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onie | 来源:发表于2022-04-20 08:38 被阅读0次

    小城市的郊区说到底是尴尬的,既难以陶染农田庄舍间背靠自然的乡土情怀,又无法习得城市灯火中引人惊赞的都市力量。于是,那些生活在这尴尬地界上的人也因这进退两难的处境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如在夹板细缝里苦苦爬行的蠕虫,需得为一家老少的续命口粮绞尽脑汁。

    一方面,手里没有田地可供他们耕种,而另一方面,在远落后于城市基础设施与教育资源环境中成长的他们,若想挤进城市成为中枢力量的一份子,又是极为艰难。单是面对这种因地域而导致的生存困境也并不能在他们心里添多大堵,毕竟人活着总归是不会一帆风顺,这道理都懂。可他们却偏偏还得忍受着来自两侧的各种嫌弃与夹着浓浓酸味的羡慕。被城里人嫌弃句“土老帽儿”也就罢了,确实不如人家洋气广博。然而,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戴上“你们城里人”、“你们的日子多么清闲自在”、“你们讨生活容易着呐”这许多个不合实际的高帽子,内心的酸涩也就有苦说不出了。

    但凡事都不是绝对的,有人在一番努力之后成功挤入了城市,也有人因各种原由从城市转战郊区。秀锦大姐就是这么个例子,城里生养的姑娘为了爱情嫁到郊区,成了郊区人家的媳妇。

    “秀锦大姐”这个称呼已经跟了她三十年,当初她还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小姑娘,瘦削白皙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见着生人便显得十分局促,原本就很红润的脸颊也会在瞬间变得通红。但这种腼腆并没能压制住她长久以来形成的某种气质,她也不晓得自己身上那种引人称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有人说那叫“知书达礼”,也有人说那是“秀外慧中”。不管怎样,在一群略显粗糙、大大咧咧的郊区姑娘眼中,这位从城里娶来的媳妇都是个有主意、有见识、有追求的人,因此,即便是年龄相仿的同龄人,见了面也都要尊称她一声“秀锦大姐”。

    秀锦大姐每每听到她们对自己的各种褒奖,心里总是虚虚的,但“秀锦大姐”这样一个亲切随和的称呼她是极为喜爱的,哪怕当初也就二十出头的年龄,却也从没嫌过这称呼老气。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时间一点点挤进她愈发深刻的皱纹,却从未扰乱过眉宇间的恬静与温柔。是的,这样一个在城市边缘生活了三十年的五十多岁的女人,依旧能够被人形容以“恬静”,即便是在养尊处优的城市女性中间,也是不多见的。

    近些年来,尤其是在她的丈夫瘫痪在床又得了肺病以后,秀锦大姐的生活便变得极为单调且忙碌了。每天摸着黑起床,先是清扫院子、打理花草,然后准备早饭,之后便要小心伺候丈夫洗漱穿衣、进食早餐,紧接着就是奔赴早市备好一天所需,回到家再给不能动弹的丈夫做各种按摩,临近中午又要开始做饭、喂饭,直到午后才能得些清闲稍事休息,下午和晚上稍微轻松些,大抵是清洗衣物、做些杂事。在秀锦大姐的生命里,这些旁人说着都嫌累的事情早已从手忙脚乱变得日渐熟悉,又从日渐熟悉一点点成为机械化的日常。这些年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城里的医院,闻过最多的味道除了厨房油烟,就是丈夫身上随时都可能散发出的屎尿气味。所以,当她忽然有一天深刻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进退两难又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窘况时,心也就立马沉了下去。

    “不能想、不能想,你只管做好每天需要做的事吧,其余的什么都别想。”她时常这么告诉自己,的确,人一旦被所处的困境反复提醒,也就没了继续往前的心志。

    “秀锦大姐,你可是愈发瘦削了。”

    “秀锦大姐,找个合适些的保姆吧,你一个人是要累垮的。”

    每当听到这些话,秀锦大姐都只是友善地笑一笑,从不多言。

    丈夫去世的那天,临近中午,秀锦大姐如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天气很热,逼近夏天的太阳已经很有势气,就连早晨刚刚浇过水的花草也都蔫儿了脑袋。

    厨房里很干净,各种用具排列得整整齐齐,虽说灶台上方的墙壁被油烟熏得有些泛乌,但整间屋子竟然找不出任何一处油渍。尽管如此,但这狭小空间内的墙壁与地板,还是被一股股的热浪熏出了味道,一种陈旧的油污味从砖缝里一点点渗出来,让秀锦大姐感到很不舒服。于是,她停下手里的活,喘着粗气走到院里的葡萄藤下,头也有些晕晕的,便扶着墙坐下来。又一股热浪从她的鼻孔侵入,扰得她心绪不宁。忽地发觉空气异常安静,又一想,着实有一阵没听到丈夫的咳嗽声了。自打丈夫得了肺病,家里就没怎么安静过,总也停不下的咳嗽声似乎已经成为这院里的固定声响,而此时,当秀锦大姐意识到这份安静有些超乎寻常的时候,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她的眉头一直锁着,缓缓站起身,似乎是猜到了某件事的结局,但她还是走进堂屋,在门口叫了声丈夫的名字:“顺子?”

