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博尔赫斯《南方》
“最后,警方在化肥厂将嫌疑人孙某京当场逮捕,缴获仿‘五四’式手枪一支,子弹五发。”
项蓝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你讲这个干什么?”她正弯腰捡一只发卡,几分钟前这只发卡蹦蹦跳跳滚到了床下,项蓝的头发没了束缚,瀑布似的倾洒下来,像一头随时愠怒的狮子。我们的床太宽了,毕竟是双人床,项蓝的手臂够不到发卡,此刻她握着一根晾衣杆在床底捣鼓,戳来戳去的,我想到第一次跟她去打台球的时候,那些不安分的圆球就是这样在桌面划过了几道斑斓的痕迹。我接着念报纸:金灿灿的玉米堆成山,农民载歌载舞共庆丰收节。本报讯,随着第十四届丰收节到来,我市农业生产取得喜人成绩,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齐聚彝乡……“别念了别念了”,项蓝半跪在地上,“你是不是有病啊,看个报纸还出声。”她说,你刚才不还在讲什么杀人案吗,怎么又跳到丰收节了。我看了看手中的报纸,《法治日报》第四版,日期还比较新鲜,纸面光滑且整洁,有一股淡淡的油墨气味。确实是相邻的两条新闻。
这年头已经没人看报纸了。但是项蓝的单位给她们每人订了一套,有人民日报,有本市的日报,有各种杂七杂八的报纸。甚至还夹着几张老年参考报和男科医院治疗不孕不育的小报。这天下午轮到我休班,难得放松一阵,于是睡了个午觉,然后到街上逛了一圈,纯属瞎转悠,秋高气爽,图的就是凉快。我在书店看了会儿书,没打算买,然后沿着步行街一直走到尽头。沿途乏善可陈。唯一值得提起的是在大润发门口遇见一个老同学,此人已多年未见,当初毕业后就各奔东西,从此断了联系。我们没说上几句话,主要是也没什么可说的,中途我接到项蓝的电话,她妈妈那边又在催促,问我们什么时候决定生育。这个问题让我和项蓝焦头烂额。第一我们没有成本,彼此的事业像一团浆糊,孩子生下来得不到优质教育,最终会形成恶性循环。第二我们还比较年轻,她的皮肤依然白皙,我也没到长赘肉的年纪,青春无限好,谁愿意步入中年呢。我们在电话里胡乱聊了一阵,差点要吵起来,等项蓝挂掉电话,我那位老同学已经不见了。回家的路上正赶上项蓝下班,她骑着电瓶车在路口等红灯,我跟她坐了一段路,又说起单位的事来。她有辞职的打算,但是不敢行动,害怕今后找不到更好的活儿了。她在幼儿园当老师,说是老师,其实更像保姆,要照顾几十个孩子的吃喝拉撒,教他们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我的建议是先观望一阵,就整体形势而言,短期内来看,就业依然是困扰我们这一代人的梦魇。晚饭过后我打扫餐厅,在餐桌上找到了项蓝用来充当桌布的报纸。一瞬间,我对这种纸媒产生了怜悯,曾几何时它出现在街边的报刊亭内供人翻阅,如今却沦为碗筷和油渍的垫脚石。今天用来铺餐桌的是一份《法治日报》,本市发行,多数新闻是关于领导视察X地和XX会议召开的通讯。翻到最后,在版面角落静静躺着一条简讯:8·28凶杀案嫌犯于今日落网。
项蓝洗完头,扎头发的时候没拿住发卡,一路滚到了我们的床下。我很快速地读完了这条简讯,没交待作案动机,也没提到抓捕过程,换句话说就是警察莫名其妙地破了案。能推测出的细节是,凶手名叫孙某京,杀人用的手枪。一支仿“五四”式手枪。这枪我们都熟悉,香港黑帮电影中管它叫黑五星,特点是威力大,往往能一击毙命,严打禁枪以前在民间流传很广。我在手机上搜索了8·28凶杀案,倒真跳出几条结果来,有十多年前的新闻,也有最近一年的讯息。其中一起发生在本市,受害者是某村的退休书记,凶手在8月28号下午持枪闯入其家,将这位老书记当场杀害,随后潜逃。项蓝捡到了发卡,我看见她跪在地上擦拭那只小玩意,这姿势很像一部血浆片里受害人被枪杀时的姿势:凶手(一个变态,以杀人为乐)强迫受害人跪下模仿犬吠,然后从他的肛门开枪,一枪贯穿了身体。我把这情形讲给项蓝听,她立刻嗔怒起来:“恶趣味!我看你身上也有暴力基因。”然后我们各自刷了会儿手机,等天完全黑下来,夜色中城市的灯火点点浮现,项蓝想起有一部综艺挺不错的,应该才刚开始不久,于是打开电视看了起来,但是零食已经吃完了,项蓝就勒令我下楼去买包薯片。我正打一局游戏,战况激烈,队友不断在枪声中倒下,主要原因就是敌方抢占了一处制高点,从那里居高临下,用机枪能把我们压制得抬不起头。强攻制高点快要成功的时候,项蓝一把扔掉我的手机,说:“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讲话?”我说,在听着呢。等穿好鞋出门时,游戏已经结束了。