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结

作者: 曼罗 | 来源:发表于2022-03-07 17:06 被阅读0次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

    时节已过了春分,院子里的丁香花开了,星星般的紫色小花缀满枝头,在细雨朦胧中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胡老汉坐在老屋门前的长木凳上,他戴着一顶老旧的军绿色雷锋帽,帽檐下的眉毛已经花白了,长长的往下垂,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干瘪暗沉的嘴唇紧闭着,上唇的胡子修剪得齐整,末端则保留了两撇花白的长胡子,满脸皱纹、瘦削露骨的样子像一棵突兀嶙峋的老树。他已经很老了,连自己都感觉活得太久了。

    木凳看起来跟胡老汉一样老了,榆木被岁月包了浆,颜色斑驳脏得发亮,四条凳脚虽被侵蚀掉了棱角,但却依旧稳稳当当地靠墙边立着。木凳上放着一支老毛竹水烟筒,它保留了竹子根部天然弯曲的形状,以及它由最初缓慢蛰伏到迅速拔节的生长痕迹。这是老伴丁香遗留的最后一支水烟筒,胡老汉曾无比憎恨它,它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魔横亘在他与丁香之间,使他们产生隔阂,变得疏离冷漠。但当儿女要把它烧掉的时候,他却老泪纵横固执地抱着不肯撒手,好像那只恶魔已变成了温顺可怜的小兽,上面遗留着丁香的气息,附着她的魂。

    这一树的丁香、木凳和水烟筒,日复一日陪伴着默默无言的孤独老人,度过一个又一个苦短却又仿佛永无尽头的日子。

    胡老汉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痴痴地看着这满树忧愁的紫丁香,看久了有时候觉得丁香就站在树下摘花,有时候看着看着便迷糊睡着了,睡着了就真的在睡梦中见到了丁香。

    胡老汉名叫胡兵,那时候他还真是个年轻的炊事兵。父亲病重,胡兵从部队得了几天假,背上包袱风尘仆仆地往家赶。刚踏进院子小门,便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女侧影,她正踮起脚去摘树上开得正艳的丁香花,左右够不着,便轻巧地跳起来,背后长长的黑溜溜的麻花辫一荡一荡的。她摘了花,伸手把辫子撸到胸前,把一小簇紫色的小花插在了辫子尾巴上。她似乎非常满意,兀自嫣然一笑。忽而察觉到有来人,回过头来看到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子,不由得羞红了脸,她朝他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小跑着到屋里去了。胡兵看着少女娇憨可爱的神态,不由得入了神。他想起在部队偷偷传阅的《边城》里的翠翠,他曾默念着书中的句子——“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他从前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位少女,直到他见了丁香,就像看到翠翠从书里走了出来,走到了他的眼前,也走进了他的心里。

    原是远房亲戚收养的一个孤女,多年不曾走动,听闻胡兵父亲病重匆忙赶来,一是探望不久人世的亲人,二是丁香已到待嫁年龄,亲戚寻思着胡兵尚未娶亲,又是军人身份,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便顺水推舟,也好成全老哥哥有生之年的最后心愿。

    那天丁香穿着靛蓝色斜开襟的半袖上衣,灰色宽松九分粗布裤子,一身素色的平纹布洗得有些发白,简朴但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掩盖丁香的秀气动人。丁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结实饱满,肤色健康红润。她安静地坐在对面扶手椅子上,想来是有些害羞,两只手一直轻轻绞着辫子,那簇丁香花便像蝴蝶一样扑闪着。她虽然稍微低着头,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悄悄打量这眉清目秀的兵哥哥。胡兵也偷偷瞧着她,两人不经意间目光接触,丁香就低下头去假装看她脚上的黑色绣花鞋子,脸色像晚霞般绯红。

    “丁香,你为什么叫丁香呢?名字是好听,就是有些忧愁,让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

    “我不知道什么雨巷,因为我是在丁香树下捡来的,所以就叫丁香!我没有父母,说不定我是个花精呢,你怕不怕?”丁香扮着鬼脸作势要吃他。

    “我才不怕,不管你是花精还是妖怪,我欢喜都来不及。”

    “我命苦,是个福薄的人,只怕将来会连累了你。”丁香低着满脸忧伤。

    “我是个军人,不迷信这些。遇见你我只觉得很幸运,我一辈子都会待你好。”

