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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大地一片喧嚣。我站在废墟上,腰挎沙漠之鹰手枪,背着TAR-21突击步枪,双眼紧闭。此刻,我在内心祈祷,愿世界和平,永无战事,不会再有人失去家园和亲人。这不代表我多厚道、善良,恰好相反,我是为了赎罪。亲历几十场残酷战争后,我在内心感叹——世界没有绝对的太平,繁华盛世不过是皑皑白骨堆积而成的海市蜃楼。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一心想建功立业,一展胸襟和抱负。我想,在战场上为自己国家拼命,多么荣耀,这将是一辈子荣光。军事家拿破仑的话常像战歌一样在耳边响起——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当残酷的,血腥的,非人道的,乃至非人性的事一件件在我眼前发生时,我的价值观开始彻底崩塌,我的精神受到重挫,我任由悲观主义和怀疑主义荼毒我的灵魂,而我,像是坠入万丈深渊,我到处游荡,弄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对此,我无可奈何。
战争还在继续,但故事需从头讲起。
五年前,我收到雅各国防部的命令,去执行秘密任务。这时,正值深秋,平原外的山峦是一片光秃秃的景象,但气温并没有降下来。我带着九名队员,开着一辆悍马高机动车,悄悄地向迦南国行进,司机满脸络腮胡,宽脸,额头凸出,一脸凶相,他个头很高,叫巴尔克,我们跟他说话时,他总把眼睛向上斜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令人生厌。
这里山脉和平原,沃土和沙漠距离间隔短,只需几分钟车程,车子经过凹凸起伏的山脉,穿过荒无人烟的沙漠,一只蜥蜴被汽车的轰鸣惊得四处逃窜,不多时,地中海的沙滩浮现在我们眼前。巴尔克大声哼着Hava Nagila,他随手抽出一瓶葡萄酒,咕咚咕咚喝两口,接着猛踩油门,汽车在沙丘上左右摇晃,上下起伏,既像海上轮船遭遇疾风,又像坐过山车。他双手用力拍打方向盘,疯狂地吼叫:“迦南国这群狗娘养的,敢向我们发射火箭弹。老子一梭子下去,送他们统统见上帝。”
我骂道:“巴尔克,你个莽夫给我好好开车,别忘了我们有任务。”
巴尔克低声嘟囔着:“少废话,亚瑟将军的眼睛一准被雄鹰啄瞎了,看不清,竟让你这个呆瓜当队长。”当我把腰间手枪拔出来顶在他太阳穴上时,他终于把臭嘴闭上了。
暮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映得通红,几缕绯云倒映在海水里,把沙滩与海水也染红了。我看着这红色的潮水,想起几年前的暗杀行动,我们把迦南国年轻反抗者抓起来,把他们赶到海边,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链,接着猛烈射击,他们用惊恐、愤怒的眼神盯着我们,接着,他们一排排倒在海水里,巴尔克那时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不停地扣动扳机,直到弹夹里子弹打空。那些年轻的革命者为他们的行动付出了代价,那次,海水被染红,像极了此刻夕阳下的地中海。那时,我虽心疼,但也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突然,我看到车窗外我军侦查员提前做的记号。
“停车,巴尔克。”我拍拍他的肩。
这时,我们来到后山,隐蔽起来,两公里外是迦南国的军事指挥所。我观察地形,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小山丘,有几棵高大碧绿的香柏树,我暗想,这里可以成为我们的掩体。我让巴尔克把车停到隐蔽、安全的地方,我叫来海勒,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双眼炯炯有神,他个头不高,长得很清秀,我们常笑话他像个女娃娃兵,但他的狙击技术却是军中翘楚,不仅有过硬的理论知识,还有多次战场击杀记录。
“海勒,快,附近找最佳狙击位置。”我命令道。
“是。”他眼睛迅速扫向周围,端着狙击枪,向身后小土坡跑去。
我说:“大家跟着我前进。观察员,你去,跟上海勒。”我们九人跟在海勒身后摸了上去。
海勒年龄虽小,却有着丰富的战场经验,小土坡周边被绿色植被覆盖,能更好地躲藏,用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迦南军指挥部。土坡边上有一块大石,我们躲在石头后面静静等待“那条大鱼。”
“海勒,你听着,亚瑟将军给的任务很简单——独眼达利的人头,这次行动代号‘斩首’。”海勒点点头,做一个收到的手势。
