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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安静极了，像是空无一人，其实，五人座的小车里挤了六个人。六个人六张嘴都失去了说话功能，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苍黄，枯黄的山尖戴着顶白色的帽子，帽子不大，有些滑稽，山腰也有点点没融化的雪堆，大的，小的，连成一片的，孤独一堆的，咋看咋不舒服，让人不舒服的还有车轮下面的路。大半个冬天过去了，没见一片雪的影子，谁知昨天下了半天的雪，路上被车压硬的雪，结成了薄冰，虽然车轱辘上了防滑链，还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防滑链陪着车轱辘咯噔咯噔地颠簸着前进，晃荡得人心里想要发火，又不敢发火。
不敢发火的原因，车里每个人都明白，彼此心里都窝着火，只要有导火索就会爆炸，爆炸后咋办？谁也不敢定方向。所以，大家伙又一次心有灵犀地全体静默，心里默默地消耗空气，默默祈祷今天的行为不会无功而返。
静默的车七拐八拐，再七拐八拐，一个半小时后，目的地近了，不远处传来的唢呐声如泣如诉，传递着道不尽的悲凉，空气好像都在悲哀，呼吸一下子有些艰难，车里的人互相看看，都在心底给自己鼓气。推开车门最先下来的是司机李立，中等个头，身材消瘦，头发花白，有些憔悴，他推开车门的同时说了这么长时间的第一句话，下车吧。话音结尾有些说不清的不情愿。这破地方，我是真不想来。后座靠近左边车门的赵敏一边下车一边嚷嚷。赵敏个头在女人里算高了，接近一米七，眼睛圆乎乎的，脸圆乎乎的，身体圆乎乎的，挤了这一路，肯定不舒服，她一边扯着自己的胖衣服一边发牢骚。
已经到了，这种话就别说了。赵敏老公李军赶紧制止自己媳妇的口无遮拦。李军比李立高半个头，身体挺拔，戴着眼睛，很斯文。大嫂，你想来？赵敏白了自己老公一眼，转过头问李立媳妇王慧。王慧一米六，不胖不瘦，眼神温和，她笑了笑没说话，径自弯腰低头从后备箱拿举行祭奠仪式的香纸蜡烛……大嫂，你还准备了这些东西？他们家配吗？赵敏声音又高又急，唾沫星都溅到了王慧脸上。这么多人，总不能空手来，但愿这次来，能让事情有好的转机。王慧好脾气地说。
另外两个没说过话的是亲姊妹俩，李立和李军舅舅家女儿大妮和二妮。这时，二妮靠近大妮悄悄说，幸亏爸今天因为路滑没下来，否则他会气出问题的。大妮点了点头。李立和李军就一个舅舅，因为姐夫姐姐都过世了，平时对李立兄妹三宝贝得很，看不得他们受委屈。过日子哪能事事如意，许多事大家都瞒着他，毕竟七十好几的人了，原则性还那么长。
一行人慢慢移动着，目的地还是彻底到了。灵堂搭建够高够阔气，各种人情往来的花圈从灵堂排到了大路口。最先迎出来的人是李红，李立的亲妹妹，李军的亲姐姐，一身白色孝服，腰上还围了一圈麻绳。看见大家，有些雀跃地跑过来说，来了。姿态很轻盈，像少女。姐，你穿白就算了，还围麻绳？赵敏手扯着麻绳说。眼看麻绳要被赵敏撤掉了，王慧拽住赵敏的手，目光向后一撇。原来是李红的老公吴德仁过来了。他站在李红身边，比李红还矮点，面对大伙，脸色讪讪的，生硬地打招呼，你们来了？路上好走吗？大家伙静静地看着他，都没搭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片刻，李立代表大家回答还行。
进了接待室，大家围了一张桌子坐下，李红也陪着坐下。举目看去，这间临时接待室是李红几十年前的婚房，因为现在不常回来，房间后面堆满了杂物，前半部分收拾出来接待李红和德仁的客人，当然其他兄弟三人的客人在其他三间屋子。一行人坐下不久，门帘被人推开了，呦，又来客人啦？我们德仁的客人真多呀……话音没落，一个头发全白，身体肿胖，但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进了门，目光直接，看见李红，她的语言戛然而止，表情由热情加阿谀奉承，快速转为嫌弃，眉头还不自觉皱了皱，变脸速度了得，转身出了门。
她是吴德仁妈。赵敏给大妮二妮普及。那个老太太自从自己儿子进了县委大门就开始得瑟，一改吴德仁娶不到媳妇时的巴结，挺起腰杆生幺蛾子，一直说李红姐没给他们家生大孙子，让他儿子那么优秀不得圆满，撺掇吴德仁离婚另娶，这去世的老公公也跟那婆娘站一边，活着的时候没做埋汰李红姐的事……那个不善良的老太太走后，吴德仁二兄弟和二弟媳过来打了个招呼，其余人全没尽村里人自认为的礼数，大家心里很不得劲，大家为李红不值，一时都没话可说，傻傻地呆坐着。
