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言尽,不由轻拭眼角泪渍。
我摇头叹息,“委实悲情!不过……那林燃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千夙声若清风,淡淡道:“自是满手鲜血,冤魂缠身。”
我愕然!
千夙又道:“至于老人家与庙中那几人,想必是结了一段善缘。”
老者点点头,算是答了千夙之言,又转过身子指着那处峡谷道:“林尊师带着林夫人、怀安及镇上数百人的尸首进了里面,几年来,每逢九月,总会有黑云聚集整整三日,而后便会无声无息散去。”
“数百……尸首?”千夙微微疑了下,“具体多少?”
老者眼露痛色,许久才道:“全镇……七百余人!”
“七百……”千夙喃喃重复道。
“还有陆续来镇上查探异样的修士也亡于林尊师手中……约有百十号人!”
前前后后,八百亡魂……
我惊道:“莫非……是还魂法?”
千夙神色微动,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黑云覆盖的峡谷里。
还魂法,又称拘魂阵,是六界明令禁止的阴诡术法——借凡人尸骨,引肉胎魂灵,聚而归一,可生万物。
四方之象,又分九道,每道之处堆白骨九十具,再拘其魂覆其上,借天地极阴之气,以施阵之人血肉为介,则可再铸肉身,重炼魂魄。如此,施阵者心愿可成。
此阵若起,则尸骨冤魂,又何至近千!
千夙双眸寒凉,负于背后的修长手指,在他袖中渐握成拳。而后,他迈步而去,一步步靠近峡谷。
老者挥臂叹息,“进不去的,林尊师设……”
老者的话卡在了喉中。
那一道道无形结界,在碰到千夙衣角时,尽数碎去,随风而散。
“老人家就在此处,稍等片刻吧!”话毕,我忙随千夙步伐而去。
峡谷入口甚宽,可容三四人通过。
一入谷中,一股腐烂腥臭扑鼻而来,千夙长袖一挥,散了那股怪味。
我望着眼前景象,瞠目结舌。
九个方向,分别对应着九座高约一丈的小山丘,而那山丘,却非土木石块,而是一具具森森白骨,白骨之上,又有层层黑影不停晃荡。
九堆白骨中间有块高台,台上有个黑衣男子闭目静坐,不是林燃又是谁?
“胆大……妄为!”千夙的声音不辩喜怒,平淡寡然,却带了一丝无形的压迫与凌冽之感。
林燃许是没料到有人会无声无息破开他的结界走到他面前,所以在听到千夙声音时,疑惑片刻后,才慢慢睁了眼。
那是一双晦暗不明,又如寒冰般的眼神,望过来时带了清晰可见的杀气。
“你……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林燃声音嘶哑难听,又沉若洪钟。
千夙眼眸微眯,声音轻起,“头下枕尸骨,身上覆魂灵,一身浩然正气被你丢个精光,真是个十足十的魔了。”
林燃面上怒火突起,身形一动立起身来,已欲出手。
“谁允你站着的?”千夙出声间,林燃的身子似乎已不能动弹。
“身为修仙者,不护百姓,反而杀之,不可恕。”
“借人尸骨,拘人魂魄,乱其轮回之路,不可饶。”
“生而为人,枉顾六界律法,即已犯此大罪,不去无间地狱待着,又何故于此?”
千夙每说一句,林燃身体便会躬上一些,待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林燃便已不由自主双膝跪地,而后,他双目瞪大,不可置信地道:“你们又是什么人?跟我谈六界律法?”
林燃哈哈大笑,许久,才继续道:“我不过人间一个无用之人,又干六界何事?”
“真是谦逊的很哪!”千夙眸子微沉,眉眼一瞬如覆霜雪,清冷寒凉。
峡谷上空黑云未散,峡谷之内黑影绰绰,风声突起,夹着腐朽刺骨之味奔腾而来。
九堆尸骨也在此时轻晃,那些本来模糊不清的黑影慢慢有了身形,有了样貌,甚至连衣衫样式都显了出来。
男女老少,八百多名魂魄,重重叠叠挂在峡谷四周。那些魂魄上仍带着各自死前的伤口,有的在胸前,有的在脖间,有的……从上到下被劈成两半……
血腥至极,残忍至极!
那些欺他负他,将他妻儿拱手送至狐妖手中之人,死于他手,倒不难怪……
可是……可是……
那些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孩童,那些年过耄耋,将将寿终的老人,难道也该得此一劫?
一时,我心上气极,悲愤不已,恨恨挽起袖子,想着先过去揍他个鼻青脸肿,解解我心头之恨!
“回来!”千夙拽在我后颈上,将我扯回他身侧,后又望着林燃道:“我告诉你!”
林燃凝眉望来,许久不见千夙下文,不由道:“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所作所为,关六界何事?”千夙声音清浅,冷凛傲然。
“你为一己之怨,屠杀数百人,拘生魂,起禁法,不顾众生,妄逆天道……这随便哪一条,都违六界律法,你万死——难辞其咎!”
