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 虚构

作者: 阿尔巴 | 来源:发表于2022-04-13 15:05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永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1

    绿皮火车已极为少见,我走向它,感觉像穿越回二十年前,那时这个车站是二等站,所有的火车都经停的,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也要停三分钟加水,尽管不售票也不开车门。

    今天,这里已经不进行列车编组,沦为四等小站,也只有出入林区的这一组对开的绿皮火车还停靠十分钟,这也许是全国还在卖票营运的几近于古董的列车吧。

    刚才候车的人都上去了,只有我还在慢条斯理地向它走,感觉像是整列车就是在迎接我一个乘客,而我,不自觉地表现着从容,我知道车厢里等车开的人都隔着窗玻璃注视着我,我不在乎,上去也是等,它可不会像那些拉活儿的出租汽车似的坐满了人就出发,它要等十分钟,等来自车尾的那声尖锐的哨音。

    踏入车门的一霎,背后犹如遭到沉重的鞭子抽打了一记,豆大的雨点泼进来,从容差点变成狼狈。

    车厢里空位到处都是,也用不着对号入座,想坐哪儿坐哪儿。我就近坐在临近门口的两人座上,通常这里被设为补票的办公席。

    对面的小伙子正摆弄手机,抬眼看我一眼,又回头向车厢里面看了看,他的举动我十分清楚:到处都是空座位,为什么一定坐在这里?

    我说:“习惯性的,就爱坐靠门口的位置。”

    “我也是,”他回了一句,往窗子那边靠了靠,接着摆弄手机,但马上就把手机扔在旁边,同时叹息一声。

    我对他的叹息深表关注和歉意:“是不是打扰你了,小伙子?”

    “没事儿,”他显然不好意思了,“我在简书上写东西,写不下去了——和你没关系,叔,你来之前我已经憋了半天了,就是写不下去。”

    “哦?”

    我不禁刮目相看了,还以为他在玩游戏杀怪兽呢。

    小伙子很随和亲近的样子,看着就像早就熟稔的人,像谁呢?

    就攀谈起来,他在写小说,写一桩断情的故事,开了篇,设计了情节,在布局上陷入了困顿。我一下想起来他像得是谁了!

    我突然有些血热,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沉迷于文学梦的时光。绿皮火车,开起来咣当咣当的,外面是阴霾连雨,车内闪烁着昏暗的灯光。

    只是高科技的手机把我拉回到现实。

    此情此景,我给他讲了日本作家村田浩的微型小说《假想游戏》的情节:两个等车的人,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青年人,为了打发等待的焦躁时间,中年人提出作一个假想游戏,就是把周围的人目前的情况调换一下,或者假定本来没有什么关系的地方有着隐藏的关系,来展开故事情节。

    “现在,”我说,“我来扮演那个中年人,你就是那个青年人。”

    “是什么关系?”他问,“原来是亲生父子什么的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你多大年纪?”

    “什么?”他稍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二十岁。”

    “我四十岁,”我说“这么说,你出生的时候我是二十岁,所以……就是这么个情节,我和一个女孩陷入了情爱之井,当年就孕育了你。”

    “噢,”他感到了兴趣,“我和你有了联系。”

    “是啊,”我说,“孩子生下来时,我们已经分道扬镳,结果是她独自含辛茹苦把你扶养到大。”

    “可我是双亲,父母都健在!”他争辨道。

    “你看,小伙子,你进入角色了,”我笑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构而已,你要想代入自己,可以设想她无力独自扶养或不能带子出嫁,于是就把孩子送给别人扶养了,你的父母其实就是你的养父母。”

    他感兴趣起来:“那么,今天遇到你,是一次偶然邂逅,还是命运使然?”

    “嗯,”我想了想,进行新的设计,“我的事业有了大发展,可我没有实现婚姻,没有子嗣,突然想找回当年的骨血,我就安排了这次看似偶遇,实则必然的相见。”

    年青人沉浸在想像中,有些痴呆了。我对他说,快到站了,不要想了。

    “可是,”他惶惑地望着我,“你难道真的是我父亲?”

    “不过是虚构嘛。”我说,“现在你可以展开想像,安排情节了。”

    我先下车,他还得坐到下一站,这个站仍然是停靠十分钟。我站起身,往门口走。

    “等等!”他叫住我,“叔叔,我给你照一张像。”

    我站好身子,昂首挺胸,让他照了一张。他说“叔叔你再等一会儿。”于是他用手机一阵摆弄,然后生成一张新的照片,把手机拿给我看:

    “叔叔,这是电脑分析出来的你年轻时的样子,你看看!”