    “哼,油嘴滑舌,不理你了!”丁香扔了他一脸蒲公英,咯咯笑着跑掉了,胡兵起身去追她,田野里的蒲公英便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胡老汉嘴唇动了一下,他转过脸去看那支安静待在身边的水烟筒,黯淡的眼睛里似乎有了微光,干瘪的脸也变得温和起来。人老了,什么都做不成,只能这样依靠回忆和做梦度日。胡老汉心想,人死了,能留下的不过是记忆,能带走的,也是记忆。可是人老了,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唯有不断重温那些刻骨铭心的片段,喜悦的,悲伤的,能想起的都掏出来反复回味。

    那年夏天连日暴雨,天空就像破了一个窟窿似的,雨水一个劲往地下灌。水库水位告急,部队调动一批军人奔赴周边支援群众撤离。胡兵的老家就在水库边上,父亲已病逝,兄弟姐妹都已各自成家,按当地风俗惯例,老母亲跟老幺胡兵一起生活,因而家中只有老母亲和丁香以及刚满两岁的女儿。胡兵挂念家中老弱妇孺,请愿加入救援部队后便火速赶往前线。村里各家各户都在赶急赶忙收拾包袱,把一切能搬动的东西都搬上牛车,准备撤离。胡兵回到家中的时候,老母亲在照看着孩子,丁香正抬起胳膊肘去擦额头上的汗,她的脸涨得通红,粗糙的手上磨出了几道血口子,门口堆放着刚搬出来的床铺被褥、大小箱子、锅碗盆瓢之类的。胡兵当下心疼得红了眼,连忙把她拉到凳子上休息,自己动手去拆屋里的木床和沙发。最后家什装了满车,用黑色粗橡胶带五花八捆在牛车上,跟着大队伍往远方陌生的安置地走去。

    胡老汉轻轻闭上眼,仿佛看到自己正坐在当年那辆牛车上,一手牵着结实的牛绳,一手拿着细软的长竹鞭,带着一家老小驾车前行。大水牛慢悠悠地走在颠簸的泥路上,牛车轱辘吱呀吱呀作响。丁香坐在他身边,用手把凌乱的头发理顺,重新编了个单麻花辫,两条结实修长的小腿在车前轻轻晃动着,然后她唱起歌来: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阿哥阿妹的情意深,好像那芭蕉一条根;
    阿哥好比芭蕉叶,阿妹就是芭蕉心。
    燕子双双飞上天,我和阿哥荡秋千;
    秋千荡到晴空里,好像燕子云里穿。
    弩弓没弦难射箭,阿妹好比弩上的弦;
    世上最甜的要数蜜,阿哥心比蜜还甜。
    鲜花开放蜜蜂来,鲜花蜜蜂分不开;
    蜜蜂生来就恋鲜花,鲜花为着蜜蜂开。

    丁香天生一副金嗓子,唱起歌来悠扬动听。她边唱边柔情似水地瞧着他,胡兵看着丁香晒得红红的圆圆脸庞笑着,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他身上的疲惫和心里的迷惘都消散了,只觉这难得相聚的时光分外美好。那一刻他作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想要这样一直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不再让她再受苦受累受委屈。于是他私自离队,留下来开垦荒地、重建家园。部队里谅解迁居户情况特殊,给予他除名处分,取消了一切军人待遇荣誉,便由他归田去了。丁香为此同他怄气,任他好话说尽、好事做尽,愣是整整半个月没搭理他。但事已成定局,生活还是要继续,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耕田种地上山下海的,任凭丁香再能干,也终究只是个柔弱的年轻女子。他们自私了一回,胡兵心想,照顾好自己的小家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吧,于是便也释然了,小两口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

    大抵人老了容易犯困,太阳升高了,照得身上暖融融的,胡老汉昏昏欲睡。胡老汉心想,或许那天快要来了,他已经等得足够久,有时候感觉自己只剩一丝丝气没断了,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依旧活着,摸摸胸口,心还在跳,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会儿胡老汉靠墙晒着太阳,真的睡着了。睡着了好,睡着了能做梦,做梦就能见着丁香了。

