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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罗锅新亮
罗锅新亮是被邻居急匆匆地从麻将摊上揪出来的。
揪出来的罗锅新亮和邻居席地坐在麻将摊主家的台阶上,满脸震怒,骂骂咧咧地说:“你个二烧糊,坏我的好事,老子手气正旺得厉害。”邻居看着罗锅新亮也不生气,不急不慌地说:“有好事给你介绍?怎么谢我?”
罗锅新亮一听这话,知道八成是来了一笔买卖,而且是一笔大买卖。语气缓和下来,没皮没脸地对邻居说:“二林,不,树林,我的好树林,有啥好事你快说?”
树林故意吊着罗锅新亮:“先说怎么谢我?”
罗锅新亮回答:“你说怎么谢就怎么谢?上谢下谢,左谢右谢,前谢后谢都行。”
树林说:“别你妈不要脸地胡扯。叫爹你愿意不?”
罗锅新亮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那当然不愿意。你树林还当不了我的爹。”
树林说:“那还吹牛逼”,树林扁着嘴,压细声音学罗锅新亮说话:“上谢下谢,左谢右谢,前谢后谢都行。谢你妈X,连个爹都不叫,还谢!”
罗锅新亮脸红透了,毕竟是有要紧的在树林手上,语气非常谦和地说:“树林大爷,教训的是!”
树林说:“我才不是你大爷。”
说完,这个被罗锅新亮叫二烧糊的树林把林场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跟罗锅新亮讲了个明细。罗锅新亮听完介绍后,一把搂住树林,啵啵地朝着树林亲了几口,弄得树林满嘴的烟味和腥臭味的口水。树林满脸不高兴,一把推开罗锅新亮,蹬腿跳了起来,用袖子来回擦着口水,骂道:“你大爷的。”
罗锅新亮嘿嘿地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包哈德门香烟递给树林:“树林大爷,你就是我大爷,抽烟抽烟。”
树林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手上握着罗锅新亮硬塞过来的纸烟,心里的不快也慢慢消化了。他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人。上午刚去林场要准备扛树苗去半山坡的时候,林场管理员找到他,把老汉横死山头的事情和他详细说了一番,人是在林场出的事,林场要负责任。林场管理层给出的方案是,因为老汉是孤家寡人,家里无亲无故,给赔偿也无人接受,就由林场来出钱厚葬老人,请最好的宴席一条龙,请最好的响器班,买最好的的棺材,做最好的寿衣。这请最好的宴席一条龙,在县城里居住的树林最清楚不过,所以管理员就来找树林询问。树林想到了罗锅的“福运”一条龙,对着管理员拍了胸脯,做了保证,匆匆地从林场赶回了神池县城,在麻将摊上揪出了罗锅新亮。
要说罗锅新亮的“福运”一条龙,在近几个月的时间里确实算是火遍整个神池县辖区的宴席一条龙。当然这也要从罗锅新亮去了朔县“同福楼”那一刻说起。
那天罗锅新亮吃过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后,拍着圆鼓鼓的肚皮犯起了愁,眼看着天渐渐黑了下来,三道街上的人迹寥寥,偶有一两个人都是步履匆匆。远近的大小院子里都升腾起了浓稠的白烟,此起彼伏的胡油炒菜的香气飘散的到处都是。虽然说罗锅也算“酒足饭饱”,可是他内心发愁的是夜晚投宿的事情。神池县城距离东湖村怎么说也几十里路,现在走回去至少两三个时辰,而且明天一早还得再赶早进城来找赵善财,一起去朔县,这一来一回算下来,在家里待不了多久,还把自己累个半死,他新亮才不做这样没脑子的事情了。
不做归不做,可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神池县城举目无亲,投宿无门啊,几万人的县城里竟然没有一个他罗锅可以投靠的人,他愁得脸都绿了,腰背也弓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贴着他的黄胶鞋的脚面了。看着黄胶鞋,他就开始想爹,想妈。要是爹妈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他受这样的罪,吃这样的苦。他唉声叹气地想着一切,无奈地摇着头,不知所措。
这当儿收拾碗筷的老板听到了他悲凉的哀叹声,也看到了他即将弓到地面的腰背,再仔细观察了他的穿着,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是出身贫寒,性情温良。老板开口说:“小伙子,遇到什么事情了?”
罗锅新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有些懵,抬起腰身来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眼前只有店家在收拾碗筷,转头看了左右,店里只剩他一个客人,才明白店家老板是问他情况,便再叹了一口气说:“不瞒你说,确实遇到点事。”
店家又问:“遇到了些啥事?”
罗锅新亮回答:“我是东湖村的高新亮,明天赶早要去朔县,发愁晚上没地方住。”
店家一听这话,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我道是什么难事,原来是这住宿的小事。你要是不嫌弃,晚上在我的小店里将就一晚。”
罗锅新亮来了热情:“大叔,真的可以吗?”
店家大叔说:“当然可以。我这里有个折叠床,有时候我忙的太晚也会在店里住,只是被褥有些薄有些脏,你不嫌弃就行。”
罗锅新亮赶紧说:“我的好大叔,你算是菩萨在世,救人水火啊。我怎么会嫌弃。”
店家大叔说:“没有那么夸张,睡觉而已,哪里算救人水火。”
事情定下来了,罗锅新亮悬着的心踏实下来。他帮店家大叔把剩余的碗筷收拾干净,把桌子擦抹干净,把地也细细地扫了一遍。他罗锅新亮再滑头,也知道雪中送炭、绝渡逢舟的仁义,这种高尚的情义值得他罗锅感激和铭记。这一晚在店家大叔的狭窄的折叠床上,罗锅第一次有了理想的概念。他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无数次地问自己,他的理想是什么?他的追求是什么?他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夜渐渐地深沉了下去,凉气从门缝一点点侵袭进来,店家大叔说得没错,被子是有些薄,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些微地觉得有一点冷。可是他的内心确是火热的,关于理想是一部分,关于朔县的同福楼是一部分,还有关于赵善财那美若天仙的小一也是一部分。对于那个身材高挑、胸脯饱满,还讲着一口普通话的小一来说,罗锅新亮分明是动了心的,此刻他想得心旌荡漾,下身竟然再次有了异样的反应。
天越来越深了,透过窗户的路灯也熄灭了,整个屋子漆黑一片。罗锅新亮在这如水的夜色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天色再次若隐若现的时候,他才沉沉地响起了鼾睡。
早上店家来开门营业的时候,罗锅新亮正睡得畅汗淋漓。酣睡声响彻整个屋子,口水流得满枕头都是,睡觉的姿势也极其特殊,别人睡觉是被子盖着人,他睡觉是人盖着被子——被子都被他窝在了肚子上,和弓起来的腰形成了一个圆饼状。店家看到这情形,笑出了声,他叫醒了罗锅新亮还调侃道:“小伙子的酣睡声可以哈,比南河槽的蒸汽机的响动都大,能把整个黄尚峰震塌。”
罗锅新亮羞红了脸,赶紧爬起来边叠被子边说:“那是因为叔的床软和,比女人的肚皮都软和。”
店家大叔呵呵地笑着说:“你睡过女人肚皮没有,就说软和。”
被揭穿的罗锅新亮脸红得更加厉害,赶紧说:“迟早要睡的,想着就软和。”
店家大叔看着罗锅新亮麻利的动作,坚定地对他说:“努力奋斗吧。”说完去了后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罗锅新亮收拾妥当被褥和折叠床,归放到拿取的地方,和店家大叔道了别,匆匆地赶去了赵家大院。
开门的还是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不同的是这次中年男人没有给他送上冷冰冰的白眼,不但没有白眼还拱手请他进门,领他来到一家偏房,给他让了坐,倒了茶水,示意他先喝水。
罗锅新亮端着泡茶的盖碗,不知道如何处理,战战兢兢地胡乱喝了一口,也没觉出来茶水的香气。他放下了茶碗,看着中年男人,等候他发号施令。
中年男人说:“赵科长交代过了。”说完这句话没了下文,也没有说交代啥。只见他起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罗锅,让罗锅看。罗锅接过纸,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他只认识其中两个“康师”,康是“康三”的康,他在村委会公告栏上见过康三的名字,认住了这个字;师是西海子镇小学的一个老师自行车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的那个字,老师怕自行车丢了,在自行车上挂了个牌牌写着“西海子小学李老师之车”,罗锅在西海子镇专门问过学生娃牌牌上写的是啥,认住了这个字。
