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结】小说篇
引子
枇杷岭多枇杷树,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总有一棵两棵,莳田下根时分,黄灿灿一片,晃人眼,馋人嘴。那年月,枇杷果姑娘奶子般金贵,指望它换盐换煤油;眼下,枇杷成了猪婆奶子,随你摘,随你填肚皮。
村里就矬哥家最多,八棵。
那年矬哥十岁,一口气种八棵,八棵全活。那时矬哥不显矮,和村里十岁孩儿一暂齐。那年矬哥栽枇杷,一棵连一棵,到第八棵上,他爹就问:“山崽,种咯多?吃得完?”
矬哥用袖子腮帮子上揩一把汗,说:“日后爷娘守着枇杷,好过老。”
矬哥爹一愣,继而朝矮矬矬的女人瞅一眼,笑嗬嗬道:“乖崽,有良心,有良心咧!”
矬哥小时候不叫矬哥。那时矬哥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李开山。能取下这名字的人,在农村,决非等闲之辈。那是矬哥大舅老爷子取的。矬哥大舅老爷子是方圆百十里的头面人物。
矬哥爹不矮,憨厚本份,老实得一世没放过一个响屁。矬哥十岁后显矮,全因为矬哥娘的矮。矬哥娘咋样矮?全村妇女里最矮,跟十岁的矬哥站一起,平头平脑。但,因为有矬哥大舅老爷,矬哥爹就年年当仓库保管,矬哥娘晒谷子,热火朝天不用下田晒背烤屁股。
矬哥家房子也起得显眼,紧挨仓库,屋后枕山,屋前延展一块大草坪。矬哥那年就是在大草坪上种了八棵枇杷,八棵全活了下来。可惜他爹他娘死得早,没守几年枇杷黄。倒是矬哥后来娶的媳妇——花花,常常担着枇杷上县城,见了大世面,花花绿绿了一阵子。
(一)
那天中午,矬哥与花花又小吵了几句。不为别的,只为老三一泡屎。屎屙在杉木板凳上,矬哥用稻草横擦竖揩一把就一屁股坐了上去。花花就骂,猪,比猪还脏。矬哥硬着脑壳,跟往常一样绷紧嘴巴不吭声。花花又说,你瞧人家老黄,几干净。矬哥心糟糟的,就回了句,只一句,你干净你不洗?花花就气冲冲掇凳子塘里洗,洗完就进房,砰,门关了个死。矬哥讪讪地挑了水桶出门,挑满一池子水,又磨把斧子上山打柴蔸。临出门,矬哥喊一声花花,花花不应。矬哥前脚出门,花花呆得闷,扛根竹竿,拿把刀,抓两根草绳也离了家。
枇杷岭男人打柴蔸,女人斫芦茅,蒸饭炒菜烧芦茅,煮猪潲烧柴蔸。花花过仓库时,不禁又慢了脚步——篾匠老黄又在拉那把该死的胡琴!那曲儿,花花说不出像啥,反正酸酸的,哀哀的,听了心砰砰的。花花起初也不知是啥曲儿,后来一个夜晚根儿嫂问老黄,老黄说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讲了那个动人的故事,听得花花眼泪汪汪的。老黄总拉那支曲儿,往日夜深人散时拉,今个儿却大白日拉。花花就忍不住朝仓库里一望,篾匠老黄也正直直地朝她望,那目光,似那琴声,酸酸的,哀哀的,辣辣的。花花心突突地跳,踩着碎步紧走,转过屋场,花花浑身软软的,脚下的路成了烂泥塘,一踩一个陷。
花花又去了荷树窝。荷树窝离村远些,除了根儿嫂,很少人来,花花几乎独享了那一窝齐脖子深的芦茅。花花做工夫爽快,一会儿汗就湿了前胸后背,浑身就凸凸凹凹,显了女人动人的身子。
寂静中似有人声响,渐近,有人进窝。
花花抻抻衣服,喊声:“哪个?”
