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1
程立空是个码农,他最怕的事就是不能混到退休。
在他三十五岁时,凭着天生的鸡贼和自信,成功突破失业大限,并且混得颇为得意——他会和程序员聊业务,却和业务员聊技术,让谁都听不懂他说的,他们便自叹不如。
而他自信的底气,则来自二环内的房产——尽管只是大杂院里的一间平房——只要拆迁,少说也是一套两居室,值个3、400万问题不大。
那一年是2013年,当年的互联网行业,依旧高歌猛进——老牌电商屡创新高,外卖平台方兴未艾,打车软件强势崛起。
这样的大环境,让立空更加自信,这是一个“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的时代,他一定能飞得更高。
当这一年即将过去时,HR折断了他的翅膀——她们一手托着蛋糕,一手拿着裁员补偿,祝他生日快乐,和一路顺风。
劝退的面谈记录上,说他职级与技术能力不匹配。
这让他很愤怒。他以为自己很有能力,而得不到重用,公司不给机会,还让他滚蛋。很好,他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无论如何,他的底气——房子——还在,总不至于饿死。
立空家的房子坐落在鼓楼附近,煤油胡同17号院。这里本是一大片迷宫般的胡同群,前几年拆迁,几条马路平行着从当中碾过,路两侧切出的截面图颇像蚂蚁窝观察盒,形成很多新的出入口,幽长的胡同被截成数段。
再后来,当街的房子被改造成门脸房,胡同又短了些,17号院——重新划分的门牌变成9号——便凸显出来。
这里必定曾是附近最体面的宅子。三级高台阶上立着敞亮的蛮子门,装饰虽已损毁,倒仍辨得出抱鼓石、墀头、门簪的痕迹。
推开大门,倒座房和门房之间,架着五檁硬山的门洞,迎面是西屋山墙兼做影壁,墙上留有浮雕轮廓,到这里为止,很能看出老宅子的讲究。
转进院里,却是有些促狭了,各家私搭乱建,挤占了当院的空地,只剩下一人宽的过道。耳房旁边的东北角门也砌上砖,和后院隔绝,不通往来。原本两进的大宅子,变成了四合房大杂院。
院子不大,人自然也少,只住着三户,做了五六十年的街坊,亲如一家。
立空住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做厨房和储藏室用,父母随弟弟去了国外,他一人过得相当滋润。
东屋里住着王大爷老两口,六十多岁。王大妈是个热心肠,胡同里的事,没有她不操心的,兹要有人张嘴,都当成自己家人,尽心尽力地帮忙。
后来胡同拆没了,人也都搬走了,大妈有点憋闷。好在自己闺女得了小孩,为方便照应,搬回大杂院,一家人借住在倒座房里。有外孙在,大妈又忙活起来,便顾不上别的。其它还能让她操心的,只剩下院儿里两个晚辈的终身大事。
立空已经36岁,逍遥自在惯了,老程公母俩又不在身边,哪肯听大妈的,她得拉上西屋刘婶,一齐开导他。
这个联盟并不稳固,刘婶的闺女任静,小三十了,也还单身,在外地工作,每当她回家时,大妈就会把战火烧到刘家,于是联盟便宣告破裂。
刘婶知道大妈准没有恶意,可仍然受不了那句“转眼又是一年啊……诶,你闺女还没处对象呐?”这转折太过生硬,听着刺耳。
刘婶也会反击,她的杀手锏是大妈的女婿——他是南方人,每年除夕,一家子露个脸,就急匆匆去赶火车,回那边过节。
今年这招落了空,王大妈嘿嘿笑起来:“今年留这边过年,说是南边没暖气,外孙子半大不小的,怕着凉生病。”
院子里暗流涌动,立空在这会子转进院来。
刘婶看到救星,忙打招呼:“哟,今儿这么早就下班了?”
立空应道:“嗨,辞职不干了,太累。”
“也是,你们内买卖,累死累活的,不干了挺好。”大妈接茬道,“你瞧瞧,这刚不干了,脸色儿就好看多了。”
“可不是嘛,我瞅着你印堂发亮,本命年八成有什么好事。”刘婶端详着立空说。
“得,借您吉言!”