    我拿过手机一看,我靠!照片上的我,和站在面前的他,倒是有些相像,但是心里另有一个人简直和他就是倒模出来的两个人。

    我哈哈一笑:“电脑是根据脸的轮廓分析的并不准确,我在二十年前倒是见过一个和你仿佛同胞兄弟一样像的小伙子。”

    “这是继续的虚构吗?”他盯着我问。

    “自己领会,”我说,“要开车了,上去继续写字吧。”

    他坚持和我互换了电话号码。

    2

    回到一平如水的生活,每天经营着我那小小的诊所,闲着没事翻翻微信,看看抖音。

    看到鸿信在微信上的网名由“欢势哥”改成了“欢哥”,就对他调侃道:

    “怎么了,哥们儿?挥刀自宫,做去势手术了?”

    半天不见回话,想必又在制作抖音段子,真没想到,他一生务虚,五十多岁了竟把抖音玩得这么嗨。想他做为文学青年的时候,每天有无数的构思,无数的开头,只要一见面,第一句准是“我又有一个绝妙的素材,已经写了开篇!”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他独辟蹊径的视角,有的绝对够得上“绝妙”,可我从未看到他写出过一篇完整的文字,哪怕是一篇小小说。

    这时“欢哥”鸿信回了一段语音,我不习惯语音聊天,别人发来的也不愿读,没奈何把他的语音转成文字:

    “杰明,知道没办法再劝你玩抖音,看来你是真的不感兴趣,那你想不想进简书玩玩,也许可以圆你的文学梦”。

    我回以文字:

    “啥岁数了,还文学梦呢?我只热衷于读,有那么多的好书可以读,还怕打发不了寂寞时光?”

    想了想,又打了数行:

    “不过前几天在特慢列车上真碰到一个在简书上写字的年轻人,没想到现在的孩子们还有人那么喜爱文学。那个小伙子很像当年的小方啊:我是说他的相貌和当年的刘方也十分相像,可惜刘方没有留下照片——那小伙子沉醉于构思本不存在的情节,那认真的神态,让我几疑小方兄弟坐在面前啊!只可惜小方去另一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

    “提到小方,我还有泪。”他说。

    忽然进来一个“绿皮火车邂逅者”的请求加入,脑中闪现过写简书的小伙子,我马上点了加入。

    “我不知道你是谁,”绿皮火车邂逅者说,“也不知道那次所做的假想游戏是虚构还是确有其事,只是我把假想或者说是虚构又深入探寻了一番,觉得自己二十岁的生命里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也许你是一把钥匙,也许只是如你所说的就是一次假想。叔,你想就此说点什么吗?”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我觉得来了一个麻烦,就采取不理睬策略,继续和“欢哥”聊。可是绿皮火车邂逅者一连打出了几十个“?”号发给我。

    想了想,不知怎么说,就一边谨慎措辞回话,一边骂自己:“真的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着!”

    我跟他解释说,就是一个假想游戏还是借鉴人家日本作家的,怎么好当真?你不妨去百度上搜一下村田浩的那篇微小说,我几乎都照搬过来了,怎么还会有如此的寻找座位对号的举动?虚构是来源于生活,但是没必要把生活引进虚构啊!

    “叔,我给你列举三个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他微信道,“第一,我的爸爸(也许是养父)喜欢照相,从机械像机时就拍了很多我们家人的照片,可是其中没有我的生日照、满月照、周岁照;第二,我的身高、相貌、声音、肤色都与父母(或养父母)没有相同之处;第三,我通过关系寻找了医院出生档案,没有父母说的那家医院证实我出生的证明。”

    我感到万分措愕,怎么会这样,而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非要我继续虚构一些情节,来说明我和他有着很深的渊源?而他的步步紧逼,哪里还是在做写作所需要的虚构内容,这分明是要我证实我和他有紧密联系的事实关系啊!

    他紧接着发过来一发发重炮:“初次见面那天,电脑还原叔叔你的照片时,你说见过一个和我长像一样的小伙子,那是不是你认识的人?是你的朋友?会是我的爸爸吗?你为什么给我讲什么村田浩的假想?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想让我知道什么?又为什么遮遮掩掩?你是我生父的朋友对吗?也许正如那个假想游戏暗示的,你就是我的……”

    “我说的像你的人,”我说,“是我二十年前的一个朋友,他只活到二十一岁,从未结过婚,和你没关系。”

    “可是,”他似乎钻进了死胡同,“即使你和我,也比父母和我更相像些,你不会就是我的父亲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这也太扯了!

    于是我编了一个个人简历发给他,以证明那天邂逅他是随机的,证明我和他没有任何渊源:

    “二十年前,我从一个著名医学院的高材生成长为一名外科主治医生,一入道就成功的做了几例疑难手术,但是最后一次手术,由于我的判断错误,造成了医疗事故,我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岗位,同时也离开了婚期将至的未婚妻,我与她从此远隔两地,永不相见,我从M城远避到F镇开设私人诊所至今。上次和你说的岁数是虚构的,我已经四十有五,一直未婚。希望你确认无缘后不要再做纠缠!”