    没有回应,她又叫了一次:“顺子?”

    依然没有回应,这一次,她不得不鼓着劲儿走进卧室了,虽然那个答案在心中愈加清晰,但任何事情总该有一个正式的终结。

    丈夫躺在床上,她先盯着他的胸膛看了两秒钟,没有起伏。又紧盯着他的睫毛仔细观察,没有眨动。没有哭,也没有叫喊,她再一次用寻常声音问了一句:“顺子,你是睡了吗?”

    她好像已经知道这询问不会收到回复,话音刚落,便沉缓着脚步走到丈夫身前,用手探了探鼻息,又触电似的猛地一哆嗦收了回来,接着便喘了口很深很长的气。她不是跑出去的,而是走着很稳的快步敲开邻居的门:“顺子不好了,请帮帮忙,送去医院吧。”

    待邻居反应过来“不好了”的意思,慌忙答到:“好好,秀锦大姐,别着急,咱这离医院就两分钟的路,不会有事的。”说完,便招呼着其他邻居,把顺子抬到车上,去了医院。

    秀锦大姐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她看着一只蚊子在她的鞋子上逗留,又看着它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因为她的脑袋已经因为某件意料之中又突如其来的事情而丧失了思考能力。她就那么呆坐着,直到急救室的门被打开。

    医生走出来的时候,她并没有马上站起来。先是寻着声音把头转向医生,极为镇定地看了一秒钟,而后才站起身来走过去,脸上看不出表情,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仔细听着从医生喉咙里讲出的话:“对不起,请节哀。”

    跟随过来的几位邻居因为医生讲出的这几个字而神情大变,毕竟都是和顺子一条胡同长大的,打小的玩伴忽然从身边撤离,永远停留在时间的角落,要他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也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所以,吃惊、遗憾、无能为力……死亡跟前可能出现的各种表情在他们脸上轮番上演,除了秀锦大姐。

    此时的秀锦大姐把医生的话在脑子里很费劲地过了一遍,就像是已经知道了考试成绩却还得通过老师的嘴巴再次确认一样,让一件已有结果的事情变得更加肯定。大家都没有鲁莽向前,意图给这个理应最悲痛欲绝的人留些时间与空间来接受并面对这个事实,毕竟,在四邻看来,此时的秀锦大姐一定是世界上最难过、最痛苦的人。

    抢救室的门是开着的,顺子渐趋冰冷的身体静静地在里面躺着,但秀锦大姐没有进去。不想,还是不敢?她自己也不知道,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她终是放弃了看丈夫最后一眼的机会。拍着胸脯讲,她从不曾有过希望丈夫死去的念头,但细细想来,似乎也已经没有多么强烈的意愿希望丈夫继续活下去,尤其是在最后这几年。如今,丈夫死了,不难过是骗人的,但这种难过距离她的灵魂好像还隔了很远的路。

    在她脸上显现更多的,是对某种结果的既知。医院走廊很安静,她独自坐在长椅上,刚刚飞走的蚊子又飞回来了,在她的发尾打转。不多久,便站起身来,眼睛里有种释怀,又有种忧伤,二者交织在一起,竟让人感觉到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坦然。她走向在另一边长椅上坐着的邻居们,语气一如往常温婉:“请大家帮忙,办后事吧。劳烦帮我找几位专办白事的师傅来吧,我会叫女儿回来。”

    在众人看来,唯有哭泣才是对死亡的正确回应。然而,眼前的秀锦大姐一滴泪都没有流,反而从容理智地安排起后事来,一下把他们全都吓坏了。先是窃窃私语了几句,思量着秀锦大姐是否被这噩耗吓坏了脑袋,接着便齐齐围拢过去。

    “秀锦大姐,难过就哭出来吧,没必要忍着。”

    “秀锦大姐,谁都有这一天的,或早或晚,千万不要太伤心了。”

    “秀锦大姐,顺子这也算是解脱了,不再遭罪了,你可千万不能垮下去啊。”

    ……

    然而,他们的秀锦大姐依然是一滴泪都没有流、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抿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谢大家。”

