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淼上小学三年级开始,晚上就住到林新的家里。
刘淼笑起来很好看,尤其是那两个小虎牙。林新很喜欢刘淼的笑容,可除了在自己那相对独立的房间里,刘淼很少笑。
他走路总是低着头,可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似的。
在林新的记忆中,除了自己,刘淼没有走得近的朋友。
刘淼的家很小,走进去就像进了山洞一样,白天进屋眼睛得适应一会才看得清,两边堆放着不知哪里来的东西,一不小心头会碰到屋顶垂挂着的篮子,林新很不喜欢进他们家。
他父母住一个房间,大姐出嫁后二姐才独自拥有了那仅放得下一张床的房间,晚上在厅里支起两张床,哥哥一张,他一张,那就是他哥俩的房间。
刘淼上课经常睡觉,常常被老师罚站。他只向林新说过,他每天晚上都被哥哥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当林新一家邀请刘淼来与林新同住时,刘淼的发光的眼睛和露着虎牙的笑脸,让林新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骄傲。
刘淼家的房子虽然很小,外面却很宽阔,一棵硕大的合欢树用它浓密的枝叶笼罩着那低矮的房子,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洒在房屋的四周,一条总是被扫得干干净净的石头路在树与房子中间弯弯地伸向远方,树下的青石板凳上,常常可以看到哥哥刘森端着一个搪瓷大海碗,拿着一个大勺子坐在那里吃饭,远远望去就是一幅安静的风光油画。。
不过要是你走近些,看到刘森的样子时,就不会这么想了。
刘森大刘淼十岁,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给烧坏了,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人高马大,可嘴角是斜的,总挂着口水,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哭,脖子上总歪歪地围着一条小孩子才会戴的围兜,上面沾满了污渍,看不出围兜的图案,他走起路老往一边倾斜,不常看到他的人甚至会觉得有点恐怖。
村里年纪小的孩子常常在他身后,笑着喊他是“傻子”。他不懂什么是“傻子”,有时候笑嘻嘻的追着他们玩,有时候又会朝着他们吐口水,吓得他们四处躲闪。
路过他家,常常会听到刘淼的父母在破口大骂地把孩子们轰着。
他父母习惯了,但仍然还是会不时在自己的屋里流泪,流泪的时候就会叮嘱刘淼等他们老了要好好的保护他哥哥。
刘淼看着父母流泪会心疼,他不想让父母伤心,但他心里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他有点害怕,所以总是默不作声。
从刘淼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小朋友们、同学们都嘲笑他有个傻哥哥,都叫他“傻弟”。为了这事,从懂事开始他就跟人打架,但慢慢地发现他根本打不过来,毕竟他哥真的是个傻子,他是傻子的亲弟弟,傻子就是傻子,哥哥就是哥哥,这是事实!
他恨那些嘲笑他的人,他更讨厌那些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的人。
不仅一次,他跟林新说过:要是他哥不傻,凭哥哥那个块头,谁都不敢欺负他,要是他哥不傻,该有多好啊!他肯定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要是他哥不傻,他一定比谁都活得好!
可是,他哥哥傻!