对方获胜。我有点窝火。便利店并不在小区内,到那去得穿过一条马路,晚上散步和夜跑的比较多,所以街道依然繁华。我在收银台跟店员聊了几句,一边抽烟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同时思考我和项蓝的未来:这座城市对我们来说还是过于庞大了,有时让人心生畏惧,有时面目可憎。我和她都是在小镇出生的,属于标准的小镇做题家,曾经梦想在城市定居,至少不要灰头土脸地回到故乡去。如今却不得不做出抉择,是继续奋力挣扎在这座寄托着飘渺梦想的城市,还是拍屁股回到小镇,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时店员提醒我说,先生,有会员卡吗?我告诉他:没有。付过钱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散步的人少了很多,人们急匆匆地向不同方向行走,同时面无表情,就连路灯都显得有些冷清。过马路时有人叫住了我。是白天遇见的老同学。
说是老同学也不恰当,因为此人曾是我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名叫李扬,高中三年我们一块在小镇上念书,交情主要体现在逃学和飙摩托上。他属于那种比较敦厚,平时笑眯眯,关键时刻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因为多年未见,我们一时间找不到话题。我给李扬点了根烟,他接过咂起来,半晌吐出几道烟圈,在夜晚迅速溃散开来。我说,白天那会儿忙着跟妻子打电话,对不住你了。李扬摆摆手说,没有的事,当时急着出任务呢。我说,现在还是在派出所?他说,嗯,老地方,估计再苦几年就调到市里来。我说,听别人讲你们单位在山区?他点头说,属于乡镇派出所,到那去得走一条盘山公路,七拐八绕的,容易晕车。李扬咂到一半,把烟扔地上踩灭,说,改日再找兄弟叙旧,今晚还有任务呢,不奉陪了。他穿一件暗色的马甲,胸前两只口袋,像电视台或者跑外景的摄影师。我叫住他,指了指马甲说,便衣?他笑了笑,没说话。我拍拍李扬的肩膀,劳苦功高啊,兄弟等你的捷报,回来咱一块喝酒去。李扬不笑了,非常认真地说,那具体定个时间呗。我说,来日方长,眼下你还是忙任务要紧。他说不行,今天咱们必须把时间定出来,不然这任务就完成不了。我说那随时奉陪,明天晚上就很合适。他说最好约个地点,酒吧或者饭店,离环城北路近一点最好,我请客。我说你这样不违反纪律吧。他说,反正没人管得到了。我说那就一言为定,也当是给你办庆功宴了。李扬挥挥手,捂着马甲走远了,我还站在原地,路灯的光斜打下来,在人行道投射出不连续的一串光斑,像漂浮在海面的岛。李扬的身影在岛屿间跳跃,忽明忽暗,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跟项蓝看了会儿电视,困了,是我先闭上的眼,她还有其他事做,比如赶一个PPT。我在梦里看见那是她们课赛的作品,主要任务给孩子们讲一个故事,叫《马厂当归的传说》,马厂是我老家,属于高寒山区,特产拿得出手的有当归,传说一只神鸟吃了雪山娘娘的仙丹,把屎拉在我们老家,从此那块地方就出产一种优质当归。故事很烂,项蓝的PPT更烂。我估计她的工作可能要到头了。醒来的时候项蓝没在做什么PPT,浴室传出哗哗的水声,我想起明天还要把设计方案汇报给老板。原来该做PPT的是我。项蓝洗完澡先睡了,我忙到半夜,一点半的时候我关掉台灯,上床才发现她没睡着。可能是失眠,可能是根本没打算闭上眼。我估计情况属于前者。项蓝拉开抽屉拿出一只避孕套,我们做的时候很小声,因为卧室隔音不好,隔壁住着一个中年单身汉,目前是失业状态,每天在家里发酒疯,乒乒乓乓地砸东西。项蓝喘着气说你什么时候跟房东讲一声,让他把隔壁那人赶走。我说,已经找过房东很多次了,但是他净提涨房租的事儿,心烦。项蓝说,迟早有一天我们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我说,你别讲了,别讲了。快结束的时候,项蓝忽然很神经质地推开我,要我检查避孕套破没破。有一个洞,她说。我告诉她,如果真有个洞,那说明一切都是天意。她很激动地说,我们不要孩子。你看看这是什么鬼地方,没有阳台,没有多余的房间,连张婴儿床都摆不下。简直像狗窝。我没理她,翻身过去先睡了。后半夜睡得不好。主要是做梦,知道自己在循环往复的梦中,但是既不能挣扎,又无法醒来,只能接受一个接一个的梦膨胀、崩坏,最后迎来黎明的光亮。可就连那黎明也是另一个梦境。