两个时辰后,我拿出望远镜观察。独眼达利从指挥部走出来,和他作战已有七八次,我一眼便能认出他。他很狡猾,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但我的队友却对他恨之入骨,他曾抓住我们三名队员,严刑拷打,用尽手段,折磨至死,这仇恨自此结下。此时,他身着黑色皮夹克,戴着墨镜,十几名士兵端着枪,簇拥在他周围,他们正向不远处一辆吉普车赶去。他们身后指挥部建得很隐蔽——在地洞里。地表有绿色的草坪遮掩,地上有弹坑,几株柽柳点缀了荒原的落寞。他们像土拨鼠一样生活在洞里研究武器,制造炸弹,充实力量,幻想着我们总攻时能给以致命的打击。
“人出来了,干掉独眼达利。”我一边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一边向海勒下命令。
“偏左四分之三,向右修正两分,”观察员说,“不好,独眼达利被士兵保护起来了。”
我一看,情况确实如此,士兵在一瞬间形成人墙,把达利围起来,他们像螃蟹一样,促步移动。
“放心,到嘴的肥肉,跑不了。”海勒镇定地说。
“开火,你个傻子。”巴尔克向海勒吼道。
“闭嘴,”我说,“打草惊蛇,放跑了达利,你能负责吗?”
正当我和巴尔克争论的时候,达利已坐上汽车副驾。透过车窗,司机的大脑袋正好挡住达利,车子已打着火,车身颤动,司机挂了前进挡,给了油,车子往前窜。这时,由于惯性,司机的身子向后仰了约三十毫米。
枪响了——子弹划破空气,司机的鼻子被打掉了,子弹径直向前,迅速穿过独眼达利的太阳穴,他摇晃两下,趴在副驾上没了动静。
二
“好样的。”我们欢呼。为海勒高超的狙击技能;为出色完成任务;也为被杀者不是自己。
迦南军已然乱成一锅粥,剩余士兵随即散开,躲进战壕。一个妇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她头戴白巾,身材肥胖,满脸通红,哭嚎着扑向吉普车,她不顾危险,费力地打开车门,憋足劲把达利拖出来。独眼达利躺在地上,血迹在脸上慢慢干涸,妇人双眼噙满泪水,身体不住颤抖,她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嘴里念念有词。我并不知道她在讲什么,大概她在祈祷,让丈夫死后能入天堂。她俯身亲吻丈夫带满血迹的嘴唇,这终将是一次诀别,她身子抽搐着,像遭受了电击。
这时,一个小男孩冲出来,他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常年暗无天日的地洞生活,让他的眼神变得暗淡,他大概五六岁,跑上去扑在达利身上,仰头哭泣,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达利尸体上,他嘴里哇哇叫着,通过唇语,我读懂了——他在呼喊爸爸……爸爸……
我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迟迟见不着阳光,我感到莫名的沮丧,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收队,”我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海勒当属首功。”海勒收起枪,右手摸摸头,腼腆地笑了,好像刚才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猪。
“让我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巴尔克夺下我手里的望远镜,向远方观测,他忽然冷笑,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心想:不好。他迅速抢过海勒的狙击枪,快速瞄准,我来不及反应,子弹已钻进小男孩的头颅;他熟练上膛,刹那间,又一声枪响,妇人也被夺去生命,我方才想起,这个疯子曾当过狙击手观察员,因酗酒犯错被撤职,但枪法依旧精准。这时,太阳萎缩,天黑下来,吉普车的右边横躺着三具尸体,鲜血把妇人的白头巾染成红色。
“杂碎,”我愤怒地吼道,“你做了什么?”
“做了该做的,”巴尔克毫不客气地说,“斩草要除根。”
“亚瑟将军啥时候告诉你可以杀妇人和孩子?”我说,“这是大人间的战争,今天你杀了迦南国小孩,明天他们杀我们国家小孩,杀来杀去,人类永远不会安宁,这个世界也永远不会享有自由和太平。”
“这是战争,战争就得死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胆敢反抗,就把他们全杀光,我相信亚瑟将军会支持我的。”巴尔克咬着牙说道。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在巴尔克脸上狠狠地揍了两拳。紧接着,我们厮打在一起。刚才的两声枪响暴露了方位,迦南军迅速反应,从两边侧翼包围过来,他们的大炮也开始咆哮,炸在旁边的山丘上,金色的火球上冒着滚滚黑烟。他们喊着要为独眼达利一家复仇。
“快,撤退,”我说,“巴尔克,车停在哪里?”
