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绯言伏法,昊天塔收回之际,三十六重天灵气几尽湮灭,目之所及,一片残垣破败。
神界几个时辰的战乱,波及人间时,山川动荡,湖海翻腾,足足半载天象异状频生,搅得人心惶惶。
萧墨与长欢也已从仙界回来,同行的还有玄初,说是奉天君旨意来神界帮忙。
千夙不置可否,只着萧墨和长欢暂时留在神界陪我一起肃清此处,而他与九阴则折返归灵墟。
然临行之际九阴却觉出魔界似也有异动,且能与神界相通的神魔之井处结界也有消散迹象,只好与千夙千叮咛万嘱咐后,两人分道,各自回了魔界与归灵墟。
我知道九阴担忧着什么,我心亦同他心,可又不同于他之心。
“六界之难已然化去,司法天神还在担忧什么?”天机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侧,望望我,又望望千夙离开的方向,眼中幽深不见其底。
我甩了甩指尖血水,云淡风轻地道:“此战之前,一友人身中术法,苦无解法,故而忧心。”
“哈哈哈……”天机大笑几声,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仙神命理自藏因果,有缘法相携,司法天神又何必耽于此念?”
我轻轻垂眸,掩去自己眼中些许莫名情绪,“神君说的是。”
天机又是一笑,慢悠悠地抚着他银白胡须,“此战之后,六界颓废,这嵬嵬神界,怕是也要易主了。”
他眼含深意地望我,“司法天神神途伊始,恐怕却有一劫要渡。”
我正欲开口,却见玄初从远处疾步而来。
“司法天神。”他躬身与我行了一礼,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天机,眸子里是极其深切的期盼,“天机神君,小仙困于一事久不得解脱,想请神君解疑。”
天机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玄初便道:“六界之中,是否有一物,能使仙神忘却……”他语气一滞,沉思片刻,这才接着道:“能使仙神忘却自己心中最为惦念之人?”
天机抚须道:“六界广阔,八荒四海,无奇不有,将军忘记了什么?又要找什么呢?”
玄初垂目道:“我寻一人已近千载,可我不记得她名姓,不记得她样貌,也不知为何寻她……却总也割舍不下!”
默了片刻,他抬眼,满怀期待地望着天机,“神君司管这世间所有仙神命理,请神君指教,小仙该如何做?”
天机指腹一屈,略略一掐,继而朗声一笑,“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刹那即永恒,诸般皆虚妄。况她有她的情缘命数,将军自有将军的大道仙途,何必执念!”
玄初皱眉,眼底泛出浓烈的悲戚,“再……再不能相见?”
“千里可察,却独独对面不识,既然如此,见与不见又有何意义?”
“然我执念千载,并非要此结果!”
天机眉目扬起,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那将军想要什么结果?”
玄初一怔,半晌无言。
天机便又道:“倘若将军寻到她,得知她千年来从未挂念于你,你该如何?再倘若将军寻到她时,她情缘已定早与旁人两心同,你又该如何?”
玄初略略一笑,“神君所言极是,然我寻她,不过是遵从记忆最深处的念头而起,并非一定要享受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他顿了顿,吁出一口气,“我想要的结果,是想证明,于我而言,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存在,她不是影子,不是虚妄,她好好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我只是,记不起她的样子而已!”
天机微微蹙眉,一时无言。
我静默片刻,不由开口道:“所以,或许此生见面不识,宸阳将军也会一直寻她?”
他与我颔首,“我一定会继续寻她,直至我记起她,这是我此生命数!”
话尽,他颔首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哎!”天机望着玄初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叹,“有些人,终究会为自己年少不可得的东西,而执念一生,玄初如是,绯言亦如是!”
是啊,有些人终究会为自己年少不可得的东西,而执念一生。
然我年少时似乎没有什么不可得的东西,也没有生出多么深不可除的执念,我只是在偶尔无所事事时,会记起有个人曾带着无比明媚而鲜活的语气与我说:“你若喜欢,我再做给你吃啊!”
我若喜欢,她再做给我吃!
喜欢什么?又做给我吃什么?我已经模模糊糊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青天如练,微风拂过她的水色衣裙,层层叠叠如画一般。
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下自己当时的心境,居然罕见地有些雀跃,且生出几许微不可察的期待来。
后来,她坐在船头朝着我笑,乐呵呵地道:“我唤七华,北斗七星的七,风华绝代的华。”
说这句话时,她身后青山如盖,碧水微漾,在恰如其时的间隙里,软风携皱起,阵阵涤心神。
再后来,我看着她长发轻纱在人间走过,也看着她凝眉沉思略带局促地问我,“司法天神可知,何为心悦一人?”
我恍神许久,才如实回道:“不知。”
她有些意外,继而低声细语与我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便是,她心悦千夙,想告诉千夙,却苦于不知如何告诉他。
我低眉,良久无言。
此事我并不意外,它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我只是惊诧于她为何会与我说,又为何会问我,可曾动过凡心?