不管咋样,赵善财能亲自批条子,那一定是很重视这件事情,这已经是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了,难不成还要求赵善财亲自送自己去朔县同福楼不成?罗锅想了一下,欣喜若狂,激动得腿肚子都抖了起来,拿着纸条的手也抖了起来。
中年男人说:“去吧。”说完站起身送罗锅新亮出了门。
出了门的罗锅新亮走过县城的东大街一路向南上,拐到了崞水大道,再向东行走。他行走缓慢,大半天的时间才到达涧口坡的顶端,眼看着马上就要一路下坡了,他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相对平缓的坡顶大路边,手里摇着衣襟降温,汗水糊满了鼻子和眼睛,涧口坡上的尘土扬起来,和汗水和在一起,泥泞斑驳的像脸上趴着虫子一般让他忍不住挠了起来。
罗锅心里在这里坐下来是有他的理由的:一是确实走累了要缓缓劲,二是想在这里拦下过路的车。从神池到朔县大约80里,像他的这种走法两天都不一定能达到,但是从神池坐公共汽车去朔县得需要八块钱,他罗锅新亮掏不起这个昂贵的车费,所以他只能走,可是走的话他又因了身体的缘故,行走缓慢如蜗牛爬,在阔大的崞水大道上,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低矮的黑点在移动,不像别的人,老远就能看到行走之人的身材体态。
罗锅新亮休息了一会,站起来开始拦车。起先他是在路边朝着来车挥手,什么样的车他都拦,可是没有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那些或大或小的汽车都奔腾着一股黄尘,卷带着涧口坡清新的油菜花香和焦糊的汽油柴油味,从他的身旁疾驰而过,溅起的尘土扬了罗锅新亮满身满脸。眼看着太阳在一点点的向西偏移,冒汗的身躯早已冰凉,他开始着急起来。
如果今天到不了朔县,这荒山野岭的,又冷又饿该如何是好?“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句话来形容罗锅此刻的情形毫不过分。只见他直接横在当路,用他弓着的腰背形成阻碍,逼停来往的车辆。有好几次差点被车撞到,还有几次被恼羞成怒的司机骂了神经病、甚至扇了耳光,最后在他快彻底失望、绝望的时候,终于拦下了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男人一脸憨厚的长相,看到罗锅新亮横在路中间的身躯,一脚踩停了拖拉机,正要生气骂人的时候,罗锅新亮赶忙跑到他跟前说:“大哥好,大哥好。”说完还把自己褡裢里的一个白馍递给了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
男人看了罗锅新亮一眼,接过馒头塞进了嘴里,三下两下地把一个白馍吞咽干净。吃完白馍以后,男人问:“去哪?”
罗锅新亮赶紧说:“去朔县。”
男人说:“上车。”
罗锅新亮高兴地把褡裢扔上了装满粮食口袋的车厢,自己扶着车厢连接处正要往上爬。男人转身拍着他的后背说:“坐前面吧。”说完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罗锅新亮小心翼翼地坐上了男人的拖拉机,双手紧紧地抓着拖拉机的靠背,身子侧向了男人的这边,整个脸几乎要贴在男人的耳朵上。罗锅新亮说:“大哥你这是要去朔县送货去呀?”
“恩,去朔县。”
“这是去年的粮哇?”罗锅新亮问道。
“是了。”男人边开车边回答。
罗锅新亮倒腾着双手问:“今年粮食价格行不?”
男人说:“去年年辰不好,粮食质量差,卖不上价钱。我这是替主家送粮了。”
罗锅新亮说:“倒是了。行情不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渐渐地觉得时光仿佛并不漫长。车子很快下了涧口坡,很快过了大水口,很快从阳方口拐上了大忻线。两个人聊得高兴,渐渐地熟惯起来。开车的男人讲起涧口坡的一些往事来,说,神池最出名的几大特色:胡麻油、羊肉、月饼、风、涧口坡。神池胡麻油,香飘十里外,一家炒菜,全村闻香;羊肉膻不膻,神池开锅炖,一锅炖羊肉,阎王也投胎;神池的月饼,神池的风,一个好吃得人想哭,一个刮得人想哭,月饼香了五百年,大风吹了几千年。
最奇葩的是涧口坡,过吕梁,下太行,死也不走涧口坡。说的就是涧口坡的陡和涧口坡的缓。说有一年,一个放羊倌看见涧口坡上下来一辆飞快的摩托车,骑摩托的人有身子没头,脖子上的鲜血直往出冒,吓得羊倌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村,村里人过来一看,看到那人的头还在涧口坡的半坡上,身子和摩托车都快到了大水口了。原来是路上掉了根电线,摩托车遇到长下坡,没刹住,径直被割了头,闹出了无头骑手的事故。
男人描述得绘声绘色,罗锅新亮听得聚精会神,脑海里跟着男人的讲述回到了涧口坡,想着涧口坡的各种情况,长坡,坑洼不平的路面,路旁种着的油菜花,摩托车,无头骑手……身子不禁打起了寒颤,手抖得有些扶不住扶手,才觉出来大忻线的颠簸,才发觉大忻线上一辆接一辆连绵不绝的拉煤车从自己的身旁呼啸而过,冷汗顺着脸颊冒了出来。
“过了张辽路就到朔县了。”那司机男人冷不丁地扔过来这句话,把罗锅新亮引回了现实。现实却是如此的充满黑暗,太阳早已盖了被子去睡觉了,天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点星斗,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煤灰的味道,罗锅新亮开始紧张起来。
在神池,在西海子镇,在东湖村,罗锅新亮是一个散漫自由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就是身子残破一点,长相丑陋一点,人穷困一点,其他地方也没有比别人差多少,他是可以“昂首挺胸”行走的。而此刻来到陌生的朔县,眼看着路两旁的房子越来越高,亮起的灯越来越多,街巷上陆续行走的车辆和行人也密集起来,他抓着拖拉机扶手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他竟然一言不发,睁着双眼看着眼前能看到的一切。
拖拉机在张辽路上大约过了几个路口停了下来,司机男人说:“我要进张辽市场去送货了,就捎你到这里吧。”说完等着罗锅新亮做出反应,却不见他的任何动静,便转头看向罗锅新亮,看到罗锅新亮发直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也难怪,农村人第一次来朔县这种大城市都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个样,处处都透着好奇。他轻轻得拍了下罗锅新亮的肩膀说:“兄弟,到地方了。”
罗锅新亮回过神来,若有所失地说:“哦!”
下了车,和司机男人道了别。临走的时候,他也没有猜测出司机男人的年岁,从说话的声音来判断,应该和他罗锅新亮年龄相仿,可从面庞来看,又显得有些老气,貌似年长罗锅新亮几岁,不好做出年纪的判断,在称谓上就无从下手,所以罗锅新亮一路没带着称谓叫喊过司机男人。
告别了司机男人的罗锅新亮,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朔县的大街上。头顶上没有任何星斗,路两旁却亮着光明的路灯,那路灯发着温暖的光芒,照着罗锅新亮的脚步,一点点的前进。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更不知道去同福楼的路如何走,肚子又不争气地响动了起来。罗锅新亮左顾右盼地搜寻,街上行人匆匆,他不知道该找谁询问,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任何表情,或者说看不出来任何和善的表情。
找了好久,罗锅新亮终于碰上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过街,他赶忙跟了上去。也可能因为晚上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过路口的缘故,原本慢悠悠的老太太突然加快了步伐,罗锅新亮跟着也跑了起来,老太太越来越快,他也越来越快,两人一前一后地跑了大约一里路。老太太跑不动停下了脚步,停下脚步的老太太猛然转身,用手指着罗锅新亮说:“你要干啥?”
罗锅新亮被问得莫名其妙:“没干啥呀?”
“没干啥你跟着我干啥?”
罗锅新亮喘着粗气说:“没干啥,就想问个路。”
老太太也放松下来,开始大口地喘气:“问路?问啥路?深更半夜的。”
罗锅新亮说:“大娘,就问问同福楼怎么走?”
