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五角星下的供销社在川陕鄂的三地交接处,有一个地方,两边的山必然是高大壁仞的山,山上的林木必然翁郁苍茫,幽绿得逼人。常年山中各种奇珍兽鸟出没,叫声也清奇,欧欧欧,呜呜呜,突突突。但只要山林一起雾,声音就消声匿迹,徒留山下转折处那一条如缕清碧的河带,曲曲折折、疾疾徐徐,朝着偏南那一丛山簏的峡道不分昼夜地流淌。
但整个世界并不宁静与落寞,河上总跑着竹筏还有大大小小的船只。那些跑船的水手也都是极其天真与愉快的,他们春秋寒暑长年穿着单薄的粗布短衫,脚上襻着草鞋,在船梢或船尾摇桡执篙,他们用倔强饱满的精神向那个地方收拢起来,边散尽着他们吃喝玩性微薄的钱财,又边靠一身胆气把一家老小或身家性命拴在裤腰上。
只因那个依山傍水的河镇先民发掘出的一口盐泉,且熬制出白花花堪比银钱的粗盐。使得上至鄂西,下至川黔与滇藏,南北交汇,五万杂处的人货皆在此毕汇与转达。明清以后这个偏狭一隅的镇子更是一派热闹兴盛。
河镇上设有两处码头,一个专为向外输运盐包的盐码头,另一为平日装卸烟酒煤布茶的人货码头。水路往上走,高山乱石,河道枯窄,除了伐子和小渔船,很难再往前通行。下行虽通畅但离最近县城也要一天往返。清晨出发,挨黑才能回到镇上。
完结一天活路的船找着河镇但凡可以泊船的缓水,就近贴在码头周围。如果停到对岸孤立峭壁,就把竹缆在岩缝上一系,搭个外人的舢板就到达河这头。码头原是在河边大石头上借势起来的,街上坎下也就几步之遥,凿出石窝子当跳板,纵上去,走两步高低不一的石阶就来到街上。
街面一水的青光石板路,宽不过一两丈,窄的地方如女人肢腰般狭细。参差起伏的石面时常湿露露、水银银的,映到各个招牌或门板上面,也显得一身潮气。放眼望去,镇上只有一条沿河的独街,靠里的房子高高低低,挨得紧实,房屋为木板房,也有石木相结合或者竹编的夹泥墙泥砖房。房屋之间,总会在夹缝处支出一条小道,直通向后山坡或石嘴上就地取材而建的各种垒起的石屋子。
临河的一边为吊脚楼,由于没有可靠的地势,也不过选三五处地方立着,木板梁柱偏偏塌塌且通通像烟熏过火跑过的黑灰面目。这些吊脚楼以前多是公家的税务与稽查警所或者河镇上数一数二的饭馆与客栈。
一直到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滩口崖角下的河镇加入了一批新的名号。特别是河街上那几处有雕栏卷檐的高墙大户挂上了“人民邮电”、“供销社”、“小学学堂”、“卫生所”的牌子,场上最热闹的街口屋脊下出现了硕大的赤色五角星,空墙壁也刷上粗体的成排的大红标语,才让这个小镇的头顶上又多了一份严肃不再随意过活的气息。
那年,河里的水还没发起来,赤脚沾水还一揪的早春三月,五岁的福豆和七岁的福苗俩兄弟,跟随母亲打点几件简单的行李,搭着盐船来到了河镇。娘儿几个一起走进了街上的一处盐业购销站,母亲在站上任了一名出纳。
那个挂着白板黑字的购销站大屋子二楼一底,修建时间不详,楼的外墙新刷了白灰,高窗上安了铁条。进入楼里,楼道显出几分潮湿霉朽。一楼是几间杂物保管房和搬运住的宿舍,二楼走廊是一排办公室,三楼为外地职工的临时住家。地板铺的是已磨得起了毛道道的杂木板,有的地方打上了补丁,只有连接楼上楼下那一溜木楼梯的扶手,手放上去滋滋溜像涂了油的顺滑。
在这栋大房子,平日里大人们都低着头,在照着苍苍白白的日光灯的楼道下忙里忙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唯有听人走路是一件乐事,整栋楼白天就像一面大鼓响彻不停,会让人有竖起耳朵猜下去的兴致,而且各有各的腔调。
哔嗒,哔嗒,那是购销站的黄站长。长着一脸尖细嘴脸,一双小眼睛嘀溜溜转,颠脚颠手,鬼鬼崇崇活像个黄鼠狼。
哐哐当当,那是保管员老好人的声音。老好人是北方人,当年随刘邓大军入川后留了下来。此人北人北相身材高大,却成天欢欢喜喜,和和气气。问起来,他说进川时一个村子的同乡全打没,自己捡了一条命能不乐吗?
