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片海还算干净,陆鸣这样想着。
本来平静的心,随着海潮翻涌竟动荡了起来。
天海茫茫,风浪怒嚎,孤叶般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海浪卷去。
清瘦单弱的男孩,略长的头发被海水打湿粘在苍白的脸上,他凝望着大海,眼眸随着潮水的起伏而颤动。
他是从内地来的孩子,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它远比想像的阔大,潮水往复,单调无聊。
就像生命。
他打开帆布包,从中抽出一沓纸——这在脑海中排演过几万遍的动作,此刻竟有些僵硬,他将手使劲一挥,挥掉了所有的犹豫。
纸片从他指间飞扬而出,是海鸥振碎的羽毛。
像顾城把诗篇喂给火焰,他把诗篇撒向大海,它是他唯一的读者。
海风穿透单薄的衣衫和骨肉,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浑身瑟缩着,两条瘦长的腿却固执的拖着他,踩着软溺的沙子,一步步涉入海中。
“小心脚下的头盖骨。”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说道,他略一停顿。
“这一带死人很多,没人收尸,螃蟹会用头盖骨筑窝。”
透湿的衣衫被海风刺穿,他浑身一冷。
打火机清脆的响声,老人点了一支烟:“今天风大浪高,没人出海,很冷清啊……”
他将眉头一皱,平生最讨厌与人说话,更讨厌没话找话的陌生人。
他扭身就走——看来只能换个地方了。
老人却跟着他,与他攀谈:“孩子,你几岁了,还在上学吗?”
“嗯。”他敷衍一声,下意识看了老人一眼——他比他矮一个头,却十分敦实,一张黝黑的脸沟壑纵横,最可怖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陆鸣咽了咽口水,心中一阵惋惜。
像美到极致的风景里飞来一只苍蝇,得赶快把他摆脱掉!
他迈开长腿走得飞快,老人气喘吁吁说着什么,最终还是被他落在身后,他才意识到他在狂奔。
怎么突然出现这么个人?
可惜,太可惜了,今生最后见到的人,竟这么邋遢丑陋。
他奔跑着,试图将老人的形象赶出脑海。他跑了很久,却突然停了下来,那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竟跑到了他前面,站在沙滩上,像个粗壮的树桩子。
他咧嘴一笑,满口黄牙,还脱落了几颗,失去的左眼像漩涡拧在一起,另一只眼正满含嘲讽地看着他。
陆鸣大喘着气,与他对峙。
“孩子,爱吃鱼吗?”
陆鸣没有回答,将目光投向海天交界处。
太阳在阴云的缝隙里挣扎,海浪汹涌不息。
“我喜欢马林鱼,蒸了,一筷子一筷子夹着蘸酱油吃。”老人缓缓地说,“每一根骨头都剔得干干净净,香啊。”
他不喜欢吃鱼,也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倒是很厌食,从小他妈妈就为此操了不少心。
“鱼吃人也一样。”
他心里咯噔一下,喊道:“你个疯子,走开!”
老人哈哈大笑,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对待他的亲孙子:“孩子,有喜欢的女孩吗?”
