲力尽地到达了县城。这次进城和上次的感觉不同,虽然这次惊喜更大,心情更加喜悦,但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西海子平原和204县道上,宽阔的大路上自己就像一只落单的绵羊,面对遥远的县城和无尽的路途,心里的那股子劲慢慢地就泄了。再加上早晨走得太匆忙,昨晚上带回去的好吃的一个未带,自己饥肠辘辘地走了三十多里,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生怕到的太晚,赵善财出门在外见不着面。

看着赵家大院高高的门楼和庄严的红漆铁皮大门,内心的胆怯一点点升起来,腿肚子居然有些发抖。不应该呀,他高新亮也是见过世面的,当年跟着村支书李玉刚还去过一回县委大院,都没今天这般紧张。他来回踱着步子,双手汗津津地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太阳热得额头上沁出一层层的汗水。

在自己进退两难的时候,抬头看到了街道旁边一个卖冰棍的小贩,便硬着头皮咬着牙买了一个二毛钱的冰棍。把冰棍送进嘴里的时候,那种透心的凉让他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头上的汗水渐渐地落了下来,精气神再次回到了他身上。

吃完冰棍,罗锅新亮直了直身子,“昂首阔步”地走向了赵家大院的门口,抬手“嗵嗵嗵”地敲响了大门。大约几分钟的工夫,大门吱呀地打开,罗锅新亮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只是在外面镶嵌一层铁皮。看门的人是个年纪不大,但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手扶着厚重门框,探出一个头来,看到是个罗锅敲门,眼神中充满了鄙夷,语气有些坚硬:“找谁?”

罗锅新亮笑眯眯地说:“找赵大爷?”

中年男人没好气地说:“找哪个赵大爷,这一院子的人都姓赵。”

罗锅新亮还是笑眯眯地说:“昨天结婚的赵大爷。”

中年男人眼角抽了一下,继续没好气地说:“找他干嘛?”

罗锅新亮说:“和赵大爷约好了今天碰面。”

中年男人看了罗锅新亮一眼,鼻子抽了一下,“哼”了一声,把头缩了回去。大门“咚”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大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拉开门,看都不看罗锅新亮一眼,说:“进来吧。”放进来罗锅新亮,他再次把大门“咚”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罗锅新亮跟在中年男人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从赵家大院的正门进到了神秘的赵家前院。他再一次被深深地震撼到了,赵家的前院非常开阔,豁然从照壁跨出来后,像是来到了县广场一样,平坦的地面上都铺着青砖,一条几十丈的甬道将院子分为左右几个小院。院子里又盖满了房子。正面赫然耸立着几间大到无法想象的正房,穿过中堂,来到又一个院子,中年男人一路带领着罗锅新亮跨上了高高的台阶,来到了正房屋顶上的二层,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刚跨进门,罗锅新亮的眼睛还无法完全适应屋内的光线,瞬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摔跤,被中年男人一把揪住衣襟,才歪歪斜斜地站在了当屋中间。中年男人说了声:“赵科长,人到了”,便转身出了门。站稳之后,罗锅新亮才看清楚了屋子里的情况,赵善财正躺在炕上抽着烟,懒洋洋地看着手足无措的他。看了一会,赵善财说:“来了?”

罗锅新亮才回过神来,接话道:“恩,来了。”

赵善财懒洋洋地说:“来了就好。说道说道吧。”

罗锅新亮便说:“烦请赵大爷给谋个烧火做饭的营生。”

赵善财问:“你都会啥?掌勺炒菜?还是抡刀擀面?”

罗锅新亮看了眼赵善财,见赵善财的眼神并不在自己身上,回答说:“都……不太会。”

赵善财掐灭了过滤嘴纸烟,咳咳咳地清了下嗓子,仍然没有看罗锅:“那你会啥?”

罗锅新亮一本正经地说:“正因为不会,才要学习了。”

赵善财又问:“啥也不会不好学哇?从哪开始学?”

罗锅新亮沉思了片刻,回答:“赵大爷,我不怕苦不怕累,从哪开始学都行。”

赵善财正起了身子,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半天没有响动,盘子里的瓜子皮快堆起来的时候,赵善财开口了:“朔县的同福楼晓得不?”

听到“同福楼”三个字,罗锅新亮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同福楼在朔县那是饮食届的头牌,虽然罗锅新亮没有去过朔县,没有进过同福楼,可是老听村支书李玉刚说起同福楼,村里老一辈的出息人提起同福楼,都赞不绝口。都说,一辈子进一回同福楼,今生做鬼不风流也值。

同福楼可是在清朝时候出过给老佛爷做饭的御厨,军阀混战的时候阎老西还包过场子,就是混乱的十年时间里,晋北专区大首长还在同福楼宴请过立了功的各种头头,就连前段时间,省长路过晋北,来到朔县也是要去同福楼吃饭的。而此刻,同福楼三个字从赵善财的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罗锅新亮能不动心吗?他早已心潮澎湃了:“赵大爷说的可是朔县同福路上的同福楼?那个晋北人做梦都想去的同福楼?”