“跟我来。”到了此时,他的神情也开始变得慌乱。
我们都明白,枪杀基地首长被抓会有什么后果。不承想巴尔克这个蠢货把车停在山洼里,四边空旷,没有任何掩体,等我们跑过去时,迦南军大批的车队已赶过来——我们被包围了。我跑在前面,冲向驾驶位,打着火。
“快,上车,”我喊着,“扔烟雾弹。”瞬间,白烟在空中弥漫开,我开着车横冲直撞。
“往西,快,往西开。”巴尔克急切地喊着。
“不能往西,那边是地中海,你想我们去喂鲨鱼吗?”海勒说道。
我打了一把方向,向北面逃去,迦南军四五辆车紧随其后,队员们向着车窗外扔手雷,并向后车开枪,一辆车的前轮被打爆,由于速度过快,直接侧翻。这时,我们后挡风玻璃被子弹击碎,我喊着让他们趴下,我听出来,是AK-47突击步枪的声音。我把油门踩到底,跑起了S曲线。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我说,“还有烟雾弹吗?”
“我还有三颗。”
“我这有两颗。”
“我这也有两颗。”……
“够了,封烟。你们跳车,老规矩,我去引开他们。”我大声说,“如果战死,请为我领取一枚军功章。”
我冲过一个前哨站,穿过废弃的小镇,在烟雾的遮蔽下,九名队员全部跳下车,躲进废墟。我迅速掉转车头,向右猛打方向,往东开去,当所有的车都跟上来时,我明白他们上钩了。但这座城市人异常多,拥挤的街道上车完全跑不快,有那么几次,我差点撞到废墟边的小孩,他们的眼神带着恐惧,愤怒,伤心,绝望,委屈,有的小孩甚至朝我的车丢石头,妇女们满目疮痍,也捡起废墟上的砖头,紧紧握在手里,以便随时和我展开战斗。我明白了,我穿着雅各国的军装,是他们的死敌,看着这些流血受伤的孩子,我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正义性。我来不及思考,先要保命。
突然,上空传来导弹声,我听出来了,是我们的“破冰者”导弹,它威力巨大,拖着红色的火焰和长长的灰色尾巴,瞬间击中了前方的高楼,高楼坍塌,人声鼎沸,哀鸿遍野。我的前挡风玻璃被飞来的碎石块击碎,我的脸被玻璃的碎渣划伤,鲜血滑过脸颊,滴在我的袖子上。我甩掉了两辆车,仍有两辆跟着。我驶过刚被导弹轰炸的地方,无数的尸体横躺着,他们的头颅、胳膊、躯干、腿各躺各的,血液汇成了河流。没有路,我只能从他们的尸体上开过去,我祈祷着真主宽恕,原谅我对死者尸体的亵渎。
天黑下来,我知道机会来了,他们的供电严重不足,城市即将陷入黑暗,但如果不逃离居民区,将会有平民惨死在我的车轮下。我看着显表,燃料即将消耗殆尽。这时,我看到远方的山丘若隐若现,山丘上空空荡荡,除了几棵树影,便只有灰突突的土地,我毫不犹豫地开了上去。当开到辽阔的平原上时,我关闭车灯,以便更快地甩掉他们,我们受过专业训练,可以在夜间不开大灯行驶。我的两面反光镜被打烂,只能回头看他们的位置。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我感觉他们跟丢了。正当我得意的时候,后车的大灯再次照到我,我有些慌乱,猛踩油门,等我看向前方时,我想,这次完了。前面是悬崖,来不及刹车,车身已经俯冲出去。接着,安全气囊弹出,我整个人随着车子一起旋转,我的意识模糊,就这样过了两分钟,终于安静下来。钻心的疼痛让我从潜意识中苏醒,崖顶的探照灯照在我的周边,有人大声喊:“死了吧?”“或许没死,下去抓住就立功了。”我感觉到危险,从车里爬出来,心生一计,我拉响两个手雷,扔进了车里,迅速跑到旁边山洼躲起来,随着两声爆炸,车身燃烧起来。
“不用找了,这次他们都彻底完了。”一个士兵粗声说道。
“撤吧,这群该死的侵略者,他们罪有应得……”
三