第二天我边吃早点边等公交,看见路边有一个报刊亭,居然还开着,只是没什么人光顾,里面吊着只灯泡,不见人影。报纸没见到,杂志和漫画倒是有一些,我快速扫了一遍,有《故事会》,封面没怎么变过,里面的故事却变化很大,我记得以前最爱看武侠故事,侠客们浪荡江湖快意恩仇,时常让我神往不已。我找到武侠栏目,随便挑了篇故事囫囵看起来,已经不是那味儿了。在公交上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前几天那被抓的枪手或许是位现代侠客,主要依据是他能搞到手枪,并且开枪既稳又准,只杀仇人不害好人。到公司的时候我甚至在构思他的故事了,首先要安排一段旧仇,或者设定一个为害乡里、无恶不作的恶人,然后是这位枪手的过往和现在,重点讲他苦练枪法和复仇的过程,最后再安排一个凛然就义的结局,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XXX被反绑着手,面朝红日,迈步向前走去。行刑官喝住他:你就不害怕吗?XXX昂首答道:祸害已除,我虽死无憾!一声枪响,霎时万籁俱寂,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刹那间我脑海中闪过许多革命志士牺牲前的豪言壮语,或许枪手该这样说:杀了XXX,还有后来人。这句不够震撼,他这样说更好一点: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或者换成这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把昨晚熬夜赶做的PPT放映出来,其实没什么可讲的。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工作,公司比较袖珍,算上打杂的才十来个人,老板比我大不了多少,或者年纪与我相当,他是响应大学生创业号召的一批人,因为脑子灵活,再加上有原始资本,很快就把公司搞得风生水起。这次甲方是个开KTV的,找我们设计标牌,要求不高,能在夜里发四种光,分别是红色黄色绿色和紫色。我告诉他,这不是广告公司要负责的,我们只管艺术和营销。然后他就提了很刁钻的要求,我提交的几版方案最后都被否决了。汇报结束后,老板把初稿发过去,那边没回复,这事儿也只能先搁着,我回到工位,几个同事在埋头苦干,一台打印机在旁边嗡嗡作响,不断有白纸被倾吐出来,然后像流水作业一样被取走。
下午,老板找到我说,这次的方案又被否决了。你最好亲自跑一趟,听听那边到底什么意见。随后他给了我甲方的微信,我跟那位KTV老板聊不太来,总觉得对方行事蛮横,且心中不怀好意。会面时间暂定在明天,那边由他的助理对接,也就是说,KTV老板不打算亲自出面了。我给李扬发消息,问晚饭选哪里比较好,北环路有一家牛肉火锅不错,之前也去过几次,主打鲜牛肉和牛杂,咱兄弟俩好好整上一杯。他说那正巧,我蹲点的地方就在北环路,你看是不是马路对面的饭馆?随后李扬发来照片,我点开一看,确认了地点。他蹲点就在路对面,从拍照角度看,应该是二楼,我记得那附近有不少旅馆,有些查身份证,有些不查,算是本市鱼龙混杂的区域。我打字发过去:今晚再顺道去唱歌?李扬回复道:改日。那条街确实有KTV,大大的量贩二字写在标牌上,在夜里晃得人眼花。以前我路过几次,已经很晚了,包房里近似于哀嚎的歌声传得很远,大厅门口总站着两排女服务员,穿着惹眼,用暧昧的目光打量每个过路人。我是不爱唱歌的,但是记忆中李扬挺喜欢,以前在小镇上的时候,我,李扬,还有另外一位朋友经常往这种地方跑,他们唱歌的时候我闭着眼睡觉,眼帘被各色光线所浸染,在困倦的时候变得五彩斑斓,仿佛剧场里一出绚丽的灯光秀。
我到火锅店的时候李扬已经在了,依旧穿着那件厚马甲,店内一只只铜锅喷出热气,我坐下才嗑几颗瓜子,已是大汗淋漓。李扬好像没觉得热,他的变化很大,皮肤明显变黑了,左脸颊一块疤,随着咀嚼不断颤动,似乎随时会脱落下来。我问他这处伤的来历,他告诉我,是喝醉了一头栽进灌木丛留下的。随后就说起乡镇派出所的生活:孤独,无聊,所有人爱上了打麻将和酗酒。我也讲了高中毕业以后的经历,大学期间成绩不好,经常挂科,每天不是在宿舍睡觉就是去网吧打游戏,后来便遭了报应,迟迟没找到工作。好不容易混到个饭碗,工资低不说,加班是常态,还随时会被炒鱿鱼。两瓶啤酒下肚,李扬又拿了一打荞麦酒,小杯装,一杯是一两,清香味型,平时我的酒量差不多就这水平,估计今晚喝完正好,走路虽然不稳,不至于被车撞死。
