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 刘三

作者: 按头吃香菜 | 来源:发表于2024-01-13 13:5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十一期【新】主题征文。

    新年将至,母亲打电话说没事就早点回家。
    挂电话前,她说,刘三怕是过不了新年了。

    1.

    上一次见刘三的时候还是在爷爷的葬礼上。

    那几天总断断续续下着小雨,因为人都在屋里,我们暂时将棺材放在了屋外,刘三就一直在外面守着爷爷的棺材,还找来了塑料布盖在上面,生怕爷爷淋着雨,晚上也一直陪我们守在灵前,整整三天两夜。

    刘三生来就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似乎没有悲喜,逢人只知道嘿嘿笑,嘴里还总是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再配上他圆溜溜的脑袋和胖胖的身子,看起来实在滑稽,但是大家从不嫌弃这样的刘三,还总是给他拿吃的穿的。

    不过那次在爷爷葬礼上遇到的刘三却有点不同,他仍然见人就笑,看见我的时候还是会口齿不清地叫着“淘淘”,但是独自面对爷爷的棺材时我却分明看见他张着嘴在流泪。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刘三从来不是痴傻,他比谁都清楚世界的好坏,他会感恩,会守护他爱的人和地方。

    料理完爷爷的后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亲戚朋友打招呼就被老板叫了回去,后来的工作越来越忙,连续几年回家都只是吃了年夜饭就走。

    这期间,我一次也没见过刘三。

    母亲的电话是晚上八点打来的,当时我还在公司加班,手上事情还挺多,所以当母亲最后提到刘三的时候,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应付了两声就挂了电话。

    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忙完时,周围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抬眼望了望窗外灯红酒绿的大街,揉了揉眉心便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闭着眼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试图在脑中搜寻关于刘三的信息,可是除了上次在爷爷葬礼上他张嘴哭泣的样子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突然有点慌张,为什么关于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明明小时候我们是一起约着长大的玩伴啊?

    2.

    六岁之前,我只知道我们村有一个讨人喜的小傻子,但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直到那场意外,我才认识了刘三。

    当时我和小伙伴在河里捉螃蟹,脚踩在了鹅卵石上不慎滑进了水里,那几个小伙伴被吓得大哭起来,但没人敢下来救我。

    其实那水并不深,但我们当时个子太小了,又不会游泳,一跌进去就很难再爬上来了。

    当时我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只是觉得水呛得难受,我很想呼吸,可是一张嘴水又进了我的嘴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呛了多少水,迷迷糊糊间有人把我从水里捞了起来,还没看清楚那人的脸我就晕死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身边大声哭喊的奶奶和眉毛皱作一团的爷爷,另外还有一个咧着嘴嘿嘿笑的大男生——这就是刘三。

    自此,我和刘三便有了交集,只要家里做什么好吃的,爷爷奶奶都会让我去把刘三叫来一起吃,但刘三不愿到我家里来吃,我便端着碗送去他家。

    我一开始以为刘三是不上学的,但当我在学校看见他的时候又惊又喜,他那么一个大块头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我兴奋地朝他跑去,问他读几年级,他笑呵呵地用手指比了一个三。虽然当时我才六岁,但我对于十三岁的刘三还在读三年级这件事仍然觉得有些好笑,最终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刘三大概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但看见我在笑,他也嘿嘿笑起来。

    回去之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了爷奶,他们没觉得好笑,却一脸欣慰地说:“刘三这孩子可怜嘞,好在乡里乡亲帮忙,一直读三年级好比不读书强。”

    守村人也是那个时候听说的,但我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奶奶说刘三是派来守护村子替村子挡灾的。

    我这才知道刘三救过全村人的命。刘三八岁的时候提前预感到了地震,大半夜他开始大声喊叫起来,他口齿不清地告诉父母地震要来了,但村子从来没经历过地震,他父母根本不知道地震是什么,只当他在说胡话,刘三看父母不听便冲出了家门,边跑边喊,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从睡梦中醒来,也就在那个时候大地突然颤抖起来,好在所有人都醒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小时候的我还不懂刘三的痛苦,只是对他有这重身份感到无比激动,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我有一个了不起的朋友。

    那年我六岁,刘三十三岁,我的童年记忆里多出来一个守护神。

    本来以为上三年级的时候就能和刘三同班,但是刘三却因为年龄太大,学校让他别去学校了。

    我当时躲在家里哭了很久,最后是被我奶拖着去的学校。我以为我会一直那么伤心下去,可是,小孩子的难过似乎总是持续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有了新的伙伴,刘三似乎也有做不完的事,那段时间我们的交集越来越少。

    直到我六年级那年去二伯家吃席,我和刘三的交集又多了起来。他是去帮忙的,尽管没人招呼,他也主动做着各种杂事,他仍和往常一样,见人就笑,看见我之后立马迎了上来,然后像往常一样用双手捏着我的耳朵揉了揉。我当时已经是自以为是的小大人了,对于刘三这样的举动表示有些不高兴,推开他的手问他干什么,刘三仍旧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拿出几颗糖出来,那是主人家给他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刘三真的是个傻子,但就是这个傻子的几颗糖又把我俩绑在了一起。

    初中的时候村里到镇上的水泥路修通了,我再也不用在下雨天踩着一身泥巴去学校了,有时还可以坐着摩托车去镇上上学。

    我一个星期回去一次,刘三经常在村口等我,有时也会去镇上的学校门口接我,但当时我正处于要面子的阶段,几次委婉地提醒刘三不要来学校,但他似乎不明白。我知道提醒刘三没用,于是自己就耍起了小聪明。