2
临近12月末——这一年的春运放票是28号,12306项目组里充满了紧张焦虑。
两年前,铁路部门研发出这个在线购票的网站,换来去年春运铺天盖地的骂声,经历了两次迭代后,性能得到极大优化,可比起用户增长数量,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这边扩容出100万人,那边就新涌入1000万人。
每每想到这里,车梅——项目的主要负责人——都十分委屈,如果她在互联网公司,这样的市场增长率早就让她名利双收,可现在却只得到全国人民的声讨。
她叫来技术部负责人——楚翰林,做放票前的最后确认。
车梅不是技术出身,她对着电脑屏幕,逐条核对检查点,如有疑问,她要先在脑中想好如何提问,对方会怎么应答,如此反复几轮再开口。
翰林不介意站着多等一会,他很享受这种时光。
车梅生得小巧匀称,三十岁出头,皮肤却还像大学生一般细嫩,眼睛既灵动俏媚,又很有威严——全看如何修饰,而她又恰好对细节把控严格,总带着精致又恰当的妆容。这样的相貌和身材,在满是糙汉子的软件项目组里,十分耀眼。她的追随者众多,翰林也是其中一个。
车梅推演停当,问道:“现在的带宽加到多少了?”
“5个G,”他猜到她实际想问的是什么,补充道,“理论上可以支持37500的PV(每秒的页面访问次数)。”
“去年的峰值是多少?”
翰林愣了一下,想逃避那个答案,他拧起眉毛,挠着头解释:“去年抢票外挂太多,今年堵住了大量漏洞,PV不会那么高了……”
“到底多少?”车梅不肯放弃。
一阵沉默后,“25万……”他艰难地挤出这个数字。
25万对4万,她叹了口气,已经没有必要继续问下去了。
“我们屏蔽了90%的无效点击,而且增加了6轮放票,也能起到分流作用……”他的声音低下去,这种解释是徒劳的。
“真能拦住吗?”她不该质疑开发工程师,这可能导致激烈地冲突。
翰林没生气,他心里清楚,凭国企的信息化团队,根本顶不住互联网公司的攻击,“我们还调整了分布式内存的架构,重建了集群,”他说得很慢,过于技术的内容,车梅听不懂,他不想让她尴尬,“还拆分了查询和购票逻辑,你知道,刷新页面就相当于查询,可能查一百次才会买一张票,拆分后,两者不再互相干扰,服务器的压力也会减轻。”
车梅听得确实吃力,很干脆地问:“你有信心么?”
他想给她一个承诺,但是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来。
车梅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底线是——不能崩溃。”
3
春运售票拉开大幕。
一大早,12306的页面访问量便直线上升,临近第一轮放票时,系统已卡顿起来。
人们紧张地注视着那个灰色按钮——上面写着“待售”字样——不停刷新页面,期待在某次操作后,它变成可以购票的绿色,但通常,它只会直接变成“无票”。也有幸运的人,能够瞥见那一抹绿色,然后,不及点击,它又恢复如初。
车票瞬间售罄,可以阻止用户继续刷新页面,对车梅们来说,这是好消息,用户买不到票而吐槽,总好过系统崩溃。
任静也没抢到票。过了一星期,她还是抢不到。她焦急起来,周围人让她确信,系统不可靠,自己更不可靠,还是得去找专家。
她打电话给立空,“程哥,你帮我弄张回家的车票呗。”在她看来,跟电脑沾边的东西,找立空就对了,不管是QQ丢了,还是缺游戏装备。其实他都没搞定过,他会编出各种理由——反正她听不懂——让她明白她是在无理取闹。不过,他能处理电脑死机、上不了网的小问题,她可分不出这些问题的区别,所以她觉得他无所不能。
“我去哪儿弄?”
“12306啊,我看黑客都会这个。”
立空做不到,如果她提点简单需求,他很乐意帮忙,再听她把他捧上天。黑客——先不论是否违法——需要相当高深的技术,他没有这种技术,而只会用遵纪守法当挡箭牌。她是在怂恿他犯罪,于是他生气地叫道:“你想我在牢里过年么!”仿佛他真能做到一样。
幸好还有楚翰林,不然任静就要留在外地过年了。
他是她的大学同学,听说在铁路部门做软件开发。大学时,俩人关系不错,他也暗恋过她,不过她性格开朗,更愿意称兄道弟,而没有少女情怀,两人也就没有结果。
任静联系上翰林时,他正忙得脚打后脑勺。页面访问量一路走高,他不得不密切关注集群参数,适时做出调整。
如果换个人来电话,翰林必然直接挂掉,但任静不同,他愿意听她说话。
“在忙?我听说你在铁路上做软件?”
