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 弹棉郎

作者: 吾之名太宰治 | 来源:发表于2017-07-28 17:23 被阅读524次
真实故事| 弹棉郎


学校举办了一场关于工匠精神的纪录片大赛,我们很想参加这次比赛,借此锻炼自己的实践能力,但却苦于没有找到适合采访的人物,连续两周,我和团体都一筹莫展,后来在当地四处找寻,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两位老人,男的叫胡德全,女的叫李爱莲,湖南永州人,在《捕蛇者说》中提到,“永州之野产异蛇”,但两位老人并不是古老的捕蛇者,而是另一个同样历史悠久的行当,弹棉郎。

一开始,胡德全老人对我们的到访十分警惕,他那双布满污浊但却看尽世间事的眼睛,把我们几个从头到尾扫视了好几遍,虽然我们一再讲明了自己是学生,还将身上的学生证出示给他们看,但老人那质疑的目光,仍然像把尖刀般对准了我们几个。

在不断解释和聊天中,我们终于还是取得了老人的信任,得到了采访的许可,但胡德全老人还是对我们采访的目的,表示了疑问,他一再强调自己只会一手弹棉花做棉被,顶多算个手艺老人,除此再无过人之处,而且弹弹棉花也只为养家糊口,根本不懂什么叫工匠精神。

“老头子我糊涂了,弹棉花做棉被,我和老伴干了快五十年了,工匠我知道,但是工匠精神是什么玩意,这玩意我身上有吗,我和老伴这五十年来一直在兜兜转转,到处流浪,从没在一座城市里待过五年以上,亲人早已断了联系,朋友熟人也不认识自己,活到自己快一只脚踏进棺材了,才发现自己除了老伴还有弹棉花的工具,身边什么都没有,连子孙都不在身边,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多赚点养老钱,不去麻烦孩子们,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想法,我这样的人,身上会有所谓的工匠精神吗?

胡德全老人对我们说,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弹棉花手艺,走过了六个省份,在十多个城市停留过,也许自己将来回顾人生,可能都是自己和老伴在人世间奔波流浪的记忆,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经历会有人感兴趣。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老人解释,在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机器逐渐代替人工,人们身边很多事物,都从手工纺织变成机械制造,很多人都觉得当今社会心浮气躁,追求流水线生产带来的即时利益,却从而忽略了产品的品质灵魂。

就以棉被举例,现在的棉被棉胎已经逐渐被人冷落,取而代之的是品种繁多,色彩斑斓的各种各样的腈纶被,九孔被等。

其实,老一代手艺人在传授手艺的同时,也传递了耐心、专注、坚持的精神,这是一切手工匠人所必须具备的特质。这种特质的培养,只能依赖于人与人的情感交流和行为感染,这是现代的大工业的组织制度与操作流程无法承载的。

这些道理,我们年轻一代人能懂,但是胡德全老人在心里却把自己放得很低,始终认为自己弹棉花只为了养家糊口,不是为了传承工艺,工匠精神对他而言太过深奥,无法领会。

我们决定用聊天的方式代替采访,试图让胡德全老人从零散的记忆中,勾勒出自己的人生经历。

“我是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学习弹棉花这门手艺的,那个时候的手艺人,都像藏宝贝似的藏着自己的手艺活,从不轻易外传,因为多一个人,就得多一个抢饭碗的,生活不易啊,所以这些手艺活的传承,大多是亲朋好友之间送小孩过来当学徒,我也是和跟着我二舅当他的学徒,跟着他四处给人弹棉花。”

“弹棉花手艺本身的工序并不复杂,先把棉花放在木板上均匀摊平,再用棉弓和弹棉槌反复敲打。弹棉弓的形状很有特色:一根茶杯大小的杉木用牛筋绷弯,形状像一张大弓。弹棉花的时候,腰间绑着扎包,背后插一条大概七寸长、一寸阔的篾条,篾条上端系一条绳,绳的下端有个铁钩,就像一副钓鱼竿一样,铁钩固定在弦上。这时候,牛筋被拉起来,整张棉弓悬于胸前腋下,像准备发射的弓。”

"准备停当后,弹棉花的人就得左手握弓,右手拿着形状像手榴弹的木质弹棉槌反复敲打牛筋,发出“别别”的棉弓声,节奏感强,煞是好听。经过长时间的震弹,所有的棉花被弹得软软细细,厚薄均匀。有时一天要弹四五十斤棉花,整个过程也就一个‘弹’,但是这弹棉花,偷不得懒,也加不了快。光是这弹棉花一件事,我就学了足足五年。弹棉弓最难学,时间一长,手臂酸痛难忍不说,一不小心,手指头会被绷紧的牛筋‘割’得皮开肉绽。”

"学会弹棉花后,就是做棉被,把弹好的棉花放在机床上,一层层地铺盖上,大概铺个四层以上,先在机床上放上棉线网,然后就用用一根细竹竿,人挑细棉绳,这上面织出一层线网,然后把四个边用粗线缝合,用比起弹棉花的有条不紊,做棉被需要心平气和,把棉花弹松软后,接着就是罩棉线网、拉棉线。棉线要拉三层,直一层横一层斜一层。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拿起磨盘来回磨、压,使棉絮与棉线平贴。一整套工序下来,一条暖暖的棉絮就完成了。如果是结婚喜被,还得用红棉线做上红双喜的图案。"