    待秀锦大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出了几步,其中一位长着个大胖脸盘的邻居这才猛地一拍大腿,又一跺脚:“坏了坏了,这怕是受了刺激了。”

    和顺子结婚前的那段日子,秀锦大姐常常穿着一条鹅黄色的碎花连衣裙,脚上蹬双小猫跟浅色凉鞋,在母亲跟前窜来窜去,活脱脱一只新奇无畏的花蝴蝶,不,比花蝴蝶笑得还要甜。

    那天阳光很好,母亲在院里栽下的几株向日葵已经开了花,尽管长得并不怎么扎实,却也都勇于迎风绽放。秀锦大姐本是坐在一旁看母亲择菜的,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顺子,又想到自己在不久之后也会像母亲这般为人妻、为人母,竟忍不住再次兴奋起来。

    “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妈妈,你一定知晓这种感觉的,对吧?就好像鱼儿遇见了大海、高山遇见了流水、小鸟拥抱了天空。对,顺子就是我的天空,一片能够成全我的自由、指引我勇敢翱翔的天空。妈妈,这便是爱吧,是爱让我幸福,”秀锦大姐边说边比划着,说到激动之处还一把握住母亲择菜的手,“妈妈,你要相信,你的女儿一定是最幸福的。”

    被女儿抓住了手,母亲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微微笑着。遗憾的是,秀锦大姐读懂母亲这个表情的时候,已经是在很多年以后了。同全天下的母亲一样,但凡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祝福与担忧便将同时占满每个母亲的心思,直至死亡。秀锦大姐的母亲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面对女儿对爱情与婚姻的盲目憧憬,她的担忧已经不可遏制地超越了对这段婚姻的祝福。更可悲的是,清醒的旁观者是没有能力与办法唤醒任一个沉睡的当局者的,这道理她懂,自己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吗?所以,她只能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试图让女儿自己冷静下来。

    “告诉妈妈,顺子是怎么让你幸福的呢?”她问。

    秀锦大姐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他让我感觉温暖、快乐、没有烦忧。我们一起在樱花树下漫步,一起爬山打枣,冬天的时候给我堆雪人,夏天又会给我送雨伞,即便是和他一起淋雨,我也是快乐的,因为,他从不问让我为难的话,从不谈那些世俗又恼人的事情。”

    “哎,我的秀锦可是要伤妈妈的心了,你说的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是爸爸妈妈给你做了又做的?也不见你有多么开心呐。况且,以后日子过起来,谁还能躲得过柴米油盐和那臭烘烘的钞票呀?但凡肩膀上有了担子,还能不世俗?还能继续浪漫?”母亲佯装着生了秀锦大姐的气,语气中却带着撒娇的可爱劲儿,惹得秀锦大姐一方面觉得伤了母亲的心,另一方面又不禁一把揽过母亲。

    “哎呀妈妈,不一样不一样,这不一样嘛。”

    “好啦好啦,我的傻女儿,你可要知道,‘爱’这个东西可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它需要无私的、持续的付出,爱是沉重的,责任大着呢。”母亲如是说。

    秀锦大姐一下松开揽着母亲的手,樱桃般的厚嘴唇往上一撅:“顺子能给我幸福,他就是我的天空、我的白马,带我驰骋,使我无忧,我只管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就好了。妈妈,我对顺子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就不要再多虑了。”

    抛物线可以用来形容许多事物,譬如成绩,又譬如爱情。秀锦大姐的爱情抛物线在结婚时达到了顶点,在那之后,她与顺子之间的情感连接似乎一天比一天松散了。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腊月的一天,前一晚的风雪刚刚停止,满街都是冻得发亮的冰溜子,风里像是藏着刀尖,打在脸上生疼。怀孕六个多月的秀锦大姐就是顶着这样的冰寒独自从郊区走回了娘家,进屋的时候,发梢上的寒气都已经冻成了冰碴子。

    “妈妈,”话一开口,一股酸涩便冲上鼻头,原本就发抖的声音立马被涌上来的暖流给击哑了,“妈妈,教我做些饭菜吧,我实在受不了那些难吃的东西了,我感觉自己就要垮下去了。”

    从秀锦大姐一进屋,母亲就察觉到事情不妙,一边给女儿用开水冲了些红糖,让她在火炉边坐下,另一边又赶紧从卧室找出一床松软的被子,围在女儿身上,接着便去厨房找出些食材,准备做些热汤水。

    “顺子不做饭吗?你现在身子不方便,他也不管吗?”