夜阑寂静,熊熊烈火慢慢变得幽暗,一阵旋风,把我的军帽卷到空中,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接着,一阵闪电,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后,瓢泼大雨迎面倾泻下来。我右腿受伤,鲜血如注,我撕开上衣的袖子包扎。我浑身湿透了,鲜血顺着腿流进雨水里,我明白,再不就医,很可能死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我把突击步枪埋进沙子里,把外套扔进将要熄灭的火堆,那外套上有雅各国的国旗,若医生发现我是敌国人,他们定不会医治。我只穿了一件短袖,带了一把沙漠之鹰手枪,蹒跚地走向迦南国医院。
一小时后,我靠军人的意志力,走到一家医院门口。由于失血过多,我全身发抖,嘴唇苍白,当我抬头看时,上面写着:圣耶稣医院。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大腿上的伤口已消过毒,缝过针,用黑巾包扎着。我正好奇为何不用纱布包扎,一个女人向我走过来,她留着秀丽的黑发,小脸嵌着酒窝,扎着马尾辫,额前的刘海有些卷,她的睫毛很长,大眼睛透着纯净的光,她穿的白大褂沾满血迹。
“伤到骨头了,需要休养两个月。”女人柔声说道。
“是你救了我,你叫什么?”我说,“请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记住恩人的名字。”
“叫我伊苏。”她冷静地说,“你肯定好奇伤口为何没用纱布包扎,现在,每天都有大批伤者要抢救,我们的医疗用品快用光了。昨晚,情况紧急,我只能用我的头巾帮你包扎。”讲完,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谢谢你,愿真主保佑你。”
她惊讶地说:“你也信奉伊斯兰教?我入教会三年了。”
“是的,但我对教义知之甚少,”我说,“有机会可以给我讲讲吗?”
她点点头,说道:“外面需要忙,再见了,敬爱的兄弟,愿安拉保佑你。”走到门口,她回头说道:“沙漠之鹰是把好枪,但武器是罪恶的,它不该出现在医院这种圣洁的地方,我先替你收起来。我本不想给敌人医治,但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职,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去。再见,我的朋友。”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我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裸露着身体出现在众人面前,我低下头,沉默不语,第一次对战争产生了厌恶。
以后的日子里,每天都可以看到悲剧发生。这座医院仿佛成了人间炼狱,每天都在死人,他们悲痛地哀嚎着亲人的离去,死者用白色袋子包裹着,像被捆绑的木乃伊,他们被扔到郊外的沙丘里掩埋。
由于伊苏常过来帮我敷药,慢慢地,我和她熟络起来。伊苏每天忙到深夜,休息时间不过四五个小时,她说要控制喝水,因难民太多,没时间上厕所,她还说前几年在中国杭州留学学医,新冠期间,她一直待在中国,她赞扬了那里的医护人员。她说,她们是我的榜样,那时候,时间紧迫,好多护士迫不得已只能穿成人纸尿裤。她还说,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而你们的侵略战争在我看来毫无人性可言,你们蔑视国际法,杀害妇女儿童,把我们逼得无家可归,不过是为了扩充地盘,得到自己的利益,你们自私自利,像极了莎翁笔下的威尼斯商人。听着医院外的炸弹轰鸣,看着百孔千疮、民生凋敝的迦南国,我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三个月很快过去。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我不愿再回部队,不愿再参战,不愿再加入毫无意义的屠杀。