林新父母喜欢刘淼,刘淼曾经在牛背上救过林新一命,林新喜欢跟着刘淼,是他能带着自己做许多喜欢做的事,掏掏鸟窝、抓抓知了、摸摸鱼虾和烤烤地瓜。
刘淼喜欢跟林新一起,林新有好多书可以看,林新的房间很大,更重要的是林新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看不起过他。
刘森也喜欢林新,因为他总和弟弟在一起有说有笑,他见到林新总是特别热情,不过林新心里不喜欢刘森,甚至不想让他靠近自己,碍于情面总是皮笑肉不笑地逃避着他的热情。人心并不总是等价交换的,各自有各自的喜好,各自有各自的考量。
林新没有跟刘淼闹过别扭,除了那一次。
那年冬天特别冷,林新的妈妈到镇上赶集时给他们各买了一顶毛线帽子,既好看又暖和,他俩都特别喜欢。可过了两天,林新约着刘淼上学时发现刘森戴着那顶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帽子,帽子下面那留着口水的笑容让他的怒气一下就上头了,气鼓鼓地瞪了一下刘淼,自己一个人先走了,边走边扯下帽子,狠狠扔在路上,刘淼跑着追上去,把帽子捡起来,紧紧地跟在林新后面。
刘淼跟林新解释了好多遍,因为哥哥老在屋外跑,又不会照顾自己,常常冷得挂着鼻涕,哥哥更需要一顶帽子,哥哥对自己给的东西特别宝贝,让他戴着他就会听话不乱脱。
林新一想着刘淼戴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帽子,心里就不舒服,再也没戴过那顶帽子了。刘淼想着法子讨好他,他也不想让刘淼觉得他嫌弃他哥哥,慢慢也就又好了。
那顶帽子刘森一直戴到夏天还不肯脱。
那一天夜里,刘淼很晚才来到林新家,一看就知道他和人狠狠地干过架,衣服破了,身上有多处的伤,问他也不言语。
林新蹑手蹑脚地找来了药水,笨拙地替他处理伤口。
刘淼抱着双腿坐在床的最里边,脸色一点表情也没有,偶尔一溜眼泪划过脸庞,或许是眼泪弄疼了脸上的伤口,他吱了一下嘴,恶狠狠地说:“姐姐被他耽误了,我也被他连累了,大姐、二姐还可以嫁出去,离得远远的,而我要一辈子跟他绑在一起!我要怎么办!”
说完扯过枕头,把头埋在枕头里嚎啕大哭,林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着他颤动得厉害的、消瘦的肩膀,伸出了手,却又慢慢缩了回来,静静的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他哭。
“要是他没有了该有多好啊!”他抬起头,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嘴角忍不住又吱了一下。
他眼睛露出的寒光让林新心里有点发冷:“你哥就是你哥,你没办法选的!”
“我没法选!我没得选。”他嘀咕着,把枕头重重地扔在床上,转身背对着林新躺下,蒙上了被子。
林新在另一张床上,听着他那一晚不断地翻来覆去!
刘森走丢了!
据说是跟着前天来唱戏的那个戏班子走了,他的父母知道后拼了命地追了两个村子,才追上戏班子,却没有找到他。
他家的亲戚朋友都出动了,后来村里的人也基本都出动了,林新和刘淼也不例外。
找了一天一夜了,一点踪迹也没有。村里、村外、隔壁好几个村都没有找到,特征那么明显的一个人找不到了,大家开始往坏处想,有人到河里去打捞,有人到田沟里去找,还有人到粪池里去搅,都没有找到。
第三天了,还是没有踪迹,凶多吉少的话开始在村里蔓延。
到了第五天,大家好像有一种默契,今天再找不到,也就不找了,反正是个傻子!
前两天刘淼是蜻蜓点水似地找人,林新不喜欢刘森,跟着刘淼边玩着边找着。可当村里到处都是刘森凶多吉少的话在流传的时候,刘淼急了,象无头苍蝇般地到处找,听到别人在谈论“傻子应该是死了!”的时候,他甚至会发疯似的回怼:“你才死了!”
毕竟是亲兄弟!再怎么样,也是血浓于水。
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林新每天紧随其后,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那天下午,林新陪着他找了一天,两个人都灰头土脸,回来路过村外的土地庙时,林新拉着他进去歇一会儿。
庙里比外面凉快多了,也没有那么大的灰尘,可刘淼不想进庙里,在门槛坐了下来,一会把头埋在手掌里,一会又斜靠在门框上,过来好久才起身进了庙,林新笑着示意他往身边坐,可他却慢慢跪在了地上磕起了头。
原以为他那是在求土地爷爷保佑早点找到他哥哥,可没想到边哭边说:“是我害了他的,是我害死他的!我给了他一块糖,告诉他跟着戏班就会有糖吃!我骗了他,他是被我骗丢的!是我害死他的,我就是凶手!”说完竟嚎啕大哭!
