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坐在如镜面般的海面上,海水停止了流动,静默无语,和他一起凝望着苍穹极光的帷幕,那摇曳的光线丝丝缕缕,交织成薄如蝉翼的帷幔,肆意地垂落到海面,悄无声息地隠入深海。
太阳升起,他在往日的同一时间醒来,与往日不同的是,昨夜他做梦了!
他就像是一个偷吃了禁果的人,怀揣着对新世界的认识,却又因已知的禁锢压抑不已。此刻的他,光着脚,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就一个瞬间,他只要一个瞬间的勇气,拉开门,跑到街上,用尽全身力气告诉这个镇子上的每一个人:他做梦了!
他不仅要让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听见,他还要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听到,要那栖息在树上的细胞听到,要那监视着他们的建筑听到,要那脚下的泥土听到,要那高悬的太阳听到,要一切的一切都听到!
画面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他看到画里奔跑的自己,如同一个疯子,四面八方的人涌出来,压到他身上,不停地往他嘴里塞泥土。
他胆怯了。这只能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最终还是出门了,跟往常一样,他跟路过的行人打招呼。
“今日是个好天气!”行人说。
他点头称是,却感到今日空气中的尘埃明显加重了,它们以肉眼不可见的形态落在他们的肩膀上,在他们的肩膀上上蹿下跳。
他最好的朋友端着一盆植物走来,他停下,茫然地看着他。
给你。朋友将绿植推到他怀里,他赶紧接住,看着这盆绿植不明所以。
大家都领了这盆绿植,就你一直没有去。今日那巫师说你要再不去就有麻烦了,我就替你领了。朋友说道。
这盆绿植,长得真丑!他蹙眉道,跟那巫师一样。
那巫师是住在最高塔楼的顶级管理者,尽管他没有任何名义上的职务,但他却决定着整个镇子的运转和发展。没有人见过那个巫师,他所有的信息都是由塔楼上的钟鼓传达。钟鼓一响,旁边的白鸽必带信息飞下塔楼,交给塔楼下的传信者。尽管他没见过巫师,但直觉告诉他,那个巫师很丑!
你昨晚睡得如何?他试探地问道。和平时一样啊,朋友回答。你见过黑夜吗?他又问道。
朋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一起长大,你见过黑夜吗。
他摇摇头。
是的,这个镇子没有黑夜。不,不是说没有黑夜,而是他们没有见过黑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镇子上的所有生物日落前自动进入睡眠,太阳升起后醒来,夜里从来不起夜,没有失眠者,也没有人做梦,他们的黑夜,在某一天,被偷走了!
我做梦了!他差点脱口而出。但是看着朋友的脖颈他还是忍住了。他们来到那个半圆形的车间。有一天,有个人从那里面冲出来,大声喊叫他做梦了,众人像是听到了诅咒似的,纷纷跑出来,惊恐地四下张望着,将那人五花大绑抬了进去,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他站在半圆形的车间前迟迟不肯离去。巫师的白鸽不知何时落在了车间顶上,一双祖母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大家都穿戴着同样的衣服,走向同样的地方,干着同样的活,日日如此。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期盼着发生一些事情,发生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远处起了山火,他大喊快逃。众人茫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他喊得声嘶力竭,那些人却无动于衷,任由山火吞噬他们!他转身往回跑,却看到身旁的尘埃瞬间聚到一起向他压来,他被尘埃禁锢,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山火逼近,一瞬间化为灰烬!
他醒来了!
不是往常的同一时间,尽管太阳已经升起,但他很确定,自己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
梦里他被烧成灰烬,尽管只有一瞬间,他却丝毫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有一股难以明说的解脱和快感。
他们在方形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很想跟朋友谈谈很久以前的黑夜,可是朋友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没有时间。他抬头看着如机器般劳作的人们,尽力从他们灰白的眼睛里找出些奇异色彩来。我看到黑夜了,他想说,就在他第一次做梦的时候,就在他梦见极光的时候。
没有人会相信的,他沮丧地想,就像那个曾经说做梦了的男人一样,他也会被当成疯子对待的!就如当初那样,在那个人被所有人认为他癫狂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他努力回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下的工作出了差错!
巫师知道了他工作时的偷懒行为,下达指令要他接受处罚,他被挂在塔楼的钟鼓上,承受着钟鼓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白鸽就停在旁边用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盯着他。他没有注意到白鸽那双发光的眼睛。大脑就要裂开,塔楼下的人们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不为所动。
做错事,就是要受到惩罚的!