如果是咔咔咔如核桃敲碎的脆响,那必是质检员小英孃孃穿的皮鞋。小英孃孃年轻,爱在身上施些粉抹些膏。福豆的小狗鼻子盯着她闻。她拉过福豆问,说说我身上什么味?是肉味,比腊猪蹄味要鲜美。福豆说。哈哈,你这个坏种。小英阿姨拿手指戳着福豆的额头。
然而,大部分在楼上的声音,都发出死气沉沉噗噗声,那是平跟布鞋的声音。福豆的母亲就位居其列,那声音如果呼呼拉拉到近旁,那就是福豆竹条子上身时分。
唯独有一个声儿,可不像人发出的声响,像老鼠从墙角地洞钻出来,窸窸窣窣。那是在一楼靠大门边一间偏室,墙边上有个小窗钉着木条,像个门房,那扇门很少大大方方的敞开,时常半掩半闭,里面开着灯也黑糊糊,像口没有天日废芜的枯井。
那房里住着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模样比福豆大,和福苗差不多。人呆在屋子少有出来,出来也听不见声,轻脚轻手又进去了。
那年天气渐渐热起来,白日太长,一个大屋子终归可玩的东西太少,楼上楼下也不让随便疯跑。自从哥哥福苗被母亲送到学堂去后,剩下福豆一个人依着他浑身野气的小身膀就为外面的世界所吸引住了。
购销站大门斜方有一房开草药的铺子。时有中年妇人坐在门前纳鞋底或者用扁箕摊筛草叶根茎。里屋一位皤然的老者站在柜台前眯着眼给人把脉,旁边通常有位学徒模样的人从一排排乌黑的小抽屉里拣药。
福豆爱看柜台玻璃柜里摆放的猴头、虎骨、熊掌、狗宝、鹿角、干蛇圈,种类无一不备。最多是各种数不过来的草药,成束成堆如小山,一屋中常年的草药味不时蹿出来,漫得到处都是。
看着看着,福豆总觉得不过瘾,不由得把脚伸到外面,颠着赤脚跟着走旱路的盐商的骡马驮队跑到街上。沿河那条独街,从这头到那头,除了人和家畜,路上能看见的车顶多就是蹦得老高的人力板车,偶尔有一辆叮叮当当周身刷着绿漆后座捆着大布包的邮车踉跄路过,就算新奇了。
乡人在街上走也不急着赶路,闲散地贴在临街的铺子挪着步,被日复一日的日常买卖吸引住。街的两边食铺酒馆,商号布号,也有寿材铺和铁匠铺、裁缝店米油店,以及代写书信的书铺。本地的叶子烟和豆豉咸菜店也不少,零零碎碎摆放街上,又熏人又咸。
福豆经过铁匠铺站在门口,看着人拉风箱发出呼呼的吼声。那个光膀子轮着细柄铁锤的大汉周身火星四溅却一脸平常,把打好的鲜艳赤铁放在水里一淬,呼啦一声,像人憋久了终于松了口气。
那家寿材铺,几面墙都重着漆得乌黑锃亮的大冠窄尾棺木,直垒过房顶,满屋子浸着黑堂堂的生漆与木质气味。主事的老板穿着乌锻短衫端着小壶喝着茶,古旧的味道很是吸引人。
福豆最喜欢还是跑到街心供销社对面的国营食店。上午食店门口都在炸油条麻圆。旁边大黑锅上的甑子从早到晚热气腾腾,包子花卷白米糕,特别是葱香包子,皮薄、肉细油又多,福豆一想到那味儿舌头打转流口水。有一回他和他哥爬到大屋顶上的阁楼,发现楼里堆满了烂书旧画,破瓦残罐,俩兄弟睡在一堆书上四处乱翻,竟翻出几张花花绿绿的“中央票子”。俩人跑到街心国营食店碰运气,结果真给换来几个包子。俩人又从对面的豆腐店花了五分钱舀碗烫豆浆,一路吃下来,按旁人的话说,这杂种,安逸得很哩。