“这都几点了,同福楼早下班了。”老太太径直坐在了旁边的路牙上,说:“问个路,能把我的老命要了。”
罗锅新亮就本事起来:“大娘,我的好大娘。我就是想去同福楼,就问问怎么走?还有多远?”
老太太缓了半天,气喘匀了说:“同福楼不远,前面右拐直走两个路口,到了同福路就看到同福楼了。不过那里现在下班了。”
罗锅新亮高兴起来:“谢谢大娘。给你赔不是了。”说完还给老太太鞠了一躬。
这一下老太太却不会应承了,心头也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说:“这小伙子。走,我带你过去,正好回家顺路。”
罗锅新亮简直要蹦起来了:“哦。”
罗锅新亮跟着老太太走了起来。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罗锅新亮讲述了他来自哪里,去同福楼所为何事。老太太说了些朔县这边的规矩和情况,没有多久就到了同福楼。罗锅新亮和老太太道了别,才仔细地抬头观察起同福楼来。
同福楼约有四层楼高,全部采用木质结构搭建而成,整个建筑立于两米高的台基之上,看的时候仰着头,脖子便与突出来的房檐成平行状。屋檐旁边的梁、坊、柱清晰可见,整齐有序地衔接在一起,恢宏的气势一下完全吸引了罗锅新亮的注意。虽然他仰起头来极不舒服,但是这震撼的场景让他忽略了身体的各种不适。
房檐被漆成鲜亮的红色和金色,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都显得熠熠生辉。旁边的角翘十分平缓,雨漏的地方也处理得恰到好处,建筑的层次感清晰,轮廓线明朗,再加上两扇丈二的门扇和门扇上的铜铛铁挂,以及大门上立着的大匾,匾上三个鎏金大字“同福楼”。罗锅新亮的心像是要跳出来去够那鎏金大匾,眼睛直愣愣地要镶嵌到同福楼三个字里,大张着的嘴要把整个大楼吞进去一般。
好阔气的同福楼啊。罗锅新亮不禁地在心底发出了感叹,发出感叹的时候,他的心火再次腾起来,原本觉得冷清的身子瞬间燃烧起来,热得满脸满手的冒着热气。
不过夜总归是越来越深了,天空越来越黑了,路灯一盏一盏地灭了,天上还是看不到任何星斗。罗锅新亮想起来自己还有睡觉的问题需要解决。也罢,为了这同福楼,为了往后享福的前程,今天的辛苦算得了什么。想通之后,他在同福楼的台阶下找了一个避风角落,蜷缩了身子,坐在冰凉的地上,靠在冰凉的墙上,渐渐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罗锅新亮醒了。他是被活活冻醒的,前半夜的寒冷他还可以忍受,后半夜刮起了风。晋北的一年四季都被狂风肆虐,风像刀子一样刮向了所有的树木、房屋、以及人们的脸庞和身躯上。
罗锅新亮醒了。醒了的罗锅新亮活动着自己的腿脚,搓揉着自己的双手,在同福楼的门口来回打转。一会东,一会西。转了一会,觉得更加冻得厉害,开始小跑起来。这一跑不要紧,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同福楼的大。他绕着同福楼顺时针跑,向西,再向北,向北,向北,他不知道自己向北跑了多久。也可能是他弓着腰跑得慢,但是同福楼的狭长的纵深确实让他跑得满头大汗,跑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才看到了向东的拐角,到了东边又跑了好久,才绕回来同福楼的大匾额前。
这一跑,罗锅新亮数清楚了同福楼的大小门一共八个,东西长约十丈,南北长约三十丈,院墙高一丈三。整个院子站了半条街,而且是独立存在,和周边的建筑没有任何黏连。除了正门的宏大,后面的院墙和偏门小门后门,都透出来一些年代久远的斑驳,青砖砌成的墙壁显出了历史的陈旧,院墙上的青瓦有的地方也出现了残缺不全的样子。不过总归来说,这是罗锅新亮见到过最大的建筑物,这也是罗锅新亮梦想启航的地方。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明亮的光线照在同福楼的鎏金大匾上折射出金子般的光芒,罗锅新亮抬脚上了同福楼的台阶,伸手敲响了同福楼大门上的铜铛铁挂。
9、瞎子河栓
瞎子河栓每一次的演出都是师父郭有根来安排的。
自从瞎子河栓跟了郭师父学艺以来,郭师父在哪吃,他就在哪吃;郭师父在哪睡,他就在哪睡。郭师父腿脚不便利,右腿有些跛,眼睛小鼻子大,眉毛细成了柳条,至今也未成家。他看上的姑娘,人家看不上他,嫌丑,嫌身体不便利;看上他的姑娘,他又嫌人家没见识,嫌胖,嫌瘦,还嫌脸黑。郭师父挑得很,所以至今未成家,勉强可以算是立业——在神池,郭有根的响器班小有名气。
很多人家红白喜事都爱找他,红事他就张罗龙凤呈祥、喜结连理;白事他就张罗百鸟朝凤、二泉映月。欢乐的时候他就使劲往欢乐了整,悲伤哭泣的时候他的音乐比孝子们都伤心欲绝。郭师父每次演奏的时候,无论是何种乐器,都百分百投入:双目紧闭,表情严肃,手脚板板正正,身子直得可以用水平仪来衡量。演出的时候,郭师父对服装的要求也很讲究,红事的时候他让响器班的吹鼓手们穿一色红,白事的时候他让大家一身黑。只要他立在那里,有根响器就不容小觑,就在神池县杠杠地立了起来。
这么一个挑剔的郭师父,却偏偏收了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河栓。这大概是郭师父的恩泽,同时也是瞎子河栓的福报。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郭有根能够认瞎子河栓做徒弟,完全是因了赵善财的施恩并重。在神池县,想要吃得开,活得滋润,啥事能离得开赵善财。吃喝拉撒行,没有一样能离得开赵家庞大的事业群。所以赵善财一开口,郭有根便满口答应下来了。
不过让郭师父幸运的是,瞎子河栓的加入不但没有拖响器班的后腿,反而让响器班的名声更加如雷贯耳。几乎每一次演出,人们只要听说是有个瞎子唢呐手的有根响器要来,就一蜂窝地涌过来围观。大家一是要看一个瞎子如何吹唢呐,二是要看一个瞎子如何吹好唢呐,三是要看一个瞎子不但可以吹好唢呐还可以吹出花来,吹出花来还不够,红事的时候听瞎子的唢呐可以感觉不到疲乏和劳累甚至还有一种自己也要洞房花烛的想象;白事的时候听瞎子的唢呐让自己的身心完全浸入,觉得是自己死了亲爹死了亲娘,眼泪哇哇地不自主地流淌着。原来欢乐和悲伤真就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小小的乐器来渲染,来渗透,来改变。
原本郭师父并不看好这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河栓,他觉得一个瞎子两眼一抹黑,连乐谱和乐器都看不见,怎么能够学得好响器。即便一个健全的人想要学好乐器都要付出十万分的努力,都不一定成功。郭师父几十年从艺生涯,带出来的徒弟也不下几十个,有的人就像地里种的土豆苗子一样,稍微滋润一下点拨一下,就冒了芽,就蹭蹭地往出长;有的人却像是豌豆苗子一样,你心急了不行,他总是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地成长。两种人你不能说谁好谁坏,土豆苗子是长得快,可是一旦冒了芽,坐了秧子就不动弹了,叶子再长也不是很明显;豌豆苗子却又不一样,你一不注意,长着长着就藤蔓遍地了。
但是郭师父从来没有看到晋北地区的土豆苗子和豌豆苗子有什么惊艳的地方,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多年来,他为神池县和晋北地区培养了很多响器班艺人,却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名头可以盖过自己。多数人还是打着他郭有根的名号在外头接活演出。虽然郭师父得不到任何经济好处,但是他还是愿意徒弟们使用他的名号,人不能光图利,还得图一点名。
直到郭师父遇到了瞎子河栓,他终于可以既图名又图利了。
起先瞎子河栓因为眼睛看不见,在选择乐器的时候,郭师父是想让他学习鼓和镲的。但是瞎子河栓主意很坚定,他就是要学吹唢呐,其他的一概不学,他和郭师父说:“要是不能学唢呐,我就回呀。我生下来就是想要学唢呐了,听见那唢呐的声音,就稀罕得不行。”
郭师父说:“学唢呐可是很辛苦的。”