赵善财继续嗑着瓜子说:“正是。”

这下,罗锅新亮笑开了花,眼看就要弯腰屈膝给赵善财下跪,动作还没有到位,话就出来了:“感谢赵大爷再造父母之恩。”说完之后,觉得膝盖疼,便正起了腰。抬起头看见赵善财的注意力不在他这里,心里暗自庆幸了一番。

等了一会,见赵善财只顾嗑瓜子不说话,罗锅新亮急了:“感谢赵大爷再造父母之恩。”

这下惹得赵善财一番笑:“你个背锅子,就吃的一张嘴。”

罗锅新亮嘿嘿地笑:“哪里哪里,比不得赵大爷。”

赵善财说:“你啥也不会,去同福楼想干啥?那么大个饭店,想进去的人排满了晋北地区。”

罗锅新亮一本正经地回答:“赵大爷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赵善财就问:“这可是你说的?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罗锅新亮回答:“赵大爷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赵善财说:“烧火洗碗也行?”

听到这话,罗锅新亮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一想到“同福楼”三个字,心就定下了:“赵大爷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赵善财说:“好。”

事情便定下了。赵善财前后左右把情况跟罗锅新亮简单一说,让他准备一下,明天启程去朔县同福路的同福楼找康师傅,跟康师傅说,小赵总让他来报道,烧火洗碗,给口饭吃便可。罗锅新亮遂了自己的心愿,连连说着感谢的话,出了赵善财的屋子,慢慢地向着楼下走去。

可能是自己走得太专注,竟然和迎面走上来的人碰了个满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对面那人骂道“瞎了眼了,走路不看”,听着还是个女人声音。罗锅新亮费劲地抬起头来,这才认真地看清楚了对面的这个亭亭玉立的女人正是赵善财的老婆——那个名叫“小一”的讲一口普通话的南方女人。

看清楚是赵善财的老婆“小一”时,罗锅新亮竟然开口说了句蹩脚的普通话:“对不起,我眼瞎了。”

那小一听着罗锅新亮的话音,忍不住了笑出了声:“真逗。”说完就蹬蹬地上楼去了。

罗锅新亮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这时候炎热的阳光有些偏西,空气冷了下来,浸得罗锅新亮打了个寒颤,一高一低地从台阶上下来,走出了赵家大院。罗锅新亮找了个小饭馆坐下来,要了一碗刀削面,要了二两散酒,就着店里免费的辣椒和大蒜小口小口地扎巴起嘴来,心里美滋滋的劲像劲道的刀削面一般,给他带来了很多欢乐。

6、瞎子河栓

瞎子河栓像往常一样醒来。他的睡眠无关日月,无关钟点,更无关光线明灭。东湖村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着,瞎子河栓就醒了。他从炕上爬起来,准确地找到背心、秋衣、秋裤和那件补了补丁的卡其布裤子,麻利的穿好衣服,穿好鞋子,出到院子里,踱到水瓮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喝一通,才慢慢地在台阶上坐下来,静静地听着东湖村所有的动静。

他不知道此刻的罗锅新亮已经在通往神池县的西海子平原上步履匆匆地往前行走了,他更不知道此刻的哑巴拐全正在村头和放羊的路长青正在进行着激烈的交流,他更不知道此刻在村支书李玉刚的家里坐着一个神秘人,神秘人正在和李玉刚交流着关于瞎子河栓的一切隐秘之事。

瞎子河栓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他听到了东湖村村民陆续起床、陆续出门、陆续走向田野的声音;他还听到鸡鸭羊牛群的叫声和它们叽里咕噜吃食的响动;他还听到了村口老树上落了一只小巧的喜鹊,另一个小树上落了一只丰肥的乌鸦,喜鹊喳喳地叫,乌鸦呀呀地叫,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热闹的很;他还听到青河的水里游动着的蝌蚪和小鱼苗,以及河水擦过石子的声音……瞎子河栓听着这多姿多彩的世界,听得如痴如醉。

他知道在他听到青河水流过村西拱桥,流进西湖村的河道的时候,罗锅新亮就会出现在他的窑门口。他静静地听,静静地等。时间慢慢地过去了,青河水一路淌进西湖村,奔涌向前,听着就要流至十六里水坝了,瞎子河栓的耳朵里却一直没有听到罗锅新亮磨磨蹭蹭的走路声。听不到罗锅新亮的走路声,却听到了青河水流进了十六里水坝,他就开始焦急起来,开始不安起来。他从台阶上站起来,从窗台上摸到拐杖,顺手关好窑门,出了院子,向着罗锅新亮的窑洞走去。

刚出了院子,往西没走几步,瞎子河栓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一声洪亮的叫喊:“河栓,正好寻你哩。”听着脚步声和喊叫声,瞎子河栓便知来人是村支书李玉刚,他应了声:“李书记,我去寻新亮去哩。”

说话的工夫,李玉刚已经站到了瞎子河栓的身前,气喘吁吁地对着他说:“不用寻背锅子了,他不在村里,进城了。我找你正要说这个事了。村里来了个响器班的师傅,点名要收你做徒弟了,看你答不答应?”