但过了街心再往前走不远,隐隐会撞到跑出来的浓浓烟气。那雾气像是把半个镇上都点着了一样,青杠杠的没完没了地燎染。夹杂着浓浓硫磺与地里沤的草肥还有烂鸡蛋的味道,又苦涩又辛辣冲鼻让人不敢靠近,成了小孩的禁地。
但总地来说,这样冒着回去受皮肉之苦的代价溜到街上,享受一个人在镇上玩性的滋味对福豆实在不算多。在母亲上班的时间里,福豆大都躲在一楼大门背后或屋影下,像只小猫随着飘浮的天光与时响时息的街声打发着自己呆想的日子。
偶尔他也会被隔壁靠力气吃饭的搬运工人给吸引住。他们吐得一口可以称为洒脱的粗野字眼,满脸朴素与快乐,让福豆也生出好奇的乐趣来。
只要福豆在他们宿舍的门口徘徊,而这群人又没上工,就会很亲热地招呼他进去坐。他们端过一个矮板凳,顺手拿汗帕揩一下上面的灰,福豆坐下后,他们便叭嗒着烟锅继续他们的玩笑,并称福豆为老豆。
“汪鼻子这杂种新做的旱烟杆惹人哩。”“确实惹人。”福豆信口开河地说。一个搬运又指着一戴厚眼镜片的人讲:“王瞎子现在还在把癞疙疱的皮晒干了碾水喝,说能治他瞎病。他那眼睛是他老汉儿早年黄汤灌多了生瞎的,他不信,你们说在理不?”“在理得很。”福豆又附和道。他们偶尔又会聊起楼上的一些事,不过声音明显谨慎不少。“楼上那位小英同志,你们猜有对象不?”福豆摇摇头。“我觉有男人的。”“没有。”福豆不信说。“依,你看,老豆就不懂了,她走路两脚朝外撇得凶,实在有的。”“没有,没有,你们这些老狗日的。”福豆急了。大家一听,笑着直拍腿,“对对,老豆这句绝了。”
但是这种快活的事没持续多长。一天早上,母亲给上学的福苗拿钱让在外买早点,福豆哪能干,随口嚷我也要吃包子,这个杂种。结结实实挨了母亲一记星火的嘴巴,再不让他踏进搬运宿舍半步。
福豆又一个人阴悄悄跑到三楼拐角处的阁楼上,在半人高的杂物与残卷中扒了几天,终于什么也发现,只翻到一具敞开的寿材堆放在角落里,便把那一堆破烂丢到一边,逃到楼下。
他到二楼沿着墙角磨磨蹭蹭擦着墙灰,小声小气数到小英孃孃办公室前,可几回都看见黄鼠狼挨着小英孃孃谈事。那只可气的黄鼠狼一改看谁都虚张的样子,边说话把那枯黄爪子在人家腰身上扒着土。
福豆拖着脚,不无沮丧地逃到一楼,把自己重新藏在大门墙根里,脱了鞋扯着黄锈的门环拉进推出,或者发神坐在门旁的石梯上。直到那个没有声气的脚步踩在身后,一股脑儿又把他的精神和情绪给颠了起来。
“那地方是拴骡子的。”
福豆在大门的石礅子上跳上蹦下,听到一个闷生生的声音撞在墙又弹回来,他转过身,正是一楼的小女孩倚在门前。小女孩没打算再往前,也没想退回去。一双含着果仁的眼睛,在水里荡来荡去,但又好像又不知流向哪儿。
“你怎么晓得?”
“反正我知道就是,”女孩又抬起她好看灵性的眼眸,里面涓流细细缓缓,“你知道石头记的故事么?”