这一问撞到翰林枪口上,他知道她有个哥哥,是做IT的,而她很崇拜哥哥,这让他很嫉妒。现在他的地位足以和任何技术专家叫板,底气自然足了,“注意你的态度,我可是12306的技术负责人,管着……”
“太好了,帮我买张回北京的票。”任静打断他。
翰林犯了难,这事他办不成,逞一时口快,没落到夸赞,反而摊上个难题。
任静以为他在摆架子,于是左一句负责人,右一句专家,不住口地叫开来。翰林听得心花怒放,晕晕乎乎地应了下来。
事虽棘手,可到底是初恋情人提的,翰林聊得开心,嘴咧得闭不上。
车梅早就盯上了他。她很失望,她没想到在系统将要崩溃的时候,他还能开心地聊天,她直觉他是在谈情说爱,这可就更加过分,和让人嫉妒了!
她要把他拉回到项目上。于是她走到他工位旁,俯下身望着屏幕,在他耳边轻声地问:“有进展么?”
她知道那些直男工程师们的弱点,她很擅长利用这个拉拢他们。简单的一句话,就让翰林心中的天平,瞬间倾斜回这边。
他的心都酥了,像一只误入山谷的蜜蜂,落在一朵幽兰上,周围全是香气和温柔。他的脑子里差不多完全是空白,只感到身心愉悦。
他将要控制不住自己,残存的理性,却忘不了天平的另一端,于是心就更乱。
他努力从幻想中挣脱,轻推了下桌子,让转椅离开车梅身边,“还在优化测试,您先回去休息吧。”他语气有点慌乱,“我帮您叫个车……”不等她回答,便拿起手机叫了个滴滴。
车梅看出他已经动摇,心中舒畅不少。但很快,她又觉得不对,她是利用他们好好工作,可心底却好像萌动了工作以外的感情。她不愿承认,甚至觉得恐怖,连忙接受了他的建议,逃出办公室。
4
腊月的北京,天寒地冻,车梅身上的呢子大衣像纸糊的一样,她冻得缩成一团,不住地跺着脚,心里暗骂那辆等不来的“滴滴”。
她工作的铁路研究院,离西站不远,别看只差几步路,一边是灯火辉煌的候车大楼,一边却在曲径通幽的胡同里,确实要费一些工夫才能找到。
车终于来了,司机正是程立空。
早先,他因为任静买票的事露了怯,又想到劝退书上说“技术深度不够”,便着了慌,跑去网上找工作,竟没能投出简历——那些岗位,不是要求30岁以下,就是罗列一堆技术名词,高深到他根本看不懂。
他又怕被人耻笑,而不愿去托人情,最后只好选择去开“滴滴”。
他在晚饭后决定跑车拉活儿,便立即注册成司机,又马上接到第一单——竟是一座儿从西南三环到北五环外的大单子。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辞,却得跟陌生人一路同行,不由生出紧张。一想到乘客是个不修边幅的码农——是的,这个时间才下班、不打出租而上网叫滴滴的,必定是搞软件的——胃里甚至冒起酸水。
但他已没有退路。好在,他在目的地看到的是位女士。这却另他更加紧张。
他想到将要去和陌生人——还是美女——对话,头上冒了汗,可又没其它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抿着嘴唇,脑子里不断盘算,慢腾腾地挪出车子。然后低着头一边四下寻摸,一边向她靠近。
车梅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脚尖消失在立空的视线里,他于是径直越过了她,等过去几步,马上停住脚,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兜了回来,蹭到她的身边,清了清喉咙,像对暗号一样嘀咕道:“您是尾号2468的乘客么?”
车梅抬眼打量过去,对面的男人,挺高的身量,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垂着头站得笔直,头顶上许多白发,纤毫毕现。
她本来对这样扭捏的姿态很是不屑,及至看到对方眼角的皱纹,和鼻尖上的大颗汗珠,突然心生怜悯——一个为生活所迫的中年人,是很能引起同情的。
“不是。”她回答,但很快她想起车是翰林叫的,“等下,乘客是姓楚吗?去天通苑的?”