李扬给我打开一杯,自己也打开一杯,白酒满得快要泼出来,我们碰了碰杯,李扬说,今晚说是庆功宴,实则算壮行酒,痛饮之后兄弟就生死难料了。我说,那你这不胡闹吗,哪有警察执行任务前喝酒的。李扬说,这趟来市里比较特殊,办的是私事,不违反纪律。我当他是喝大了说胡话,没怎么往心里去。后来他眼睛都喝直了,说整个派出所一共就四人,晚上无事可做,所长撺掇他们搓麻将,在派出所后院一间小仓库里,几个人彻夜无眠。我问他输赢怎样,是赢得多还是输得多。他说,都有,关键看手气。我平时不爱打麻将,但也陪着他们玩,主要是能听所长讲故事。所长五十多岁,在乡镇一干就是二十年,知道那个村民风彪悍,知道山里被杀的每个人,知道这些案件背后的故事。我问李扬有没有比较新鲜的故事,讲出来给兄弟听听。他沉重地喘着气说,倒还真有一个。但是时间久远,一些细节记不清了。我说,你就讲大体印象,挑着重点就行。他说,好。
故事是这样的。不知道哪年,所里分配来两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暂且叫甲,其有一未婚妻,家在市区,为人刚正,凡事好抱打不平。派出所辖区不大,主管户籍和治安,镇上民风尚武,多有斗殴乃至谋杀事件,且私放高利贷者极多,又有开设地下赌场者,彼此勾结,横行不法。有一家赌场,开在镇上某砖厂内部,砖厂老板名叫郑彪,产业极多,横跨市区和乡镇,覆盖砖厂、酒店、足浴、会所等行业。郑彪是本地人,当选过人大代表,常给乡镇的学校捐款,因此人缘极好,一处产业落成剪彩时,便有文人骚客齐聚一堂,赋藏头诗庆贺的盛况。本来这家赌场开得足够隐蔽,甲分配到派出所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所里接到报案,称有人在山中发现一具尸体,另有两名埋尸者,因动静太大被发现,后来弃尸逃跑。甲跟随所长赶往事发地,报案人是一个护林员,大概晚上十点,护林员在值班小屋看电视时,目击窗外掠过一线白光,顺势向外看去,只见一辆灰白色面包车沿着山路进了山。因为这条路通向几座村庄,护林员并未察觉异常。十点半左右,护林员关掉电视,听见毗邻的山丘传来清脆响声,于是携一支手电筒外出察看。护林员爬到小山丘顶端,趁着月色,看见另一侧山脚有两人手持铁锹,正往一个大坑里填土。由于担心二人系盗卖木材者,护林员随机吹哨示警,那两人立刻丢下铁锹,迅速开着面包车逃离。护林员在大坑底找到一只铁皮桶,打开里面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所长与甲立刻封锁现场,联系市里的法医前来验尸。结果表明,死者生前曾遭受酷刑,身上有多处明显伤痕,最后被钝器击死。死者是镇上居民,常年在外打工,数月前回乡探亲,死亡前夜独自出门,并给其妻子发送信息一条:工地催得急,我先回去了。办案过程中,派出所查看监控,发现死者离家后独自去了砖厂,随即彻底消失在监控网中。走访调查亦表明,死者生前嗜赌,疑因欠债太多无力偿还,遭到仇家杀害。为了从赌场入手破案,甲自告奋勇担任卧底,由于甲不是本地人,便可以制造其因嗜赌而债台高筑的形象,而派出所也采取了配合行动:由所长带头将后院仓库改造为棋牌室,每天夜晚众人围聚其中,以此配合甲所塑造的形象。甲不负众望,很快就与一帮赌徒混熟,赌徒们只嘲笑连警察也欠上了赌债,却不想甲深入探查,竟逐渐挖出了那赌场背后隐秘的龌龊事。原来赌场主人正是郑彪,此人不仅开设赌场,还放利息极高的贷款,死者就是因难以偿还贷款,被郑彪手下囚禁、殴打致死的。甲故意释放信号,暗示郑彪愿做其眼线,郑彪考察一番后,欣然接受,自以为在派出所有了眼线,行事便愈发猖獗。甲卧底数月,搜集到关键证据后,联系警方突袭地下赌场,将郑彪在内一干人当场抓获。
但是谁也没料到,郑彪将罪责推给手下,自己只是因参赌交了点罚款,他把老家产业转移到市区,很快就消失了。甲立下大功,预计最多再干一年,就能从乡镇派出所调走。有一天,甲回家陪未婚妻,两人过一条马路的时候,被失控的货车撞死。司机因醉驾入狱,警方怀疑背后有人指使,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好放弃调查。因为不是公务期间,所以甲不算因公殉职,他的骨灰埋进公墓,没人关心再关心郑彪和乡镇上的暴力事件了。至于甲生前的派出所,此后反而变成了棋牌室,所长每天召集民警辅警协警打麻将,他们通宵达旦狂欢,不停地喝酒,喝完就吐,直到第二天到来。但是谁都明白这欢乐既虚妄又令人心碎:每天抬头只看见绵延不绝的山脉,富有乡镇特色的蓝紫色窗玻璃使街道变得可憎(黄昏时分,被反射的阳光将小镇割裂),同时响彻云天的是地下赌场里麻将清脆的碰撞声。