    梦里的丁香有许多不同的样子。她头戴草帽挽起衣袖在水田里插秧,稀泥没过她的小腿肚,泥面上露出一小截溅满星星点点淤泥的皮肤,混浊的水面反射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神采奕奕。她左手托着秧苗,右手捏了一小撮飞快插到田里,手上动作流畅不停歇,插好的秧横竖左右整整齐齐,就像田里提前用尺子丈量过且作了标记似的。

    丁香收割水稻,刷刷刷,水稻连杆带穗服服帖帖到了她手中,然后一茬又一茬整整齐齐垒到了田里。另一边笨手笨脚的胡兵使劲踏着打谷机脱粒,但怎么也追不上丁香的进度。丁香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嗤嗤发笑,然后过去帮他一起打稻谷,冷不丁往他嘴里塞一只刚在田里抓到的鲜嫩禾蝦,胡兵咀嚼着,只觉得甜在嘴里,也甜在心里。两人齐心合力一左一右踩着踏板,机箱里的脱粒器便加速转动起来,呜呜声不绝于耳。他们轮流把稻穗伸进去,脱落的谷子打在铁皮防护罩上噼噼啪啪地响,然后纷纷落入车斗里,渐渐堆成金灿灿的小山坡。若是胡兵边干活边看着她傻笑,她便佯装生气地把禾杆往旁边一扔,伸过手来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掐唬道:“小心点别把手给卷进去了!”干活渴了累了,便一同坐下喝水休息,或铺层塑料膜在禾杆上躺着,眯着眼看天上的云朵,看田野上空成群飞过的麻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梦里还有丁香种菜的样子。她会堆各种农家有机肥料,草木灰、鸡粪、牛粪,把蔬菜瓜果养得青翠欲滴、硕果累累。她还会养猪,每天上山打了猪草、捡红薯藤混着米糠把猪喂得膘肥体壮。她还会养小鸡,把刚孵出来的小鸡放到铺满碎纸片的纸箱里,开着暖灯泡给它们取暖,用温水泡了小米给它们喂食。她还会养蚕,种了大片桑葚喂蚕,蚕长大了会吐丝、结茧,蚕蛹可以炒着吃,抽了蚕丝可以拿去卖钱。

    丁香是公认的劳动小能手,不管什么活到她手里,保准做得又快又好。媳妇儿太能干,男子汉胡兵倒像是被比下去了。但他觉得欢喜,觉得丁香样样都好,模样俊俏、吃苦耐劳,脑子灵活,只可惜没上过学。于是他闲来总爱教她识字和简单的算术,丁香也愿意学,日子久长,倒也能读懂简单的书报。在丁香心里,胡兵是她仰慕的存在,他有一颗赤诚的心,会读书算账,写得一手好字,还烧得一桌美味佳肴。而这样的他又心甘情愿听她指挥、给她当下手、洗衣做饭带孩子。艰难岁月日子过得多苦自是不必多说,拉扯一堆儿女的辛酸琐碎、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愁苦大多农村人都经历过,但这日夜劳作的辛苦之中,两人一条心相亲相爱,倒也不乏相互扶持的脉脉温情。

    胡老汉打了个盹儿,冷风一吹忽而醒了过来,他把歪掉的雷锋帽扶正,搓了搓有点发凉的手。刚才梦见什么来着?哦,丁香,他在梦里见着丁香了。他坐得乏了,于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动了一下。他走到那棵丁香树下,花香味扑鼻醉人,她还在的话,肯定会开心得笑出皱纹来。这树还是当年迁居过来的时候,从老家的院子折了枝带过来扦插的,俩人你扶着树枝我培土,亲手栽种的。丁香常在树下摘了花来别在乌黑的辫子上,那情景无论多少次,胡兵都是看不够的。即使后来的丁香不再年轻秀美,身材严重走样,抽烟酗酒打鼾,甚至变成一个痴呆的老太婆,她再也不记得如何编好一条辫子,也不记得别上一朵清香的花,但胡老汉依然觉得她是最美的丁香。

