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保持好脾气，不像一些年老的人觉得自己有发脾气的特权一般。
我却希望她有点情绪更好些。
婆婆半截手臂露在衣服外边，不长不短的袖子看起来像借来的衣服，多半是别人不要或者送给她的。手臂上的皮肤皱了又皱，像洗衣机里滚过的纸币。
她缓缓抬起上身，嘴角的皮凑到一块，微笑着。
“你来啦。”
语气没有改变，一如当年我走进宿舍楼时听到的声音。我本该高兴，她看起来至少还算健康。平缓无力的语气透着安详。十几年前，婆婆的声音就是这样。恍惚间，我觉得眼前的老人从某个年龄开始就已经死了。无论之后又过去多少时光。
我讨厌这样的念头，好像我希望婆婆已经死去一样。也许所有的老人在某一个时间就已经死去，他们声音沉寂，透着对世界的漠不关心。
我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
“婆婆你还好吧？”
“好。什么都不用自己做，不用自己洗衣服，不用自己做饭。只要发发呆，看看电视，电视里除了天气预报我也看不懂别的。”
“可以和别的婆婆聊天啊。”
她挥挥手，小声说，“老人之间也是很复杂的。”
“要不要我带你下床走走？”
“好啊。”
她高兴地拉着我的手下床，蓝白条的裤子下面露出两只脚来。脚踝和脚面泛着芋头色的光。和手上皱褶的皮肤相比，脚踝处的皮肤平滑的不像样子。
是水肿。
我扶她下床，婆婆步履迟缓，但还算能自己走路。另外两个老婆婆转头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冷漠却认真。
如果婆婆摔倒，也许那些老人的反应也是看着，并非她们不想帮助别人，而是因为身体不足以完成一些事，心灵上也就变得迟钝。
李炎跟在我们一旁，走出房间时他说去一下办公室。
婆婆带我来到一处凉亭。紫娇花正开得茂盛，紫色花瓣娇俏可爱，在夏季来说这样娇小的花实属难得。广玉兰的果实落在亭子里，一个个像小孩拳头那么大。
“方侑结婚了没？还是喜欢李老师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无从回答。
婆婆的婚姻没有选择，就连生不生孩子也没有选择。她却惦记着我的感情。而我的感情，我自己都已经不惦记了。
“还没有结婚，也学嫁不掉了，没人要。”
“怎么可能，方侑是个好孩子，好孩子该有好的生活。”
这话像剪刀，撕裂我的皮囊。
“婆婆，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你给我煮饭，豆腐拌饭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记性很好。方侑喜欢多加酱油。”
“是的。”
我感到高兴，室外的光线下，婆婆的脸色看上去多了几分光泽，说话的声音也有了生气。
“那么婆婆，那天我和顾林林吵架你知道吗？”
“她想问你要钱是不是？”
“不是，不能说她想问我要钱，她只是让我把钱交给她。”
“一回事。”
婆婆微笑着，说起顾林林，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悲伤。难道她不知道顾林林已经死了吗？
“这丫头除了要钱，回来就没有别的事可做。”
“那天的事她怎么和你说的？”
“什么事啊？”
“就是她让我把钱给她，正好这时候她爸爸回来了。”
“哦。”
婆婆沉默了一会，我不敢发出声音，低头捏着地上捡起的果实。
她终于开口说话，“后来啊，没过几天她爸爸也被他气死了。我一直想我会比老头先死，我们都不怕死，早点死了也就不用看林林的脸色。毕竟是别人的孩子吧，我们也真的不会带孩子，没把她养好，一直后悔着不带来上海多好。现在也都好了，她也不用整天为钱的事发脾气了。”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顾林林的事。”
“李老师告诉我了，他特意赶回来帮忙，又是戒毒所，又是街道，又是殡仪馆。死一个人要忙一大堆事情，有时候比活着麻烦很多呢，没个人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之前林林爸爸死的时候也都亏你帮忙呢。”
“啊，没有。应该的。”
“我后来总在想，让你一个女孩子做那些事真是不应该。但也实在找不到人，要是放到现在就算了，烧东西什么的，难道还真的能烧到他们手上吗？我死了以后就把身子烧了，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惦记。”
“婆婆不会死的，你还年轻呢。”
“也是，我这膝盖还能用，怎么也要等它先不能用了。要是不能用了我也就不换了，老了嘛。”
把身体烧了，干干净净。婆婆的生活即使穷困，但是她干干净净。叫人羡慕的干干净净。
而我，听到这个词时，我毛骨悚然，盛夏的空气像冰窖一样冒着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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