太阳快要落下,鼓声早已停歇,众人也已散开,他睁大双眼,盯着就要落山的太阳。自己即将见证黑夜的来临,他这样想。身体不再感到肿胀发麻,心脏的有力跳动冲开了身上厚重的尘埃,血液冲破皮肤,迸发出无数红色的丝线,飞向红色的太阳!他就要见证黑夜的来临,他再一次想到。身旁的白鸽瞳孔开始变色,他丝毫没有注意,全神贯注地盯着地平线。
黑夜来临,他早已进入深度睡眠。这一夜,没有黑夜,没有梦。第二日他迎着日光醒来,时间依然早了二十分钟。此时还没有行人,远处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他顺着声音寻去,只见一辆一百来米长的红色大货车。居然有人醒得比他还早,他更加好奇了,扯着脖子向下张望。
没有人从火车里下来,那辆火车在车间口自动停下,仿佛幽灵一般。他忽然觉得胸中蓄满了力量,尽管他已经被绑得发麻,血液也停滞不动,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即将要做的事!
白鸽还在身旁,此刻双目紧闭,仿佛熟睡般。他这才注意到这只白鸽,想起似乎每个地方都有它的身影。这个镇子只有这一只白鸽。
人们开始上街干活,被曝晒了一天一夜的他也被释放了。他被人们架着拖着放在车间门口,他就那么斜挂在门上,双腿摊开,两手瘫在地上,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那辆大货车。
朋友劝他进去干活,他也只是笑笑,丝毫没有挪动的迹象。你要是再这样又会被绑到鼓楼上的,朋友说。他不在乎,反正他即将离开这里!
没有人注意他。除了那只白鸽。
他钻进货车,屏住呼吸,聆听者车外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机器声互相嘈杂,他讶异他们竟然在这样的噪声中生活。
周围渐渐安静,他换了个姿势藏着。在装车的时候,没有人发现他。
这是一片广袤无际的草原,他赤着脚尽情地奔跑,日光的光晕折射出彩虹,他迎着风,飞向无尽的边缘,那里就是黑夜的家,他要飞到那里去,追上黑夜,和它谈谈他做的那些梦!
一只雄鹰在他身边飞过,速度比他还快,他加快速度,想要超过它,那雄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快速冲出去后盘旋返回,速度之快,似要与他撞个粉碎。他急忙减速,在雄鹰的喙插进他眼睛前一刻,竟然变成了那只白鸽!
他被吓得醒了过来。
他还在那辆红色大卡车里,车子还停在原地,他以为自己昨夜没有移动,可是轮胎上新沾的泥土告诉他,他昨夜确实出去了!
为了防止别人察觉,他白天和往常一样,丝毫没有流露出不寻常的举动。一到下工,他就偷偷钻进大卡车。一连几日,他发现最大的问题不是被别人发现,而是他根本抵不过黑夜来临前的睡眠!
没有人注意到他每天醒来的时间都在提前,他们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他觉得什么即将来临,但却又遥遥无期。
朋友告诉他,巫师近日没有传达过消息。他没有回应。朋友又说,这不正常,因为巫师从来没有连着几天什么都不发布。他有点反应过来。但是信鸽的身影到处可见,只见信鸽,不见消息。朋友又说道。
他这才回想起来,每次他的身旁都有那只白鸽,就连他出逃的那几日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它,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似乎在监视他!
他猛地想起什么,撇下手里的工作,朝塔楼奔去!
这时鼓声响起,夹杂着尖锐细长的哨声,所有人一股脑儿地涌出来阻拦向塔楼冲去的他,而他似射出的火箭,任凭众人怎么追赶也追不上。
所有人在塔楼前停下脚步,没有得到许可他们不敢擅闯!而他才不会在乎那些屁制度!
塔楼没有人看守,他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巫师的房门前。他没有犹豫,撞开房门直接走进去。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圆形的球体浮在半空中。
那只白鸽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仿佛被冻结,可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光芒。
根本就没有巫师,对吗?他问道。沿着房间走了一圈,凝视着白鸽。你知道我醒来的时间比这个镇子上的人都早,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么,你知道我今天比之前提前了多少小时?他又问道。两个小时。白鸽回答。听到白鸽说话,他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你猜到了?白鸽问道。我猜到了。他回答。
是,根本就没有巫师,巫师就是白鸽,白鸽就是巫师!
