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相信金牛真的不在了。
那个闭塞的小山村,传言也是暗流涌动地悄然蔓延。
村子壤近河南,中原人的彪悍多少影响到了鄂西北的风气,乡里的人会以有豫籍的亲戚而更有底气,河南媳妇在婆家地位高,就依着背后有一帮娘家人撑腰呢!
比如金牛他妈,在婆家说一不二,丈夫即便是颇有微词,也只是在背地里,面子上断不敢言重。金牛他舅们每年都会来几趟,说是来看望妹妹和小外甥,那赫赫气势,总让金牛他爸又敬又畏,热情招待一阵子,笑脸送神回去了。还得对老婆小心伺候,唯唯诺诺,若是哪天她不高兴了,那几个大小舅子,可不是好招呼的善茬。不过话说回来,金牛妈属于远嫁,娘家人不放心,常来关照一下,也是正常。
十几年过去了,那娘家人可能实在看在这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没什么奔头,妹夫人又太老实,创造不了富足的日子,于是,在一个秋收过后,金牛随着举家搬迁,去了一展平原的河南,据说那里春种秋收都不用人工,有播种机和收割机,这让村里人很是羡慕,更让人眼馋的是,金牛他舅找关系,给他们家找了个好营生,在附近的中学里开超市。
这让金牛非常开心,金牛是出了名的爱财,他从小疏于学习,偏对挣钱上心。
那时候的山村里,来钱的路子虽然不多,但只要勤劳,还是有所收获的, 比如女孩子们可以采草药,晒干了拿去卖,一斤卖得一块二,比如到了夏天,男孩子们手持带钩的铁棍,去山上撬开那大小薄厚不等的石头,下面就潜藏着各类胖瘦不等的蝎子,半天可以逮十几二十只,大的可以卖两毛五,小的卖一毛。小小的娃们,充分诠释了自古女性采集,男性狩猎的天性基因,并且各自乐此不疲。
扒蝎子的一群孩子里面,金牛是跑得最欢的。卖蝎子得来的钱,他生怕别人给偷了去,第一个晚上担心得硬是没睡着,第二天,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用铁丝把这一分一毛的钱缠起来,再跟裤兜绑在一起,然后用手捂着。
夜里捂着钱袋子,他还是睡不好,有时还梦呓着:别动!我的钱!
这事被金牛他妈说了出来,我听得有些惭愧,我手里的零花钱,可都是不过夜就变成了口香糖或者花生豆了。
金牛一家去远方开起了超市,这成了全村人向往的大事件。
后来的事,就是断断续续的听闻传言,金牛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家里人眼见他也不是读书的料,没怎么挣扎就同意了,于是他就在自家店里看店。
金牛卖东西,每一笔钱都算得仔细,锱铢必究,一点的小零头都会不放过,这让他的父母有些不高兴,因为一点甜头都不给,学生们心里不乐意,就会选择走出校门,去别的超市里买,时间一久,生意就冷了。
可是金牛不管,他要努力挣到每一分钱,不能吃了亏,不然就会寝食难安。
殊不知,这已为他的悲剧人生悄悄埋下了伏笔。
一天清早,学生们陆续走进校门,有个总是赊账的同学急匆匆跨进店内,他以往都是在金牛爸手上赊账,不想金牛爸这天天不亮就去城里进货了,这会还没回来,他就开始跟金牛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一箩筐,硬是不好使,金牛死活不肯答应,眼看就快要上课了,情急之下,这同学拿了东西就走。
拿走的是一个五元的手电筒,恰好那几天街灯不亮,放学路上,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使人心惊胆战,不敢往前。再者他更担心被人给黑了,拦路收保护费的还大有人在,所以他今天执意要再赊一次。
眼见东西被强行拿走,金牛的牛脾气也上来了,他跟着这同学后面到了教室,胡乱抓起同学课桌里的书本,抱起来就往外跑,同学看他这操作就傻了眼,又急又气地随他追了回去,这时刚好遇到了金牛他爸在店门口卸货,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金牛他爸也爱财,但是他爱的是长久之財,细水长流,他之所以愿意赊给他,是因为此学生虽然赊账多,但是还账从不马虎,到月底准时结清。
看儿子这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是要断了他的这条财路了,就立马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同学那一边,他边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边恨铁不成钢地对着金牛怒目圆视,大叫着让他赶紧给人把书送回去。
同学愤愤道,送回去就行了?他这么一闹,我往后在学校还怎么混?得让金牛道歉,学校马上上早操,要么你在全校师生面前,教训他一下,我也就既往不咎了,金牛爸一听觉得可行,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于是,那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一记耳光充满预兆地落在金牛的脸上,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耳光,随着朝阳缓缓升起,随着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扇向了这个少年。台下的少男少女们都在做操,广播体操的音乐一如往常地铿锵激昂,金牛爸选了一个不隐蔽又不暴露的位置,就在斜对角的花坛边,有的人看见了,当然也有的人没看见,金牛只看到齐刷刷的目光向他扫过来,有人惊讶得捂起了嘴巴,有人笑得弯下腰,赊账那个同学朝着他挑衅地做起了鬼脸,并伸出了小拇指。