    “别提了,快别提了,妈妈,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担心,可是,今天既然来了,我就告诉你吧,不然,我也不会在这样冷的天回来,”秀锦大姐抹去眼角的泪,把手暖在被子里头,“妈妈,你知道我是爱干净的,可我也要上班呀,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在郊区与单位来回,累也要累死的。所以,我就常常跟顺子讲,‘顺子,你的臭袜子要自己洗干净的,不可乱放’。”

    “他不从吗?”

    “不,他按着我说的做了,可是呢,原本洗个袜子几分钟的事情,他倒好,没有半个小时他是做不完的。每次我去看他怎样洗得这么慢,都见他把那双手在满满一大盆肥皂沫儿里来回揉搓,全然瞧不见袜子在哪里,活像是捞鱼。这也就罢了,能洗得干净浪费些肥皂也无关紧要,可是,妈妈,我敢打赌,你从没见过晒干之后拧成个麻花似的袜子,顺子洗的袜子每次都能晒成个麻花,硬挺挺的麻花,每次都要我翻工重洗,所以,我就再没让他洗过任何衣服了,还不够给自己找累。”

    母亲很严肃地听着,问:“饭呢?你不怎么会做饭,他呢?之前你不要我管,现在总该告诉我了。”

    秀锦大姐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好一阵子才抬起来:“瞎凑合呗,常常从外面买些现成的,以前还好,可我现在怀着孕,胃口怪得很,看见那些油腥重的东西就难受。昨天我让顺子帮我熬碗山楂糖水,他急匆匆买了山楂回来,忙活了大半晌儿。他对我是真心的,妈妈,这点你尽管放心。”

    “然后呢?”

    “然后……厨房差点被点了呗,”说到这里,秀锦大姐又想起手忙脚乱的顺子,被煤球炉子熏得止不住咳嗽,想换电炉来做,结果又拿湿漉漉的手摸了插座,噼里叭啦几声乱响,搞得电表跳了闸、锅碗翻下地,最后什么也没做成,“哎,不说了,不说了妈妈,反正就是,我俩一个比一个笨,没一个会过日子的。若不是因为怕肚子里的宝宝饿着、实在撑不下去了,我这么懒的一个人,也不会想着学做饭。”

    女儿终于在爱情里碰了坎儿,真切意识到婚姻的艰辛,不再对它抱有脱离实际的幻想,从这点来讲,秀锦大姐的母亲是开心的。人不怕遇见困难,就怕不能清醒地面对困难。何况,女儿与顺子的境况并算不得糟糕,不过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独立生活能力差一些罢了,只要两个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什么困难都可以摆脱。但母亲还是有些舍不得女儿受苦:“你是打算,洗衣做饭这些事,今后都由你自己做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呢?我也看出来了,顺子不会干活,也不喜欢干活,可他也知道需要关心我、照顾我,所以从不直接拒绝我的要求,他宁肯委屈自己、忍受不快,也硬着头皮去做,”秀锦大姐叹了口气,“我看得出他做这些事时是不开心的,所以我也不开心。我希望他能快乐。那么,这些事就由我来做吧,谁让我爱他呢?爱,爱不就是要付出吗?妈妈,你说过的,对吧?”

    “傻女儿,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的付出还多着呢!”

    一个又一个的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回,秀锦大姐家门口的那棵老树又在新一圈的年轮里告别那个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深秋,秀锦大姐倚在大门口歪头盯着老树苍劲挺拔的枝干,心想,人怎么就不能越活越有魅力呢?

    顺子的爸爸是在那年初秋离世的。尽管每个人都对死亡有着一定心理准备,但当它真正降落在身边人身上的时候,却还是难以维持理性。顺子的妈妈在那个冬天被确诊了阿兹海默症,痴呆是最典型的表现。

    在此之前,秀锦大姐从没接触过痴呆病人,总觉得这病距离自己很远。直到她看到顺子的妈妈被这种难以逆转的疾病拿捏得失去意志与自控能力,才觉得人要活得体面有尊严绝非想象中那样简单。她看着她站在马路中央失去方向,又听着她整宿整宿地哀嚎咒骂,很多次,秀锦大姐极尽努力想要去理解她的思维、开导她的心智,却都是徒劳。严重时,她会脱光了衣服往大街上跑,也会把粪便拉在床上、再用手去抓。她不记得任何人了,她会指着自己的儿子说是杀人凶手,看着自己的孙女喊“老师好”。

    秀锦大姐哭了,她不晓得一个干净聪慧的女人如何会变成那副模样。

    “妈妈,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从顺子妈妈那里出来,秀锦大姐去找了自己的妈妈,“我想辞了工作。”