彼时她问我之际,眉生喜色,眼带秋水,泠泠兮若山月含霜,佼佼兮似白露映花,万中无一。
我知自己向来喜行不露于色,更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冷情冷性至骨髓,所以也不曾见过有人将喜怒哀乐表达的这样鲜活而灵动!
便如她眉目弯弯地望向我,一字一句道:“我知道该怎么说了,便是……我心悦你,不想隐藏,愿你知晓!”
后来她说了什么,我又回了她什么,我通通都不记得,我只记得那一瞬间的自己,心绪颤颤久难平静,好似在顷刻间得窥九天星辰碎裂,仙域山海崩塌,万物动荡翻起滔天巨浪。
然后,世间所有一切都在刹那奔我而来!
我闭目,见苍穹尽头华光如潮,浩浩荡荡蔓延而下,见雪域山巅红梅如血染红半朝天际,也见灯火阑珊袅袅炊烟里的水色长衫,若星似月般璀璨着、飘扬着。
而我,却在她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尘埃里,落了一身冰霜。
我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懂该做些什么!
所以后来,我只能不动声色看着她与千夙置气,看着她从万丈高空坠下,以魂祭阵,看着她孤身一人踏出归灵墟,走过人间遥遥万里路,又状似不在意地带她去看了我生活的地方。
可她在神界低眉垂目,似乎看不见四周的琉璃光华,也感受不到清风拂过带来的和煦暖意。
她眼底不入风景,不入我。
我便有些后悔那日决定带她来神界,也有些后悔没有将千夙的伤势与她明说,我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些杂乱而繁复的念头是怎么生出来的,自然也不清楚为何心底深出会生出那些无法言语的酸楚。
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后来我看见她望向千夙的眼神,眼有期许,脉脉含情,平静无波的面容上几乎隐匿着足以惊天动地的情深。
我不解,十万分的无法理解。
“我心悦你,不想隐藏,愿你知晓!这句话是想对你说的,只对你,从未有旁人!”
我心悦你,不想隐藏,愿你知晓……
是了,我记起来了,记起她的这句话在面对我与面对千夙时,她语气不同,眼神不同,甚至极其微妙的一抹气息更是不同。
那一字一句,情深真挚,与她看着我的眼神截然不同,以至后来我在四方镜中看见幻妖化作的她时,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真正的七华不会那样朝我笑,也不会以那样温柔而充满情意的声音喊我“明珏”,她只会淡漠疏离地喊我“司法天神”。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终究还是在那一抹从未见过的目光里沉溺了半刻。
“明珏。”她噙着笑款款而来,层层叠叠的裙摆扬起,几乎铺满了我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
她笑,“人间之地,泛湖游水,你看到了什么?”
人间之地,看见你明艳鲜活,眉眼动人。
“归灵墟里,我与千夙互诉衷肠之时,你为何吐了血?”
归灵墟外吐血,我也匪夷所思。
“明珏。”她双手忽然攀上我的肩,带了几分魅惑的声音一寸寸传入我耳膜,“这世间,天地衍生万物,人有人道,神有神途,然不论千条路、万般念,总归逃不了一个情字。”
她转过身子,微微抬眉与我四目相对,“司法天神莫不是对我……动了凡心?”
我霎时心中一震,神力突涨毫不留情震开了眼前身影。
“明珏……”跪倒在地的‘七华’呕出一口血,柔柔弱弱地望着我,“若我之死能正你神道,七华……死而无憾!”
我明知她是幻妖所化,明知她之所言不过是妄图迷惑于我,令我心甘情愿留于此地,我却还是在那一瞬间心神微动,久未回神。就是那一失神,周遭场景破碎,幻妖隐没,本漂浮不定的虚空里忽然生出草木山河,屋舍人家……
“区区幻妖,敢乱我心神。”我闭目呼出一口气,素白扇羽化作一柄三尺长剑极速而去,所过之处若摧枯拉朽,不见寸土。
幻妖灭,四方镜破,不过刹那。
你看,我十几万载神生所修,便是如此,而所谓凡心动,也不过是那幻妖妄图迷惑我的一面之词。
然而,在我看见走出四方镜的七华时,终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她,何谓心悦一人?
她以旁人喻,以风景喻,后来以千夙喻,便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千夙。
我却在那时忽然记起,我曾随她一起立在一处山峰,她随手拂过一株枯木后含笑问我,“司法天神认为,若是有缘,如何?”
我回道:“如你与它。”
“那若是无缘,又如何?”
“除它之外,你与万物。”
……
我彼时未曾领会她话中深意,现下方知,于她而言,有缘,是她与千夙,无缘,是她与万物。
在她眼里,我是司法天神,也是万物!
我这才真切地明白,原来那日凡间山水动荡朦胧,难入心间,我以为的风动,实则乃心动。
山水凭眼无状,万物入目失色,我之心动,因她一颦一笑所起,想来,这才是她所谓之,心悦一人!
我心悦于她,我居然心悦于她!
可我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她洒脱清然明媚而张扬的笑?
还是喜欢她倔强隐忍生死不惧的果敢?