我说,你这故事是编的吧,时间都对不上。既然时隔久远,又哪来的监控网。李扬耸耸肩说,不知道,反正老所长是这样跟我们讲的。或许他只是在吹牛。我说,那郑彪后来怎样了。李扬说,不知道,可能像以前一样开赌场,也可能被仇家杀了。我说,派出所堕落以后,镇上的治安怎么办,秩序会不会崩溃。李扬说,第一他们没有堕落,其中有人在谋划一场刺杀,第二镇上的治安一直很好,和谐社会,人人都讲法制的。归根结底这只是一桩旧事,而我们又离得太遥远。我说,刺杀是什么意思,甲的朋友们要给他报仇吗,比如杀掉郑彪或者再找证据逮捕他。李扬说,我宁愿相信是前者。我说,那不行,太极端了。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你看前几天被抓那人,就是什么8·28案件的枪手,我分析是仇杀,最后不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吗,报仇一时爽,悔恨伴终生啊。李扬突然停下筷子,老孙的事啊,我知道,还真是报私仇,他先跟对方谈了一会儿,见没后悔的意思,就拔枪给人杀了。我说,你知道他?李扬冲我鼓着眼,怎么?不记得老孙了?我说,什么老孙,我当然知道那枪手姓孙啊。李扬又说,孙北京你也不记得了?
刹那间往事涌上心头。许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我在教室后排折好一只纸飞机,随后奋力向前投掷,纸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晃悠悠落到了李扬和孙北京的课桌上。在老师结束板书转头之前,他们打开了纸飞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一句话:六点半采石场,大梨树靶比赛打十环。李扬和孙北京心领神会,我们没等到放学,趁着课间翻墙溜出学校,骑摩托离开小镇,很快上了公路。时间快到六点,太阳浮在山脉顶端,原野上呈现黄铜的色彩,我们把摩托开得又快又稳,好像策马奔腾的骑兵。出镇五公里,拐上一条山路,连续转几道弯,经过采石场,就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洼地。这是我们的秘密乐园。洼地与采石场隔着一座山丘,四周无人,树木茂盛,下到底端又平坦开阔起来,百米见方的平地中央,有一间废弃多年的小砖房。砖房主人曾在屋外栽种一颗梨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梨品种不好,味苦酸涩,唯有树干挺拔,其上用粉笔画有一组同心圆,仿佛靶场所用射击之靶。我们停好摩托,时间已接近六点半,采石场传来机器轰鸣的声音,孙北京走在最前面,到梨树前时停了下来,随后蹲下,在草丛一小洞中摸索片刻,抱出一只落满泥土的铁皮盒。盒中装有三支仿“五四”式手枪,另有若干零散子弹,有些带弹头,有些只是空壳。孙北京拿纸巾仔细擦拭枪身灰尘,给我和李扬一人发了一支。六点半刚过,采石场炸药爆炸的声音接连响起,我们打开枪保险,对准了大梨树上漩涡一般的靶。
那时我们都是好勇斗狠的年纪,各自有仇怨(如今看来,相当可笑),不满足于手中的甩棍与匕首,梦想能像香港电影中的古惑仔那样快意恩仇。孙北京家翻新的时候,他爬上屋顶帮忙干活,在房梁上找到一只铁匣,里面装有三支手枪和若干子弹,另附照片一张:一名士兵匍匐于地,手持步枪瞄准前方。孙北京认出此人正是其过世的祖父。六十年代,祖父当过村里的民兵,在那个七亿人民七亿兵的时代,正值中苏论战,这些武器便不受控制地流入了民间。孙北京偷藏下铁匣,想找机会试试手感,却没有足够隐蔽的场地。后来我和李扬找到采石场后面的洼地,于是就将武器转移至此,原因有二,其一是洼地罕有人迹,方圆数百米没人经过,其二是采石场每逢开山炸石便会点放炸药,巨大而持续的噪音足够为我们开枪射击提供掩护。孙北京拿粉笔在梨树上画了个靶,我们站十米开外,举枪瞄准,想象自己枪出如龙,一颗颗凌厉的子弹将仇人打成筛子。
我抬着手臂站了很久。采石场的爆炸声已经逐渐远去,我没有扣下扳机,开出想象中的一枪。孙北京和李扬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惧怕暴力,无法承担开枪的后果。在网吧电脑前大杀特杀的勇气,眼下已消散无踪。说到底,我们还是连枪都不敢碰的废物。孙北京折返回摩托车,拿来几罐啤酒,我们把枪放进铁盒,又藏回了原处。孙北京高举啤酒说,为咱们的荒唐干杯!我补充说,再为怯懦干杯!然后我们都笑了。太阳已然落下,山脉巨大的阴影覆盖原野,风吹过树林和草丛,将洼地变成夜晚的漩涡。孙北京沮丧地说,今后要做一个能勇敢开枪的刺客,像课本上学的,荆轲被剑砍伤却依然扑向秦始皇。我努力回想那篇课文,应该叫《荆轲刺秦王》,出自《史记·刺客列传》,我平时比较喜欢历史,了解过列传的其他刺客,还有曹沫、专诸、豫让和聂政,都是悍不畏死的人物。于是我说,老孙,做刺客是要杀人的,你准备去刺杀谁啊?孙北京说,一个仇人。然后我们边喝酒边谈梦想,都比较空虚,只有李扬的现实一点。他说,要做警察消灭这世上的不公。这话我记了很久,没想到后来他真考上警校,有了自己的制服与配枪。我说不出梦想,就随手捡草地上的石子儿,举起来朝着夜空奋力掷去,石块破空发出子弹般的呼啸,一头隐入如海的黑夜。我觉得自己如果有勇气,那块掷出的石子应该会变成子弹,随后便能准确击中黑夜里的目标,或许这子弹还将跨越时间与空间,上天入地,追杀敌人到天涯海角,以此完成一名刺客的宿命。