    母亲正在浇花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并没有言语。母亲喜爱花草,但凡有点空闲,便要细细捯饬她的那些宝贝。红的月季、紫的木槿、黄的雏菊……秀锦大姐记不得这些花的名字,对它们的喜爱却丝毫不亚于母亲。即便有时候母亲被一堆繁琐事情忙得忘了打理,秀锦大姐总要替代母亲好好照料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伙伴。所以,后来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院的时候,秀锦大姐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那郊区的破败院落活活收拾成了姹紫嫣红的小花园。

    这会儿,母亲已经给所有的花都浇了一遍水,又拿扫帚清扫干净了整个院子。这才搬了个马扎坐下来,说:“你自己想好了就成。”

    “不、不问问理由吗,妈妈?”她已经做好了与母亲周旋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母亲会是这种态度,毕竟,自己这个在文化馆教小提琴的工作当初也是费了不少力气的。

    母亲笑了,笑得和秀锦大姐结婚之前那次一样意味深长:“妈妈也是个女人,也是做了人家妻子和人家儿媳妇的。只是,妈妈想告诉你,千万不要指望任何人能够记挂自己的辛苦与付出,只管对得起自己的选择就好。”

    “另外,你可知道,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何况是这种折磨人的病。”母亲补充道。

    “我知道的,妈妈,我甘心情愿。”

    于是,秀锦大姐放弃了自己热爱的工作,为了她的爱人,也为了她自己。她铭记着“爱的责任”,把更多的自由与轻松留给了顺子。那是她的爱人,她觉得自己理应这样选择,理应让自己的爱人少些疲惫。这个时候,她已经觉得自己的天空越来越小了,有时候小得只剩下一个笼子。但她又觉得这种改变与爱情无关,全是顺子妈妈的原因,与她的顺子没有干系,也就又恢复了对“爱”的信心。

    想起要与患病的婆婆朝夕相处,秀锦大姐深知今后的生活注定狼狈不堪。的确,她的人生从此走向了狼狈,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狼狈并非全部来自痴傻磨人的婆婆。她的情感、她的心灵就要面临巨大考验了,而这些,都是在事情发生以后她才察觉到的。

    婆婆身边离不开人,秀锦大姐便带着女儿与婆婆同住。好在女儿已经上了小学,只需每天为她洗衣做饭便可,可婆婆就不同了。为了防止她半夜乱跑,秀锦大姐把床安在了婆婆卧室门口,随时听着里边的动静。照顾婆婆的那些日子里,秀锦大姐已经忘了连睡一整晚是个什么滋味。不是正在睡梦中被吵醒,就是为了看住亢奋得嗷嗷叫的婆婆而夜不能寐。不需别人提醒她也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迅速衰老。有时连续两天睡不上三五个小时,又有时候,即便婆婆闹得累了睡了,自己反倒因为神经衰弱失眠头痛起来。最不能忍受的是,她这么一个爱干净、从小被娇惯的人,竟然每天要收拾婆婆胡乱抓抹的粪便!因为这件事,有多少次是流着眼泪擦完了墙壁、洗干净衣服,又有多少次因为忘不了那另她作呕的画面而咽不下饭、饮不进水?她不记得了。

    顺子这边呢,一方面,他正处在创业的关键阶段,着实没有充沛的时间精力去帮着妻子分担这些;另一方面,他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母亲与妻女,他深深感念秀锦大姐为他付出的这一切,所以,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他以为他需要更加努力工作,为他的家庭挣得更好的生活,才能对得起他的妻子、他的母亲。

    “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娶了秀锦,最对不起的人也是秀锦。”顺子逢人就说。也正是因为这句话,秀锦大姐觉得自己所遭受的所有委屈总归是会有回响。

    “女儿,告诉妈妈,你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秀锦大姐回家的时候,母亲问她。

    “妈妈,你说,天空怎么还会变小呢?”秀锦大姐仰头看着天,两道明显的黑眼圈在浮肿的双眼下方十分惹眼,“小得连空气都进不来,被砖头包围了。妈妈,我的天空不见了,不见了吗?”

    “后悔了吗?嫁给他,辞去工作?你还幸福吗?”

    “我只觉得累呀,觉得这种累怎么就没完没了呢?累得我喘不上气,我曾经的理想、愿望,我的自由,我还剩什么呢?我如今连睡觉都不能自己做主,”她哭了,“因为他、因为婚姻,我成了这个鬼样子,可他还不能帮我分担这一切,我也不会要求他与我分担这些。可我就是很累,我不快乐,妈妈,我不快乐。当初,顺子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觉得他开心了我才会开心。可是现在,他确实比我过得自在了,我却怎么都不开心。我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他,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能够舒心地度过每一天。妈妈,你说,这还是不是爱?”

