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菜叫醋血鸭

来美国15年之后，先生老阳第一次返乡探亲，在家乡住了将近一个月。再回到美国来，他这二十几天里的所见所闻所感，就成为我们晚餐桌上持续的话题。

“啊，对了，这次回去在餐馆里又吃到了醋血鸭！”某天他突然想起来。“你大表妹说不如你外婆做的好吃，但我觉得还不错。”

“哼！”我大不以为然。“我外婆的醋血鸭堪称一绝，你不如我大表妹会吃而已！”

我和老阳刚谈恋爱那时节，他还在北大念书。我去北京看他，他兴致勃勃地要请我去吃北京烤鸭。见我满脸的无可无不可，他很不服气：“北京烤鸭很有名啊！”是是，我知道，可是所有用鸭子做成的菜，吃来吃去都比不上醋血鸭。

所谓醋血鸭，本是外婆的家乡，广西全州县的一道家常菜。顾名思义，其做法是留下新鲜的鸭血用醋拌合，最后浇在半熟的鸭块上翻炒而成。黑褐色的鸭块，鲜而不腻，软而不烂，香得不得了。记忆里任何别种烹制鸭子的方法，北京烤鸭，南京咸水鸭，四川樟茶鸭，广东明炉烧鸭或菠萝鸭，都无法与醋血鸭独特鲜美的风味相比。

说到做醋血鸭，我外婆的手艺独一无二。她的三个女儿，母亲和二姨没有得到真传，小姨也只学到了七、八分。至于我呢，天性好吃懒做，见了好吃的就双眼放光，到现在还是只要有损友招呼去吃饭，立刻飞奔出门，天塌下来也不管的——却不擅长也不喜欢烹调，十几年来为人妻母，料理一日三餐纯属迫不得已。所以每每回味起醋血鸭来垂涎欲滴之时，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学会做，只是想要去找我外婆。

其实我外婆做的醋血鸭，我总共也没吃过几回。小时候家里穷，肉也限量供应，寻常饭桌上哪里这么容易见到鸡鸭？我从小体质比较弱，三天两头地病病歪歪。外婆用竹篾编了篓子叫小舅舅去捉泥鳅，钓青蛙，只为了让我能多吃一口饭，长壮实一点。那时家里人口也多，舅舅他们都正值青壮年，我吃饭又特别慢，往往我碗里的饭才扒了两口，桌上的菜碟已经见底。多半要靠外婆先在厨房里悄悄给我留出来的菜，才能吃完一顿饭。等到家里的经济情况着实宽裕下来，我已经离开家去上大学了。寒暑假和表弟表妹他们一起回到外婆家，饭桌上一见到醋血鸭，我们几个人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扫荡干净了。

记忆中吃得最解馋、最过瘾的一次，莫过于99年冬天我回国探亲。那时外婆已近八十高龄，行动不便，很少做家务事了。知道我回去，她一大早就叮嘱小姨去买鸭子，她自己则站在屋外的阳台上，一直等到看见我在街口出现。

那天外婆亲自下厨给我做醋血鸭，我从头到尾呆在厨房里陪着她说话，最后对醋血鸭的做法还是毫无印象。等醋血鸭做好了端上桌，舅舅舅母和表弟妹他们几乎没碰一筷子，整只鸭子是被我一个人吃掉的。

老阳尝到我外婆的这一道拿手菜，还是89年春节期间的事，我头一回带他到外婆家亮相。因为要对他“验明正身”，舅父姨妈，表弟表妹，一干人等都到齐了。老阳这个人话不多，但少年老成，本性也厚道。在我外婆家呆了一天下来，阖家大小都觉得他不错，特别是我外婆，简直越看他越顺眼，以至于后来对我说，她老人家和老阳是“一见钟情”，让我大笑不已。

“那年去你外婆家，”老阳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人那么多，一只鸭子，还没吃出味道来已经没了，等于没得吃！还是这次在餐馆里吃得比较过瘾！”

那天饭桌上有差不多二十口人呢，一只鸭子也没几块肉，他说吃得不过瘾也是实情。然而……我沉默半响，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没文化呢，你还不服气，又用词不当了吧。当年那是人多，不够吃，怎么可以叫做没得吃？！”

如今，我外婆与我，已经天人永隔。如今，才真是叫做没得吃了。

唉。有一道菜，我外婆最拿手，本是广西全州乡下的家常菜，叫做醋血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