    甘蔗收成的季节,丁香背着老六干了整日的农活,夜里睡得很沉很沉,但五更天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醒来奶孩子,通常这个钟点老六都会饿醒找奶吃。丁香迷迷糊糊侧过身撩起上衣,把孩子搂进怀里,接着又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丁香才意识到怀里的婴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往乳房上蹭,也没有像个小兽般在吮吸着吃奶,他甚至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丁香条件反射地去探他的鼻息,好像没有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她的手在哆嗦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把耳朵贴到那小小的身体上去。

    “六六、六六!”丁香低声叫起来。

    “怎么了丁香?”胡兵也醒了过来,伸手扯了电灯开关。

    “六六,你醒醒,快醒醒!”丁香已把孩子抱着坐起身来,她轻轻拍着他的小脸叫唤着。怀里的婴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胡兵心里一紧,察觉到不对劲,赶忙挨过去看孩子,又探了下鼻息。他只觉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牙关紧咬眼眶发痛。

    “六六!”丁香大叫一声,那带着哭腔的凄惨叫声划破了漆黑的夜。丁香的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她悲痛地嚎啕大哭,直到晕死在胡兵的怀里。

    丁香抱着那已经没有了生息的儿子,这是她连生了五个女儿后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她求神拜佛喝了无数难以下咽的偏方,终于给胡家生了个儿子。她心痛啊,她恨自己为什么睡得那么死,她的六六才那么小,他圆嘟嘟红扑扑的小脸那么可爱,他乌黑发亮的眼里总是带着笑,滴溜溜地看着你,他多乖啊。可是丁香不小心一条胳膊把这可怜的孩子活生生闷死了。丁香恨呐,自责和痛苦啃噬着她的心,她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

    那是丁香一生中最黑暗的夜,黑暗的魔鬼趁虚而入,笼罩了丁香的心灵。他们要把孩子埋了,埋进树林里那小小的土坑里。丁香声泪俱下,死死抱着孩子不肯松开。那小小的坟啊,就像压在丁香的心里,使她喘不过气来。

    丁香大病一场后,便依赖上了烟酒。白天干活抽烟能提神治头痛,晚上喝酒能叫人不清醒地睡去,烟酒能叫人忘却伤痛,能叫人继续活下去。可是胡兵不让她抽烟,他讨厌她随便从别的男人或者女人手里接过刚用过的水烟筒,只用手背或者袖子一抹烟筒口就把嘴凑上去抽烟,他讨厌她抽烟时水烟筒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响,他习惯不了躺在身边的爱人一身呛人的烟酒味道。胡兵怀念从前那个勇敢活泼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丁香,怀念她的歌声她的笑,怀念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胡老汉曾无数次把丁香的水烟筒藏起来、劈开当柴烧,甚至扔进臭气熏天的粪坑里,然后看她到处翻找,又气又恼,却因理亏而敢怒不敢言。她涨红了脸瞪着他,然后心有不甘似的自他手中接过温度适宜的中药,仰起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丁香把瓷碗往桌上一搁,埋怨道“你存心想苦死我”,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甩手转身走了。胡老汉看着垂在她背后乌黑发亮的粗麻花辫子,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苦才好啊,苦口良药!”

    但不管多少次,丁香总有办法叫人重新给她买回来,要么就偷偷到别人家去抽烟,因而咳嗽时常连绵几个月。他懂她心里的苦,她也懂他对烟酒的恨,彼此没有争吵,只有疏离和沉默。殊不知冷战最是伤人心。终于他妥协了,只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叮嘱她先吃饭菜再喝酒,家里常备着两支水烟筒,一支丁香专用,一支给客人。

    其余孩子都有惊无险地陆续长大成人,生活条件也较从前好了许多。胡兵渐渐成了胡老汉,丁香也成了老太婆。卸去生活重担的两位老人,终于能清闲下来。胡老汉没什么娱乐爱好,只天天陪在丁香身边,闲来便教她腌制酸菜萝卜干,发面做部队里常吃的馒头包子,或者从竹林里砍了竹子削成薄薄的竹篾,然后手把手教她编织各种样式的竹篮、簸箕或者箩筐,有时候也编些可爱的小动物讨她欢心。日子在平淡中慢慢回复了几分从前的温馨幸福,相伴有事做,有天儿聊,眼里有笑。

    胡老汉在丁香树下站了好大一会儿,乏了,又转身慢悠悠回到榆木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把身边的水烟筒抱在怀里摩挲着,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能坚定些强迫丁香戒烟戒酒。