此刻万物俱静,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和着台下操场上的各色人脸,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扭曲,再放大,似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涌来,要把他吞没,他只好闭上眼睛,同时确信体内有一部分东西跟着时间一起抽离而去,只剩下他空荡荡的躯体,杵在那里。
寸阴若岁的数秒过后,他缓缓睁开眼睛,不知道是太阳太烈还是怎么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爸说不会太用力,那一定是太阳的问题了。
然后,金牛的腿就走不动了,定定地站着,他爸拉了拉他,他才动了一下,挪了一步,又挪一步,他挪了74步,回到了超市,他爸余怒未消,在柜台摆着货,嘴里嘟囔着今天真倒霉,都怪金牛给他闯了祸。他看了看,他想那太阳一定是有问题的,明明他回到了超市里面,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热烈的太阳,像火针一样,刺得他坐立难安,他朝着超市里面的小门走进去。
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想了些什么,三天后,他出来了,眼神呆滞,不悲不喜,也不再言语,期间家里人喊他,他皆不答应,他爸说他矫情,还玩起了不理人的把戏,再不动起来,早晚生意要被他搞垮了。他妈平日里帮他哥家看孩子,根本没空搭理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金牛还是会说话的,只是说得少了,偶尔从嘴里蹦出来几个字:打你,或是还钱不?而且动作迟钝,说东拿西,同学来买东西,他总是搞错,金牛爸对他越来越不耐烦了。
同学们发现金牛的异常,是在他开始痴笑以后,他双目无神,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拿错了东西,还不以为然地嗤嗤笑起来,同学们看着害怕,再不找他了,他爸才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就试探着问他儿子一些平常的话,发现完了,这孩子可能精神出了问题,答非所问,六神无主。
金牛的症状不断发展着,后来到了不可控的地步,跟人聊天,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打人,吓得没人敢理他,时间久了,都知道刘家老二疯了,金牛妈伤心得整日以泪洗面,却也无可奈何。
十五年前的一天,金牛回来了,村里人暗戳戳地表示着怪异的情感,刘老二回来了,本该是件高兴的事,他现在长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跟小时候那个矮小的金牛真是天壤之别,是个成熟的小伙子了。
村东头聋了多年的王大婶欣然、慈爱地打量着这年轻的后生,原是满心欢喜,可是看他跟村里的光身汉李老三聊天,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打人了,劝也劝不住,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样子,惊得村里人看见他就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
从那后,金牛没再回来过了,且说是回去没多久就被禁闭了,因为他疯到了赤身裸体行走江湖的地步,家人为了不丢人现眼,把他关在了一间小屋里,送食喂养。
十多年过去了,只是偶尔有人会提及这个疯了的刘老二,直到某天,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有人说他被家人打死了,有人说他先是被家人打死,又被家人伪装成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还以此讹了楼上那家单位一笔钱。
有人说,金牛死前,被放了出来,跟着一大家族人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那天,家人按照他的口味,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桌子边围坐了一圈人高马大的叔叔、舅舅们,席间,他爸问他吃饱了没,当他说吃饱了的时候,身后侯时已久的锤子便抡了下去,金牛应声倒地……
如今,后山的草药长得跟人一样高,再没人去采,蝎子大如盖也没人去扒了,金牛家的老屋,随着风雨侵蚀,倒塌,平如地,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一家人。
有时候,我在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问号,在山里,嗡嗡作响,只有回声,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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