“还有……最重要的是,如此阵法,你一个只修行百年的区区凡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林燃眉间杀气越浓,额头手背青筋暴起,无奈在千夙的压迫之下动弹不得,只能浑身打颤,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瞪过来。
“或者……”千夙眼中闪过一抹阴沉之气,“换种说法,拘魂阵,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林燃扬声大吼,“什么拘魂阵,什么天道,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杀的,皆是害我妻儿丧命……该死之人!”
林燃话音甫落,聚集在此的黑云开始翻滚,而后聚集成一道巨大光柱,直落在他身上。刹那间,林燃浑身爆出一团刺目的光晕向四下袭去,不过瞬间,天昏地暗,满目漆黑,摄人狂风中,堆积成山的尸骨也突然直立而起,拖着他们“咯吱”作响的骨头动了起来。
八百尸骨动辄若风,其魂亦随之而移,未出片刻,便呈蛛网之势从下到上将这片峡谷覆盖,一魂一尸骨无缝衔接,瞧之,又是诡异,又是惊诧!
“做我阵中亡魂!”林燃大喝间,本被千夙压制住的身体突然动了起来,于此同时,他手中惊现一把长剑,横斩而来。
我凝息静立,趋灵力化出一柄利刃,飞身而上,直直截住了林燃手中长剑。
“哎……”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不等我细听,便突觉身子一软,周身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一股大力朝后拽去……
“千夙……”
“救我”二字还未出口,我便又觉一只手撑在我背上……
我战战兢兢回头,不由眼角一抖,不可思议地道:“千夙?”
千夙上下打量我一番,伸出一手将林燃挥远了些,又“哐当”弹了下我手中兵刃,那兵刃瞬间便作乌云散。而后,他淡淡斥我,“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冲上前去找死吗?”
我被千夙那话说的呆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后方气呼呼地道:“你行你上啊!”
“哼!”千夙不屑地哼道:“瞧好了!”
“先这样……”
千夙伸出一臂虚空划过,一道淡青色法印自他指尖显出,如绳索一般缠上林燃。而后,又是同样一道法印,在瞬息间碎裂如雨滴朝四下散去,且每一滴都准确无误落在一具尸骨上……
“再这样……”
千夙手臂翻转间,八百多具尸骨同时直落而下,沾到地面后又一寸寸陷了进去,不多时,这宽阔的峡谷内,一眼望去,便已然是无数高高矮矮的坟冢……
“你……你在做什么?”林燃双目血红,咬牙切齿地道:“停下,停下来,不要动他们……”
“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别动他们……不然我救不回夫人了……”
“夫人……我的夫人……还有怀安……”
……
林燃神智渐渐恢复,赤红眸子也稍稍淡了些!
千夙抱臂而立,垂眸望我,无比骄傲地道:“完成!”
我瞥了眼林燃模样,又扫了眼那些已然“入土为安”的尸骨,最后方将目光转回千夙身上,犹豫半晌试着道:“大人……好生厉害??”
千夙一副见鬼的神情。
我又道:“不然,大人……愧为神?”
千夙眉目微蹙,一张脸青白变幻。
我狠下心来,咬牙道:“不夸了,你再生气我也夸不出来了!”
千夙身子晃了晃,而后嘴角一颤,指着我鼻子许久,方道:“谁让你……夸我了?”
“嗯?”我不解道:“你方才瞧着我,明明是一副……”
求夸的样子!
当然,最后几个字,在千夙“目光柔和”地注视下,我硬是再没敢说出来,而千夙,被我那两句话夸的脸色铁青再不理我,只背过身朝林燃而去。
我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林燃瘫坐于一处空地上,双眼朦胧,神情恍惚,口中喃喃重复“夫人……怀安”“我们就快团聚了……”之类的话。
我一时,又有些同情于他。
本欲寻处幽静之所,安稳度日,不料命运弄人,家毁人亡,剩他一人双手染血,悔恨难消。
左右不过是个可怜人,因果轮回,命数难悖!
千夙静立在林燃面前,半晌,他扬手将捆住林燃的绳子撤去。林燃得了自由身,动了动身子,目光左右忽闪不停,瞧见我时,一瞬痴笑后便朝着我爬来。与此同时,口中还喃喃唤道:“夫人……夫人。”
千夙闪身挡在我面前,一甩袖将林燃扇得翻了好几个跟头……
“你夫人……在那边!”
随着千夙所说的方向望去,一个暗黑的角落里渐渐有个透明的人影现了出来。
那是个素衣女子,神色柔和,眉眼温顺,唇边浅笑艳若暖阳照抚,让人心上不由生出些欢喜来。此时,女子低眉浅笑,款款而来。
“夫君!”她轻轻唤了句,声音清澈若山间白雪,云间明月。
林燃浑身抖若筛糠,久久不敢抬头朝那个声音的方向望去,见此,我低声提醒他,“林燃,你妻子来了!”