没人应。
花花又喊:“根儿嫂。”
来人近了,应道:“是我。”
“你来干什么?”
“帮你接肩。”
“我担得起。”
“你担着吃力。”
“你快走吧,枇杷岭嘴横,撞见了,不知要编排什么了。”
嗦嗦嗦地,还是蹭上来了。
他是篾匠——老黄。
白皙的脸,白而壮实的手,花花看老黄一眼,红扑扑汗涔涔的俏脸,些许尴尬。老黄瞪圆了眼睛,花花丰挺的身子几乎撑开了衬衣,起身弯腰间露出一片眩目的白。
“花花……”
“回去吧——你;你——快回去吧!”
老黄继续往上爬。
花花气灰了脸。
老黄强拉着花花,坐在一棵大松树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柔软的松针。
……
夕阳,淡成了无。远方,正陷入黄昏最后的温软与梦魇。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几棵小松树仍在风中颤动、呻吟……
(二)
矬哥第二次去花花家,还是他大舅老爷子带着。矬哥大舅老爷子跟花花同村,是公社书记,管着方圆百几十村。矬哥娘去得早,临去时央矬哥大舅老爷子好歹得给矬哥安个家,矮哥大舅老爷子就相中了花花,亲自上门做媒。
矬哥和花花从小就认识。小时候矬哥常去舅老爷子家玩,小小村庄,孩子们自然玩在一起,过家家,做游戏,追打嬉闹。只是后来矬哥越长越矮,花花越长越水灵,偶尔再碰面,矬哥卑微地低了头,花花也装着不认识。
第二次来,矬哥家又打一树枇杷,矬哥挑了两箩来,金黄金黄。矬哥放下枇杷,咕噜噜灌杯凉茶,怯怯地偷瞅了花花一眼,就出门不见了人影。
转身就不见了矬哥,她爹问花花:“人呢?”
花花嘴一嘟:“鬼晓得!”
花花爹瞪花花一眼,骂一句:“灰婆子,你跟我好生来!”
花花爹又问花花妹子:“看到你……他没有?”
花花妹子正嚼着矬哥的枇杷,甜了一嘴,笑着一指:“喏——那不是!”
远远的是矬哥在田埂上走,荷把锄头,那儿有片竽田,花花家的。
花花爹见矬哥大舅老爷子踱出来,嗫嚅道:“你看,这……”
矬哥大舅老爷子望着矬哥远去的背影,说:“开山这孩子啊,本份,发恳,就是太老实,不爱说话,是个好伢子嘞。”
花花爹赶紧说:“那是,那是。”
九碗菜上了桌,三横三直,矬哥还不见苗。花花爹叫花花去田里喊,花花灰了脸,打死也不去,只好抓一把枇杷子又叫花花妹子去。花花妹子蹦蹦跳跳到竽田,竽长得茂盛,叶伞阔,杆又高,哪见矬哥人影子?花花妹子又不好不明不白大张旗鼓喊姐夫,只胡乱东张西望瞅一阵子,就颠回去说,没人,竽田里没人。花花爹一听人不见了,慌了,甩两只油手赶到田里,喊一嗓子,矬哥吱应一声,就从竽丛里弹跳起来,刚露一蓬头发。
回家的路上,矬哥走前,花花爹断后,走一步,瞧一下,走一步,又摇摇头,花花爹脸上不免就挂了些颜色,自觉这门婚事真个有点委屈了花花。但一想,矬哥都上了两次门,村里村外都知晓了,又一看到候在自家门口打着背手的矬哥大舅老爷子,心又铁了。
捱到出嫁那天,花花爹只好一劲儿劝花花:“闺女,人好人孬得看人,不看长相。矬哥,是矮了点,人老实勤快,就好;个儿高,能吃得?”