    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她为女儿铺好了床,又做了饭,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

    婆婆去世的时候,秀锦大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解脱而有丝毫庆幸。她的内心有种莫名的悲哀,她越发不理解“人为什么要活着、应该怎样活着”这些她永远都回答不出的问题。她一直觉得人只要想保持体面与尊严,就一定可以做到,除非他不想。然而,婆婆的病症洗刷了她的这一观点。她忽然意识到人是脆弱的,脆弱到连自己的大脑和神经系统都不能自己掌控,反倒要受它们摆布。

    “珍惜当下吧,谁知道明天自己会变成什么鬼样子?”种种思考过后,秀锦大姐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葬礼过后,她关上房间门,闭紧窗帘,意图睡上个三天三夜,可是,她竟怎么都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婆婆的身影。她已经忘了自己在臭气熏天的房子里如何作呕,也忘了满大街追着疯跑的婆婆是如何疲惫。她想要她的婆婆进去天堂,把在人世间遭受的所有罪孽全都摆脱。

    可能她的一生注定不会太平。顺子的工厂逐渐走向正轨,女儿一天天懂事乖巧,可就是在那么一瞬间,好巧不巧,秀锦大姐发现她的顺子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证据是那样确凿,确凿到不容她有任何狡辩。她的天空、她的白马,她的幸福、她的自由,统统消失了。她就是一只摔进砖缝的鸟儿,动弹不得了。

    秀锦大姐回了娘家,她在床上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实在想不出她的顺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她的,也想不出她的顺子为什么要背叛她。那些誓言呢?那些让她幸福的誓言呢?天空,白马,幸福!都是骗人的。想着自己为了他学会做饭做家务,为了他辞去工作照料婆婆,为了他忍受各种从没经受过的辛苦与折磨,可是他呢?背叛了她!

    她就这样反复想着、反复想着,甚至埋怨母亲当初为何不阻拦她嫁给顺子、嫁到那么个偏僻的郊区,埋怨自己为何一时冲动丢了工作变得一无所有,埋怨老天为何对她如此不公……

    一天一夜过去了,月亮从天边落下,又从天边升起。秀锦大姐摸着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在母亲的那盆夜来香旁边屈膝坐下。清晨的风总是很舒服,不一会儿,太阳从东边露了头,和月亮道了别。

    “妈妈,给我做些吃的吧,吃完我就回去了。”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谁还不会犯些错误呢?即便不是他,是个普通的朋友、熟人,哪怕是个无关紧要的旁人,犯了错,我也是会选择原谅的。人总应该有改过的机会。何况,他是我爱过的人。”

    “背叛,这种事情,伤害是不可逆的。你的情感是没有办法恢复到从前的,你会痛苦的,你想到他、看到他、听到他,都会时时记起这种伤痛。”从前,母亲只觉得女儿与顺子的问题仅存在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务事,而今,最根本的问题出现了,顺子已经把他的心从女儿这边挪开了,要知道,感情这种东西,一旦有了裂缝,留下的疤可是永远的。她只得把最根本的问题摆了出来。这话就像是一把刀子,直直刺进秀锦大姐的心脏。她的母亲正是要她体会到这种痛,因为母亲知道,除非选择离婚,不然,这痛将是伴随女儿终生的。

    秀锦大姐并没有因为母亲的话而多有迟疑,她好像早已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了,紧接着母亲的话音:“妈妈,为了我下半生的安心生活,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有别的选择。从做人的道义上来讲,我需得宽容大度,需得给犯错的人一个改过机会。从‘爱’的角度上说,我也要选择原谅他,毕竟,除了家暴,任何一段感情都是双方共同营造的结果,他的背叛其实也隐含着我在一些方面的过错,我也要认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呀。爱除了意味着付出,还意味着宽容、意味着责任,不是吗?妈妈,我这么选择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不然,我的良心会受谴责的。”

    “他已经彻底破坏掉婚姻的本质了,不能够给予你在婚姻里应得的满足与爱怜了。”

    “妈妈,从前我为了他学做家务,为了他辞去工作、忍受疲惫,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只是为了自己。我不会再为了他牺牲自己了,既然天空已经黑暗,那我就做一颗会自己发光的星星。所以,我这样选择真的只是为了良心,为了心安,就别再多说了。”

    顺子把秀锦大姐接回了家,但正如母亲所言,在她的眼中,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从哪个方位听,顺子都是一颗会飞的、尖锐的钉子,时不时地扎进她的心脏。以前,她不怎么在乎时间,但那件事之后,她好像被时间的魂魄附了体,就连洗个碗、浇个花都恨不能数着秒度过。时间过得真慢呀,那花明明开了许多天,为何还不落败?门口的树明明掉光了叶子,冬天怎还不来?这人生明明体会过了许多苦辣滋味,怎么还不见有终结的迹象?是的,秀锦大姐着实是在一天天地熬日子了。每天除了家务还是家务,除了围墙还是围墙,她的一生,丢掉了理想、没有了追求,除了疲惫与伤痛,还剩下什么了呢?没意思,她总是这样想。