    3

    那个沉迷于虚构情节中的年轻写手一连十几天没有再与我聊那些无端生出的一个接一个的为什么。

    欢哥在抖音上发布了一组老照片极尽煽情,有一张上面赫然有我,待要看看清楚,却一闪而过了,又重看,就是不给看清楚的时长。

    我联系鸿信,说我不记得有过那张三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记得,你、刘方、我,咱们还一起照过像?”

    让他把那张照片发给我,他竟然以我答应去M城和他来一次相聚为条件。

    “那就算了吧,”我说,“我自从离开那里,就发誓永远都不会再踏入M城一步的,我看不看那张照片又有什么关系!”

    他还是把那张照片发了过来,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黑白照,右上角有拍照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了,居中的我岁数最大二十五岁,左边的鸿信应该是二十三岁,右边的小方是小老弟,二十一岁,那是他的最终岁数,如今已是古人了。

    其实我和小方从认识到他去世只有三、四个月,那时我整天兢兢业业地完成着一个又一个的手术,是鸿信把我从少有的空闲时间以文学的名义拉到三个人聚会中,要是知道刘方死后两个月我的事业也会因为发生那个医疗事故而划上句号,我宁愿每天陪伴在已经小有名气的文学才子身边。

    欢哥鸿信又发过来语音,我转成文字:“杰明你仔细看看,你和小方长得有点像呢,以前咋没发现?”

    我比较着看了看,觉得有一点像,尤其是眼睛,同样的大眼睛双眼皮,眸子黑黑的,只是刘方的更亮一些,眼神很坚定,而我的却有些闪烁,透露着倦意,再细看则越看越不像了,这狗屎欢哥,让我和一个死鬼比长相!

    而照片上的刘方更像一个人,就是前些时与他做假想游戏的年轻人,我是不是应该管那个年轻人讨一张像片让鸿信也看一看?

    有国外资料显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和他(她)像貌如同胞胎一般相像的人存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许很远,也许就在咫尺,并寻找出很多例证。绿皮火车邂逅青年和二十年前的刘方或许就是一例。

    “鸿信!”我忽然想证实一个事情,“我和刘方认识的时间短,还没有更深的了解,你说刘方出殡那天哭昏过去的那个女孩,有没有可能为刘方留下一点骨血?”

    鸿信一个小时后才发回几个字,这是头一次在聊天中不见他用语音方式:

    “嗯嗯,有可能的。”

    作为刘方老朋友的鸿信如果说“可能”,于我就是肯定了。

    想起上次和鸿信说起当年的小方,他说“仍然有泪”,此刻于我,和刘方一闪而过的短暂交往,虽然无泪泣流,也是感慨万千。以我拙劣的文笔,当年还运用意识流文体写了一万多字的小说《诞生》为纪念。如果他没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他能活到现在,或许在文学领域有一方立足之地。

    每个人的命运不知在何时、被谁所改写。

    不想说,不想写,不为人知,是我二十年的默默承受。

    当年为那清纯秀美的姑娘手术时,我一眼就认出了是葬礼上哭昏过去的姑娘,也想到了那胎儿也许与刘方有关。

    如果划开那一刀,仍按之前确诊的去做,把那块肉坨当作赘肉切除,以当时的设备以及我如日中天的威望,不会有人知道那是一个婴儿的最初雏形,那无疑又是一例成功的手术,换来的必将是家属的感激涕零和院领导的赞誉和同事们的钦佩……然而,良心让我把刀口原样缝合后如实告知,结果换来的是被家属打落五颗牙齿,被院方开除。二十年的默然,是因为我没有“理所当然”地杀死一个未成形的生命,而是“不可思议”地把那个胚芽深埋入他赖以生长的土壤。

    这些内容如果写出来,绝对不是虚构,而是现实太狗血了。

    晚上难以成眠,忽然想起绿皮火车邂逅的文学青年,不知他是在虚构情节,还是在调查自己的出身?如果他再来找我探寻,我就把我能联系到一起的所有片断都作为虚构内容送给他,告诉他,你的生父叫刘方,在你尚未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离世,你的降生并不受欢迎,你成了你母亲家的耻辱和累赘。

    而我失落的五颗牙齿,并不是因为我诊断的失误,而是我没有把子宫里的胎儿当作肌瘤切割掉!我保住了人家不想要的孩子,却丢掉了我所热爱的事业!

    如果当时知道是这种情形,就昧着良心把你一刀切除,那样的话,就是皆大欢喜。只是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你。

    你的生母的去向肯定已经被她的家人,就是打落我五颗牙齿的那些人遮掩地一丝不透,成为永久的迷。

    信不信无所谓,虚构的也可以成真,真实的也能成为虚构。

    那绿皮火车邂逅者始终不来微信,我终于绷不住给他发去信息问他在干嘛,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良久,绿皮火车邂逅者发过来信息:

    “叔,我正进入遐想,新设计了一个整体构思,明天,你将是我新小说的第一读者,到时候看看是否符合你假想游戏的预期?”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仿佛又看到了初识的年轻人,阳光、朝气,对于未知世界能进能出。我回了简单的一句话:

    “好啊,叔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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