花花泪流满面:“别说了,爹,女儿认命。”
那一年,花花二十一岁。
(三)
枇杷岭来了个游方篾匠,操一口软软的外地口音。篾匠担担担,后头一只木箱,前头晃五只火笼。火笼篾丝青中透黄,粗细厚薄很显工夫,瞧着摸着舒服,四根直篾片上,漆了漆,刻了字,漆好看,字也好看。
篾匠停在矬子家枇杷树下,一下子聚了一群人。根儿嫂公爹拿一只火笼在手,翻看顺看,啧啧连声,连称好火笼,好火笼。枇杷岭方圆百十里,冬寒天烤火用火笼,一人搂一个,出门随人,晚上睡觉也有人带上床烘烤冷似铁的被衾。来了客人也像幼儿园发苹果,你一个,我一个。一直以来,火笼都是嫁女的嫁妆,原先陪嫁两个,后来作兴陪四个。连念了点书的娃娃们也喜欢在自己的火笼篾片上刻几行歪歪扭扭的打油诗:“冬天天气冷,火笼搂得紧,若是你要借,请到夏天里。”
老黄住进了仓库,做篾匠,织火笼。老黄手艺真是好,织出的火笼枇杷岭和邻近村庄家家户户争着买。就近在矬哥家借火煮饭弄吃。起初,老黄一个人在仓库里,孤孤单单。常去的只有矬哥。老黄叫他去的。帮老黄拉篾。篾丝刚破好,又粗糟又扎手,得在刮刀上来来回回拉个七八回,才平,才滑,才细。老黄没带徒弟,就叫矬哥拉。
老黄说:“你帮我拉篾丝,末了我替你家织四只火笼,不要钱。”
矬哥嘿嘿嘿笑。
第三天矬哥就用二十块钱买走了老黄第一批织出的四只火笼,钱,老黄不接,矬哥死压,矬哥说 :你不接钱,我就不帮你拉篾了。老黄只好接下来,心想以后临走时,再还给矬哥也不迟。
矬哥还去拉篾,只要有空,老黄不叫也去。
(四)
老黄白,咋个白?刚蒸的馍馍样白,白里还洇点红。枇杷岭人黑,咋个黑?火熏腊肉般黑,只肩上显两条长长的寡白,独轮车上肩皮带勒下的,黑白分明。
矬哥在清牛栏。独轮车上装满粪,一车一车运往枇杷树前头。枇杷树前头是个菜园子,是一块好地,很肥。早先不肥,是荒地,开垦出来是黄土,纯黄,不杂色。矬哥清早拾牛粪狗屎倒进去,一牛栏一牛栏粪填进去,一块黄地硬是被他养成了油黑油黑的肥地。而今,菜园里,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紫的紫,一年四季,在全村总是最显眼。枇杷岭菜园子一般女人伺弄,独花花管得少,矬哥管得多。于是女人们羡慕花花,男人们哄笑矬哥。
女人们说花花:“嫁了矬哥,值得,太太样。”
男人们说矬哥:“水田管旱土管,鸟也管×也管。”
矬哥嘿嘿嘿笑一通,显出很满足的样子。
矬哥干活一门心思,不吭声,低头弯腰,蛮着劲儿,汗珠子吧嗒吧嗒滴。不比老黄,干活嘴不停,河里放排佬汉一样,双手摇桨,全身晃,嘴里还唱山歌。
老黄来了。白衬衫,塞进裤子里。热热的天,还穿着丝光袜。
老黄问花花:“矬哥呢?”
花花朝枇杷树边呶呶嘴。
老黄喊:“有空不,矬哥?”
矬哥回过方方圆圆的脸,说:“花花,你帮老黄拉下篾丝,我两手牛屎。”
花花一惊,一愣,又一喜。
(五)
花花一直想去仓库里,像别的妇女姑娘家一样,可,总有点不自然。篾匠第一次来矬哥家搭火,矬哥一家正用午饭。
矬哥说:“你自个弄,油盐青椒在灶上。”
吃到中途,儿子嚷着要屙屎,花花抱出房,一瞧厨房,吓得半死,厨房浓烟滚滚,花花掼下儿子,大喊:“矬哥,厨房起哩火!”