瞎子河栓疑惑地问:“响器班?师父?”

李玉刚说:“是了”,声音停顿了一下,转身说:“郭师傅,这就是你要找的瞎子河栓。”

那郭师傅便开口问:“你就是赵科长口中的瞎子李河栓?”

瞎子河栓说:“是我。”

郭师傅说:“那就对了。”

对了就是对了,什么都对了。李玉刚走后,郭师傅和瞎子河栓来来去去地又说了半天话,郭师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神池县物资局采购科赵科长专门托人找到了神池县名声在外的有根响器班的班主,也就是他郭有根。让他郭有根去东湖村找个瞎子叫李河栓,教他学唢呐,带他进响器班,让他李河栓有口正经的饭吃。郭有根还说了很多赵科长和他的关系多么渊源,如何照顾郭有根的生意,还说赵科长在整个晋北地区的名声有多响,还说赵家的财产多得几拖拉机都拉不完……

两人是坐在青河沟的土坡上一问一答聊到了太阳开始暴晒起来,青河腾起雾一般的水汽,河里跳跃的小青蛙呱呱直叫,瞎子河栓便邀请了郭师傅到家里吃饭。虽然郭师傅让瞎子河栓叫他郭有根就行,但是瞎子河栓还是一直叫郭师傅,都不是郭师傅,而是郭师父。因为在瞎子河栓心目中,这个即将给他全新生活,给他饭碗的人就是他的再造父母,就是他的恩师,叫师父理所应当。

瞎子河栓连拉带拖地硬是把郭师父带到了他的窑洞里,他给郭师父找了一把凳子让郭师父先坐下。他本来是想让郭师父坐到炕上的,可又怕炕上太脏,凳子他是用袖子擦过三遍以后才递给郭师父的。郭师父坐下来以后,他找出来自己的水烟锅子让郭师父抽烟,郭师父也不客气,接了瞎子河栓的水烟锅子,吧吧地抽着烟锅爆响,浓稠的烟香味充盈了窑洞的角角落落。

在郭师父惬意的抽着水烟锅子的时候,瞎子河栓手脚麻利地把昨晚上带回来的吃食按照自己的想象进行了大致的分类:干粮、肉类、米饭。干粮包括白面馍馍、玉茭子面窝窝头、莜面栲栳栳;肉类有鸡肉、羊肉、猪肉和罗锅说的鱼肉;米饭就是白米饭。这是招待自己的师父了,一定要舍得血本。瞎子河栓就把几个鸡腿从肉类里挑了出来,又把装在熟料袋里的一碗炖羊肉倒腾出来,又拿了几个白面馍馍,然后烧了灶火,舀了水,把一并吃食放到了蒸笼上去蒸。这个空档,他还在墙角的篮子里摸出最后两颗鸡蛋,敲碎了倒进碗里搅拌均匀。他打算等饭菜蒸热以后,再给郭师父炒个鸡蛋。这么算下来,两个肉菜,一个素菜,一个主食,这是他瞎子河栓一辈子都不敢奢想的豪华盛宴,用来招待郭师父应该是可以说的过去。

吃饭的时候,瞎子河栓还从墙角里摸出来少半瓶高粱白,他忘了这是哪一次乞讨的时候顺回来的酒,放在墙角一直没有动过。他不喜酒,也不是不喜酒,主要是没钱买酒。今天却不同,招待郭师父,必须有酒,光有肉没有酒,用东湖村人的话说,请人吃饭不喝酒败祖宗八辈的兴,请不起就不要请。

两人饭一吃,酒一喝,便亲得像了师徒二人。

饭罢,酒罢,瞎子河栓收拾了铺盖,带了衣着,便跟了郭师父上了村街,朝着西海子平原和204国道而去。

7、哑巴拐全

哑巴拐全再次见到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是在很久之后。

那天天高气爽,秋风微凉,西海子平原遍地苍黄,地里的庄稼经过了春夏两季漫长的煎熬终于迎来了硕果累累。东湖村的村民们再一次起早贪黑地忙碌起来,哑巴拐全也早早地拎着䦆头到他自己的一亩山地里去挖了土豆,装了麻袋,一袋一袋地扛回来家。

今年收成太好了,一亩地居然收了整整十袋土豆。这算下来就是上千斤的重量,虽然土豆的价格很低,但对于哑巴拐全来说,这十袋土豆够他一个人吃两年了。他把土豆一袋一袋地吊进菜窖里,小心摆放好,心里喜滋滋地开始盘算起出门乞讨要饭的事情。算下来,他从小半年没有出过远门了,这一切都与罗锅心里的不辞而别和瞎子河栓的不知所踪有很大的关系——他生死相依的两个朋友竟然同一时间从他的身边消失,哑巴拐全再一次陷入了孑然一身。