三个月里,我结识了很多新朋友,他们热情、善良、相互帮助、共渡难关,我想留下来帮他们。当我把想法告诉伊苏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她脱掉白手套,握紧我的手,热泪盈眶地说:“欢迎您,真主保佑,你有一颗黄金般的心灵。”
“谢谢你,伊苏。看到这里的一切,我想,我只是为了赎罪,得到良心的安宁,但愿死后不要下地狱。”我苦笑着说。
几个月的相处,有种莫名的情愫从我俩心底滋生。
和伊苏讲完话,我去了医院大门口。这时,一个小女孩被抬进来,我看到她两条裤管空空荡荡,裤子撕成碎片,担架上全是血。我心想,完了,两条腿都没了。由于年轻人都在战场上,抬担架的是一对老夫妻,我知道他俩,他们的子女也在导弹袭击中身亡。后来,他们自愿加入担架队。此刻,他们泪眼婆娑,哑着嗓子喊:
“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我一把抱起小女孩,穿过内庭拥挤的人群,跑向三楼去找伊苏。
我说:“坚持住,不要睡,你还要长大的,想想以后最想做的事。”
“我想和姐姐一样,做一名医生,救死扶伤,”她虚弱地说,“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迦南国的小孩是长不大的。”
说了最后一句话,她没了呼吸。我把她抱到伊苏面前时,她情绪异常激动,抱着这个没了双腿的女孩嚎啕大哭,她无力地蹲下,紧接着,瘫坐在地上,泪水像山泉一样喷涌而出。嘴里不停说着:“莉娜,姐姐不好,姐姐没能好好照顾你,姐姐不好……”我这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伊苏的妹妹。埋莉娜的那天晚上,伊苏浑身瘫软,我搀扶着她走过两条大街。
我说:“你妹妹说梦想能和你一样,做一名出色的医生。”
“我知道,她比我聪明,如果能长大,肯定比我厉害。”她轻声说,“在这世上,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们的父母呢?”
“迦南国被断水断电,我们的父母带领民众翻越围墙找水,被杀害了,尸体并没找到。后来,我和妹妹相依为命。”
莉娜埋在一棵香柏树下,城市依旧被战火覆盖,整个山顶笼罩在蒙蒙的灰霾中。我铲完最后一铲土,坐在坟堆旁,伊苏在一旁跪着祈祷。半时辰后,她起身坐在我身旁,低声抽泣,她看着天空最闪亮的那颗星,说道:“那颗最亮的星星一定是我妹妹,她叫莉娜,一个可爱,善良的女孩。你知道吗?刚才我抱莉娜时,摸了她的肚子,瘪瘪的,说明她还没吃饭,饿着肚子被炸死的。”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轻声说:“对,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我学着伊苏的话说道:“愿真主安拉保佑她。”
我们静静地坐着,不知什么时候,伊苏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把左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头,拍拍她。
她说:“你们的国家拿一本《圣经》来画地图,来谈一块‘应许之地,’真是没道理。圣经里有这样记载,为你祝福的,我必赐福与他;那诅咒你的,我必诅咒他,地上万族都要因你得福,可我们哪有因你们得福,你们狂轰滥炸,导致我们死伤无数。”
我说:“是的,我们没能力结束这场战争,我们不谈政治。”
“你放得下以往的仇恨吗?”伊苏看着我说道,“那么,你想重新开始新生活吗?”
“当然。”
“那你愿意娶我吗?”
我一下子被这急转的话题镇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那就是不愿意?”