他厌恶地把身子往回缩,生怕他的手抹脏了他的衣服。
“女孩”两个字轻轻地刺痛了他,他眉头略略一缩,却被老人精明地看在眼里。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没什么可惜的。”苍老的声音说这样的话极其怪异。
“你不要胡说,她不可能不爱我!”陆鸣眼睛和鼻子同时一酸,因为方才海水拍了他满脸。
老人漫不经心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为一个女孩疯狂过。我爱她爱得要死,她却跟了别人,一个美国军官,比我高大比我有钱。我不甘心,去找她,那个美国佬竟冲我开了枪……”
他指指自己的左眼:“命保住了,却成了这鬼样子。我恨透了他们,他们想让我死可没那么容易,据说那个军官前几年去世了,我赢了……”
他略带得意地笑笑,那只有一只眼睛的、黝黑的脸更加狰狞。
陆鸣从心底发出了嘲笑,这个鬼样子活在人间,真是浪费。
老人摸出来一支烟递给他。
他已经戒烟一年多了,本来烟瘾就不大,不过是为了应酬才抽的,后来父亲得了肺气肿,他赶紧就把烟戒了。
此时,他却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老人的烟,把头缩下来,就着老人的打火机把烟燃上。
海风很大,他们凑得很近,像在交换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一个诗人。”老人抽着烟,慢慢地说。
陆鸣的目光聚在他身上,只一瞬间,又转过头,仍淡淡地抽烟。
老人摸出一张纸摊平了,慢慢念道:“黄昏的秋天结满瓶子/在金色的空白里/我摘一只透明的/河水在流/湖泊在流/大海也在流/苦而咸的像瓶子/透明呼唤我/我有泥土,有铁块/有脏旧的柏油路/还有野草似的肺病……”
是方才他扔的那沓纸中的一张,他不做声,只是恶心,他的诗应该葬入大海而不是在这双肥厚、黝黑的手中。
那老人却又大笑起来:“这写的是诗吗?空洞乏味,不过是意像的堆叠,强行模仿朦胧诗派罢了!”
陆鸣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从他手里夺过诗稿:“不要碰我的东西!我没有模仿任何人,更没有模仿朦胧派,朦胧派保守乏味,我向往的是戈麦那样灵动的诗句……”
老人收起了笑容:“戈麦……我那个不肖的学生,竟还有人记得。”
陆鸣震惊地看向老人。
老人的家狭小而零乱,陆鸣侧身而立,用袖子捂着鼻子。老人好不容易腾开了一块地方,让他坐下。
又用破旧的搪瓷杯给他倒了半杯水。
“你的诗集呢?”陆鸣已知道自己上当了,诗人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老人慢慢打开一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来几个厚厚的本子:“喏,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诗。”
陆鸣狐疑地接过来,顺手翻了几页,不禁笑了起来。
与其说是诗,倒不如说是顺口溜,每一首都幼稚可笑,难为他写了这么多本。
陆鸣把本子甩给他,早就点着的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你骗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认识我吗?”
“我不认识你,但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老人令人惊讶的淡漠像往复的海潮,即使平静,亦有骇人的力量。
陆鸣的脸刷得白了,他明白自己早就被老人看穿了。
老人继续展示着箱子里的东西:“我不仅读诗、读小说,还画画、写曲子,愿意自杀的大多都是这些艺术家,他们把海子、顾城、凡高、海明威挂在嘴边,但是真正的哲学家像叔本华、庄子其实都很乐天,对了,我喜欢苏东坡……”
陆鸣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感觉自己像个说慌话被揭穿的孩子。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说过慌,说谎带来的不安远比承受错误更痛苦,他被折磨了很久,自此不再说慌。
“你是个好孩子,回家去吧,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谢自己。”
他强忍住鼻子里的酸涩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老人笑了:“没什么好问的,你们那些理由在我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我以前是军人生死场面见多了。对了,我结过婚、有过孩子。一个小女孩,她才六岁。她和她妈妈被对方胁迫做了人质,我没能去救她们……”
“我给她们收尸的时候,是我成年后唯一一次流泪。如果她还活着,孩子或许有你这么大了。”
老人平静地说着,陆鸣却红了眼圈。
老人又燃上一支烟,并递了一支给陆鸣,两人默默抽烟都没再说话。
天已擦黑,老人煮了鱼款待他。
鱼很腥,不好吃,而且没有酱油。但他们依然吃了个精光,每一根骨头都剔得干干净净。
陆鸣向老人深深一躬:“老先生,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老人摆摆手:“没必要。”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一定会后悔。”
大海的呜咽声在夜幕里无止无息。
老人说:“我从这海里不知道拽出来过多少人,有不小心掉进去的,也有像你一样的,但毫无例外,每个落水者一见到我都不顾一切地抓住我,求我救他——求生是人的本能。”
陆鸣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这个丑陋的独眼老人不是他这一生最后见到的人,那天晚上他去了火车站,在那他见到了成千上万的人。
(二)
郑强早起打开窗,静静欣赏着朝阳。
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后他好多了,但真正治愈他的是他的家人。他再婚了,妻子刚刚怀孕。
这红彤彤的太阳,就是他心里冉冉升起的希望。
不久前,陈警官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小郑,一年前救你的那个老人找到了!”