    可是,这些消极的情绪她也仅仅是放在心里想一想,从不说出口。她的顺子不爱她了,早就不爱了。她还爱顺子吗?她也不知道,从前她总是希望顺子过得快乐、舒坦,但是现在呢?不管怎样,她的心始终是平静的、坦然的,她要自己对得起顺子,她做到了。

    因果关系本是件有理可循的事情,可这事若是放在人的命运上,便变得玄妙起来。

    结婚第二十一年的时候,顺子被撞成了瘫痪,又得了严重的肺病。如果说这是上天对顺子出轨的报应,那这些照顾他的重担最终不还是落在秀锦大姐身上?难不成是对秀锦大姐的惩罚?又怎会有这种道理。如果秀锦大姐一走了之,不就从这笼子里飞出来了吗?所有的罪,顺子你一人去独自承受。然而,秀锦大姐怎会走呢?顺子身体健康的时候尚且能够忍受他的背叛,何况,他现在落得如此悲惨,连翻身都翻不得。她的良知、她的爱都不容许她这么做。她记得自己曾经对顺子、对他们的爱情许下的承诺,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康健,她都会陪着他。

    身体上的疲劳她自是可以承受的,无非是把当年照顾婆婆时做过的一切再在顺子身上做一遍罢了。她唯独不能理解、也不能想到的是,身体上的疾病为何还会引起顺子精神狂躁呢?她问过医生,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他骂她,骂她水性杨花拈花惹草,骂她好吃懒做无恶不作,还骂她扫把星、丧家犬……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和顺子理论,要他还她清白,时间久了,自己也觉得跟个疯子争长短岂不是没有意义,管他真疯假疯为何疯,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这样,秀锦大姐一边挨着骂受着屈,一边还要伺候这个惹她悲愤的顺子吃喝拉撒。她不是不气愤,不是不委屈,面对那呕人的屎尿不是不恶心,她只能吞着眼泪继续做下去,不然还能怎样呢?

    她觉着爱能给她新生、给她希望,所以才选择了婚姻。不曾想,仅仅这么一个“爱”字,竟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顺子的葬礼是在家里办的,在街坊四邻的帮助下,秀锦大姐并没费什么心思。她还是一滴泪都没有掉,她的情感早就已经枯竭了,想哭也是哭不出的。

    女儿从外地回来了,穿着孝衣,与秀锦大姐并排待着。来吊唁的人不是很多,除了熟知的街坊,便是些尚有联络的亲朋。毕竟,顺子瘫痪了九年,秀锦大姐也早已从社会上退出,之前还算得上朋友的那些朋友都因为种种因素断了交往。

    只要不落在自家头上,死亡便是别人家的事。初闻顺子死讯时的悲伤此时早就没了踪影,随了钱又鞠过躬,便三三两两地围着,说些别的话。“问事儿”的人坐在门口,在一张破纸上工工整整地记着各位来客的份子钱。人死了得有仪式,仪式上需得收钱,这套规矩,秀锦大姐不明白其中原由,却也老老实实一步步做下去。人死之后还能为活着的人搭建人情,“人情”这个东西也真是奇妙。

    “得有个人跟着去趟墓地,把墓碑定下来。”负责办丧事的人走到秀锦大姐跟前。

    “我去。”秀锦大姐说。

    “不成不成,不合适,找个旁人吧。”

    “不,就我,我去。”不容那人再次拒绝,秀锦大姐便直接走了出去。

    “我要单人位的坑,不合葬的那种。”来到墓地,秀锦大姐如是要求。

    “不合葬?”大伙貌似都是第一次听说身为夫妻却不想合葬的事情。

    “是,不合葬。”

    “那墓碑上的字怎么写?”

    “以我女儿的名字立碑,无需提及我。”

    这样,秀锦大姐以他们女儿的名字为顺子立了碑,那墓碑上没有她任何痕迹。这事一下传开了,沸腾了,热闹了,使得顺子的葬礼险些成了对秀锦大姐的批斗大会。

    “秀锦大姐,你究竟是犯了什么糊涂?纵使顺子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天大地大,人死为大,怎就不能让他安心地走呢?”