瞎子河栓说:“师父,不怕。我不怕辛苦。你说咋来,就咋来。”
郭师父说:“那好,明天咱先从基本的开始学起。”
第三天,郭师父起了个大早,把瞎子河栓也叫醒了,让他先练习憋气。郭师父说,要想练好吹唢呐,气很重要,一首动听的《百鸟朝凤》吹下来,换不过三口气,你的气不够,吹得断断续续地,那是糟蹋艺术了,糟蹋音乐了,也是糟蹋主家人对你的好给你的报酬了。所以,先要开始练气,气怎么练呢?先从憋气开始练。
说完,郭师父给瞎子河栓找了个脸盆,接了满满一盆水,让瞎子河栓捏着鼻子,把整个头都埋进盆里。郭师父说,练憋气最重要的功夫就是心态要平和,心神要合一。拿《百鸟朝凤》来举例子,你的脑海里要想着群鸟翻飞的场景,你的耳朵里要有鸟叫的声音,你不能把关注点集中在呼吸上,要集中在曲子里。
第一次试验,瞎子河栓把头猛然浸入冰凉的清水中,脑海里回想着自己听过的《百鸟朝凤》的声音,觉得天地之间各种鸟儿飞跃起来,鸣嘀之声不绝于耳,一会婉转,一会轻盈,一会清脆,一会激烈,热闹欢快的曲调,温暖的阳光从树林里投射下来,晃得他睁不开眼,突然一只火一样的凤凰在天空中飞了起来,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展开的翅膀大得看不到边。那些不同的鸟儿叫着、飞着,围绕着他们的王,尽情地抒发着自己的情感,天空蓝茵茵的,云朵飘过来飘过去……几分钟的《百鸟朝凤》硬是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他也硬是在水盆了憋了几分钟。这一下,把郭师父惊得收不住了。
“呀呀,不得了,不得了。看来你真是天生吹唢呐的料子啊。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憋一首《百鸟朝凤》。”郭师父笑得眼睛都挤到了一起。
憋气这一关这样轻易地过了。过了憋气之后,郭师父要试验瞎子河栓的鼓起。气憋回去还得鼓出来,腮帮子要足够大,肺活量要足够充沛,吹出来的气才可以延绵不绝。郭师父给了瞎子河栓一个自行车的里胎让他吹。瞎子河栓诧异地接过自行车胎,对着郭师父特殊处理过的吹嘴吹了起来,刚开始瞎子河栓觉得自己的气绵绵不绝地从胸腔里涌出来,一股一股地涌进了车胎。可是吹着吹着,气就上不来了,胸腔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一样,而且是东湖村台东山上那种一人抱不住的大石头,沉重的感觉一点点袭击着他的大脑,脸渐渐地涨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猪肝一般。瞎子河栓觉出来乐手的不易,放下车胎,等着郭师父的教训。
原本得意的心劲缓缓地沉落下来,他长长的吸纳着空气,觉得以前随时随地呼吸的空气竟然是那般香甜,竟然是那般滋润,他贪婪地深呼吸,甚至将泛着白光的双眼闭了起来,身体也微微地后仰着。不到一刻,瞎子河栓一激灵,脸庞涨得竟然比先前更加红了。他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自己没有吹起车胎的本事,那郭师父会不会嫌弃他的笨拙?会不会对他有另眼的看法?
他低声说:“师父,我……吹不起来。”
郭师父没有做出回应。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若是其他人这种情况,郭师父一定会鄙夷半天,嫌弃半天,奚落半天。可是眼前这个瞎子,竟然能将偌大的车胎吹得鼓起来一多半,这已经是天大的能力了,那腮帮子鼓得可以塞进去一个斤半的土豆,那鼓起来的眼窝子比一个鸡蛋小不了多少,那全情投入的表情让人看着就陶醉。然而就是这般的能量,这瞎子河栓居然觉得自己还尽如人意,自己尽然自责起来。
这一点他把瞎子河栓又看高了一分。做人做事既要谦虚又要沉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准则。这瞎子河栓也具备如此的个性。郭师父此刻觉得瞎子河栓天生就是吹唢呐的料子,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大的福报,他得好好珍惜,用心去锻造,为自己,也为整个神池、整个晋北地区培养一个音乐大师。
郭师父边想边说:“不打紧。”
瞎子河栓说:“哦。”
郭师父又说:“这几天你就练习吹胎鼓气吧,什么时候把胎吹起来,什么时候开始摸乐器。”郭师父说完去忙自己的事情。
瞎子河栓再次拿起那个摸上去软绵绵的车胎,转着圈找到吹嘴,一口对上去,狠狠地练将起来。吹一次起不来,他便休息几分钟,然后继续吹;吹一次起来不,他便休息几分钟,继续吹。从下午吹到晚上。从炊烟起吹到星光漫天。从寂静的凌晨吹到公鸡打鸣。执着的瞎子河栓觉得只要一直练,就能很快吹起来。在梦想即将照进现实的时候,他不会浪费任何的时光和放过任何的机会,他要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进行赛跑。后来鸡叫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他实在是困得揽不住了,一头栽倒在炕上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一阵悠扬的唢呐声唤醒的。那声音乘着云朵飘然而至,它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它不断地翻飞,动线优美,流光溢彩,它不像是一种声音,更像是一道光,刹那间照进了瞎子河栓的心田。他黑暗的眼睛甚至看到了光的流淌,它从东湖村的台东山一路直下,穿过南七里平原,穿过青河,穿过村街,径直地照亮了瞎子河栓的窑洞,让他原本漆黑的窑洞瞬间亮如白昼。
这时候瞎子河栓就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遁着声音而去,差点被不高的门槛绊倒。他一到院子里,那声音就更加动听,更加流畅,更加绵柔。它缓缓地进入瞎子河栓的耳朵和心田。瞎子河栓听得如痴如醉。身体木桩一般钉在了院子里。
接下来几天,郭师父开始教授瞎子河栓唢呐的吹奏方法。
吹了几天自行车胎的瞎子河栓,用心感受着车胎臌胀的变化,自己的信心也一点点地膨胀起来,郭师父对他的夸赞也不绝于耳:“不赖,不赖么。这么短时间能吹这么鼓的人不多。”
后来郭师父拿了一个唢呐给瞎子河栓,让他摸索唢呐的形状和构造。瞎子河栓才细细地摸索着、探知着,他知晓了唢呐的构造:由口哨、长管和喇叭口构成。口哨嘴又长又扁,长管上有八个指头肚大的小眼,喇叭口生性冰凉,瞎子河栓猜测是由铁或者铜制作而成。他从上摸到下,从下摸到上,唢呐的每一寸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海里。他把唢呐塞到嘴里,试着用嘴来吹出声音。再次鼓起来的腮帮子,再次把气运足,然而唢呐发出的声音竟然像驴叫般难听。这驴叫般的声音把瞎子河栓难住了,他再次深深地佩服着郭师父。
也在这时,恰巧听到郭师父说:“这唢呐想要吹好吹欢,气足是一方面,音律的掌握也是一方面,你摸到长管上的八个孔来控制音律的不同变化,分别可以发出不同的音域,通过手指对不同孔的遮堵来改变音律、控制声音的高低起伏。控制得当就是天籁之音,控制不当那就是污染噪音。我们虽然是做红白喜事响器班的,但也算是投身于艺术,就要有付出的精神。”
郭师父说的东西,瞎子河栓都听不懂,但是他能猜到郭师父是鼓励他,让他好好学,全身心学。
郭师父又说:“这唢呐有很多种:大、中、小三种,大唢呐的音域较宽,声音浑厚,响亮之音如雷贯耳,一般演奏打仗场景呀、激动人心的场景之类,用的比较多;中唢呐和小唢呐比较常用,尤其小唢呐,音域绵长,声音优美,听之使人意犹未尽,细腻的情感会随着声音在空气中飘荡哩。我们有根响器班红的就是这一口小唢呐。我也看出来了,你李瞎子河栓也是个重感情的人,吹唢呐的人,要重感情,要懂得关爱,懂得感恩,你吹出来的唢呐才能引人入胜,才能让人欲罢不能。等人们听着你的唢呐时,你让他们哭他们就哭,你让他们笑他们就笑,那天你就成了。”
郭师父的这番话说得瞎子河栓的内心波涛汹涌,握着长管的手竟有了轻微的颤抖。