从他开始做梦的那天起,白鸽就知道了,所以它才会开始监视他。梦境的开启,代表着塔楼的秘密即将揭晓,而这是它决不允许的!正如它的控制力,他的觉醒力也同样强大!
这个是什么?他问道。站在球体下细细观察起来。球体呈太极状双旋,一半呈白色光芒,一半呈黑色光芒,颜色相互交替变化!
白鸽没有回答。
那根绿色的线是什么?他注意到在两个半球之间有一根细细的绿线,那绿线垂下来,呈螺旋状。他伸手触碰,却看到自己的第一个梦。
白鸽祖母绿色的眼睛开始变色,他很熟悉,那是恐惧!但它依然倔强。
人们都觉得巫师太强大了,强大到无所不能,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不过如此。他嘲讽道。白鸽、巫师本身就不强大,是他们赋予了他强大的能力,被这样想象的能力压迫,然后顺从这样的能力。巫师,只不过是化身而已!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这是什么吗?他站在球体下问道。白鸽还是沉默。看来,你是想让我继续探索了!
说完他将半空中的白鸽一把捏在手中,抱着它,进入那球体里。
这是一片草原,与他梦中的一样,不过没有雄鹰,只有一只被他攥在手里的白鸽,还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树冠如巨伞般散开,垂下丝丝绿条。远方是一条若隐若现的墨色丝带,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黑夜。他和白鸽朝着那条丝带走去!
丝带近在眼前,他不由奔跑起来,就像梦里那样,他飞了起来,那是自由和向往送给他的翅膀,那里,将会是他实现心愿的地方!
白光一闪,他又回到了那棵大树底下,而墨色丝带在他身后。于是他抱着白鸽,又朝那里跑去,结果又回到了原地!
白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愤怒大喊,叫它闭嘴,将它用绿条捆绑起来倒挂在那棵大树下!
现在,你,就是我的见证!我要你在这里亲眼见证我将如何迎来宝贵的黑夜!
说完狂奔而去。
当他再一次回到原点,出现在白鸽旁边时,白鸽不再掩饰对他的讽刺和鄙夷。
他疯狂地来回奔波,却永远追不上那条墨色丝带。白鸽越来越得意,没人能破解这里的秘密,它自豪地想道。
那条墨色丝带还在那里散发着诱人的墨色。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不然白鸽不会如此自豪,自己肯定错过了什么。他认真想着,一屁股坐在树下,朝着远处的墨色发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他认真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沉默,白鸽的眼神开始焦虑。
对,他没有睡觉!为什么我不睡觉?他转头问道。白鸽没有回答,却越来越焦急。他看看白鸽,又看看远处的墨色丝带,忽然想起球体的形状和颜色变化,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笑声穿透了这片草原,他看着狼狈的白鸽,骄傲地告诉它:秘密已经被破译了!
他将白鸽解开,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柔声说道,我们一起来解密吧。
他们靠在树下,看着墨色逼近,不一会儿,黑夜来临,真正的黑夜!他激动的热泪盈眶,将白鸽扔向天际,开始了他的黑夜狂欢!
是的,真正的黑夜!
你的球体就是黑夜和白昼,你把我们困在白昼里,黑夜在另一半,当我们向自以为是黑夜的另一半走去时,那里已经慢慢在变成白昼,我们不是在向白昼奔赴黑夜,而是从一个白昼奔向另一个白昼!这就是你的秘密,这就是这个镇子的秘密!你,就是那个偷走镇子黑夜的人!
那根绿线“啪”的一声,断了!
那个球体消失了,他们站在塔楼的钟鼓旁。黑夜来临,包裹住整个镇子,人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你毁了这个镇子,白鸽说道。他一脸不在乎,悠闲地走到塔楼的栏杆旁,跳上去,张开双手,大声呼喊。回声从四处传来,他缓缓坐下,听着自己的声音飞向四方,一脸餍足。
白鸽传达了最后一次信息,镇子上的人连夜逃离了这个镇子,跟随巫师去找寻下一个永恒之地,留下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塔楼上欣赏黑夜,他将永远留在这里。
极光散落在这个镇子上方,如同梦里一般。他一点都不遗憾这个镇上的人们错过了这极致梦幻的黑夜,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静谧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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