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少

作者: Erosist | 来源:发表于2023-06-13 16:5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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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前渔窗村的居民在迁出旧镇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修建水库除了让老张家喜提两头公猪的拆迁款项之外,还把过往乌龟头一样的盆地山丘环绕成一个涴漫的岛,岛上住着香港富商和他有如蝇王的私人飞机。通体雪白的巨型机械匍匐在倘若全种成水稻就能养活一户懒汉的两亩地上,周围全是直到我成人后走出大山才知道叫“三色堇”“紫阳花”“虞美人”一类名字的彩色花卉——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所有镇上的人将那一匹地和地上的飞机、花一律称之为“大户的婊子”,尽管这只是富商的极小一部分财产,却遭受了最大的恶意。

    彼时富商的儿子在镇上唯一的公办小学里读书,是一个颇为乖巧的秀气人,却并没有学校里的另一群少爷那样的戾气,除了违反学校规定把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带到数学课上以外,并没有做过诸如仗势欺人辱骂师长一类的行为,也没有把头发染成嫩绿或大红的癖好,只是留着楚楚动人的黑色斜刘海,穿着蓝白相间的涤纶校服——那一身衣服和普通学生相比除了干净许多并无其他区别。或许正是因为他不仅相对老实且机灵,尤其是在语文课上以认字读写迅速闻名的原因,这个所有人都只知道他姓叶的少爷迅速成为了老师打压其他肆无忌惮而幼稚的小学校霸的有力工具。一时间,偌大的校园竟然没有某人又把某人的衣服扔掉、某个人又纠合当地混混在校门口堵人的新闻,以至于小学生们因无法在一天的学习后给务农的爸妈带去乐子来换得一颗水果糖。那些自以为称王称霸的小少爷们更是为此忍气吞声,虽然也有反抗的想法,但是一想到叶少家白色的巨型飞机可以展开剃刀一般的机翼把自己家去年刚买的桑塔纳切成两半,那些叫嚷着江湖义气的绿色红色头发们便有了一种任人宰割的恐惧。而大部分的普通学生和老师,也都自心底里地开始喜欢起这个少年。

    其实叶少家的飞机并没有那么锋利。他本人也只坐过一次,也就是去参加他死在香港年过古稀的父亲的那一次,在此之后这个白色怪物便被梳着大背头穿着笔挺制服的银行老板收去抵债了。这是一个我回乡时碰到已经靠救济金度日的叶少时他给我讲述的传奇:那是一个镇上因屠户生病而没有杀猪声变得宁静的下午,几辆银黑的SUV开入渔窗镇,径直奔向东南方神秘的岛。才刚小学毕业的叶少被他风韵犹存的母亲紧拽着手来到别墅外巨大的餐厅,整个辉煌金碧的墙和苍白的大理石就像一面镜子,让少年不仅看到了桌上客人阎王般的死鱼脸和自己瞳孔放大的眼珠,更看到了自己风雨飘摇的命运。

    我和叶少在同一个班上读书。不同于这个小镇的原住民,我们一家来自市区,是由于我父亲的矿石开发工作而来到了这个大部分人口都是少数民族的边陲之地。也正因如此,我们家持有仅次于叶少家的财力和独一无二的受教育水平,我也被父母保护得极好而没有卷入混沌的毛孩儿打架之中。作为更持有风度的“外地人”,我也自然不屑于同那些花哨愚蠢的当地豪强游乐,而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似乎也因忌惮不愿和我交往。于是,我和叶少都稀里糊涂地就成为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流似乎是更为单纯却更为先进的一类,诸如哪款新的电子游戏又降价了,哪个老师上课时又表扬谁了。两人也都在这样你一句我一句里面满足了空虚感和优越感,日益熟络。但是唯独有一件事情是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就感到在意的,那就是两人的学习能力。

    若要说谁比谁更聪明,怕是谁都不服气,毕竟从表现上看我们都是碾压小学考试的顶尖学生。但是要说起对新知识的接受能力,我不得不承认叶少有超过常人的天赋。每每遇到什么将众人难住的新汉字时,这个方才还在埋头玩游戏的少爷便晃晃悠悠地抬起头,眯着一双眼,用皙白的手腕拖起腮帮子,露出流畅的下颚,不出一分钟,他便猛而举手,待老师点名后又故作扭捏慢慢地站起身来,仍是眯着一双眼,开始分析其这个字的可能读音的含义,用他那清澈而温润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把脑中的想法说完,最后若无其事地坐下。到这个时候,其实他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场的学生已经被他深深吸引住了,倘若老师还要严肃地做出什么纠正也是老师的问题。