花花冲进厨房,见状,卟哧一声笑起来。没着火,是火着不起来。塞一灶镗茅,逼出一屋子烟。老黄呛出了眼泪,绞着两手,很尴尬。花花接过老黄的火钳,从灶镗里抽出一撮茅,吹火筒一吹,火哄地舔向锅底。
花花问:“你家不烧这?”
“不烧。”
“烧咋?”
“烧煤。”
“不用吹火筒?”
“不用。”
“女人不斫茅?“
“不斫。”
“真好!”
矬哥接着问:“你家在哪?”
“富城。”
“富城在哪?”
“靠到省城。”
“几远?”
“几百里。”
“那边人也吃米饭?”
“吃米饭。”
“也有枇杷树?”
“也有。”
“差不多嘛。”
“是差不多。”
老黄会唱山歌,会弹胡琴。饭后茶余,夜晚乘凉,人们都围在仓库门口,要老黄热闹。
“老黄,来一段!”
老黄就唱:
“长烟(咯)斗
烟又(咯)浓
呷了一筒又一筒
矬哥老子不怕穷
呷了(介只)一筒又一筒……“
人们就哄笑:“矬哥,唱你呢!”
矬哥嘿嘿嘿笑完,吼一句:“唱你爹!”
众人又笑。
“老黄,来点肉的!”又有人喊。
老黄也不犹豫,唱:
“高山岽垴一只鹅
伸长脖子唱山歌哦
山下妹子奶子翘哟
屁股赛过(介只)晒谷箩……“
众人笑得七倒八歪,枇杷岭家家只留了些老头老太照门,大多数人都聚在仓库门口搅浑开心。
花花没去过,她怕。到底怕什么,她也不知道。
(六)
花花觉察老黄那窃窃膘向自己怪怪的眼神有些异样,是从那晚看电影之后。
那晚村里老拐儿子结婚,包电影,两个长片子:《五女拜寿》《红高梁》。
花花喜好看电影。周边村落人家起房、结婚、嫁女、做寿包电影,只要有伴,花花就去。矬哥相反,懒得看,演到自家门口也是没头没尾地去瞧一两眼。
矬哥不去,早早地端个睡椅在枇杷树下摇蒲扇。三个孩子齐要跟花花,老大自个走,花花也不能抱两个。老二哭,花花火了在老二屁股上掴一掌,老二更哭。
矬哥哄老二:“毛女,来,等会跟爹去。”
老二鬼精,宁挨二十个蟹脑壳打也不相信矬哥会带他去看电影。
矬哥正悠悠地打着扇,花花两眼窝着火,恨不得抢过扇,扯个粉碎。
老黄一身爽净标标致致地来了。
“矬哥,不去?”
“老虎看筒车,没意思。”
“老黄,别跟他说,他一世呀,只晓得吃屎、挺尸!”