郭师父又说:“娃,手可不敢抖,要稳得住,稳不住手,就像你犁地稳不住铧一样,苗子走得歪七八糟,你的曲子吹得也歪七八糟。”
被郭师父这么一说,瞎子河栓的脸红到了脖子。他镇定下来自己的内心,把唢呐放下来,双手来回抖了好几下,才再次拿起唢呐,塞到嘴里。这一次,他内心平静如水,他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手稳了,气匀了,心也静了,只等着郭师父开始教授他如何摆弄这十八般武艺了。
郭师父一个音调一个音调开始教瞎子河栓,瞎子河栓领悟能力和吸收能力超乎常人。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天爷给您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瞎子河栓眼睛看不见,但是听力超级灵敏,他对情感的把握也非常到位。郭师父教授过的音调,瞎子河栓深深地印在了心里;郭师父讲过的话,瞎子河栓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他也因了眼睛看不见,少了对世间的很多干扰,全身心投入唢呐之中。
人一旦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情中,他成长的速度就会超出常人的想象,甚至也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瞎子河栓已经可以娴熟地吹奏《百鸟朝凤》、《全家福》、《一枝花》。而且他的吹奏和郭师父又有不同,郭师父技艺精湛,情感充沛,听郭师父的吹奏就像是秋风吹遍田野,硕果累累,一片祥和之气;听瞎子河栓的吹奏就像是雨后春笋,技艺虽然还显稚嫩,几个转音和长音处理稍些生涩,但是他的声音从吹嘴顺着长管流淌到喇叭时,就像是一滴清脆的露珠缓缓滴落到荷叶上一般,让人有舒服、清爽的感觉,闭上眼睛听着听着,便觉得这世界竟然是这般美好,这音乐竟然可以如此让人享受。
此刻,郭师父乐开了花。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徒弟了,每次听瞎子河栓的吹奏,他自己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看着全身心投入的瞎子河栓,郭师父决定将自己毕生所学全部倾囊而出,全部教授于瞎子河栓。这个瞎子真的不一般啊,有根响器班后继有人了。
大概是一个多月的样子,郭师父给瞎子河栓安排了第一场演出。那一次亮相既出乎郭师父的意料,也超过了瞎子河栓的预料。
那是有根响器班接的一个婚宴上的活。
郭师父带着瞎子河栓早早地去了距离神池十公里的芭蕉镇。瞎子河栓毕竟是第一次正式演出,内心多少有些紧张。他抬首起的曲子是《一枝花》,悠扬的调子一点点从喇叭里出来,声音颤颤巍巍地在蔓延。郭师父听出来瞎子河栓的急促,便用手臂放在瞎子河栓的肩膀上,力度缓和地压在瞎子河栓的肩胛骨上,温暖一下流遍了瞎子河栓的全身,他紧张的内心放松下来,唢呐里的声音开始悠扬了起来。
随着小鼓和镲的配合,节奏越来越活泼,调子越来越欢腾。原本凑着看新房的人们全都涌到了响器班的周围。人们才看清吹着这么好听音乐的艺人竟然是个瞎子,还是一个长得俊朗的年轻瞎子。人们的兴趣顿时徒增了。有了《一枝花》的铺垫,《抬花轿》和《出嫁》的吹奏就更加水到渠成了。
那喜庆的声音感染了现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眉开眼笑的投入其中,想象自己也成了新娘新郎,想象着幸福的生活即将唾手可得,想象着美好遍布全身。几乎所有人都感叹,这才是喜宴上该听的音乐,这才是美好生命的礼赞。人们便对这瞎子多出了几分热爱。于是,在瞎子河栓休息喝水的空档有很多人离开了院落,陆陆续续地把家里人村里人都叫来了,满满当当地站了一院子。这家主人也高兴得难以形容,纷纷给来人散喜烟发喜糖。
真正的高潮是那一首《啦瓜》的曲子响起来的时候。啦瓜是晋北的一种土话,是聊天、闲谝、闲扯的意思。你能想象喜事现场的土炕上盘腿坐了很多亲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新郎官的俊和新娘子的漂亮,还夸赞着主人家的幸运和福分,同时也赞叹着天气的完美和时间的契合。七嘴八舌,七言八语。轮也轮不上说,听也听不清楚说的是啥,但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喜气和欢乐在言语中的传播,也可以清晰地听出来这混乱的啦瓜中那止不住的爽朗的笑声。这是多么享福的时刻啊!这是一辈子都难遇的喜庆啊!
待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大家才倏忽发现这般精彩不是从贴着喜字的新房里传出来的,而是从这长管喇叭里吹出来的,而是从这瞎眼的俊少年嘴里吹出来的。大家惊得合不拢嘴,片刻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山呼海啸般地响了起来。掌声久久不息,甚至盖过了喧嚣的鞭炮声。而此刻,瞎子河栓早已大汗淋漓,汹涌而出的汗水将他的身躯浸润得通透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蒸腾着热气,那种舒爽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自那之后,瞎子河栓的名声渐渐地在神池有了响动。有根响器班的单子多得接都接不过来。所以后来但凡只要有演出,郭师父都要带着瞎子河栓。而且只要带着瞎子河栓的演出,都是高收入的演出,都是高标准的演出。比如这次去林场,那是林场出了大价钱的,也是林场要求必须是瞎子河栓要去的。林场派来找郭师父的人说:“就是要那个瞎子的唢呐了,谁都不行。不然你就别接这个活。”
事出得急,话说得狠。没办法。郭师父只好推掉另外一家的活,赔了对方少许的钱,带着瞎子河栓直奔林场而来。
10、哑巴拐全
哑巴拐全收工回到林场时,整个林场的后院里没有一个人,连平常挤满人的水房里也空空荡荡,哑巴拐全想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放下自己的铁锹,在水房里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还拿着自己的白瓷碗大大地接了两碗清凉透心的水喝了下去。喝完水,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台阶上歇脚。
抬头看着天空中漆黑的幕布和闪烁的星斗,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南方女人妙曼的身姿:她抬手撩头发的妩媚、她脚蹬铁锹铲土的沉稳、她健步如飞的豪迈,还有她不说话的温柔表情,最最让哑巴拐全无法忘却的是,她舞动的手指和微微张开的小嘴。
这些都让哑巴拐全的内心澎湃不已,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是清晰地响在耳边一样。虽然哑巴拐全无法分辨心脏跳动的声音到底是“嗵嗵嗵”还是“咚咚咚”,或者是“扑通扑通”,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竟然神奇般地想象出来心脏跳动的声音。这让他无比惊喜。他一拍屁股站了起来,站了起来还不要紧,他竟然快步在院子里奔跑了起来,还直接从后院跑到了前院。
来到了前院的哑巴拐全终于弄明白今天人群的去处。在阔大的前院里,亮着明晃晃的灯泡,在灯泡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哑巴拐全没有看到大家围得是什么,但他想着一定是十分热闹的事情,要不然大家也不会撇下舒服的水房,都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这里。哑巴拐全挤着人群的肩膀来到了灯光下,刚刚站定下来,他便一眼认出了正在吹着唢呐的瞎子河栓。