“是的,是的。”立空后背已经湿透,可总算成功接到了人,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翰林几乎一夜没睡。天平在他心里不住摇摆,一边是冷傲的高岭之花,一边是刁蛮的邻家小妹,好像都很好,又好像都离他很远。
他想从中选出一个,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们只是上司和同学,而恰巧在同一个问题上提出了需求,他作为开发工程师,工作便是解决需求,想什么有的没的。
他闭紧了眼。可仍然睡不着,于是又从头分析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感情不可以量化,他开始厌恶身为工程师的理性。
他转而去想解决方案——似乎解决了谁的需求,就理应获得谁的好感。
天亮前,他想清楚了。车梅的需求是上亿人的需求,任静的需求只是一个人的需求。
他决定为了任静努力一下。
他悄悄修改代码,给任静的账号锁定了一张车票,让她必能进入支付环节,他知道系统配置有超售池,多一张少一张是没人能发现的。
5
腊月二十九的车票开售了。只是一瞬间,系统负载便直接拉满。
监控大屏上,闪烁着上百台服务器的图标,它们都在垂死挣扎,CPU和内存曲线剧烈抖动,很快,升上去的那些就不再降下来,一如车梅的血压。再然后,有些服务器宕机,剩下的那些,便如雪崩般接连瘫痪,系统崩溃已成定局。
整个工区陷入死寂,有人想到熬夜加班的委屈,有人想到年终奖又泡了汤,前端组和测试组——那里小姑娘居多——更是哭成一片。
车梅迅速组织起核心人员复盘,问询了流量峰值。
“15万……”翰林垂头丧气地回答。
“你给我的承诺呢?”车梅暴怒,“你最近有在认真工作吗!”她对他的朝三暮四表达着不满。
翰林压根没做过承诺,可他担心自己留的后门被发现,所以不敢吱声。
“我们还能做点什么?”瞬间的失态后,她恢复了项目经理的形象。
“漏洞是不可能堵住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扩容,不过……”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效果不好说。”
车梅清楚,增加服务器不是小学算术,眼下的配置是实践两周磨合出来的,贸然添加机器,反而会造成系统不稳定。
复盘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伴随着服务器的迟缓与卡顿,他们展开论证。与此同时,后面的15轮放票,系统艰难地挺了过来,于是他们决定不冒风险扩容。
车梅叫了“滴滴”回家,来接她的还是立空。
他拉过一次活儿后,感觉自己不适合这个职业,便不再接单。系统却通过路线匹配算法,又给他发过两次车梅的订单,他觉得这个还干得过,于是成了她的专车司机。
今天的她情绪低落,立空猜是项目出了问题——他不知道她具体做什么,但她身上有同行的味道——他很愿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行情,因为她不是熟人,所以他不用顾忌面子。
他几次想问,但几次张开嘴唇又闭紧,他不会跟女性聊天,甚至想不好要用什么称呼起头。
收音机里,主持人正代表全国人民声讨春运抢票,车梅叹了口气,想到一年辛苦又白费了,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想她可能也买不到票吧,他理解不到回家过年的重要——身为本地人,每年都要替同事值班,他们都买不到票才好。
不过,美女总是例外。“您也抢不到票吗?”他搭讪到。
可是没有回应,他只好唱起独角戏:“我妹也买不着,她还托我给她想办法。”他不擅长和女性聊天,但很擅长吹牛,很快得意起来,“是,我是懂点黑客,可是咱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儿不是……”
“谢谢。”车梅听到他没有开发外挂,轻声回答。
立空因为搭上话而开心起来,心想她一定是在感谢他的安慰。
“要我说,性能瓶颈,扩容不就完事了么。”他说。
她为这事烦恼了一天,没想到一个“的哥”竟然也有这么专业的见解,不禁脱口道:“集群的调度,可不是1+1=2这么简单呀。”
立空肚子里的墨水只有那一点,已经抖落得差不多了,愣了一下,“嗯,那就上云(平台)呗。”
车梅喃喃道:“上云……对了!”像是黑夜中被点亮一盏明灯,她叫起来,“师傅,麻烦您开回去!”