罗锅新亮离开的那个早晨,最开始哑巴拐全一点都没有朝着瞎子河栓的方向去想。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瞎子河栓什么时候都听罗锅新亮的,罗锅新亮说向东,瞎子河栓可能嘴上说向西,脚下却往东走;罗锅新亮说往南,瞎子河栓动动嘴好像骂道南边有个甘草X等着你吃哩,骂完依然随着罗锅新亮往南走。这两个人的不离不弃、若即若离,一直以来都是哑巴拐全十分羡慕的关系。

早在几年前那一次突如其来的相遇,或者说是抢掠,对罗锅新亮来说可能在平常不过,但对于哑巴拐全来说,那是一次对心灵的震撼,他从来没有想到在东湖村还有和自己一样的残疾人。但是罗锅新亮又和自己不同,他居然那么大胆,那么坚定,那么能干,虽然他听不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但是从表情和眼神里可以看出来,罗锅新亮就是瞎子河栓的大哥,瞎子河栓就是罗锅新亮的跟班。既然一个瞎子都可以做罗锅新亮的跟班,跟着罗锅新亮有吃有喝,那他哑巴拐全难道就不能也跟着罗锅新亮有吃有喝吗?答案是一定能。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跟着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他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们去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刚开始罗锅新亮还嫌他烦,可慢慢地便接受了他,还事事叫着他拐全。也是跟着罗锅新亮开始,哑巴拐全饿肚子的次数少了,没吃过的好吃的也吃上了,没见过的世面也见上了。

可是,这个有大本事的罗锅新亮和他的跟班瞎子河栓,突然就不见了,他们离开了东湖村。

这期间,哑巴拐全见证了一场死亡的降临,同时也经历了一次莫名的心动。

死亡的降临是倏忽而至的。那次的死亡是与众不同的,也是让年轻的拐全记忆犹新。直到多年之后,拐全躺在宽大的楼房里身患重病、灯枯油尽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依然回想着那次独特的死亡。这种非自然的死亡深深地震撼着拐全的内心——人是被狼咬死的。

大概是秋天的一天,气温渐渐地降下来,天亮得越来越晚了。哑巴拐全的土炕上渗出来丝丝的凉气,凉气爬满他的全身,他蜷缩在单薄的被窝里,任由身子骨瑟瑟发抖。往年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季,哑巴拐全也觉不出来东湖村的冷。虽然他的窑洞伫立在青河的旁边,一到冬天,汹涌的寒风便会顺着青河一路撞进哑巴拐全的窑洞里,那时候他都没有觉出来瑟瑟发抖的难受。而此刻却因了深秋的降临,他冷得难以入睡。骨头缝里的寒气横冲直撞地袭击全身,那种剧烈的震动居然顺着耳鼓膜进入了他的大脑,这时候,他好像听到了“嗷嗷”的叫声,那种叫声很骇人,充满恐惧,吓得拐全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冲出了窑洞。

出了窑洞,他感觉身体稍微暖和一些,太阳懒洋洋地照射着清浅见底的青河水,院门口的老杨树上一只乌鸦不安地震动着翅膀,从这个枝杈跳到另一只枝杈上。哑巴拐全的身体刚适应了太阳的温度,便看到了村里的人们不断地涌入了村头青河半坡上的一个小院子里,好奇心驱使他也抬起脚步奔向了那个小院。

这是哑巴拐全第一次踏进这个距离不到百米的院子。低矮的院墙破败不堪,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破烂——破鞋破衣服、破罐破盆子、碎砖烂瓦,以及各种看不出模样的物件。东湖村的人们陆续进入院子,围向窑洞门口,他们拥到一起指指点点,又在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

哑巴拐全靠近人群,踮起脚尖往里看,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他赫然立在原地。嘴巴长得大大的想要发出声音,却也只有这一个夸张的动作和“呃呃呃”的喉管蠕动带来的鸣响。他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在窑洞的门口躺着一个浑身血迹的男人,男人的脖子上、脸上、前胸和四肢都被什么咬的血肉模糊,如果不是穿着衣服,单从现场血流成河以及惨烈情形,很难判断出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人。哑巴拐全的眼睛像日光一般地从这人的头上一直照到脚上,照到脚上的那一刻,看着脚上穿得那一双怪异的方头皮鞋以及皮鞋上闪亮的铜扣标志。

哑巴拐全终于想起来躺在地上的这个人,这个男人,就是曾经用这双方头皮鞋踢了哑巴拐全一脚的康三。那一脚不偏不倚地踢在了哑巴拐全的屁股上,鞋子坚硬的方头致使他的尾巴骨疼了好久,睡觉也只能趴着睡,身子稍微一用劲就觉得浑身疼痛,以至于之后只要遇到了阴雨天,尾巴骨就会隐隐作痛。