“真的?”郑强为之一振,仔细盯着陈警官,琢磨着“找到了”的真正含义。
陈警官说:“在一处偏远的海滩上发现的,经过DNA鉴定,确定是那个老人。”
郑强沉重地点点头,他无数次渴望过奇迹,但也明白不可能。
“真是个好消息。”
陈警官拍拍他的肩:“来,看看这些。”
从那些厚厚的卷宗里,郑强才知道那个老人曾经是特种兵,从事边境缉毒工作多年,荣立个人一等功三次,其它功勋数不胜数,执行任务期间妻女被毒犯绑架致死。
后又执行多次国际维和任务,与武装分子发生冲突时中弹失去了左眼,然后回国养伤。退役后一直住在海边,默默参与海边救援,十几年间,从海里一共救起132人。
郑强正是第132位。
郑强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天气阴森,风急浪高,他在海边哭得撕心裂肺。
他做生意失败,妻子也因病去世。他怀揣着她的项链跳进海里。
冰凉的海水像千万根钢针扎向他,漫无边际的绝望与懊丧,裹挟、撕扯着他。
他痛苦挣扎,却清楚的知道来不及了。
时间如静止般绵长,怎么还不死……太痛苦了……
当那只肥厚、黝黑的手伸向他时,他毫不怀疑那是上帝之手,他没有宗教信仰,但在那一刻,他看见了上帝。
他拼命抓住它,迸发出全部的力量呼喊:“救我!”
当他被人七手八脚拉上救生艇时,却听人惊叫:“那老人看不到了!”
他全身痉挛头痛欲裂,身体似乎还在水里,无边无际漂漂荡荡……
这种感觉伴随了他整整一个月,出院后走在路上依然在漂,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灵魂变轻了。
那个老人没有找到,他成了心理医生的常客。
陈警官低沉地说:“当时老人已被确诊癌症,并且是晚期。我跟他的主治医生聊过,他很不愿意接受治疗。”
郑强蓦地红了眼眶:“你的意思是……”
“据那天搜救队员说,老人在失踪前喊了声,再见。”
“再见?”
“他曾跟主治医生说过,他是一个军人,从来没怕过死,但他害怕死在病床上。”
“所以……”
陈警官默默点头:“可以这样理解,这是老人给自己安排的谢幕。”
郑强一米八的大汉,那天在警局哭得像个三岁孩子。
他给心理医生打电话说了再见。
然后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后,他又哭了一次。
许多年之后,陆鸣带着妻女来到这座海边小镇,处处向人打听那个独眼老人,在当地居民的引领下他来到了这片公墓。
他把一束花放到老人的墓碑前,才发现这里鲜花簇拥,比其它的墓都热闹。
他看着墓碑上老人安详的笑脸,静静读着他的生平。
目光停留在“一共救起132人”上,他并不属于那132人,天知道这个老人到底救过多少人。
“爸爸,不是说我们要去看海吗?怎么还不去?”小女孩在一旁说。
陆鸣把手放到六岁女儿的头上,凝视着老人的名字说:“这就是真正的海。”
注:
1.文中陆鸣的诗为王尧的作品。
王尧,出生于1994年,于2015年5月3日15时,在中国人民大学跳楼自杀离世,生前为该校环境学院大二在读学生,课余时间写诗。
2.文中的老人纯属虚构,没有原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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