抑或是喜欢她只要认定一个人,便矢志不渝甘愿与他生死与共的决然?
或许都不是,只是在一个微风拂面的清晨,她眼含笑意地望向我,仅此而已。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她开心会与千夙说,危险会寻求千夙庇佑,即便千夙不在,她受伤也不会向我喊疼。而我想去看一下她的伤势,她也会快速侧身,若无其事地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惊觉我那些不合时宜的关心与担忧,于她而言,太过刻意与明显。
她大抵是觉察到了,因而才会有那样淡漠疏离的神情。
所以我再次隐匿,再次将心中不停疯长的情意压下,藏在深不见底的角落里。
从今往后,我仍旧是我,仍旧是三十六重天首掌刑罚,冷情冷性的司法天神。
可不知情欲的司法天神,怎么会做出那样冲动且不留名的好事呢?
后来细想,那回红玉荆棘林,竟成了唯一一件我为她做过的事。
那时,我看着她安然无恙走过我为她拨开的荆棘小道,无比庆幸地想,幸亏我来了,幸亏那些嗜血的尖刺没有伤到她,不然,连我都几乎难以忍受的疼入骨髓,她又如何撑得过去?
我到底是偷偷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暗保护了她一回。
“我为千夙而来,求临寒花,为他续生神骨。”她抬头望着雪,望着还未绽开的临寒花,满目期许。
而我望着她,望着落在她头顶的飞霜白雪,心绪颤颤,久难平复。
我想,这样也好,她奔赴她所深爱的,我守护我所惦念的,即使我们同路不同心,殊途不同归,也是好的。
可她却与我道:“如司法天神这般风光霁月之神,定不会为情而困,为情所恼。”
“……大抵她福薄命浅,担不住司法天神的情深。”
她眉眼淡漠,神情疏离,语气却坚定决然,“多谢。”
神色无波,坦然大方,倒显得我那些暗暗藏下的小心思难见天日,避无可避。
那刻,素来高于世间万物的我,独独低于她。
后来回了神界,我闭关一月,祭出神魂游走六界八荒,看了山海深处的幽明晦暗,瞧了万丈崖下的草木生枯,赏了荒漠孤烟里的圆月,见了雪覆天地与花野遍山的洁白娇艳,却始终未曾窥见残留于心底的那一抹灵动明媚。
也罢,也罢,我终归是赴神道,修大道无情,那一隅之念,不过只是一隅之念。
很多年后,我顺众神之意,承袭主神之位,千夙与七华同行而来,他们站在众神身后,神色清然地望着我走向那至高之位。
那一瞬间,我高于世间所有众生,也高于她。
我以为是这样,可仅有一面之缘的帝休却在那时轻轻一笑,“司法天神……哦不,主神,主神难道也有执念不可得之物?”
我收回目光,肃然道:“并无。”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大道伊始,主神需有情,才可爱众生,却也需无情,如此才可护众生!”
“那帝休上神何不做这神界司法天神,与我一同护众生?”
“小神哪有那样的能力!”帝休微微颔首,“再说,主神莫非忘了当年您与上尊大人打碎的炼妖壶了?”
“你要去找炼妖壶碎片?”
“炼妖壶灵力强盛,虽已碎裂,但散落在各处的碎片仍不容小觑,若放任不管,被有些妖邪利用,恐为祸一方。”
“那……”
“主神留步,小神告辞。”帝休忽而匆匆打断我的话,身形一闪竟似逃一般遁去了。
“那是帝休上神吧,怎么跑的这么快?”七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了几分欢快。
我敛眉回头,见她与千夙缓步而来,随即轻轻一笑,“许是怕你还记恨着炼妖壶之事!”
她蹙眉,“我表现的这么明显?”
千夙眉目一挑,“就差冲上去喊打喊杀了。”继而又望向帝休消失的方向,轻声叹道:“我瞧那帝休面容清俊,眉眼深邃,倒是个好样貌。”
七华哼了一声,抱臂叹道:“不端不正,周身清寒,十分难看。”
我静默不言,默默瞧着他二人旁若无人的斗嘴嬉笑,恍然觉得,万事万物以此作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我轻轻抬眼,望向她望着千夙的眼神,心中一滞。
可是七华,纵如今星辰归位,山川不移,万事皆成定局,我依旧认为,此生神途茫茫,岁月遥遥,未能得见你眼中期许,仍觉遗憾!
后来,那种遗憾持续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记不起来始与终,久到我凡间历劫归来,真正开始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立于三十六重天,一心只保六界无虞。
不曾想,命数未改,造化弄人,也戏神。
那日,红霞满天的三十六重天缓缓走来一道身影,眉眼秀丽,神情坚定,蓝衣墨发在本琉璃光华的场景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明媚。
她一步步走至我面前,屈膝而跪,“三十六重天新任神执,慕尧,见过主神。”
慕尧……
我垂目看了她足足半刻,才隐约记起,这位新任神执,两万年前我曾见过。
不过,那时她不叫慕尧,而是叫,沈唯夕!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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