“不……不是……愿意。”
“以我妹妹的灵魂起誓。”
“嗯,以妹妹小小的灵魂起誓,我愿意娶伊苏为妻。”
月光皎洁,照在伊苏的脸上,我才发现这几个月蕴藏在内心的爱。她脸颊绯红,低着头,卷卷的刘海遮住了右眼,白色的T恤衫包裹着她妩媚的身姿,她的胸部已经发育得很成熟,圆圆的,高高的。看着她羞涩的表情,我吻了上去。这时,一只白鸽咕咕叫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
四
一年后,我们有了宝宝,是个小男孩,长得特别像伊苏,我们给他取名为巴特勒。
现如今,雅各国的领导人常出现在电视里,叫嚣着要向迦南国发起总攻。如今的圣耶稣医院伤者,死者数量剧增,我明白,我曾经的队友要发起地面攻势,他们现在无差别攻击,就是为了以后少牺牲自己队员。
那一晚,我紧紧抱着伊苏,告诉她,只要有我在,就不允许他们伤害我的家人。伊苏躺在我怀里默默流泪,她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炮弹摧毁迦南国老百姓的房屋,粉碎无数人的生活,葬送了鲜活的生命,多少的理想化为灰烬,多少的幸福被终结,多少的期待被打碎。战火,在人们心里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创伤,从我们这里,一直蔓延到地中海深处。”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黑暗里,我粗糙的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我搂着她,她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心在跳动。当我双手捧着她脸蛋时,我的手湿润了。接着,我拍拍她的肩头,她扑到我怀里哭泣起来。
过了几天,雅各国总攻开始了。圣耶稣医院遭到轰炸,瞬间坍塌。我和伊苏在几十米外搀扶一个受伤老人,剧烈的冲击波把我们震飞,我们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听到熟悉的枪声,鲜血从我额头流下来,我脸部又添新伤,我知道,自己毁容了。我急忙去找伊苏,她也仰面躺在废墟上,浑身是血,一根铁柱子压在她大腿上,我赶忙过去抱她,轻轻摇晃她:“醒醒,伊苏,快醒醒……”
突然,一支手枪顶在我后脑勺上,吼道:“快说,那批狗娘养的地鼠在哪?”我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把伊苏腿上的铁柱搬开,伊苏睁开眼睛,痛苦地哭起来:“巴特勒,巴特勒在医院里,你说过会保护我们的?你食言了。”突然,伊苏像是用尽平生所有力量站起来,大声吼道:“你们杀了巴特勒,我也不想活了,我和你们拼了。”恍惚之间,他向我身后的大汉冲去,霎时,枪响了,又是沙漠之鹰,伊苏瞬间倒下。我跑过去抱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她的嘴不停动着,我俯身趴下去,她气若游丝地说:“我不怪你,我爱你。但我也爱巴特勒,我们在真主那里等你。”讲完,她缓缓闭上眼睛。
那个人接着说道:“说,那些革命党在哪?”
“巴尔克,Fuck,你找死。”
“队长,真是队长吗?”一旁的海勒说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叛徒。海勒,恐怕你搞错了,老子现在才是你的队长。”巴尔克傲慢地说道。
我转头一看,只见后面站着九个人,他们披挂武器,留着胡须,身着军装,戴着军帽,果然,都是以前并肩作战的队友。
“巴尔克,你杀了我妻子,今天你必须死。”我恨恨地说道。
“哦,那你不看看枪在谁手里。”
这时,我迅速从军靴里拔出隐藏的匕首,回转身。刹那间,巴尔克的枪响了,我早有防备,身子一晃,打在我的左肩上。寒光划破空气,匕首刺进了他的咽喉,我用力地扭一圈。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像发疯的公牛。我疯狂地把匕首又转了一圈,对着他耳朵大声吼道:“去死吧。”巴尔克终于倒下了。
海勒说:“跟我们回去吧,我们还拥护你当队长。”
我说:“不了,我厌倦了战争。你们也不要再杀戮,这不是一场正义战争。在过去三年里,我们只接受命令,让我们杀谁就杀谁,你睁眼看看他们,你们难道没有母亲?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我们活得像个机器人,我们是战犯,就像纳粹当年屠杀我们,就像日本人当年屠杀中国人。我们好像忘记了集中营的悲剧,难道发生在我们先辈身上的惨剧要转移给其他兄弟姐妹?以后战场上相见,大家不必再讲情面。”
那天晚上,我把伊苏埋在莉娜旁边,我发现那棵香柏树竟长高了。接着,我去沙丘挖出了TAR-21突击步枪,去海边渔船上拿回了手枪,而那个开渔船的正是伊苏的亲叔叔。
五
第二天清晨,我前往圣耶稣医院挖巴特勒的遗体,我想把他和伊苏葬在一起,让他们母子团聚。连续两天,很多人都挖到了自己亲人,可巴特勒就像消失了一样,我翻遍整个废墟,都不见他的踪迹。我站在废墟上,腰挎沙漠之鹰手枪,背着TAR-21突击步枪,双眼紧闭。此刻,我在内心祈祷,愿世界和平,永无战事,不会再有人失去家园和亲人。
第五天黄昏,我终于看到巴特勒,他出现在废墟上空。他光着身子,朝我露出微笑,他身后长出了一双洁白的翅膀。
忽然,他变成一只白色的鸽子,咕咕……咕咕……在迦南国和雅各国领空上盘旋。于是,我扔掉了所有的武器,向白鸽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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