    “秀锦大姐,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万事都得有余地呀。”

    ……

    说在明面上的这些话都还显得客气些,背地里的议论真就不堪入耳了。

    “三十年的婚姻,怎么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啊?看不出来呢,心这么狠。”

    “不合葬?不跟顺子合葬,难不成她在外头还有别人?不然,正常的人哪有做这种事情的。”

    “哎呦,真是看走眼了,看起来知书达礼的样子,没想到是这样虚伪无情。”

    ……

    顺子葬礼结束的那天,阳光异常明媚。秀锦大姐也不知道天气跟丧事之间有没有些玄妙的关系,但她很喜欢这种天气。她那颗不安的、烦闷的、无处可逃的心好像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在温柔的阳光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平地。她自始至终没能流下一滴眼泪,不需他人言语,她也觉得自己无情。现在,她甚至已经忘记顺子的模样与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不,她不是忘记,只是不愿再次想起。她没有勇气再去回想这样一段漫长且伤痕累累的感情。她没有不悲伤,但她不确定她究竟是在为顺子的死而悲伤,还是为自己一去不返的大好年华而怅惘。她曾换位思考过许多次,如果自己是顺子,与其毫无尊严地痛苦活着,反倒不如尽早死去。这是不是流不下眼泪的原因呢?顺子解脱了,她该不该难过?

    宾客已经全都离开了,院子里的跪棚也让人帮忙拆掉了。顺子的遗像摆在堂屋中间,正对着门口的位置。屋里光线不及室外亮堂,在顺子遗像的加持下,竟有几丝阴森。

    此时,这个家只剩下秀锦大姐母女二人。空气间的诡异与紧张已然超乎一个正常家庭应有的氛围。整个葬礼期间,女儿都没有与秀锦大姐说过一句话。现在,她脱下了孝衣,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女儿拿眼镜紧盯着她的母亲,质问秀锦大姐。

    秀锦大姐怔了一下,她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到强烈的敌意,这使她难过,比丈夫的死要难过一百倍一千倍。她知道女儿指的是什么,便极力控制住被女儿挑起的情绪,说:“我怕。”

    “你怕?怕爸爸把你怎么样吗?”

    “我怕人死后真的会有阴间,怕合葬之后真的还会在一起。”

    “你不想和爸爸在一起,你不爱爸爸吗?”

    “爱”这个字一下惹恼了秀锦大姐,她就是被这个字害了一辈子,她从不指望别人能够理解她,但也绝不愿意别人拿“爱”来指责她。于是,她用一种带着气愤与不甘的语气回答女儿:“我不爱他?不爱他我会这样没日没夜地伺候他?不爱他我会为了照顾奶奶辞去工作?不爱他我会容忍他的背叛?不爱他我会忍着恶心为他清理屎尿、会忍着孕吐给他洗臭袜子给他做饭?我不爱他,谁又爱过我呢?我累得直不起身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头痛欲裂的时候、伤心绝望的时候,谁来爱过我呢?谁来安慰过我、肯定过我一句吗?我被他侮辱得忍无可忍却还要小心翼翼地侍奉他,我不爱他?我不爱他?!我怕,我怕下辈子还要为他付出一辈子、怕还要继续这样受苦受罪。我只是想要自由轻松的生活,只是不想再做让我恶心反胃的事情,不可以吗?我再不会去爱任何人!你懂吗?”

    秀锦大姐的语调越来越高,高到她自己都不相信原来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大。也许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发泄怒火,那些本该对顺子发泄的怒火却在这个时候一股脑泄给了女儿。她多么希望顺子的灵魂还没走远,也好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是有多么大的委屈。

    然而,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儿又怎能心平气和地听进母亲的歇斯底里,便拿更高的声调,几乎是尖着嗓子喊出来:“你爱他,你爱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够继续和爸爸在一起?你自己不觉得自相矛盾吗?你就是自私,自私到只有你自己,自私到舍不得付出一丝一毫!你就不要再玷污神圣美好的爱情了,你根本就不懂爱!”

    说到最后,秀锦大姐已经听不清女儿在喊什么了,但她知道女儿的意思。见女儿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秀锦大姐顿时陷入深深地自责,她不该跟女儿吼叫,不该把自己的委屈发泄给这个失去爸爸的孩子。

    是呀,是她自己的逻辑出现了混乱。爱他,为什么不能够和他在一起?不爱他,不爱他为何还不忍离他而去?自己到底爱不爱顺子?秀锦大姐也不知道了,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疯了般地喃喃自语:“爱,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爱?”

    四月底的樱花已经谢了,黑暗覆盖住天空。郊区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草丛间发出咕咕声响。夜深的时候,秀锦大姐还在黑暗里坐着,头发被抓得像团茅草。

    “什么是爱?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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