临下车前,她向他做了自我介绍:“我叫车梅,12306的负责人,刚才您的建议,对我们非常有价值,也许能帮所有人买到车票,我替全国人民谢谢您!”
6
铁路研究院的大楼,又一次彻夜未眠,项目组和阿里云的合作,其实去年便已开始,但出于谨慎,最终只切了10%的查询余票流量到云上。翰林紧急联系阿里云团队,核实调度与负载等信息,最终决定再切50%的流量过去。
进展十分顺利,天亮前,双方完成了割接。距离新一轮的审判还有两三个小时,大家都聚在监控屏前,默默祈祷守候。
时间过得很快,早8点的高峰顺利通过——这也是全年的峰值。
大家都松了口气,每一轮放票后,都有人安心离开,去小睡一会儿。
车梅熬到最后一轮放票,直到尘埃落定。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疲劳一下涌了上来,周围的欢呼声变得飘飘摇摇,带着她迅速进入梦乡。
此时的立空,正缩在研究院楼下的车里。他在等车梅打车——在这个位置等,一定能匹配到订单。
昨天分手后,他的鸡贼发挥出作用,他想到求她推荐,进入铁路研究院。他刚刚露过一手,还得到她的肯定,打铁要趁热。
可车梅一直不出来,他陪着熬了通宵,又困又饿,几次要放弃却不甘心,直到听到楼上传来欢呼声,他想项目必是顺利完成了。这样一来,他的机会便更大,辛苦也就没白费。
办公楼里,雨过天晴,半个月的阴霾被吹散,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工区异常热闹。
有人略带得意地抱怨:“做了半天软件,我自己都没时间抢票,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过年。”
一时响者云集,纷纷吹嘘自己那部分的重要。
“别急,等最后两天还有一次放票,保证你回得了家。”有人一脸神秘地说道。
翰林听得真切,急忙挤过来,“什么意思?”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铁道部会给相关单位预留一些车票,通常都不会使用,会在最后时刻放出来。”那人解释道,“那时多数人只会去车站捡漏,咱们却知道车票入(数据)库时间,所以很容易抢到。”
翰林忙把这些记到手机备忘录里,任静的票总算有着落了。
车梅睡得不踏实,周围谈论回家必被催婚的话,钻进她耳朵,害她梦到些有的没的。半睡半醒间,她觉得羞愧,想清醒过来,但最终还是继续梦了下去。
然后,她听到身边有人说话。
“那辆红车是你叫的么?”“不是啊,它都在那儿停一天了。”
她猛地惊醒。趴到窗边向下望——可不就是那辆坐过几次的“滴滴”么。她心里一暖,眼睛湿润了。
车梅轻轻拉开车门,还是吵醒了沉睡的立空,他伸展一下僵硬的身体,搭讪道:“下班啦?”
他也不太清醒,于是少了紧张。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地编出个瞎话。
“昨儿给您送回来,害我订单没完成,回头评价该降低了。所以我又来了,好歹得把您拉回去。”
车梅听出这是谎话,但沉醉于刚才的梦境,误会了他想掩饰的东西,脸上一阵发烧,心也乱跳个不停。
她也开始紧张,磕磕巴巴地说:“没问题,走吧……对了,昨天还说要感谢您呢,年前我比较忙,等过年……”她想请他吃个饭,身为项目负责人,她本来很习惯这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脸上灼烧得更厉害了。她抬头看看后视镜,又把身子向角落里藏了藏,扭捏地继续说,“过年请您吃个饭吧……”
7
翰林不傻,他才不会把功劳让给铁道部。他拖到放票前一刻,通知任静抢票,然后吹嘘一番自己如何给她开后门,又必须等到系统压力不大时操作,请求她的理解。
她反正是听不懂,于是转了话题,“你是不是留在北京过年?”