压抑的气氛蔓延了一会，李红自己憋不住了，先咋咋呼呼嚷嚷开了，手舞动着，形式很招摇，内容也有点招摇。祭奠仪式从前天就开始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来的大多是德仁的人，这规模是村里最大的，你还别说，一个村里老人有这样的仪式，得感谢他生了德仁这个好儿子。李红的语气里一荣俱荣的味听到耳朵里特别不是个味。哼，好——儿——子？赵敏又忍不住了。李红脸红了，唾沫星不飞了，跳跃的眉毛也收敛了。一桌子人都安静了，衬托得邻桌人特别聒噪，加上有意无意投射过来带着意思的目光，大家更不自在了。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种不自在，须臾，李红又开始说了，你们看灵堂多气派，花圈也多吧？德仁的人上礼都是这个数。说着她张开左巴掌伸直五根手指头，嘴向上撅着。姐，先别说了，你跟他回来给他老人披麻戴孝，他是如何说的？赵敏的话一出，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这是大家都关注的问题，终于有人问出了口。李红愣了一下，片刻后开口，德仁答应我，只要我带着薇薇和淼淼出现在他父亲的葬礼上，让他老父亲走得没有遗憾，他就同外边的女人分手，回家好好过日子。李红说着竟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像刚结婚的小姑娘对婚姻生活的憧憬姿态。姐，你这次可要强硬些，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赵敏还没说完，被李红打断了。我还是了解德仁的，他这次一定会说的做到。二妮听见坐在她边上的大表哥李立叹了口气，二表哥李军也叹了一口气。
举行完仪式，一行六人没有吃饭，饿着肚子回家了，不是主家不留饭，只是大伙都不能看自己亲人的丈夫那张脸，不能想那人当年追人时的嘴脸。
三十多年前，吴德仁大学毕业进了学校，虽然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但家庭条件太拖累，弟兄四个，父母务农，他的学习过程都是社会爱心人士帮助下才得以完成，再加上刚刚一米六的个头，其貌不扬的长相，他找对象的路途很艰难，三十岁大关都过了，还是没有合适对象。一次宴席上，吴德仁和李红相遇了，吴德仁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李红个头一米六五，父母双职工，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从小没受过苦，心善良得不知道世间还有疾苦，听了吴德仁的求学经历，爱心泛滥，非吴德仁不嫁。李红爸爸坚决不同意，原因是吴德仁看人时的眼珠子转动频率太多太快，一看就小心计很多的人，自己女儿自己了解，一根筋，到时候受了委屈都是小事……这件事僵持到李红怀孕了，才匆匆解决。
李红未婚先孕生了大女儿吴薇薇，吴德仁当着大家伙的面说，李红是他吴家的大功臣，他们吴家就缺女孩，他肯定一辈子对李红好。吴德仁兄弟四个，没有姐姐妹妹。李红坐在床上，看着丈夫，嘴裂到了耳朵边，稍后转头对着爸妈撒娇道，爸爸妈妈，我就说吴德仁不错吗？外孙女都有了，李家大人也不多说了，找人把吴德仁调出教育界，在县委办公室写材料，不可否认，吴德仁还是有两下子的，往市里送了几次材料后，市里看上了，直接要人，县里不放，给吴德仁按了个办公室副主任，吴德仁开始了自己的仕途。
那一段时间，吴德仁和李红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吴德仁天天忙事业，家里活搭不上手，但是回家会说甜言蜜语，李红一个人屁颠屁颠忙得可乐呵了，实在忙不过就拉自己的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帮忙，弟弟一抗议，你老公呢？李红就大声嚷嚷，德仁闯事业呢，还能因为这些小事拖了后腿。虽然大伙被拉得很烦，但是看着他们俩比较和睦恩爱也就不说啥了。过了两年李红生下了二女儿淼淼，当时计划生育还在实行，为了不让吴德仁的仕途受影响，淼淼一生下来就送到外省李红表姐家养着。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那一年吴德仁因为违反计划生育，不但没有升还降了半格。这对一路比较顺风顺水的吴德仁是个不小的打击，回家的态度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李红把一切错都揽过来，谁让又生了个丫头。
五年以后，吴德仁的官位又开始爬升，他脾气也见长，陪李红回娘家次数越来越少，爸妈一问，李红还嫌问多了，不高兴地说，有了官位的人谁有那么多时间走亲戚。当李红爸妈彻底退休，吴德仁来得更少了，就春节期间露一面，饭都很少吃。爸妈提醒李红注意吴德仁的行为，李红会天真地回答，娃都给他生了俩，他还有啥不对我好的理由。说完，李红盯着八点档电视剧，一边看一边傻乐。李爸爸李妈妈呼吸看看，眼神里的担忧让人心疼……