现在,这颗子弹跋涉而来,击中了我的胸膛。我感到浑身震颤,同时一阵一阵地痉挛,知道自己不是被酒精麻痹,而是因记忆的冲击而陷入惊愕。李扬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孙北京有什么仇怨,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回到多年以前我们埋枪的洼地,取出一支手枪,然后紧握着它,一步步走向那个将自己拖入深渊的地方。我说,可是孙北京杀了人,他成了罪犯。李扬说,是的,他挑了一个不错的时间,那天大概是他母亲或者父亲的忌日,警方在坟地找到几枚弹壳,想必他在复仇之前祭奠过亲人,并在那里锻炼了枪法。被杀的老支书那个下午在家里,基本无事可做,孙北京骑摩托路过村口,还上小卖部提了箱水果,随后便登门拜访那位老支书。他把手枪别在腰间,子弹一共有八发,七点六二毫米的,一发便能要人性命。死者家里还有人在,孙北京问他记得自己是谁吗,老支书眯眼看了半天,讲出一个错误的名字。孙北京微笑着,从腰间拔出枪来,据死者家人所述,那时枪卡在了孙北京的皮带上,一时拔不出来。老支书厉声质问他想干什么,孙北京说,来要你命的。然后就拔出手枪,非常认真地打出三颗子弹,其中一颗正中心脏,使老支书当场死亡。离开时孙北京还对死者家属说过一句话,但是他们惊恐过度,谁也没听清。
我结账回来的时候李扬已经站在外面,夜晚让他的身影有点迷离,像一团随时会消散的烟雾。我犹豫一会儿,也走了出去,李扬倚靠着路灯杆,望向马路对面的会所,我觉得这会所的名字有点熟悉,后来反应过来,正是找我们订做标牌的客户。李扬点了一根烟,说你看这座城市,还有这条街,多美。我说,等你调进城,咱们再像这样一醉方休。李扬说,你醉了吗?我说,还没有。李扬说,我也没有,清醒得很。我说,孙北京是怎样想到拿枪复仇的,铁盒子有三支枪,他为什么只拿了一支。李扬把烟头踩灭,说,从找到枪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是一名刺客了,我们年少时不敢开枪,只是因为子弹击中敌人需要时间,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十年甚至二十年。我说,那剩下的枪呢。李扬转头看着我,笑着说,我也拿了一支。我说,什么时候拿的,你拿枪干什么。李扬说,孙北京杀人前一天找了我,告诉我那三支手枪其实都还能用。后来我找到铁盒子,取出一支枪,没有生锈,也没有卡壳,我明白是时候去做一名刺客了。我说,你要杀谁。李扬说,还记得那个故事吗,甲死了,他的朋友乙很难过,整个派出所的人都很难过。我说,你进城来就是为了杀郑彪吗。李扬说,这是私事,配枪带不出来,就拿了当年藏好的手枪。我说,郑彪在哪里,难道你现在就要去杀他不成。李扬说,他躲在这开会所,再过几分钟,就要跟情人去看电影,座驾是一辆黑色宾利,我会跟到影院,买郑彪后面的座位,电影是一部警匪片,趁荧幕上开枪的时候,我一枪解决郑彪。手枪做了消音处理,这点你不用担心。我说,太冒险了。李扬说,我知道,但是别无选择。归根结底,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随后他走向路边,钻进一辆早已停放好的汽车。夜幕已然降临,我看见路的对面,一对男女并排走出会所,男人启动汽车,是一辆黑色的宾利,他们在路口调头,加速消失在街道远处。李扬摇上车窗,他的脸庞渐渐隐入暗夜,车窗反射出对面闪烁的霓虹灯光,像一汪静悄悄的湖,而有人沉在水下,离我越来越远,看不清面孔。我用力拍了拍车窗,李扬没有回应,车灯骤然亮起,很快就离我而去,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我想起许多个夜晚,也有无数的星星悄然坠落,而这个世界却并未因此变得晦暗或者明亮。一切就像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出了门,时间是五点,项蓝还没醒,我在床头留下一张纸条,告诉她要回老家一趟。