让他不解的是,此刻的瞎子河栓手里捧着一个细长的物件,眼睛并没有翻出来眼白而是紧紧地闭着,嘴里鼓鼓地像含着东西一样,人是站在那里一摇一晃地十分投入,而且在瞎子河栓面前的桌子上竟然放着几瓶罐头、几盒烟和一整盘的大白馍。哑巴拐全傻了眼,他才突然想起来有多半年没有见到瞎子河栓了。这家伙居然发达的这般阔气,居然可以吃罐头、抽好烟、啃大白馍了,而且看这个情形,人家瞎子河栓还好像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只是在一个劲地摆弄那个细长的物件。
哑巴拐全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发现大家都如此如醉地跟着摇头晃脑,有的人表情凝重,有的人面露悲伤,甚至有的人在暗自落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哑巴拐全心里犯着嘀咕,他看到东湖村村支书李玉刚也挤在人群里,他便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来到李玉刚的跟前,用手环指了一下现场,摊开双手询问李玉刚现场的情况。
李玉刚便用自己的语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哑巴拐全进行了大致的交流。
哑巴拐全这才明白是死了人,正在办理白事,请了响器班。
以前在东湖村的时候,哑巴拐全也见到过村里死了人张罗的白事,可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那时候因了他听不见,也看不明白,很少去白事现场。所以现场瞎子河栓摆弄的唢呐,哑巴拐全是第一次完整地近距离观察,观察完以后,他发现现场的人群都是冲着瞎子河栓的唢呐而来,自己的心里便一顿高兴,欢欣鼓舞地甚至都有些想要跳起来。他挤开人群,一点点地靠近瞎子河栓的身边,待瞎子河栓漫长的吹奏之后,停下来休息的空档,哑巴拐全用手拉动了瞎子河栓的胳膊,还咿咿呀呀地发出了一通声音。
瞎子河栓被这么一拉有些莫名其妙,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心里就开始悸动起来,他先是猜测,还不敢完全确认,直到听见有人说:“瞎子河栓子,哑巴拐全来看你了。”他一激灵,居然从坐下来的凳子上蹦了起来。他判断出来两件事情:一是说话的人是东湖村支书李玉刚;二是拉他胳膊的人是他的好兄弟哑巴拐全。
站起来的瞎子河栓紧紧地拉着哑巴拐全的手,浓重的情感顺着手指传递了出去。哑巴拐全看到瞎子河栓的眼眶里渐渐地莹润着泪水,他的内心也翻江倒海起来,把瞎子河栓的手也紧紧地握住。两个人无法进行语言交流,但是这种“亲肤”之感是甚过语言的贫乏,两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情感。表达完情感之后,瞎子河栓拍拍哑巴拐全的肩膀,用手把他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再次拿起了唢呐。
瞎子河栓再一次吹起了唢呐。
这一次他吹了一首《黄土情》,悠扬婉转的旋律响起来,现场的气氛异常浓烈起来,整个林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般好听的音乐。那种百转千回的长短音有了早晨炊烟四起的味道,有了糜烂的炖肉香气,有了温暖炕洞上新铺的棉花被褥的柔软,也有了无尽想家的思念和父母温柔的呵护,除了这些好像还有孩童玩伴的天真无邪,还有兄弟友人间推杯换盏的豪情,甚至还有夫妻之际耳鬓厮磨的柔情。这夹杂着复杂情感的《黄土情》悠然吹向在林场的上空时,星星也明朗了起来,厚厚的云层也躲得远远的。哑巴拐全看着瞎子河栓的卖力和投入,看着一碧如洗的夜空,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这一夜将是无眠的夜晚。
夜渐渐地深了下去,气温骤降。吹奏结束了,人们陆续离开了现场。响器班开始收拾各色乐器,哑巴拐全坐在瞎子河栓身旁,静静地看着瞎子河栓把喇叭拆下来,将长管和喇叭放进盒子里,还把桌子上摆着的几个吹嘴也放了进去。之后,哑巴拐全才再次拉起瞎子河栓的手,带着他去自己的住宿的地方去。
瞎子河栓对郭师父和同行人交代了几句,跟着哑巴拐全走了。两人从场院里走出来,要绕过一排撑起来的帐篷,去往后院。刚刚转弯,哑巴拐全便看见了罗锅新亮。看见罗锅新亮的那一刻,哑巴拐全愣在了那里,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他定定地看了几分钟,分明那个弓着腰拾掇盆盆罐罐的人就是自己大半年没有见到的罗锅新亮。
此刻他围着围裙,腰身弓得很低,手脚麻利地拾掇着碗筷。哑巴拐全站定下来,揉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认知,他拉着瞎子河栓大步向罗锅新亮走了过去。到了跟前,他一把将罗锅新亮揪起来,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声音。瞎子河栓听出来异样,不由自主地问:“咋了咋了?”
这时候,只见罗锅新亮抬起身子,看向身后,他彻底愣住了。眼前这一幕相遇的场景,他曾经朝思暮想了无数次,可现实这样实实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他竟也有些懵懂。声音有些颤抖:“哑巴?瞎子?”
瞎子河栓一听这声音,自己也跟着颤抖起来:“新亮,新亮,是新亮吗?”
罗锅新亮一只手抓住瞎子河栓的手,一只手抓住哑巴拐全的手,说:“我是,我是。”
瞎子河栓语无伦次地说:“啊啊啊……”紧紧地把伸过来的那只手握得紧紧的。
这一夜,三个人没有回去哑巴拐全的住处,而且围着做宴席的火炉聊了整整一夜。这一夜的话题哑巴拐全以一种特殊地方方式参与其中,同时也让哑巴拐全的内心生生撕裂出了一道口子。
罗锅新亮给两人倒了一杯水,自己也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说:“时间过得真快,大半年过去了。你俩都干啥了?”罗锅新亮说完以后,又兀自笑了,他才想起来哑巴拐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瞎子河栓激动得语无伦次:“新亮新亮,日你娘的,你鬼一样,你杳无音讯了你,你还活着你,你还活得挺好你,你还日能的不行你,你咋就没死在外头了?!”瞎子河栓嘴上骂着,心里却百般的温暖,这种温暖是顺着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的手传递过来的。如果当时你路过林场的“福运”一条龙撑起来的帐篷前,就会看到怪异的现象——三个男人手拉手形成一个圈,彼此看着对方(瞎子河栓即使看不到,也在大睁着眼睛),他们含情脉脉,情意绵绵。
被瞎子河栓这么说着,罗锅新亮也不生气。他说:“臭瞎子,老子活得好好的,不要咒老子死。你日能的,在林场做甚营生了?”
瞎子河栓回答:“吹唢呐。”
罗锅新亮不敢信,脑海里耳朵里开始回绕起那辽阔的动人心魄的唢呐声。
他问:“难不成刚刚那一首《黄土情》是你吹得?了不得哇,我的瞎子河栓,你出息了。”罗锅新亮说完仔细端详了瞎子河栓,发现此刻的瞎子河栓在昏暗灯光的映衬下,脸膛红润,皮肤光泽四射,这家伙分明是发达了。
瞎子河栓回答:“都是师父教得好。”
瞎子河栓松开手两人的手,摸索着坐在了凳子上,继续说:“也不知道哑巴咋过来的。新亮新亮,你咋就成了厨子?”
罗锅新亮也找了个小凳子坐下来,哑巴拐全见两人坐下来,自己也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三个人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小圆圈。罗锅新亮说:“你个死瞎子,老子说过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厨子,你娘的居然忘了吧?!”
瞎子河栓不接应,问道:“累不?赚钱不?享受不?”