“来,毛女,你爸不去,我驮你。”
老大居然也要跟老黄。
“黄师傅,你先走,我后头来。”
老三吵着下地,要跟姐姐,也要老黄驮。
老黄就朝花花瞧,那眼神窃窃的,辣辣的,有些怪模怪样。
花花打了个寒噤。
(七)
荷树窝那天,花花回来,天已墨黑。矬哥正喂猪,猪在枇杷树下哒哒哒地抢食,膘也似乎突突突生长。矬哥悠然贯注地喂着猪,根本没注意花花,没注意花花的慌乱,花花的疲惫,花花脑后沾着的那几根松针。矬哥不是那么注意细节的人,尤其花花的细节。
很多事上矬哥总让着花花。花花嫁给矬哥,受了委屈,矬哥知道。矬哥知道自己矮,丑,配不上花花。结婚前和结婚后,矬哥从没和花花作伴上过一回街,也没和花花做路看过一场电影。矬哥不愿让花花在众人面前难堪。
只有那一年的秋天,矬哥觉得花花是自己心窝窝里的好花花,日子也有滋有味。那段日子花花得了一种怪病,两三个月,浑身软塌塌的,人腊黄腊黄,仙婆子说那年是花花的一个鬼门关,难过。矬哥不信邪,到处借钱,四处打听偏方,一心一意要治好花花的病。矬哥三天两头用独轮车推着花花到处求医问仙,几十里山路连上坡下坡也从不许花花脚沾地,清清瘦瘦的花花时时在路上回望着自己的矬哥,觉得矬哥真是个好男人,眼里时不时地荡漾着一种暖暖的东西。矬哥那段时间虽然没日没夜,累得很苦,可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为心里装着自己的花花,更为那个充满希望的家。
那一夜,花花一回来,就舀水进房洗澡,洗完澡,扒一碗饭,就早早地躺下了。矬哥进房,问:“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南洋?”
“没事!”花花转个身,脸冲着墙。
那天半夜矬哥想上花花的床。三四个月了,矮哥带儿子独睡。矬哥耐不住,走近花花的房,花花正咳嗽,还伴有沉甸甸的叹息。矬哥只得收回了脚步。可又难熄那股躁动火热,矬哥恨自己,又热热地想花花,想花花的身子,矬哥第一次采取了原始的自我安慰。在晕眩的瞬间,矬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挤出两行清泪。
窗外,怔怔地吊一弯冷月。
(八)
矬哥不相信。
矬哥不相信花花与别人那个。花花不大喜欢那个,矬哥清楚。根儿嫂说荷树窝,根儿嫂男人说仓库,赤脚医师南洋说就在矬哥家里。
矬哥塞了耳朵,独独地在田间地头做功夫,独独地在家门口枇杷树下坐。
矬哥死不相信。花花会那个?鬼相信!我们家花花平日里清清爽爽的,遇上别人说肉扯浑她还脸红耳热绕着走呢,怎么会这个?!矬哥觉得花花还是花花,花花爱打扮,是因为花花长得好,长得好的人就喜欢打扮,不打扮不就煨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日子。村里一伙人去八面峰砍柴,一人推个独轮车。砍柴在枇杷岭是件大事,一年四季,四五头猪,得煮多少潲,得煅多少柴?深入老远的八面峰砍柴,更多的是进县城卖了,换回几个现钱应付红白喜事与日常开销。
那天矬哥推车走在中间。不知不觉谁又说起了花花。
“矬哥,你没觉得你老婆花花有些不一样?”
矬哥不语。
“矬哥,你花花被别人揉扁了。”
矬哥黑沉着脸,仍不语。
“花花昨日穿那件衣服,矬哥,谁买的?”
有人故意问:“谁?”
“老黄呗。”有人捅破了天。
那人故意说:“乱说!”
“我昨天上街瞧了价,五十八,啧啧,矬哥舍得?”
矬哥脑门子暴出蚯蚓大几条青筋,吼吼地道:“五十八?我矬哥没钱?五百八也有!”
“矬哥,你真浑!老婆被人耕,你还替人吆牛!”
“矬哥,你还不信?”
“不信不信就不信!”