回来的路上，车里有了声音，气氛不憋闷了，王慧是主要说话者。这次我也不想来，不来他们俩说不定真完了，薇薇和淼淼都那么大了，话又说回来，虽然吴德仁做的就不是人事，咱看咱的人的路数，李红啥态度，你们还看不出来，委屈就委屈吧，只要李红以后的日子能过好。赵敏这次少有的没有反驳，陪着大哥和自己的丈夫李军叹气。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一年过去了，淼淼后天结婚。大妮和二妮兴冲冲地去了。去的时间不凑巧，大家都去饭店吃饭了，家里只有李红一个人，整个人蔫呼呼的，与喜庆一点边都不沾。二妮问，姐，有啥事？没事，我盘算一下家里的水果干果还够用吗？李红自己盘算了会说，水果不够，大妮你下楼去超市买苹果X斤，橘子X斤。二妮，你去肉铺买六斤五花肉做饺子馅，女婿来了吃饺子。大妮二妮买回东西，又被派遣着买喜字，买……姐妹三个终于能坐下休息一下了，李红才说从早上到现在她没吃饭，吃不下。为什么？这三个字一问出，李红的眼泪就下来了。
吴德仁的老父亲入土以后，吴德仁回家了，但是回家了的吴德仁不尽一点当父亲当丈夫的责任，一分钱不往家回拿，两个女儿要都不给，最过分的是，淼淼结婚的所有事，吴德仁光动嘴没出一分钱。就拿这几天来说，吴德仁没买回来一个苹果，一颗瓜子。最可气的是，因为不让公职人员大操大办，吴德仁借淼淼结婚已经在不同时间段举行过三次宴请了，礼金全装入自己包里了，说给女儿的陪嫁也不兑现，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李红神情很迷茫。大妮二妮有啥话也不敢在淼淼结婚这个节骨眼说，只能陪着表姐落泪。
说到最后，李红停了好一会，自己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才说，等淼淼结完婚，我就跟吴德仁离婚，一定离！大妮二妮在心里都舒了一口气，这憋屈的日子终于不用过了。
淼淼结婚三个月后一天，二妮在路上遇到赵敏。嫂子，李红姐如今咋样？咋样？还那样。那样是哪样？她没离婚？离啥婚，淼淼结完婚，吴德仁一共收了礼金四十万，给了你李红姐九千，你李红姐又开始理解吴德仁了。这都不可气，可气的是，吴德仁现在竟然在婚恋网注册了用户找媳妇。说你姐没有给他生下男孩，他这辈子必须有男孩，不能让他百年后坟上没有烧纸的，这都不是秘密了。李红姐知道吗？不知道。谁敢给她说，说了她也不信，她就信吴德仁。薇薇和淼淼知道吗？知道。俩孩子都被他们俩害了，薇薇比淼淼大三岁，有对象好几年了，按理说早该结婚了。为啥不结婚？跟她妈一样受虐体质，男方妈妈一直不同意薇薇，薇薇就是喜欢人家孩子，说啥都要跟人家在一起，没名没分都行。唉，大人行为带坏了孩子呀。可怜之人不要可恨之处，但是当这个可怜之人是自己亲人时，可恨之处只能打掉牙咽肚子里。赵敏感慨着。
二妮的心里也感慨着，庆幸自己的老爸去外地带孙子了，否则他那脾气来了，肯定会拽着李红去离婚。二妮也是二婚，她的前夫也不是东西，跟吴德仁的德性差不多，当二妮下不了决心开始新生活时，老头子说了一番话，女女呀，世界上男人多着哩，大多数都不渣，你一定能遇到把你捧在手心的人，人过日子，受累是能活下去的，受气可不行。二妮与现任丈夫的日子过得特别合拍，人天天都精神得很。
想到这，二妮说，嫂子，让我爸回来说说李红姐……二妮的话还没说完被赵敏打断了，别，千万别拉舅舅白白生气，李红和你不一样，你忘了我公公婆婆的日子了？我公公一辈子红颜知己不断，婆婆自己给自己催眠过日子，任丈夫在外面红旗飘飘，李红从小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天长日久，认知在骨头里就偏了，偏了正常思维十万八千里，幸亏李立和李军正常。赵敏说着，拍了拍胸脯，好像有些后怕。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李红过来了，穿着一件大红外套，外套太红了，款式也过于年轻，应该是淼淼结婚前穿的。她手里拎着一件男士外套的外包装，大牌，价格不会少于四位数。看见她们俩举着袋子说，给德仁买了件外套，不是该换届了吗？他需要走动走动，人穿精神点，运气就会好点。二妮和赵敏不知该说什么？李红也不等她俩回应，听见自己手机闹铃响了，说，十一点了，我要回家做饭了，德仁十二点就回来了。说完匆匆走了。
五十好几的李红，真是天真了五十好几年，也不知道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惩罚？她和吴薇薇的“忍辱负重”是遗传还是言传身教？周围的人都纳闷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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