罗锅新亮说:“能不累了?能不赚钱了?能不享受了?累是累点。还挺赚钱,不用再讨吃要饭了。享受的要命么。有钱了啥都享受。”罗锅新亮喝了一口水,喘了一口气,端正了一下身子,清了一下嗓子,开始一本正经的讲述起他的故事来。讲起故事来的罗锅新亮变得神采奕奕,看的哑巴拐全一阵激动,虽然他听不到对方的讲述,但是从罗锅新亮气定神闲的表情和他有节奏的一张一合的嘴唇上也能看出来,罗锅新亮的讲述极具精彩,不然瞎子河栓也不会表情夸张到嘴巴都要掉到后脑勺了,也不会激动起来手舞足蹈。罗锅新亮的娓娓道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哑巴拐全坐在凳子上的屁股竟然有些硌得疼。
在哑巴拐全左右挪动屁股的时候,瞎子河栓因着罗锅新亮的讲述,一会喜极而涕,一会悲从中来,一会屏息静气,一会手舞足蹈。他感叹着这位好友的艰难和幸运,同时也联想到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幸福的生活基本相同,不幸的生活各有不同。直到若干年后,瞎子河栓听到自己上小学六年级的小孙子大声朗诵这句话的时候,当时响在耳边的罗锅新亮的话语仍然让他刻骨铭心、历历在耳、终生难忘。
那天罗锅新亮敲开同福楼的大门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伙计开了门,没抬眼细看罗锅新亮,他摆着手说:“去去去,这都啥社会了,讨吃子比食客跑得还勤。”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门。罗锅新亮一脸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再次抬手敲响了门上的铜铛铁挂。还是那个伙计开门,这次还没有等伙计开口,罗锅新亮赶紧赔笑地说:“小哥,我是来找康师的。神池的小赵总让我来的。”
伙计听罗锅新亮这么一说,满脸狐疑的看了罗锅新亮片刻,一言不吭地转身进到了里面,门没有再次关上,独自留了一条刚好站下罗锅新亮的缝在那里。
在狭窄的门缝下,罗锅新亮看到空气中蒸腾起来的尘埃和若隐若现的迷离的光,那些尘埃漂浮在自己的面庞周围,面庞觉得有些痒;那些光照射在自己的脚下,脚觉得无处安放,焦灼地站立不安。
大概过去一刻钟的时间,小伙计领着一个身材修长仙风道骨的老者来到他身边,指着罗锅新亮说:“康师傅,他找你。”伙计说完以后转身去了里面,留下康师傅和罗锅新亮二人。
康师傅正准备开口说话,被罗锅新亮抢先说:“康师,赵科长小赵总让我来找你哩。”说着还把赵善财让他带的信递了上去,这份罗锅新亮只认识“康师”两个字的信被康师傅捏在了手里。罗锅新亮在康师傅的脸上分明看到了疑惑,他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他只知道一共写了八个字,其中两个字是“康师”。这个康师一定就是眼前这个康师傅了,可是另外六个字写的是什么,他一概无知。
而此时,康师傅盯着字条看了一遍后,在脑海里细细地想着字条的字面意思和背后意思,因为字条上写着“歪瓜裂枣,康师斟酌”。这八个字的意思应该说来也不难,歪瓜裂枣,这就是不好的意思了。斟酌,这是啥意思?需要怎么斟酌,如何斟酌,斟酌的深与浅让康师很为难,所以他才良久地陷入思考和两难的境地。按说小赵总交代的事情,他不能不办,可是小赵总又没有明说什么意思,要他自己斟酌,这他很犯难。
想了半天,他无法揣测小赵总的真实意思,但是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人一定是小赵总介绍过来的,那就先接受下来,再说斟酌的事情。想明白以后,他问罗锅新亮:“小赵总让你来干啥?”罗锅新亮回答:“学厨子?”康师傅说:“以前学过没有?”罗锅新亮回答:“没有。”康师傅说:“好。”又说:“随我来吧”。说完康师傅就领着罗锅新亮进了同福楼,开始了厨师的学艺。
可是厨师的学艺过程又出乎罗锅新亮的预料,刚开始几乎如他自己提到的,烧火洗碗,收拾杂物。关于厨艺的任何内容,罗锅新亮丝毫接触不上。渐渐地,他开始懈怠起来。
后厨每天四顿饭,伙食好得不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日子这么过也不赖。直到有一天他休息的时候,在张自忠路溜达,看到一户人家结婚办喜事,院门口彩旗飘飘,灯笼挂得到处都是,他乞讨要饭的本性就流露了出来。他凑上去看热闹。
这一看不要紧,现场的流水席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长龙一样的桌子上摆满了各色菜肴,而且这些菜肴都是从一个固定的户外厨房输出,上菜速度超级快,基本上没有多久,十几桌的饭菜全部摆满了桌子。罗锅新亮心里一阵嘀咕,这是什么样的效率呀,同福楼那么大的饭店,出菜常常被客人催,如果同福楼像这样的速度,那钱早就赚得翻了多少倍了。罗锅新亮被这种效率感染着,再听着喜庆欢快的音乐,心潮澎湃。
他趁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踱到了户外厨房出菜品的地方,细细地观察了所有的操作:只见多数菜品从一个大的铁箱子(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蒸箱)里取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而且是源源不断地往出取,像聚宝盆一样,再仔细看那厨子,挥舞着手臂上的炒勺,三翻两翻,便炒出来十来盘过油肉。现场忙活着只有三人,却可以有条不紊地供应上百号人的吃食,这真是了不起。看着现场的情况,罗锅新亮动了心思——如果自己可以做这样的生意,那不发财都不行。他把这种可能性在心里细细地过了一遍,盘算了各种可能性,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同福楼。
在同福楼的这一个多月里,罗锅新亮曾经试着和康师傅相处,但是老者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避罗锅新亮之不及,躲得他远远地。后来罗锅新亮才知道,康师傅祖辈都在同福楼伺候,连最艰难的动乱十年,他都没有离开同福楼。
哦,对了,康师傅本名叫康效生,他爹给他起这名字的意思就是让他延续祖业,效仿祖业,生生不息。康效生是个怪脾气,只研究菜品,只关注厨房卫生和菜品质量,其他一概不管。所以,罗锅新亮来了同福楼虽然递了条子,但是康效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更何况赵善财还写的还是“歪瓜裂枣,康师斟酌”,这等含糊不清的词语,康效生便懒得去掺和。康效生不掺和罗锅新亮的事情,但是罗锅新亮得想法子发展和进步。
这一个月来,他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他和二厨储厚林的关系非常好,他时不时地夸赞褚厚林的厨艺一流,说同福楼如果离开储师傅,那是转不开的,他康师傅啥也不管,同福楼乌泱泱的人群来吃饭全靠了储师傅的全力张罗。这前一句储师傅,后一句储师傅,再加上他腿脚还算勤快,嘴又甜,给储师傅忙前跑后、端茶倒水,两人渐渐地处成了至交,或者说师徒。
这天罗锅新亮从外面回来后,先是满脸兴奋地去找了康效生,说自己有个天大的想法,可以让同福楼的生意连翻好几倍。当时,康效生端着一杯白得发青的瓷碗在哧溜哧溜喝着茶,气定神闲地躺着摇椅上一晃一晃,连正眼都没有看罗锅新亮一下,兀自哼着小曲,悠闲自在。
在康效生这里碰了钉子,罗锅新亮就转身去找储厚林。这次罗锅新亮没有刚才那样表现异常,他平平淡淡地把储师傅拉到一边,给储师傅递上一根五台山烟,还划亮火柴给储师傅点了烟,才慢悠悠地说:“储师傅啊,时间真快啊。”说完没有了下文。
储厚林看着表情平淡的罗锅新亮,觉出了些许不同,说:“咋地?想家了?”
罗锅新亮回复:“那倒没有,就是有些惆怅。”说完罗锅新亮还偷笑了下,“惆怅”是啥意思自己都不明白,只是一次听一位客人说了这个词,自己便记住了。
储厚林更加疑惑:“惆怅啥?衣食无忧,有啥愁的?”储厚林这么一说,罗锅新亮暗想,原来惆怅是这个意思啊。赶忙回复:“虽说不愁吃喝,但是人总有些志气吧。”
储师傅问:“你有啥志气?”
罗锅新亮说:“挣钱,挣很多的钱。”
储师傅笑了:“谁不想挣钱,挣很多钱。说的倒容易。”
罗锅新亮说:“容易。”
储师傅说:“咋容易?”
罗锅新亮说:“可容易。”
储师傅问:“说说看?!”
罗锅新亮把当街看到的情形来来去去地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自己的渲染:“这要是让同福楼做这业务,还不得把整个朔县的人都招过来吃吗?吃饭吃饭,吃了饭,就得付钱,付钱就赚钱,赚钱就可以发财。”
被罗锅新亮这么一渲染,储厚林也有些心动,他是身在囹圄,不知乾坤啊。是呀,同福楼虽说是一等一的饭店,但是总归是“坐商”,每天接待量有限,而且康效生还限定每天只接待20桌,限号而入,过而不待。钱也挣得不少,可是下面人拿的少,工作又很繁琐,康效生要求又高,还动不动对下面人辱骂一番。可是,储厚林也没有办法,他一介厨师,出了饭店啥也不会干,自己也没有本钱开饭店,所以只好将就地干着。今天被罗锅新亮这么一说,他的内心十分动摇。当下和罗锅新亮约定了,安排完最后一桌饭,二人同行去当街再行查看一番。
这一去,储厚林便看出了门道。在晋北地区,红事必吃炸油糕,寓意步步高升,喜事连连;白事必吃豆面河捞,寓意逝者顺顺畅畅地离开,生者长长久久地存活。而这两样是储厚林都非常拿手的活儿。同福楼时不时也会接待一些喜宴,油糕自然免不了,而且储师傅的油糕炸得又黄又香,油糕生起来的面泡覆了满满一层。
储师傅对罗锅新亮说:“这炸油糕有两个讲究,一是油糕有气泡,起泡的油糕才会酥脆,吃着不觉得油腻;二是要顺滑不粘牙,油糕要软润到可以拉长丝不断,入口又十分香甜。要是炸红豆油糕的话,豆子的选择很重要,要选上好的豆子,提前用水泡三四个小时,然后再去蒸熟,捣成豆泥,包进用上好黍子磨制的糕面里,炸出来那叫一个香。”听着储师傅的一番介绍,罗锅新亮口水直流。流完口水后,罗锅新亮问储师傅豆面有啥讲究。储厚林就说,豆面主要讲究砃的使用,砃的适量配比可以让豆面吃起来劲道而不生涩,加上用肉丁和土豆丁、豆腐丁炒制的臊子,一顿饭咥三碗都不过分。储师傅说红白事如果能把这两样做好,那你的宴席就成了。
两人前前后后这么一商量,事情便这样顺畅地定下来了。他们二人的“福运”一条龙宴席便开张了。直至火遍整个晋北地区。
罗锅新亮说完这一段话,粗粗地喘了一口气,拿起身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看看瞎子河栓,再看看哑巴拐全,意味声长地说:“很多事情,看着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了。我们也遇到了很多困难。”
瞎子河栓听出来罗锅新亮的不易,暗下脸来问:“还有难得住你新亮的事情啊?”