在我们的要求下,胡德全老人和她的老伴向我们展示了做棉被的整个过程。

棉花卷成一团,像棉花糖一样,平展舒开,无形的东西在老人手上变得柔软顺从,不一会儿,一床棉被的雏形就出来了。

两位老人分站在一旁,左手挑着细竹竿,右手牵着细棉线,此刻静谧无声,机器的轰鸣变成了伴奏,老人彼此间相互牵线,从无到有的线网,像是寻找彼此般合拢,俩个细竹竿,一根细线,仿佛把世间的一切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早就存在,在我们外人眼里觉得复杂的工序,在老人看来早已烂熟于心。

胡德全老人和自己的老伴李爱莲,他们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定下了娃娃亲,二十岁的时候,两人就在一起成了家,受到胡德全老人的影响,李爱莲老人也一起踏入了弹棉花的行业,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如此说来,这种生活虽不算富裕,但至少能管住温饱,可为何两位老人却要背井离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呢。

胡德全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也变得变得柔和,沧桑起来。

“原本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过得也是轻松,可谁曾想,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二十五岁那年,我们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旱灾,整个三湘之地都被饥荒的所笼罩,全家人都过着衣不果腹的日子,不止是我们,好多户人家都饿死在了自己家里,那时候,棉被都被人拿出换粮食了,根本没人再去请我们做棉被。”

胡德全老人看着全村人,饿得饿死,逃得逃离,整个村庄衰败的不成样子,方圆百里,就没见过除人以外的活物,也就是那个时候,大儿子出生了,孩子出生却没得奶水喂养,整天都在嗷嗷地哭着,胡德全老人心里一合计,再继续待下去,全家都得饿死,他就决定带着老伴和儿子,还有锅碗瓢盆以及自己弹棉花的工具,背井离乡,开始了漂泊的日子。

他们每到一座城市,就会在一座城市住个两三年,给人弹棉花,做棉被,但做棉被的养活家人的日子始终不长久,当地人都有了胡德全老人所做的棉被后,他就又得和妻子带上家当去寻找下一个可以落脚的日子。

胡德全老人的二儿子和小儿子,都是在迁徙的路上生下来的。

这五十年来,胡德全老人和他的老伴,去过了邵阳,湘潭,武汉,江南,贵州,安徽,广州台山,四川等十多个城市,四年前,胡德全老人和老伴来到了长沙,一直待到现在,整个流浪岁月里,两位老人都是自己挑着工具到处迁徙。

李爱莲老人说起湘潭,有一户人家,一直让老人念念不忘,那年还是寒冬腊月,路过一户人家想借个地方借住一晚,那户人家看到自己是一家老小四处流浪,就同意让自己在柴房住下,那户人家看到自己的小儿子穿得鞋子又破又旧,他们家的女主人就连夜缝制了了一双棉鞋,第二天赶路的时候,他们就把棉鞋塞进了小儿子的襁褓里。

可是,并不是所有遇见的人,都像那户人家一样友好,胡德全老人说,从湘潭赶往江南的路上,他们来到一个村庄,走了一整天的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等第二天再走,可是问遍了全村人,都没人愿意让他们在院子里睡一晚,有的人还非常不客气地赶他们走,要不是那晚找到了一座破庙,全家可能就要在野外睡一晚了。

在安徽省,遇见老乡想要领养小儿子,于是老人心想着让小儿子和人去过好日子,不用再跟着自己受苦,就想把小儿子送人,但小儿子自己不答应,他说宁愿跟着老人到处流浪要饭。

老人的儿子们都会弹棉花,但都不愿去做这行了,又累又不赚钱,所以都选择外出务工。

现在自己的三个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大儿子在工厂上班,二儿子在开长途客车,小儿子现在开小店赚钱,三个儿子,小儿子是经常来探望的,二儿子也时常会来,但是大儿子的媳妇与老人之间有过矛盾,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胡德全老人说,自己正赶着给前两天来下订单的客人翻新棉被,也只有临近冬季,店里的生意才会好起来,虽说会忙碌些,但赚的也多了,赶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能多赚点养老钱是件好事。

夏天炎热,棉被店很少有人光顾,这个时候,老人的房租只能靠儿子们的接济才能支付。

三个儿子中,小儿子是最孝顺老人的,常来探望老人的同时,留下一笔钱,但是胡德全老人很清楚,自己的小儿子靠开店挣钱,来钱也很慢,他又有小孩子要上学,根本无法长久援助他,更何况胡德全看到儿子这么劳累也于心不忍,所以两个老人从三年前就开始拒绝儿子们的接济。

胡德全老人说,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三个儿子,从出生开始就跟着自己到处流浪,居无定所,自己靠老手艺赚钱,也只够养活自己,并未留下积蓄,不仅没能帮到自己孩子们成家立业,反而还得靠孩子们补贴。

想着自己以后回了老家,养老保险也正好能够发下,自己种着小菜,就靠着养老金过日子,这种日子也就满足了。

李爱莲老人很感谢我们,她觉得这些年的经历能对人倾诉,心里感到很开心。家里虽然穷,但欣慰的是儿子们都娶到了媳妇,自己还抱上了孙子,现在他们就期望着孙子们努力读书,能够考个好大学,将来不用跟自己做弹棉花这种苦力活。

最后,我采访了胡德全老人一个问题,既然这弹棉花的行当,做着辛苦又不赚钱,为何还继续做下去。怎么不选择去进厂打工,而是背着工具,带着家人到处流浪。

老人说,“如果我们不做,这门手艺就没有其他人会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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