林新站了起来,却愣在了那里,之前隐隐约约地的感到他不对劲,但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虽然自己不喜欢刘森,可毕竟他是刘淼的哥哥,亲哥哥!
林新慢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双手拉着他的肩膀,刘淼抬起了头。看到那张被泪水和灰尘描绘成五花的脸,林新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刘淼用手抹了一下脸,脸上更是泾渭分明:“他害怕,本来不想去的,是我告诉他我很想吃,他是为了我……是为了我才跟在戏班后面走的!”
林新张大嘴巴看着他,想推开他,可是却没有用力,只是放下双手。
“我只想让他离我远远的,我错了吗?可我不想他死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林新根本无法判断这样的做法的对与错,无法回答他?他只有一个想法:他和他是朋友,必须跟他站在一边。
“可这两天我总是想起他,虽然我讨厌他,可他总会把他认为好的东西留给我,虽然他傻,不能真正的保护我,可当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他会自不量力地站在我的面前!”
“他也不想傻啊!”林新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我、我,这几天我也一直这样想,他也不想傻啊,这不是他的错啊!”刘淼伸出双手抓住林新,“我是不是害死了他?我是不是成为了杀人凶手?我该怎么办呢?”
他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林新脑子也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说:“我不知道。”
“我想了好多天了,想了好多方法,可我下不了手,戏班来了,那个老板好像不嫌弃他,才想到了这个办法。我只想让他离我远远的,但我真的不想让他死啊!爸妈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打死的。”他用两只手掌狠狠地抹掉脸上的眼泪,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死就死了,我给他赔命!”
“别说了,快别说了,除了我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外面有牛叫的声音,林新压低了声音叮嘱了一下走到庙外,若无其事地坐在门槛上,两眼不住地往四周乱瞧。
天快黑了,再不回家大人就得出来找他们了。林新拖着刘淼往回走,他就像一个生气的孩子由父母拽着走一样,双脚完全没有一点主动意识。
快到刘淼家的时候,看到合欢树下挤满人,两个人的心里一咯噔,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拔起腿就往前跑去。
“刘淼,找到了,你哥找到了!”看到刘淼跑过来,远远就有人喊。
刘淼扒开人群,看到像个乞丐的哥哥,在众人的围观下,正拿着他那个大海碗在喝着鸡蛋汤,不时对着人群傻笑。
刘森看到弟弟来了,放下手中的大碗,激动地往口袋里掏东西,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掏出一包已经看不出颜色的东西,塞到刘淼的手中。刘淼把它提溜了起来,辨认了半天,才看出那是一包桔子形状的糖果,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脏得不成样子,也扁了。
刘淼泪止不住了,一下就扑进了哥哥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完全没有感觉刘森的口水滴到了他的头发上。周围的人都在议论他们俩兄弟感情好,大爷大妈们还感动得流下了泪。
人们一向更愿意看到他们心里想的画面,更容易被他们自己想感动的事感动。
找到了就好,林新看到这一幕,默默地退出了人群。
村里的青叔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到几十公里远的地方去拉砖,在那个砖窑旁边里发现了被几个小孩追赶着的刘森,就把他放在拖拉机后斗拉了回来。
刘森又哭又笑,也说不清楚他是怎么走那么远,也说不清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村里的人都说他命大,要是冬天,早冻死了。
村里人八大姑七大姨都回家了,刘森的打鼾声在屋里有节奏地响了,二姐也在自己的房间了睡了,合欢树下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了。
刘淼晚上不想住到林新家,他拉着父母坐在青石板凳上。终于,他还是把刘森走丢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低着头准备迎接父母的巴掌。
母亲那只粗糙地让人不舒服但很温暖的大手拉过刘淼冰冷的手,紧紧的握着,父亲的手臂伸了过来,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过来好一会才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和你妈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刘淼抬起头看到父亲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朵合欢树的花落在了他那已经有白头发的头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