“那简直是个好故事。”福豆想都不想,蛮有把握的样子。
“你根本不知道。”女孩揭短,福豆生了窘。
眼前一群蚂蚁成一字型从墙上爬向砖缝,又从砖缝里,像一只黑细线迁向大门扣洞里。
“供销社前的包子,绝了,那狗日的。”福豆又来了兴致。
福豆后来对那个“芋”字一直弄不明白,在他手心上写了无数遍,依然让他迷糊。只道这个叫小芋的女孩,能找理由带他去镇上很多地方,并且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但他晓得是要付出代价才行。小芋虽为一介女流,要讨对方喜欢,自己就只能心甘情愿做她的跟班。
母亲对福豆死皮赖脸跟着一楼小芋玩,也没提出异议,只是叮嘱不要上街去野。倒是那位身上香喷喷的小英孃孃忽然跳出来吓唬他,说不要到一楼那间偏屋去,那里面的老太婆黑生生的,小心把他打来吃了。但那是一个打扮素洁的老太太,每次低着眉细心地穿过大门,并没多可怕。
终于,仲夏在日子的无序中,晃悠到了河镇上。一个月来街上只下过一次小雨,把石板路的缝隙填满,就再不见有半点跑雨的迹向。
大屋的白天是呆不住的,福豆像蚂蚁在楼上楼下团团转,惹得那只黄鼠狼对他不少意见。母亲只好让他和小芋出门去街上,但告诫他俩不要去码头玩水,偶尔顺手拿出一毛五分零票让福豆要听话。
一次,小芋领着福豆沿着街沿的溜檐下,一路往前走。街面的热雾像跑暴一样细密,在地上扑愣愣上蹿下跳,除了到码头上下货的脚夫,街上的人都藏在屋檐的荫凉处望着河不出一声。
不大一会儿,俩人从一座老屋脊跟前便斜插上一条泥石小道,离开街朝后山上爬去。他俩一前一后拐到夹在两墙间的坡路,紧接着从一排种着榆木苦楝树的矮围墙下绕过一座小土丘,还没歇口气,就又直登登地上到一座五层楼高矗立的陡梯。到达顶端,仰头看见一座脱了灰的石墙拱门,俩人这才停下来。
小芋偏着头掏出细绢,清爽地揩着额头。看得福豆手不知往哪儿放,就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汗。
眼前的门廊里塑着一尊半人高的佛像还是菩萨,那原来是座小庙。不过塌前香火凋落,竟冲出不少荒草,也没见身披缁衣,口念浮屠的僧人。
“你看那儿。”小芋立在台地上,清亮的声音盘恒在明刺刺的光线下,搔到了福豆的耳廓。
福豆转过身,才发现眼睛掉进了从没见的图画中。碧空如洗的天空,矗立的山峦穿过流云,山下块垒的房子重重密密。一条温柔的带子从一头夹角,绕山逼岩,又野气又入仪,贴着崖脚飘浮在小镇的眉眼间。
就在镇街的一头,一片云雾缭乱,那爿盖得严严实实的灰色瓦屋露出几柱烟囱吐着郁郁的青烟白烟,让那片天在灰紫色霞盘里浸得湿透透地。
“你觉得这山水和房子美不?”小芋问。
“这狗日的山水,好看得流口水。”福豆说。
“你一个小孩说这话,并不漂亮。”
“怎样才算漂亮?”福豆认真地问。
“那是北门坡的老盐坊,走,瞧瞧去。”小芋指着说完,便展着细肢飞了下去。福豆跟着像只小鹿的身影一路蹦跳,转眼俩人就掉进了雾里。
等着刺辣辣的盐雾从脸上拂过化开,寻着潺潺缓缓的流淌声,便看见两股花白的盐水冒着烟气从一只龙头两侧流到一汪池子里。那口不见底的井池在脚下翻着碧蓝的泡花,把地岩深处的土腥矿物的热气一并抽出倾倒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扬起头扑将起来,直捅进喉胧堵得人想吐。福豆唤走。
“你知道,龙头后有个泉洞。当年,猎人追赶至此,一只鹿钻了进去,变出一缕清泉涌出。猎人掬水,味竟是百般滋味。是为盐泉。”小芋颇自豪地娓娓念道。
“依,这故事绝了,谁告诉你的?”福豆不断抹着黏稠的汗。
“还有更精绝的呢,多年后,这盐泉里捞起一颗小船大的炸弹。”小芋只顾讲。
“炸弹?”福豆听得膛目结舌。