“是啊。”
“那正好,我回家我妈肯定得催婚,你假装一下我男朋友呗。”
“不行。”其实他更希望是真的男朋友。
“不行也得行,谁让你帮我买到票的,好人做到底吧。嘻嘻……”任静不容他分辩,“就这么定了,等我下火车,接你一起回家。”
除夕夜,万家团聚。当然,也少不了有人值守岗位,或者还在赶回家的路上。
任静是后者,立空奉命前来接站,又被她指挥去接前者——在铁路研究院里值班的楚翰林。
这里平日就没有车来车往,人声鼎沸,现在就更加清净。
车梅也在办公室里,她不用值班,不过待在工区,好歹人多有伴儿。可她又不想挤在会议室里看春晚——那简直毫无过年气氛。
她看着窗外,想寻找一点热闹,却什么也没有。翰林也在窗边站着,探头探脑的,像是在等人,她想,应该是在等他的女朋友吧,于是她心里更堵了。
胡同尽头拐进来一辆轿车,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等车停到门口,熄了灯,她看清了,正是那辆红色的,坐过无数次——甚至已经开始侵入她梦里——的轿车。
她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涌了出来。
车梅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到院子中间时,她放慢脚步,一边把气喘匀,一边整理头发和衣服。走到车边,她犹豫了一下,手伸向前门的拉手。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不得不咬住嘴唇,好让嘴角上扬得不那么明显,却显得更加妩媚。
车门拉开,副驾驶位置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一脸疑惑地望向她。她愣住了,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任静以为她是打车的,解释道:“大姐,我们是等人的,不是出租。”
车梅回过神来,她盯着任静的脸——长相普普通通,皮肤一般,化妆品廉价……最主要的,一看岁数便也不小,从哪里论的“大姐”?
但不管她如何不忿,她知道自己输了,她觉得自己可笑,竟然还想以原配自居。转身想跑,翰林却前后脚赶了上来,正好挡住她的退路。她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急得无可奈何。
立空没想那么多,他只看到车梅要走,她是他的贵人,无论如何也得把住。急赤白脸冲任静吼道:“你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客人,我请她一起回去吃年夜饭呢。”
任静被吓了一跳,委屈地说:“没听你说过啊?发什么火啊。”
“废话,我哪知道你要接的人也这儿上车啊。”立空伸长脖子冲车梅解释,“这是我妹,您后头那位是?”
“我男朋友。”任静回答。
四个人都没太弄清状况,可总算解了尴尬,翰林拉开后门,比了个“请”的手势,车梅半推半就上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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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号院里的过年气氛说不上热烈,可也算得上是张灯结彩,大门外挑出来两个灯笼,楹联福字俱全,门道挂着一串小红灯,闪闪烁烁的。东西屋的厨房里热气腾腾,做得的菜便端去正房中厅——全院儿一起吃年夜饭,是多年的传统——春晚和王家小外孙的吵闹声,站在当街就听得见。
立空白捡着一个表现机会,开心得不得了,心里暗自盘算,一定要把内推的事搞定——他带女生回家,大妈们必少不了八卦,无论是顺水推舟,还是替车梅解围,都可以提高她对他的好感。
车梅还是不自在,按立空的解释,她只是客人,可哪有客人在别人家吃年夜饭的?及至走到大门口,也容不得再反悔,她望着高高的大门和不算亮堂的门洞,仍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任静指着房檐喊道:“嘿,这设计得不赖啊!”
车梅这才注意到,屋檐下面有个燕儿窝,里面放了个灯泡,灯光透过树枝洒到台阶上,斑斑驳驳的。“这窝里没有鸟么?”她问。
“嗯,野猫太多,鸟早就搬走了,所以我放了个灯在里面,还挺有艺术感吧?”立空得意地说,“不过,等开春了,小鸟会多起来,它会有新主人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俩大妈看到进来的两对男女,既不吃惊也不八卦,全当自家人一样,一会儿支使车梅帮厨,一会儿又让翰林准备碗筷。
饭菜很快摆满了桌,大家入席围坐,王大爷举起酒杯,“好,好,一家人齐齐整整才是过年。咱就预祝明年还在一起吃年夜饭吧!”
刘婶接茬道:“可不是嘛,就得人多才热闹。”
大妈也开了口:“得小孩多,才热闹呀……”说完,意味深长地望向立空他们。
那几个人心事各异,互相对视一眼,举起酒杯,撞在一处。
吃过年夜饭,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屋外仍是寒风凛冽,一只小雀儿飞来,一头钻进屋檐下的燕儿窝里,就着温暖的灯泡,美美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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