说完,矬哥气冲冲冲到最前面,与众人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那一天矬哥不知怎的,心里蛮着一股死劲,一上山野猪似的,狠砍,回来时一车子柴垛成山尖尖,有三、四百斤。
回来的路上,人们又拿花花说三道四,矬哥一听就黑了脸。大伙歇间,矬哥不歇,推着车子急急地走,汗珠子流水似的从身上淌下来。那时已是午后两点。大伙还是早晨吃过饭,肚里早就空落落的,一饿,人就乏力。一乏力,腿肚子就软得发颤。矬哥一直不歇间,蛮着股劲着走,眼前有金星在冒闪,脚步开始紊乱起来。八面峰滴水岩处有个急转弯,下面是悬崖砾石,沟深树茂,深不可探。矬哥转弯时车子一偏,咬着牙拖,已经拖不住,车子要下悬崖!矬哥想扯下勒在脖子上的皮带,可怎么也扯不开来,矬哥吓惨了脸,一刹间,矬哥一句话没喊出就连车带人摔下了悬崖!
“滴水岩”依旧从山顶滴下水来,叮咚、叮咚,哗哗;叮咚、叮咚,哗哗……
是根儿嫂男人眼尖,发现矬哥摔下去的。根儿嫂男人和其他几个小心翼翼弄上血肉模糊的矬哥时,矬哥已不省人事,只剩一口气。根儿嫂男人撇下一车柴,背了矬哥一股风往家赶。
花花刚从县城回来,正端个碗吃饭,见状,碗就落地碎了。根儿嫂男人把矬哥安放在枇杷树下,飞步去叫南洋。
矬哥睁开了眼。花花蹲在矬哥面前,矬哥说:
“花花,我可能……再也不能……养你陪你了。我真……舍不得……”
花花拿着矬哥一只手,喉咙硬硬的说不出话。
“花花,你是个……好女人,我……相信。”
花花双腿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花花……好好带着三个孩子,管好家门口的枇杷……菜园。”
待南洋根儿嫂男人赶到枇杷树下时,矬哥已经闭上了眼睛。
花花扑在矬哥身上,哀哀地哭,身子一抽一抽的,谁拖她也不起来。
(九)
没有不透风的墙。荷树窝那天,老黄前脚进窝,根儿嫂踩着脚跟也进来了。根儿嫂人长得细小,走路轻飘飘的,不响。花花和老黄根本没听见她进窝。可根儿嫂听见了他们说话。根儿嫂耳热心跳站了一段时间,直到松树底下没了说话声,根儿嫂才呸的一声,溜出了窝。
当晚,根儿嫂说给男人听;第二天,根儿嫂男人说给南洋听。
其实,后来的事只瞒了矬哥一个人。一天花花担担茅回家,晃悠晃悠,忽听根儿嫂儿子跟几个村里孩子,一人牵头牛,齐声唱着:
“老黄(里格)黄
扒花(那个)花
仓库狗洞洞咧
荷树尾窝窝……”
花花脸当时就紫了红红了白。这才知道纸包不住火,心慌慌,步碎碎,挨近家门口摔了一跤。
仓库里冷清了。枇杷岭的人们不再去了,老黄不再唱山歌了。老黄的火笼也不再有人要了。老黄整天腊黄着脸,自觉在枇杷岭赚不到这口手艺饭了。
一天,根儿嫂男人凶凶地来到仓库。老黄见根儿嫂男人脸色不对头,忙递根烟。根儿嫂男人不接,劈头问:“老黄,你有老婆不?”
老黄答:“有过……后来离了。”
根儿嫂男人紧盯着问:“咋个就离了?”
老黄答:“合不来。”
根儿嫂男人追问:“咋个就合不来?”
老黄答不出。
根儿嫂男人厉声问:“你跟花花就合得来?!”
老黄黄了脸,然后又白,惨白。
根儿嫂男人留下后话:“老黄,别看人家矬哥老实,好欺负!惹躁了我们枇杷岭人,拿你沉塘!”