在人的生命中,这种时有时无、若隐若现的疼痛,最让人痛苦不已。这种痛苦一直伴随着哑巴拐全,直到今天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康三的一刻,直到他认出那双方头皮鞋的一刻,这种痛苦竟然彻底消失匿迹了。哑巴拐全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他慢慢地退到人群的边缘,观察着来到院子里每一个人的举动,以此来判断事态的进展。

不一会,村支出李玉刚急匆匆地来到了院子里,一些年迈的拄着拐棍的老人也来到了院子里。大家叽叽哇哇地说了一通,然后李玉刚走了,那些老人们也走了。现场只剩下一些妇女和半大孩子,他们相互拥拽着,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定定地看着现场。这时候,哑巴拐全又一次听到太阳照耀清浅见底的青河水哗哗地流动着,又一次听到一只又一只乌鸦呜呜哇哇的叫声,它们从这个枝杈跳到另一个枝杈上,它们跳跃的姿态滑稽而怪异——跳动的器官不是双脚,而是两只翅膀像脚一样支撑地树枝,翅膀展开一次,它们就跳跃一次,翅膀展开一次,它们就跳跃一次。

然后,哑巴拐全看到李玉刚带着大批的人马从村街上涌了过来。

大家一股脑涌进窑洞里,把人抬到里间的炕上。有人拿了脸盆打了清水,拧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康三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毛巾很快就被染得猩红猩红的,脸盆里的清水没几下也开始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有人端到院子里换了清水进来。擦拭的人继续擦拭,换水的人继续换水,围观的人群都认真地观看现场的一切,时间仿佛按下了慢放键,慢了二倍还是三倍,哑巴拐全无法判断。他趴在窑洞的窗户上看着里面正在进行的动作,刚开始光线黯淡,他看得非常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线一点点地明亮起来,窑洞里的角角落落渐次清晰地进入他的眼帘——窑洞里墙皮斑驳脱落,脚地上横七竖八的家具(或者不足以称为家具,一把三只脚的凳子,一个缺盖子的开洞木箱,还有一个倒在地上的木风箱)和一些碎得到处都是的碗碟以及散落在角落的筷子。

窑洞的炕上铺着破烂的草席,铺盖卷黑漆麻乌地散乱着。人就那样不平整地摆放在炕上这一堆混乱里,头微微翘起来,身子又塌下去,一条腿架在被子上。哑巴拐全这时才看清楚康三脸上布满外翻的血肉,眼睛和鼻子都是歪斜的,嘴巴的豁口开到了耳朵后面。他看着看着,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瞬间觉得头晕目眩,一下没忍住吐了出来,污秽物喷溅到窗台和窗框上,整个人陷入了混沌状态,身体顺着墙体滑到在台阶上。

同时,哑巴拐全看到院子里的其他人和他一样也出现了呕吐,甚至有的人吐得都直不起腰来,有的人吐得面如土色,有的人吐得手舞足蹈。人们在经见到过分的恐惧时,就会不自然地大脑产生排斥和抗拒反应,肠胃功能瞬间出现剧烈紊乱,呕吐是对人体最好的保护。多年之后,开始识字并且使用智能手机的哑巴拐全,从百度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再一次想起来那天在康三窑洞里看到的一切。那一切对他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一次惨不忍睹的呕吐,更多的是对他心灵的冲击。

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好端端的人平白无故地那样血肉模糊,与世长辞了?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些血肉模糊是如何造成的?它竟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这才多久,康三踢他产生的疼痛印象还未散去,而康三他人却这样迅疾地离开了人世。他一定还没有吃过拐全吃过的鸡鸭鱼肉,他也一定没有见过赵善财城堡一样的院落,他短暂的生命还未经历美好,便这样突然离去。

哑巴拐全的惊惧逐渐变成了惋惜。他觉得此刻的康三不再凶狠,也不再蛮霸,他也有让人可怜的地方。哑巴拐全的内心波澜起伏地想着所有的一切。窑洞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只同太阳、白云、微风和那颗摇摆的柳树有关,他只与那只跳跃的乌鸦有关,只与台东山、青河水有关……他与东湖村的一切自然进行着灵魂上的一次浅谈,却唯独忽略了活生生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哑巴拐全觉得肚子饿了,他从台阶上爬起来,正要走出院子时,才想起来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这才发现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这里除了灌着冷风的一孔破窑和满院子的狼藉之外,只剩下两眼茫然的自己。

几十天过去了,哑巴拐全渐渐地适应了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的离开,也渐渐地适应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奔忙在西海子镇的每一个村落里。

没有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在,哑巴拐全像以前一样,活动范围局限在西海子镇方圆十几里内。再远的地方,他早上出去,晚上就回不了东湖村了。