我走在昼夜交替时分的街道,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司机坐小马扎上啃一根油条,不时与几个环卫工人交谈。我拍拍司机的肩膀,问去马厂镇走不走,不跑就算了。司机狐疑地转过头来,说,马厂是什么地方。我在手机地图上指出来,司机放大看了好一会儿,说太远了,我待会还得送女儿去上学,你另寻高明吧。我拉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然后把五百块钱扔方向盘上,告诉他五百是来回的车费,你不拉我找别人了。司机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但还是坐上驾驶座,打开导航出了市区。车经过收费站,随后上一段高速,司机打开电台,正是早间新闻的时段,我听见主持人说,昨夜在寰球影院发生一起命案,凶手使用消声手枪打死受害者后逃逸,市领导对此高度重视,迅速成立专案组,坚决捍卫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最后,主持人还说,请各位市民不要担忧,欢迎提供嫌疑人线索,一条奖励五千到三万不等。司机一边听,一边在后视镜里瞅着我,好像要催促我说点什么,又仿佛在仔细打量我的面孔。于是我说,这阵子还真邪门哈,三天两头有人被杀。司机长舒一口气,说可不是嘛,刚才都快吓死我了,我家就在寰球影院附近,昨晚我女儿还吵着要看电影,幸亏我老婆给她送去奥数班,现在越想越怕。我说,凶手杀完人应该是躲起来了,没必要太担心。司机说,嗯,您说得有道理。下高速又走几十公里,车进了山,早晨的雾气还未散去,纷纷沤积在公路上方。司机放慢了速度,我看着两侧飞速倒退的山体和树木,它们变得有些陌生,好像在时间的隧道中换了模样,以此表达对我这个不期之客的抗拒。我估摸着快到采石场,就告诉司机,待会在前面找个地方停车,我下去办点事儿,很快,十分钟左右,然后我们原路返回。司机说,不去镇上了?我说,嗯。他说,我还是拉您到镇上吧,那里比较好停车。我说,你是不是怀疑我?司机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哥我不是这意思,真的。我说,你就在这停车,我真的没杀过人。到这来为了取一件东西,就是小时候玩的那种时间胶囊,几个朋友把最喜欢的玩具放进去,等成年以后再挖出来。司机说,听上去挺新鲜的,大哥你还挺有童心。
我关上车门,沿着一条小路走进山。手机上有项蓝的未接来电,我给她打回去,她首先问了几个问题,第一是大早上跑回老家干什么去了,第二是市里还有哪所幼儿园待遇不错,她想辞职去碰碰运气。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说。我告诉她,今天回老家主要是看看父母,顺便跟他们道别。实不相瞒,我同样打算辞职,回到镇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只在城市有容身之地。她沉默一阵子,说你辞职就更好了,我有个同学在深圳,据说那边的机会要更多。我说,干脆下定决心,到深圳去闯一闯。然后她说到房子的问题,本来房租是一千二,昨天房东跟她说要涨到一千五。我说,可是我们就要离开了。项蓝愣了一会儿,随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找到那片洼地,环境基本没变,不久前下过雨,陡坡比较潮湿,下到底端的过程需要小心翼翼。废砖房和梨树还在,粉笔画的靶早就不见了,梨树前的土地好像被刻意打理过,原本齐腰深的杂草被辟开一方圆形区域,在很显眼的位置放有一块石头,篮球大小,半嵌入泥土中。我蹲下身,奋力推开石块,下面露出一道深洞,伸手进去摸索片刻,我将那只铁盒抱了出来。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支手枪,型号是“五四”式,子弹还有十余颗,枪体呈现灰黑的金属光泽,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幽幽的光。回到公路边,司机蹲着抽烟,我说老兄咱们快回去吧。司机说,东西取到了?我点点头。司机瞥了一眼铁盒子,随后我们上了车。他听了会儿新闻,大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又把电台切到音乐频道,放《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听着听着,司机一拍大腿,这歌写得真他妈好,你知道石家庄吗?我说,只听过名字。司机说,我也没去过,但越听越觉得我们都是石家庄人。我说,老兄你每天送女儿去上学吗。司机说,是啊,经常开夜车,早上顺路就载一程。你现在要去哪?要不给你送回上车那地方,我得回家补一觉。开了一晚上的车,真他妈累。