老黄着实吓了几天,龟缩在仓库里不敢动。老黄知道自个在枇杷岭站不住脚了,想走,又舍不得花花曲曲弯弯的白身子。
现在矬哥匆匆走了。起初的日子,花花天天用大木棍顶住门,顶住老黄的诱惑和骚扰。老黄看到花花的冷淡和枇杷岭人的怒目,在一个灰朦朦的清晨偷偷地离开了枇杷岭。
矬哥没了,老黄走了。枇杷岭人以为老黄不会回来了,也就像忘了上辈人的故事一样淡忘了刚刚过去的一切。
两个月后,老黄又出现在枇杷岭,没在仓库,在花花家里。累死累活自家门口的事也管顾不过来的枇杷岭人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反正矬哥已死,管鸟管×没意思。只是没人再进花花家门,劈面碰见,男人都不接老黄递的烟,女人也不再理睬老黄。
过了一段时日。根儿嫂手上勾叉着半条儿子的毛线背心上了门,靠门框上,手没停,嘴动:“老黄,削副毛线针呗,这副龇毛了,挂线,不好用。”
老黄紧答:“好嘞,削好了给你送家去!”
老黄到仓库门口拣了两截竹筒蔸,削了一把毛线针,下了功夫,根根一样,溜光水滑,送到了根儿嫂家:“根儿嫂,谁家要,就拿。”
根儿嫂男人接过全塞进了灶镗,“骚哄哄的,用得?!”
老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回花花家,深一脚,浅一脚,丝光袜上全是泥。
一天,花花叫老黄去岭背碾米。老黄一清早担一担谷子去,中午回来,依旧一担稻谷回来。岭背人就是不给他碾米。
又一天,儿子病了,花花也不舒服,花花要老黄去喊南洋,老黄怕去,说南洋不跟他说话,恨他。花花只好自个拖着身子前去。
又一天,花花田里的禾起了虫,原来那些农活都是矬哥包揽着,花花从没下过田,叫老黄去打农药,老黄发了脾气:“东也叫西也喊,我是你家长工啊!”
花花只好自个罩个口罩去打农药。
那一夜,花花早早闩死了门。半夜老黄打门,花花也就再也没开。
过两天,老黄悄悄地走了。
老黄走了,花花撕心裂肺地哭了。
(十)
花花担水脚打滑,摔一跤,打烂了木水桶。花花去根儿嫂家借。根儿嫂水桶坐停了两桶水,本来倒进池就行,根儿嫂男人却说没处倒,不借。花花借了五家才借到。那天花花担满一池子水,天已全黑了。
乌黑洞洞的夜,突然就变了天,天角白光一闪,“轰——”,炸一声响雷;风,急急地吹扫过来,绷了塑料纸的窗,噗嗤噗嗤作响。
猪嗷嗷地叫,三个孩子也饿得嗷嗷叫。花花喂好猪,煮熟饭,已是夜里九点半。
又划过几道锯齿形的闪电,似乎屋顶上的天裂了缝,轰隆——隆,又一声炸雷。风,横横地吹,雨,斜斜地下。
吃完饭,花花拖两条软疲沓沓的腿捡碗洗碗。修拾完厨房出来,三个孩子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老三还在发梦呓,喊爸爸、爸爸。花花抱老三进屋,一看,床却是空空的。被子还晾在外面晒呢。原先小儿子一直跟着矬哥睡,矬哥夜夜记得把尿,昨夜花花睡得死,忘了把,尿一床,清早翻被子出去晒,忙里忙外,记不得收了。
花花放下儿子,推开门,被子还在枇杷树下,正是矬哥咽气那地方。黑暗中似有团黑黑的东西蹲在那儿,还一动一动的,花花怕了,一个人不敢出去,忙叫醒大女儿,两人举个马灯出门一看,原来是头牛,毛耳朵在雨中支楞支楞,尾巴在雨中左甩右甩。牛是与根儿嫂两家合用的,一月一轮养,今天刚好轮到自家养了。花花来不及过去,一道闪电,那棵最高最大的枇杷树慢慢慢慢改变了姿势,轰——哗,倒在了家门口。
花花骂一声:“发瘟死的!”,眼泪就像横风斜雨,哗啦哗啦在脸上流,没声没响,停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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