原因在于,没有罗锅新亮在身边的他,在乞讨的时候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他不会刻意“装扮”自己,没有像罗锅新亮那样故意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脸上涂满泥垢,他的脸庞没有一丝脏泥,他布满补丁的衣服干净整洁,连他那双脚尖上补了块自行车内胎的黄胶鞋都干净的看不出半点污泥,他乞讨的大瓷碗也清白铮亮。这样一个人出去乞讨,如果不开口,谁也不会觉得他哪里可怜。所以乞讨的成果总是差一些,乞讨的过程就要艰难一些,乞讨的时间就要漫长一些。好在他要求不高,给点就够,给多给少不重要,给的人他都会感恩戴德地给人家鞠躬敬礼。

有一日,他在夕阳染红云层的时候回来,还没有进院子,就被村支书李玉刚拦在了院外面。李玉刚揪着哑巴拐全的衣袖,把他拉到一遍,用手指指着拐全归来的方向,张了下嘴巴做吞咽状。李玉刚是问他要回来吃的了没有。他把褡裢打开,拿出来一个玉茭子面窝窝头和一碗莜面饺子给李玉刚看,嘴巴裂开的很大,要到耳朵上去了。

李玉刚点点头,然后用手指指他院门口的杨树,用手变化着腰粗的杨树变成葵花杆的细小,再做了个弯腰的动作,手里拿着“铁锹”去铲土,铲了土盖到葵花杆的细小上面,盖完一棵葵花杆,又去盖一棵,连着盖了好几棵之后,李玉刚举起双手来回翻动了五次,翻完以后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正面印着一个长胡子男人一个高鼻梁女人、背面印着长江三峡的五元纸币给拐全看。

哑巴拐全第一次见到五元的纸币,他把钱拿在手里,来回地翻动着,新鲜的看看纸币然后再抬头看看李玉刚。李玉刚见哑巴拐全抬头看自己,又把刚才的动作演绎了一遍,演绎完以后,李玉刚用手指了指依然蔚蓝的东边天空,再一手当碗、一手当筷子吃了一遍饭,吃完饭以后用两根手指在另一只手上做了个走路的模样,再指指村庄的北边,指完以后又把之前的动作演绎了一遍。李玉刚做完动作以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哑巴拐全,他需要哑巴拐全的反应,他不知道哑巴拐全是否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其实刚开始哑巴拐全是有些莫名其妙,他以为李玉刚让他把杨树刨出来,锯细了卖给他,可以换五块钱。这哑巴拐全可做不来,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一棵腰粗的杨树刨出来。直到李玉刚指了指太阳升起的方向,指了指村庄的北边,他就明白过来了。李玉刚是和他说,明天天亮吃早饭的时候,跟着他去村庄北边的林场去干活,干活是种树,种葵花杆粗细的树,种五十棵给五块钱。明白过来的哑巴拐全高兴得蹦蹦跳跳起来,他一把握住李玉刚的手,用另一只手拍打着李玉刚的手背,拍完还后退了一步,给李玉刚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玉刚看到哑巴拐全知晓了他的意思,笑呵呵地走了。

李玉刚一走,哑巴拐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院子,他把褡裢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旁边,欢喜的情绪开始到处弥漫,天边的祥云开始红通通地回应着自己,一会呈现出了凤凰的样子,一会呈现出了火龙的样子,一会又层层叠叠地像蒸好的白馍一般铺得整个天空都是。

第二天一早,哑巴拐全跟着村支书李玉刚离开东湖村去了林场劳动。和哑巴拐全一起去林场劳动的还有东湖村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春末夏初,种子下地以后,需要肥沃的土壤来喂一喂,这样种子才能生根发芽,如果这时候遇到一场细雨,那种子就能破土而出。

在种子蓄势待发的这段时间,村庄里的人们闲了下来,闲下来的老人们会聚集到村街的老墙下,一团一团地扯着闲话。年轻人则会聚到一起赌博:打麻将或者打扑克、甚至推牌九,不管什么样的赌博形式,总是让一些家境不宽裕的人家输得揭不开锅。所以村支书李玉刚就想着法子给年轻人找活干,所以就有了去林场种树这一茬活儿。种五十棵给五块钱。

要知道,吃公家饭的人民教师,当时的工资不过一月一百五十块。现在随便动动手,种五十棵树就给五块钱,这绝对是天底下的美差。不只是村里的年轻人争先恐后的报名参加,上年纪的人也报了七八个。大伙都是天没亮在村委会集合,各自扛了铁锹,带了干粮。哑巴拐全家里没有铁锹,支书李玉刚把自己家的新铁锹给了他,自己拿了把旧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一次出门对哑巴拐全来说,在他的一生中都是一次意义非凡的出发。他兴奋的一夜未眠,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就爬起来洗漱干净,跑去村委会。到了村委会,他才知道自己来早了。村委会的大门紧闭,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拐全蹲在村委会的台阶上静静地等着。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人们陆陆续续地聚了过来,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有的人还调戏他,模仿他咿咿呀呀的样子,惹得他一阵追逐打闹。欢乐的时光伴随着大家一路走到了林场。每个人都走得满头大汗,衣服和头发都湿淋淋的。