    “老哥哥,我反正是不成了,你就让我抽吧,让我喝吧。人总是会死的,但活着的每一天就该痛快的过。你让我戒烟戒酒,那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大抵记忆也跟人一样,有着趋利避害的天性,大脑似乎选择性遗忘了丁香被病痛折磨的样子,肺癌、化疗、咳血、面黄肌瘦的丁香,他都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她的笑,在最后的时光里,丁香最常做的事,就是不停地说着、笑着。

    一天早上刚起床,丁香就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衣服和各种物件散落一地,她在箱底的铁盒子里找出一个小本子,打开里面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孩脸庞清秀圆润,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垂在胸前的麻花辫上别着一朵丁香,她眉目含情浅浅地微笑着。身边的年轻男子腰背挺得笔直,五官深邃,英气逼人。丁香像个顽皮的孩子找到了大人费尽心思藏起来的糖果,高兴地拍手哈哈大笑,一边往屋外走去一边说:“找到了、找到了!”胡老汉正在厨房里煮早餐,听到丁香精神抖擞的声音,想着丁香今天似乎好多了,他也觉得心情愉快,顺手打了两个鸡蛋到锅里,然后用长勺子把鸡蛋和煮开的麦片搅拌均匀,又揭开另一个灶上的蒸笼盖子去馒头开花没有。准备好早餐,胡老汉出门去找丁香。

    只见丁香正拿着一张照片笑呵呵地在跟几个玩跳房子的孩子炫耀:“你们看,这个就是我,我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啊!这个是爷爷,爷爷是当兵的,可是他后来不当兵了。多帅气啊,对我又好,做饭又好吃。”胡老汉摇头笑着,老太婆丁香也不嫌害臊。这时邻居家大婶经过,丁香兴致勃勃地跑过去给人家看照片:“你看,这个就是我,我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啊!这个是爷爷,他是当兵的,可是他后来不当兵了。多帅气啊,对我又好,做饭又好吃。”大婶伸手要拿她的照片细看,谁知她一下子把照片藏到了身后生气地说:“只能看,不要抢!”

    “好好,你拿着我就看一眼。”大婶笑着说。

    于是丁香将信将疑地从后面拿出照片来,紧紧地捏在手里,生怕别人抢了去。

    “哎呀,兵哥年轻的时候这么帅的啊!”

    “兵哥,谁是兵哥?这是我家男人啊,不是什么兵哥。”丁香争辩到。

    “哎哟,兵哥可不就是你家男人吗?你糊涂啦?”

    胡兵觉察到不对劲,赶忙走上前去。

    “丁香,我们回家吃饭啦!”说着便去拉她的手,丁香一下子挣脱了。

    “你是哪个?”丁香提防地看着他。

    胡老汉像被雷击中一样无法置信地看着丁香,心中一阵悲凉。渐渐认不得人、认不得路的丁香,最终还是连他也忘掉了。

    “你也想看照片吗?你看,这是我,我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啊!这个是爷爷,他是当兵的,可是他后来不当兵了。多帅气啊,对我又好,做饭又好吃。”丁香又笑嘻嘻地把照片伸到他眼前给他看。

    丁香有了这张引以为豪的黑白结婚证件照,从此每日拿出去炫耀,逢人就给人家看照片,然后絮絮叨叨重复着那几句话。胡老汉也不说她,只在每天早上给她梳理整齐,然后背着手拿上水烟筒,跟在她后面慢慢地走着,她走到哪,便跟着到哪,看着她像孩子似的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再后来,走不动了,她半躺在丁香树下的凉椅上,神志清醒地对胡老汉说:“老哥哥,给我摘朵丁香吧,要右边那朵最大的。”丁香剪了齐耳短发,她接过皎洁的丁香,把它别在耳边,像初见般朝着胡老汉羞涩地笑了。那个笑容,定格在胡老汉记忆的尽头,与最初那跳起来摘花的少女重叠在一起,成为他心里不可磨灭的印象。

    胡老汉乏了,他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丁香树下,折了一大把丁香花搂在怀里,一颤一颤地走回屋去,把丁香和水烟筒一并放在床头柜上。胡老汉睡了,他又梦见丁香了,她在桥的另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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