林燃颤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动了几次的头终于转向了那个素衣女子的方向……
“夫……夫人……”林燃放声大哭,哭声沙哑凄厉,久久不停。
林夫人笑着,伸出双手一步步走了过来……可就在她快要扑进林燃怀里时,林燃突面目一僵,几乎想都未想就往后退了好几步。
林夫人停住步子,柔柔望着他。
林燃眼神清明,一边柔和地望着林夫人,一边又费力摇头,“别,别过来,我身上……全是血……怕,怕沾到夫人身上。”
林夫人唇边笑意未减,“夫君身上沾了血,我为夫君洗去便是。”
林燃目露痛意,“不,这次不一样……这次……我都做了什么?”
林燃微转头颅,扫过峡谷里的数百魂魄,一瞬面露痛意,一瞬又如嗜血恶魔,最后,瞧见林夫人时,眼神又平静如初。
“我这几年……做了什么?报仇还是……作孽?”林燃伸出颤抖的双手,又抬头望向林夫人,怯怯道:“夫人啊,我手上沾了凡人之血,数以百计,如何……如何洗的干净!”
“我……”林燃涕泗横流,一步步后退,“我……如今一身罪孽,陷于泥泞血海,掌心尸骨堆如山高,又怎敢……怎敢安心,再拥你入怀?”
“别怕!”林夫人声线柔和,轻轻走过去,“还有我在呢!”
林燃僵在原地。
林夫人缓缓上前,将林燃拥在了怀里!
“别怕,就算你掌心鲜血不干,身背无数孽果,我……都是在的。”
“此言,当真?”如此情深相见,涕语动人的时刻,便被千夙这一句话给搅得干净。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真是,太不解风情!
林燃夫妇分开,一前一后朝我与千夙望过来,随后,林夫人拽过林燃,双双跪地,朝千夙虔诚拜了三拜。
千夙玉身而立,八风不动,坦然受了那三拜。
“你可知,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林夫人道:“不知!”
千夙道:“无间地狱!”
林夫人道:“我亦随之!”
“不悔?”
“不悔!”
“呵呵……”千夙低低一笑,“无间地狱,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地狱中所有苦难,同时承受,一日间万死万生。纵然如此,你……也陪着?”
林夫人微微偏头,却正好与林燃望向她的视线撞在一起,四目相对,是少见的柔情似水,暖意绵绵。
半晌,林夫人启唇轻笑,声音柔和却无比坚定,“纵万死万生,依然陪着,不悔!”
千夙眉目微蹙一瞬,随即将手伸至我面前,“将琉璃盏给我!”
“……”我呆了半晌,疑惑不解道:“什么琉璃盏?我没有啊!”
千夙默了片刻,才似鼓足勇气一般黑着脸开口,“就是……你说要拿来盛虫的……琉璃碗。”
……
我忙将那个千夙口中的琉璃盏搜索出来,陪着笑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了过去。
“是……是一个戴着斗篷的人?”林燃突然出声道。
我疑道:“什么?”
林燃又道:“约两年前,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听他的,就……就有办法救回我妻儿。”
“所以……”千夙眉目一沉,冷冷道:“是他帮你起了此阵。”
林燃点了点头!
黑色斗篷,拘魂阵法……
那双从黑暗里伸来的手,到底想得到什么呢?
我想不出,敛了思绪,望向千夙时,便见琉璃盏已在他指尖快速旋转,而后,静跪于地的两个身影慢慢化成两道光,一前一后落入琉璃盏中。
“尔等,一并随我去趟冥界吧!”千夙话落间,峡谷上空乌云渐散,峡谷之内无数魂灵接二连三袭来,不停归入琉璃盏中。
积雾散尽,峡谷一瞬明亮澈然,不见初来阴沉诡谲之境。
千夙微微抬眉,负手静立,而后又转头望我,莫名感叹,“这凡人,也真是难解,本可轮回投胎一世无忧,却非要去受与自己无关的罪。”
我沉默良久,方与他搭言,“许是……只要他夫妻二人在一处,无论刀山火海,还是平安喜乐,都是一样的吧!”
“如此……”千夙甩袖而笑,“凡心不可动。不然,修行之道毁于一旦不说,还落得如此下场!”
我道:“大人……不曾动过凡心?”
千夙道:“数万年光阴如水,浮世凡尘,光华陆离,在我眼中,早如石山石海。”
“从未生出凡心?”
“……从未!”
我啧啧而叹,“看来,六界所传,上尊大人无情无爱,铁石心肠当真不假呢!”
千夙侧目瞧我,眸中神情微动,却是我看不懂的悠然深邃,水波流转。
我想,我也委实无聊,竟想瞧瞧这个上尊大人,凡心一动的模样。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