树是要从林场里扛到半山坡上去种的。从林场到半山坡看着近在咫尺,伸手可得。可是走起来却要大半天,有人估算了距离,四五里的样子。每个人每次能扛十根树苗。扛十棵树苗过去,种下去;再回去扛十棵树苗,再种下去……三个来回的工夫,太阳红遍了西天,大家觉得这活儿不是那么容易的。可不容易归不容易,种树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离开的。不单是东湖村的人没有离开,其他村子来的人也没有离开。大家都为着这五块钱努着劲。再辛苦也比种地强。庄稼种下去是容易,收成都是由天定。遇到好年辰,还可以吃饱穿好。遇到天公不作美,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经常出现。所以现在种个树就能挣得和吃公家饭的一样多,消磨点时间,大家都愿意。

可是问题总归还是出现了。天黑了以后,从林场到半山坡的小路分外难走。小路崎岖不平,路边布满荆棘,扛着树苗和铁锹行走起来万分艰难。而且有些道路两侧便是悬崖,危险系数的增加让一些人打了退堂鼓。有很多人领了三块四块钱后撤出了林场。哑巴拐全是坚持到每天能拿到五块钱的那波人中间的一员。无论每天多晚,他都要把五十棵树种完,然后拎着铁锹,擦着满头大汗,到林场管理处领了钱,然后找个林场的空房子席地而睡,第二天起来继续干活。

大概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的时候,林场里来了一个女哑巴。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个长相周正、皮肤白皙的女人是个哑巴。那天下午,大伙在准备扛第四趟树苗的时候,聚在林场的水房门口歇脚喝水。林场的管理员领了一个女人过来,一边给女人指着现场的情况,一边跟大家说了句:“这是个南蛮子女人,叫素蓉,大家多照顾下。”说完管理员转身走了,留下女人傻呆呆的站着。她不知道该干嘛,手脚没地方放。

这时候,哑巴拐全正好从端着他的大瓷碗从水房出来,一抬眼看见了女人。女人穿着他没有见过的蓝裤子和白衬衫,头发扎了个马尾巴,脸上和脖子上白得比他从赵善财家里拿回来的白馍还要白,女人很瘦,两条腿葵花杆一样立在那里,好像有一股风就能把她吹倒,再看女人的手腕,细得一捏就能捏断的感觉。从这第一印象来看,哑巴拐全觉得女人不是干活的料,虽说种树不是太苦的劳动,但是总要扛树苗,总要使劲挖坑,还得扶着树苗铲土。这一套动作恐怕瘦弱的女人无法胜任。哑巴拐全喝完水扛了自己的树苗去了半山坡。人群中除了一些打着光棍的年轻人,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扛着树苗走向了半山坡。

女人见人们都开始行动起来,自己也不怠慢。只见她像别人一样,把十棵树苗垒到一起,用绳子一捆,半蹲下把绳子搭到肩上,屁股和腰一使劲,整捆树苗就横在她瘦小的后背上。刚开始看热闹的光棍们还以为女人背不起来这捆几十斤重的树苗,待看到女人四平八稳地背着树苗走向半山坡的时候,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都感叹道:早听说南蛮子女人受活,果然!于是,光棍们也赶紧或背或扛着自己的树苗,朝着半山坡奔去。

到了半山坡,放下树苗,女人用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别人的操作方式,便开始熟练地种起树来。女人不但动作标准,还十分麻利。她挖坑的力道很大,衬衫的袖子早就挽起了半个,下锹的时候用脚配合一蹬,厚实的一大铁锹土被甩在了平地上,没有几下,一个大坑挖好了。她栽种树苗的方法又和别人不同。别人是一手把着树苗,一手用脚拨一些土进去,待树苗立住,再行用铁锹铲更多的土。她不同,她一只手把树,一只手运锹,三八两下就把坑边上的土全部填了进去,填进去还不算,她还得站到上面踩瓷实才算。十棵树苗没有多久全部被她种到了地里。当然这期间,也有人提醒她,树苗种下就好了,没有必要去浪费踩踏的时间,省下来的时间就是挣出来的钱。可是,别人说归说,女人照样做着自己的事情:挖坑,放树苗,铲土填坑,双脚踩踏。每一个树苗都没有省略一个步骤。

种完十棵树苗,女人朝着小路往回返。哑巴拐全也往回返。他们一前一后,女人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看不出来这瘦弱的身躯竟有这么大的能量。这一点勾起了哑巴拐全的兴趣,他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女人。女人在前头走得很快,铁锹被她拎在手里,显得女人的腰肢很细,屁股微微有些上翘,扎起来的马尾巴辫子在不大的脑袋上晃来晃去。没走几步,爬上一段小路,太阳光一下透过女人的身躯晃进了哑巴拐全眼里。这一下,女人像走在雾气里一般,竟然有了仙气袅袅的感觉,他的内心咯噔了一下,他不清楚什么地方产生了变化,只觉得脑血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滚烫起来,手心里的汗沁了出来,扛在肩上的铁锹差点滑落。哑巴拐全脚下的步子变快了,他想追上女人,可是没走几步,身子摇晃的厉害,脚步一深一浅的要摔跤一般,他放慢了步伐,眼看着女人拐上了一道山梁,消失在了太阳明亮的尽头处。