    那天我远远望见站在校门口的刘三,赶紧绕到了学校后门,没想到却被其他学校的混混堵住了。我那时也听硬气的,一对四也不带怕的,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我很快就败下阵来,眼看身上的钱就要被抢走了。也不知道刘三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他真的白瞎了那么大块头了,一个也干不过,却死死把我护在身下。

    结局可想而知,我倒没什么事,刘三却奄奄一息。

    因为这件事我差点成了村里的罪人,爷奶打了我还不算,村长还将我狠狠训了一顿,我意识到闯了大祸,跑去刘三床前哭得撕心裂肺,生害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好在刘三最后没事,还像往常一样捏了捏我耳朵,圆圆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时间再往后推就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高中我去了县城的学校,那个时候时间紧任务重,我每个月坐公交车回一次家,和刘三见面时间也越来越少。后来,我去了北方上大学,有时半年回一次家,有时一年回去一次,工作之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关于刘三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只知道他穿梭在村里各家红白喜事上。

    3.

    从飞机再到大巴车,最后坐上直达家门口的公交车,大概是近乡情切,一路上我一点也不觉得疲惫,我很想再看一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再回味回味我的童年。

    公交车疾驰的这条路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平整又干净,路两旁不知何时还种上了行道树,一栋栋小别墅也陆续映入眼帘,小学旁边的小卖部也不见了踪影,赫然耸立着一栋两层的大超市,村办公室旁边也建起了村民娱乐锻炼场所……我有些恍惚,眼前的家乡始终不能与记忆的样子重合。

    公交车停在了一栋两层小别墅门口,这是我的家。借着新农村建设的东风,我家的土房也早就被推倒重建,一切都焕然一新,甚至连人都透露着新气儿。表姐正月初三结婚,全家都早早赶回来帮忙,大家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奶奶本来打算和我一起去看刘三,但她腿脚不便,我让她就在家待着。

    站在刘三家门口时,我迟迟没有进去,我盯着他家熟悉的木门和残败的墙体有些发怔。这破旧的小土房好像一颗生锈的钉子试图将刘三关于村子的记忆全都狠命钉在这片土地上,但是在新时代轰鸣的机器面前它的力量太过微小,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没等我推门,那小木门便嘎吱一声从里面被人打开,开门的人是刘三的侄子小艺。

    刘三的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小艺担心刘三在家没人照顾便要带他去城里,但是村长和刘三都不愿意,村长害怕刘三走了村里出事,刘三则不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乡,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最后为了让小艺放心,村长承诺村里人都会好好照顾刘三,小艺这才勉强答应。他这次回来,估计是准备给刘三张罗后事。

    小艺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早早外出打工的他看起来比我还老成。看见我的时候,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其他寒暄,只是招呼了一声便侧过身去,示意我进屋。

    刘三家和记忆中一样昏暗、逼仄,除了小艺带回来的几副还没贴的春联再也没有一点新色。

    还没走进刘三的房间我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哀嚎声,那声音也不大,但就是听着让人揪心。小艺说医生也来看过了,但什么也没检查出来,可是刘三却一天比一天糊涂,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现在已经不认人了。

    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三也变了模样。他瘦的有些脱相,突出的颧骨让他看着有些狰狞,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房顶,嘴里泻出的哀嚎声有些瘆人。

    直到我坐在床边后,刘三也没有认出我。说实话,面对他这副模样,我心里还有点发怵,但好在涌动的情感压住了恐惧,我一把抓住刘三那枯枝似的手,嘴唇蠕动,喊出了记忆中的称呼。

    “三哥,我是淘淘啊!”

    神奇的是刘三好像认出了我,他艰难地撑起身子,脸上又露出那个傻傻地笑,我赶忙倾身扶住他,将枕头拿起来垫在他的背后。他张着嘴嘿嘿笑着,呆滞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神,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这时才发现刘三的眼睛和记忆中那双清亮眸子重合了。忽然,他伸出双手向我探来,我微怔片刻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头赶忙向他靠近了一些。刘三便用那双黝黑粗糙的手捏住了我的耳朵,开心地叫道:“淘淘,淘淘……”

    再一次从刘三嘴里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绷不住了。

    离开前我问小艺,刘三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小艺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年三十估计都够呛。”他顿了顿说,“我也觉得叔叔这病蹊跷,但始终查不出原因,村里倒有些老人说怕是叔叔的使命完成了,这是要让他回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小艺的话仍然在耳边回荡,关于守村人的说法,我在小时候是深信不疑的,但大了之后我知道这不过是封建迷信,但是此刻我的想法却有所动摇。

    我看见小时候捉螃蟹的河边有几辆挖掘机正在忙碌的工作,听村里老人说明年这里就要建厂房,小学也要推倒建一个度假山庄,大家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在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嘴角扬的很高,但很快又露出伤感的神色,他们说做了一辈子农民,到头来连自己的一块土地也没有了。

    挖掘机一边拼命地推倒田埂,一边不断地挖土填埋,许久不见的白鹭又多了起来,聚在一起翻捡着食物,嬉戏打闹时轻巧的身姿像云雾一般,四处飘,最后竟然还落在了刘三家的房顶上,它们似乎是熟悉的朋友欢聚一堂,久久伫立的身姿又像是在向友人告别。

    我突然意识到,时代更新发展,城镇化的脚步已经深入到我们村子,它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带来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但是老一辈努力过的痕迹和我记忆中的童年也在逐渐被消除。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记忆中的村子正在消失,刘三也在时代洪流中不复存在。

    尾声

    刘三死了,死在了新旧交替的除夕夜,死在了乡村落幕时,死在了新时代来临时。

    刘三,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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