罗锅新亮说:“狗屁,我又不是太上老君。”
瞎子河栓说:“太上老君还不如你了,被孙猴子踢了丹炉。你罗锅新亮不是把一条龙做得红火热闹吗?我也常常听人说福运一条龙的虎气。”
罗锅新亮说:“表面看着红火,也不挣钱,只挣得个辛苦钱。刚开始储师傅还和我一起做着,做了三个月,储师傅觉得不如在同福楼舒服,起早贪黑不说,有时候还得挨饿受冻,还有忙不完的事情,钱也不多挣,他干了两个月回了同福楼。我只好自己坚持到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福运一条龙的名气打出去了,炸油糕和豆面河捞的绝活我也学会了,才一直坚持开到现在。说是不挣钱,也多多少少挣了些。对了,瞎子河栓,你吹唢呐的事情我倒是听赵善财说过一回,没想到你吹得这么好?”
瞎子河栓回答:“是郭师父教得好。”
停顿了会,两人都不说话。夜色越发浓重了起来,虫鸣声此起彼伏,衬托的林场更加幽深,这阔野般的林场大约此时依然清醒的人就剩下罗锅新亮他们三人了。在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聊天的时候,哑巴拐全渐渐地有些困顿,头都正不住,一摆一摆地朝着帐篷旁边的柱子倒。罗锅新亮看了眼哑巴拐全说:“也不知道哑巴拐全是咋过来的?”罗锅新亮说完没等瞎子河栓回答,推了下哑巴拐全。哑巴拐全一下激灵起来,快要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大,定定地看着罗锅新亮,等待他的指令。只见罗锅新亮用右手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又用左手往下压了压,他的意思是说:“哑巴拐全你辛苦了。”
哑巴拐全呵呵地笑,赶忙摇晃着双手,说,不辛苦。
瞎子河栓此刻接应了罗锅新亮说:“这哑巴是个好人,性情人。”说完再次把哑巴拐全的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罗锅新亮意味深长地说:“赵善财不是个东西。终于得到了报应。”
瞎子河栓充满疑问地说:“赵善财咋了?”
罗锅新亮说:“咋了?被抓了。贪污腐败、作风腐败。占着一个采购科的便宜使劲往自己家捞钱,捞钱还不算,见着袭人的女人就硬上。这不是一次看上了一个女人,硬要和人家好,谁知道这女人不好惹,是地区地委专员的老婆。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惹恼了地委专员,人家派了一个工作组下来查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单位到家庭,查了个遍。里里外外查出来贪污腐败一百二十万,欺霸妇女十六人。当下抓了禁闭,没几日就挨了枪子。赵家大院也被收归了国家所有。”
罗锅新亮停顿了一下,大大地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人啊,做啥都行,就是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本来我还指望赵善财能够帮助一些,这下好。他连自个都保不住。”
瞎子河栓说:“是啊。是啊。新亮新亮,咱们就做人堂堂正正,靠本事吃饭。”
罗锅新亮说:“是呀。”说完他看看瞎子河栓,再看看哑巴拐全,心下热浪汹涌起来。他觉得自己该做一些什么事情了。他站起身来,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找东西。瞎子河栓听着动静问他:“新亮,你寻甚了?”
罗锅新亮也没有答应瞎子河栓,径直找着自己想要用到的东西。时间再次如静止般陷入沉寂。哑巴拐全看着罗锅新亮的动作,瞎子河栓听着罗锅新亮的动作,罗锅新亮动作着自己的动作。三个人都不说话。时光在短暂地进行着重复。大约十分钟左右,罗锅新亮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哑巴拐全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烟盒的锡箔纸和一支铅笔。瞎子河栓听到他的腰椎直起来时发出“嘎吱嘎吱”的轴动的声响,他开始猜测罗锅新亮的下一步动作:他是要继续弯下腰身?还是就这样直着腰身?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瞎子河栓只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东西缓慢地爬过帐篷。
哑巴拐全看到罗锅新亮把身子正得直直地,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纸,非常专注地画了起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哑巴拐全不知道罗锅新亮画着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一定非常重要,因为他在罗锅新亮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凝重。大约半小时之后,罗锅新亮正正了酸困的脖子,把那张纸郑重其事地递给了哑巴拐全,他用眼神告诉哑巴拐全,这很重要,需要他仔细去看。
哑巴拐全接了纸过来。刚开始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罗锅新亮要说明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来看了罗锅新亮好几次,他看一次罗锅新亮,罗锅新亮就朝着他点一次头,而且每一次罗锅新亮都给予哑巴拐全深沉的注视。哑巴拐全便又返回到纸上,慢慢地他看明白了纸上画的意思。虽然那些人画得脑袋大身子小,虽然窑洞的样子差不多画成了正方形,虽然钱币的样子只是写了个数字。不过结合所有的内容,哑巴拐全弄明白了罗锅新亮的意思:他是说因为赵善财的事情,哑巴拐全没有得到好处,他和瞎子河栓都得到了好处,他扔下了哑巴拐全,觉得自己过意不去。现在他有了钱,想给哑巴拐全补偿,去了几次哑巴拐全的窑洞,找不见人。今天遇见,一定要把钱给了哑巴拐全。
他的画上哑巴拐全张着嘴,旁边画的一堆“……”;赵善财头大身子小,和他抱在一起的长头发明显是个女人;方形的窑洞院子里有一颗大树,那一看就是哑巴拐全的院子;厚厚的钱都画着10的样子……哑巴拐全边看边摇头。刚开始是慢慢摇,后来摇得非常快,最后直接把纸扔给罗锅新亮,咿咿呀呀地朝着罗锅新亮一顿吼。吼完他怒气冲天地看着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此刻,他才明白过来,眼前他最好的两位好友突然离他而去的真正原因,原本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大约也因了黎明前昏暗的晨光印照,哑巴拐全的脸色看上去青一块白一块。他表情扭曲到变形,双手捏得骨节嘎巴响。
罗锅新亮使劲去拉哑巴拐全,想要把他按在凳子上坐下来。被哑巴拐全一把推了个趔趄。罗锅新亮紧着扶住了放满猪肉的案板,摇晃着站稳。他弯腰又去自己的箱子里找东西,这次他拿出来厚厚一塌钱,抓着往哑巴拐全的手里塞。还没有等他动作,哑巴拐全再次一把推开他,嘴里的声音更大了,咿咿呀呀变成了呃呃呃,怒目圆睁着看着哑巴拐全。
瞎子河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问:“新亮新亮,咋了咋了?”
罗锅新亮没好气地说:“没咋,没你事。”说完他还要再次走向哑巴拐全。
这次哑巴拐全没有丝毫客气,他直接把罗锅新亮推到在地。自己大踏步地从帐篷里走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他转回头来,对着罗锅新亮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天完全亮了,夏天的热骤然出现在了林场的上空,空气中稠密地飘荡着一种腥甜的气味。
哑巴拐全大踏步地走向了林场水房。他从来没有觉得生活像今天这般美好,这么轻松!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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