到了林场,哑巴拐全的腿脚累得都快散架了。他一屁股坐在水房门口的台阶上,长长地喘着粗气。不一会,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大家都和他一样,汗津津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大家都一屁股坐下来,有的人掏出了纸烟,有的人用衣角当扇子扇着热气。同村的小伙子还给哑巴拐全递纸烟,他先是摇摇头,再是摇摇手,最后是点点头。既表示了拒绝,又表示了感谢。

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哑巴拐全感觉缓上来一口气,腿脚的力气恢复了七八成,他站将起来,拿了自己的大瓷碗去水房接水。刚踏进水房,就看到那个他追了一路的女人。这时候女人也拿着几乎和他一样的大瓷碗接水喝,女人喝得很痛快,咕噜噜一碗下肚,又接了一碗,又是咕噜噜一碗下肚,又接了一碗。女人接连喝了三碗水以后,才心满意足地用手擦着嘴角,脸上的笑容荡漾得整个水房里到处都是。拐全看得入神,连碗里的水溢出来都没有觉察,清凉的泉水顺着碗沿一路下落,将他的裤子和鞋子全部打湿,甚至还从水房的地面流到外面的台阶上,流到了坐在台阶上的一些人的屁股下。有的人骂声连连的走进水房来看个究竟。才看到了端着碗的哑巴拐全和女人漾得满屋子的笑容,也是傻愣愣地看着。

不同的是,这人的屁股总是湿乎乎地难受,他清醒过来,朝着哑巴拐全恶狠狠地推了一把,举起拳头示意哑巴拐全小心挨揍。哑巴拐全反省过来失态,赶忙用手拧紧了水龙头才阻止了湿润的蔓延。他赶忙低下头,用手捂着胸口道歉。大家都知道拐全是哑巴,也不和他过多计较。只是,这一幕的行动,女人看在眼里,捂着嘴笑哑巴拐全,还伸出手来比划着他的碗,比划着哗哗的水流,比划着那人的屁股。那人被这么一比划,原本降落下来的暴躁再次燃了起来,他朝着女人骂道,笑个屁。女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还在边比划边笑着,嘴巴咧开得很大。男人又骂道,笑你妈X,有啥好笑的。女人还是无动于衷。反倒让骂者觉得无趣,转身离开了水房,临出门扔进来一句,两个神经病。

哑巴拐全不知道男人骂了啥,但是他看着男人青白相间的眉眼,知道男人生了气。可是他再看看边比划边灿烂的女人,觉得心情很舒畅。在他的世界里,喜怒哀乐好像变化不大,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算低落,心情好的时候顶多算欣喜,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时候居多。但是此刻,他看着面庞白皙的女人,再看看女人洋溢的笑容,再看看女人翻飞的手指,他有些心花怒放了——因为他猜想,女人是他的同类——她也是一个哑巴。哑巴拐全这样一想,心里开满了各种花朵。

接下来在干活的时候,哑巴拐全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在女人的旁边。女人挖坑,他也挖坑;女人扶树苗,他也扶树苗;女人铲土,他也铲土;女人的十棵树苗长在了半山坡上,他的十棵树苗也长在了半山坡上;女人顶着闪烁的星光走向了回林场的小路,他也跟在女人二三米远的地方。如果女人不停下来,他拐全也停不下来,哪怕是再种五十棵树苗,一百棵树苗,他都愿意。

回了林场以后,女人放了铁锹,在水房洗了脸,一晃便消失在了林场的门口。哑巴拐全本想继续跟着女人,可是女人行动很麻利,在他也洗脸的时候,女人快速转了身,快速出了门,快速地离开了林场。哑巴拐全脸还没有擦干净,还滴着水,他追了出来,早已看不见女人的身影了。

这一晚,哑巴拐全辗转反侧地无法入眠,女人的一颦一笑,女人的点点滴滴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哑巴拐全在林场清凉的地面上来来去去地转着身子,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一会蜷着身子,一会四平八稳地敞着身子。窗外星光璀璨,银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蚊虫鸣嘀,夜凉如水。有一些事情在悄悄地发生了。也不能说悄悄地发生了,这悄悄只是对于哑巴拐全来说是悄悄的,对于别人来说,确实那样的惊天动地,甚至伤心欲绝。

这一夜,九山梁的一个老汉为了赶五十棵树苗的进度,在回林场的路上,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摔下了山崖,气都没哼一下,就去了西天。

人是天亮以后才发现的,那时候哑巴拐全正畅汗淋漓地沉在了梦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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