“日本飞机投的,是颗哑弹。”
福豆嘴巴越发撑得老大,再也不觉卤水散出的盐雾难闻了。
俩人离开盐泉,躲进盐坊不远卖叶子烟与茶水的铺子。小芋端着一只小瓷缸喝了两口茶,福豆望着铜茶壶木木呆呆。你喝,钟老伯会请的。老头点点头,把一张烟叶展开,在蒙着兽皮的膝盖上搓着烟卷。福豆从墙钉上取下茶盅,大气舀了一盅,咕咕隆隆猛灌了下去,撑了个小水牛肚。
水一下肚,汗细细密密如薄纸贴在身上,河风一吹,汗就变成清水,人顿时爽快,精神也漂亮了。
风是从码头那边吹过来的,河上几只排筏从长潭滑下来,竹筏上的人踩在水里,如仙人施法,平滑地定在水上,向下游平荡冲去。
不远处,一队搬运打着号子吐着炽热的口气,曲背顶着鼓囊的麻袋走在焦烫发亮的街石上,脚上的草鞋留下一路湿脚印。福豆和小芋随在后面踩着印儿,还没走拢码头,就传出你来我往的叫骂声。
“水狗子,你莫闹,我们都是下力的。你要我们上货像绣花,那就把你王家湾的婆娘给我,我天天和她男耕女织。”
“三十二坨,你看王保管员的出库单子,装不满船怪我?让我给你们屙一坨,尿一袋啊?”
“你也莫叫,鼻龙货,我要是你在干坡上讨吃的,我也不怪话,我下城身子在河里泡一天,尿都屙不出来。”
……
站在街沿的斜影处,跳过那些浑野的粗话,看着河在石头上缤纷行色,浪头汩汩潺潺,野云下飞鸟点水振翅,……一切水灵灵的温柔恰适流到了人的眼里,生成了景,变为了画。
谁知眼前的小芋随即露出排斥的目光,猛地闭上了眼,世界便浑浊成了暮色。她说,走吧。
路过街心的国营食店,福豆说请小芋吃包子。他揣了一个礼拜的两毛钱已揉起了毛。小芋在身后叫他,问有多少,福豆汗着脸说两毛。小芋半张脸贴在供销社的墙根下,说哪有两个人分一个包子的道理。
太阳泼泼洒洒从后墙上“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大字上泻下来,把俩人红扑扑的脸越发浇得火灿灿的,灼得都睁不开眼。
没吃成包子的事在福豆心里留了个坑,伤了他脸,他觉得不像是个男人所为,每回见小芋都觉得别别扭扭。在快把口袋里毛票变成油渣之际,福豆终于认准了一个赶场天,邀约小芋一起去买包子,不过得让她在供销社大门口等他一下。
福豆去到临河一家旅社的店家内,有个江湖郎中赶场天总会到堂里和老板闲话,边盯着外面的街上。靠在一旁的纸牌上写着“猪牛尿多不值价,童子尿一盅五角钱。”福豆整个上午没舍得去厕所攒足的一泡尿,给他赚了三角钱。
福豆狼吞虎咽包子没两下就进到肚子。他咂吧着手指望着小芋正转着手,像赏花一样用嘴抿着包子面皮,丝丝毫毫的味儿都没漏过,脸上落了香甜。吃完后,福豆拿出最后一毛钱给一人又买了一根冰棍。福豆把冰棍严丝合缝的包在嘴里,小芋也学着大口含在齿中。俩人咯咯笑着,边呼拉拉吐着冷气。福豆发现小芋小腕上有只玲珑的银镯子,一缕小坠子叮当作响,听着很是悦耳,他想一直听下去,便拉着小芋一起在街上疯跑,叮叮铃铃,叮叮铃铃,俩人不知不觉像风筝飞起来,飞离了那化不开像水一样潺动的草履脚踵的乡人。
俩人跑过一阵,来到一条巷子,又过了一道坡,不知不觉到了河镇上的小学学堂。学堂是一个四面麻条石作基的灰砖大院子。福豆嘴里耍着冰棍的木棍,扶着黑色的铁花大门,一阵阵读书声从那个简陋的升旗坝子漏出来,他竟出了神。等人转过身,小芋已不在了原地。
小芋又消失在了那间偏屋里。除了老太太偶尔出去回来,白天再没见到她的身影。偏屋又把那小身体给吞咽进去,福豆知道在小芋躲在房里,只是自己没胆量走进去。他分明听到手腕上的银铃声,脆生生,盖过了所有寂寥发霉的声气。
福豆不甘心,除了被母亲叫到楼上吃饭,他就张着耳朵独自在一楼打转。终于一回,隔壁的搬运实在看不过眼,就招手让福豆过去。福豆移到门背后,那个王瞎子的人窃窃道出一件事……
“真的?”