    就这样,我和叶少度过了平静和谐、我甘居下风的小学四年生活。五年级那年暑假,本来打算应叶少之约去他们家新修的游泳池一玩的我,在出发前一天被我妈连哄带骗地拉上了前往省城的车。在晕了一路吐了一路之后我恍惚地被我妈带到一个男人面前,他俯下身来摸摸我的头,对我妈说到:“这孩子我一定给他教好。”

    于是,原本的自由惬意变成了我每天的小学奥数课程。我倒也并不抗拒,特别是当老师夸赞之时,我心底便生出一种得意洋洋的骄傲,仿佛叶少也在场。就这么学习了一年,我在六年级入学前的一周参加了数学竞赛,又是一路晕车一路吐地回到了渔窗镇。

    我记不清消息是什么时候传来的,但是一定是和叶少爸爸欠债不还的消息一起传来的——我取得了全市第二的成绩,将进一步参加省上的比赛。但是和叶少爸爸欠债不还,包养十三房姨太太,年过六十还和叶少妈妈干柴烈火生下叶少的故事相比,我的故事还是太寡淡了些,根本不足以成为学生们换取水果糖的筹码。刹那之间,叶少成为了谁都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积怨已久的不良少年们拉着一帮小弟围成一圈大声地说着“大户的婊子看来是他妈呀”起哄声和嘲笑声随之而起;所有镇上的人都开始对这个给渔窗镇加了一抹神秘色彩的富豪和他的儿子口无遮拦。而我,满心期待着能借自己的竞赛成为班上新的风云人物,却大失所望,以为自己又被抢去了风头。

    一个下午,在众人都已回家,夕阳爬进窗帘亲吻地板的时候,叶少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长久沉默,直到一直装作埋头写作业的我装不下去,抬头看向他时,他才忽而张开嘴唇,发出了一声粗哑而微弱的声音:“今天能和你一路回家吗?”

    我看向他,他身上的校服明显有灰尘和揉皱的痕迹。可能是刚刚哭过的缘故,叶少刘海凌乱,肿着的眼皮遮住了他原本上挑而俊俏的眼尾,显得十分滑稽。

    我有些愣住,看着他白净的额头下的眉眼,一时间想过答应。但可悲的自尊心是那么让人沉醉,竟战胜了友情和天真少年心中的善良。“算了吧,我得去准备考试。”我冷淡地说到,便收拾起书包文具。

    他也许是真的因为压力而忍不住了,也或许是对我的表现感到伤心,带着哭腔地对我喊到:“你也觉得我是婊子的儿子吗?”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可悲的一次交流。迟钝如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那意气风发的少爷朋友在一夜之间已然进退维谷,居然还为自己的扳回一城而暗自得意。只是心底唯一的良知还支撑着自己维持看似的礼貌而没有对他恶语相向,便用一种疾首痛心的语气对他说到:“我对你很失望。”便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教室。

    此后我便沉浸在竞赛之中,中途也有几次想过要和叶少和解,但是每每看到那透出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劳累的双眼的时候,我感到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恐惧,仿佛自己也成为了施暴者中的一员。

    一个月以后,我们毕业了。我去到了省城继续学习。而叶少的母亲实在斗不过那早有准备的另外十二房姨太太,一母一子竟然在弹指之间成为了无法自立的弱势者。听说叶少也自从再也没有上过学,开始染起绿色红色的头发,游荡在小镇上,成为了纠合校霸的那一类人。尽管我可以想象他小小的躯体顶着一头彩虹是怎样的违和,但我却无能为力。当我回乡面对这个明明也许有着不亚于我天赋和前途的少年之时,我实在无法把他和昔日的“叶少”联系起来,竟一时间泪如雨下——我仿佛看到一块好像名为命运的石头从高山坠落,在六月的一个遥远的日子里砸死了一个本来充满希望的人。

    在这以后我遇到过很多聪慧的人,很多家财万贯的人,但是却再也没有听到那清澈而温润的声音,没有看到那楚楚动人的额头。

    2023.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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