项蓝在中午回到家,见我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就联系收废品的过来,我们清点了一下家当,到深圳去肯定还得找房子,多数东西都没法带走。大宗家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我们搬进来后只添置了一些小玩意,比较麻烦的是项蓝栽培的几盆多肉,由于缺少光照,它们普遍营养不良,外表呈灰褐色,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脱落,仿佛死亡多年的干尸。这些植物收废品的不要,我把多肉拔出来,扣掉花盆里的土,收废品那人称了称花盆,按一斤两块收了去。我在床下还放了不少书,有些是网购买来,有些是书摊打折的盗版货,平时没事就躺床上翻看,收废品的只看重量,项蓝又把幼儿园给订的报纸一并处理掉,最后各种杂物加起来,卖够八十七块二毛六。我打开窗,最后抽了支烟,外面的马路上有警笛声响起,由远及近,是一辆武警防暴车和三辆警车,呜呜鸣叫着消失在马路尽头。刹那间我感觉整条街道都骚乱起来,人们的面孔好像都因此扭曲,很快一阵热风迎面吹过,世界又恢复了宁静。
项蓝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我溜到楼下,拨通老板的电话,那边只有嘟嘟的忙音,于是我给他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辞职的事情。我在小区里顶着太阳乱走,不多时老板打电话来,他先是劈头盖脸地将我痛骂一番,我知道辞职比较突然,至少看上去如此,这多少让他有点措手不及,毕竟我手上还拖着几个客户,重新对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说,你给的工资太少了,没有加班费,也没有奖金,我在这已没有立足之地。他说,你辞职可以,合同上的补偿一分也拿不回来。我说,你这是违反劳动法的。他说,你还跟我讲劳动法了是吧,长本事了啊。我挂掉电话,溜达到小区外面,见便利店没几个人,就进去买了包鱼片和一袋水饺,准备晚饭给项蓝做酸菜鱼,这是她爱吃的菜,而多余的酸菜又能做酸汤水饺,出远门之前饱餐一顿,能让人充满精力。下午项蓝继续看综艺,顺便吃光了前天晚上剩下的半袋薯片,我想看看书,想起这屋子已经没有书了,于是戴上耳机听歌,非常平静地听完平克·弗洛伊德的几张专辑。
吃完饭,我们就要启程去火车站。提着行李到楼下,我问项蓝是怎样卖掉电瓶车的。她说,没卖,而是把它送掉了。送给一个刚到幼儿园的女孩,临时工,她们相处才数天,却觉得彼此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那女孩笑话她,说你们走得太仓促了,当天做决定当天走,像逃难的难民。我说,不是难民,是刺客。项蓝不解,问我刺客是什么意思。我说,刺客是平常人。刺客是农民。刺客是工人。刺客是爱人。刺客是浪漫的人。她说,听不懂,但挺有意思的。我们排队过安检,轮到我的时候,行李箱被传送带拖着进了安检门,随即警报响起,一个安保员瞅了瞅电脑屏幕,立刻扑上来,将我压倒在地。项蓝被吓坏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安保员说,你行李箱装的是啥。我说,一些衣服,药品,杂七杂八的东西。他说,撒谎,还有东西。我说,还有一支手枪。几个保安围上来打开行李箱,找到了我的手枪,我说,是玩具枪,塑料子弹。一个保安谨慎地摸了摸手枪,又疏散人群,然后对准远处的垃圾桶扣下扳机。一颗花椒大小的塑料子弹离开枪口,随后软绵绵地落到地上,蹦跳着滚远了。安保员把我扶起来,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东西!我笑着告诉他,是给儿子买的,男孩子都喜欢这种玩具。安保员把手枪交还给我,说,好好拿着,别再吓到人了。我接过枪,顺手别在皮带上,项蓝已经在候车厅找了两个空座位,紧挨着的,在其他人抢占座位之前,我必须加快脚步,努力抵达那个地方。这支手枪就在腰间晃动,那些塑料子弹沙沙摇晃的声音总是让我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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