“可不是真的。给野杂种,这里很多乡下人给她爷爷打过长短工,说实话,人家没欺过咱们。世道不同了,死的死,跑的跑,多大的家业就这样破了。现在就剩小奶奶和细娃儿祖孙俩。”
“老豆,你还是少去惹她们。”
福豆再没听清王瞎子说什么,只出神地望着那口黄烟屎的嘴齿把那个玻璃瓶底的镜片喷得起了密雾。
他耷着头坐到大门的石礅上,小一会儿,便莫名其妙地出了街。等到回来时,被一个搬运背在背上水淋淋地睡着了。
等人醒过来,躺在床上好生地发了两天烧,又灌下几碗对街草药店配的绛黑汤药,出了一身大汗,才虚虚脱脱下了床。
福豆又回到一楼大门口,母亲让搬运帮忙看着不让再出去,说他这回命大,每年那条河都要吞掉几条细娃儿的命。好在码头有船卸盐包,水手顺手就把人捞起来,搬运见是大屋楼上的细娃才背了回来。
母亲不明白福豆一个人跑到码头去做甚。福豆也说不清,他只记得看见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孩在石头上捣捶衣服,一下一下伴着流水的细语,那个小孩竟成了小芋。他就一头栽进了水里。
自从在河里被捞起大病一场后,福豆赖在大门口,再也不嫌热,人痴目呆呆塑得像块石头。随着身体的复原,他再不守在偏房周围往里寻人,好像又回到一个人的日子当中,直到小芋重又躲到后面。
俩个小人儿站在门前的石板上,福豆抠着墙灰,不敢抬头看对方。小芋藏在门檐下,也没看他。俩人半天不开腔。
“‘白玉为堂金为马’,小奶奶说我原本叫小玉,就是取至于这句话。后来才变成了现在的小芋,说这个名号实实在在,好养活。”小芋自顾低头说。
“石头记里的史湘云,你晓得么?说我也会接到城里亲戚家去的。”
“那个学堂和这大屋原本真的是你家的?”福豆还是忍不住问。
“小奶奶不让乱说,怕像爷爷,大伯伯他们……”
小芋举起细手顺着耳边飞起的头发,那个小银铃又金豆样跳进了福豆的耳朵,但已不再好听。他移过目光,睁睁望着对街草药房里老先生小毡帽下慢腾腾的面容。那脸竟黑了下去,像柜里的干猴头,也像黄鼠狼,还像小英孃孃,像所有镇上的大人,黑得狰狞可怖。
福豆惦记起那本叫石头记的书,也恨那本叫石头记的书。
那天晚上,福豆缠着哥哥一起上到阁楼,说找一本书,里面有个叫史湘云的人,他要看。才发觉阁楼不知什么时候已清空,独独露出那口敞开的棺材。
后来,福豆像中了魔,逢到人就问,见过石头记这本书吗?知道那个史湘云么?
“石头记里,很多人都可怜,又独史湘云是一个更可怜的苦人儿。”想不到楼上的老好人竟看过那本石头记的书。“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转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他说着笑眯眯拍着福豆的头。
不久后,福豆的母亲调去下水三十里外的城里工作。那天天刚泛青,母子三人来到码头。几个人刚上船,石阶上不知怎的好似响起了银铃铃的声响,福豆耳尖转身站在船头的河雾中没有动。老豆,舍不得就再回来看我们啊,几个搬运坐在大石头上抽烟歇脚。福豆落得一脸青鼻涕,竟哭起来。这孩子,母亲好声拉过进了船舱,依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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