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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风无边,一树桂花开得正欢,浅黄的小花藏在枝叶,只是认真地吐着芬芳,香气将空气染得香甜,从屋外飘进屋内。
我一蹦一跳往隔壁院子里跑去,那是枫的家。枫比我大两岁,是家里的独子,我们两家相距不过几十米。我像跟屁虫似的,跟在枫的后面,他爬树,我也爬树,他摘果,我也摘果,他捉虫,我却是不敢的!枫时不时会用虫子吓唬我一下,我朝他又踢又捶,他也不躲闪,只是哈哈大笑:我又不会真的把虫子放你身上,傻丫头!
枫家门口有棵桂花树,秋风一吹,总会香满整个院子。我进了院子,枫的母亲说他出去了,我坐在桂花树下等枫,一张竹椅子,枫的外套随意搭在上面。
不一会儿,枫急匆匆跑回来,涨红着脸,一头细汗珠,捂着口袋,口袋鼓鼓囊囊,看见我,咧嘴一笑,如秋日阳光般灿烂。
他往口袋掏,抓出一大把板栗,全部放在椅子上,急急地说:你最爱吃的板栗,我捡来的,快吃!我点点头,咬得嘎嘣脆,板栗的脆,桂花的香,那些时光,浸在花香里,香甜到梦里都会笑醒。
枫母亲制作的桂花糕,远近闻名,她常常送到我家,塞到我手中,笑呵呵地看着我。她又去找母亲,两人在嘀咕着什么,隐隐约约听到我和枫的名字。
枫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帅气中带着顽皮,我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他常来我家找我,眼神多了一些热烈,总有些小火苗在蹿。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有低着头,脸都羞红了。尴尬中,枫自己嘿嘿笑两声,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头发被揉乱了,一会说带我去桂花林去野炊,一会又说他要外出求学了。
九月来临,枫终于要走了,背着书包来到我家,我趴在床,不肯出来,我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是什么样子,我的心都空了。枫在外面大喊:小雨,你好好考,我在学校等你!我抽泣着答应:知道了!
-2-
我一定要考到他的学校,我下着决心,那些日子,我拼尽全力,挑灯夜读,每每路过他家门口,那棵桂花一直绿油油,我似乎看着那是他在对着我笑。枫母亲做着糕点,照例送来给我,会叮嘱我:小雨,不要太辛苦了,身体最重要。我笑笑,一定,我一定要和枫在一起。
我孤注一掷,所有的志愿都只填枫的学校,高考那些天,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定可以,一定可以。考完最后一科,我走出校门,枫笑吟吟站在我面前,我不禁惊叫起来,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笑,他揉着我的头发:傻丫头,你一定可以的。
等候成绩出来的时光是场煎熬,好在有枫的陪伴。他和我讲学校的事情,说他总是不由自主在想我,期待我们一起在校园漫步。我忐忑不安,枫总会安抚我:肯定可以,以你的成绩!
我终于如愿以偿了,那一天,我和枫走出故乡,到了同一所学校。因为有枫,我适应大学生活更快一些,我成了枫正式的女朋友。我们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饭,一起参加学校活动,一起回家。
那个晚上,月色朦胧,秋意薄凉,在学校的桂花林里,我挽着枫的胳膊,我们穿行桂花香中,枫吻了我,我似乎听到桂花跌落地上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
“小雨,你毕业,我们就结婚!”枫搂着我,我点点头,我从来没想嫁给别人,从孩童时候开始,我就跟着他了。
那晚,我把整个人都交给他了,两人的动作生疏又慌乱。我们在校外租了间小屋,闲时两人畅想未来,先认真完成学业,两人成绩不错,毕业找工作也不是太大难题。家里条件也还不错,我们可以先成家,再立业。
那些天,我总觉得头昏脑胀,睡不醒,吃不下东西。别是生病了吧,我准备去医院检查一下。
未料,半夜时分,一阵腹痛,如刀割一般,我大喊着枫,然后晕过去了。待我醒来,人已在医院,我穿着病号服,手背吊着药水,全力无力。枫一脸憔悴,我费力地一字一句问:我,怎么啦?枫安抚着我:没事,一个小手术,你已脱离危险了。
手术,什么手术?我努力地回想着,只记得当时疼得厉害,迷糊中,枫背着我奔跑,然后,什么记忆也没有了。
“宫,宫外孕。”枫紧握着我的手,小声说。
宫外孕,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就一次没注意,居然中招。做了手术,意味着我以后怀孕的机率少了一半。天哪,这种事,怎么会摊在我身上?枫是独子,我的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枫不断安抚我,没事的,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还有机会的,先不要想这么多。也是,想来何益?枫毕业在即,他已通过了一个大企业的面试,他说过,我们都要留在这个大城市,不要回去。
我宽慰自己,没事的。我的脸色渐渐红润,一头扎进学习中,眼见离毕业越来越近,我因为有准备,表现优秀,顺利进了一间五百强公司。那一晚,我和枫都开心极了,终于,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立下足了。我看着枫,枫看着我,情意绵绵。
“下个月国庆,忙完这阵,我们一块回去,把结婚证领了。说好的,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枫亲吻着我,我心头一动,犹豫了一下,枫的手伸过来抚摸着我,我迷失了。
“枫,疼!”正在收拾回家行李的枫扔下手中的东西,朝我冲来。又一次,同样的腹部,同样的疼法,“不要!”我大叫起来。可是,疼痛越来越剧烈,我的心如掉入冰洞。
又一次宫外孕,又一次手术。醒来,我望着天花板死死发呆,一句话都不想说,这辈子,我再无法做母亲了。
“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我们丁克,现在很多人都是这样。我们还是回去,领结婚证。”枫似乎一夜苍老几岁,紧捏着我的手,摇着我的胳膊,紧紧盯着我,眼睛里尽是血丝,“你说话,我要你说话。”
我们回去了,我沉默许多。
枫牵着我的手,来到他家,院子里的桂花正开满枝,香气浓郁,我只觉得太熏人了。枫的母亲拿出桂花糕给我吃,明显的,眼神里有躲闪,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安抚我:先养好身体,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秋风吹来,花如雨,哗哗落了一地,我走出枫的家。枫要送我,被他母亲拉住,只听见后面的长叹:唉——,我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回到家,母亲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扑在她的怀里,“妈!”大哭起来,母亲拍着我的背,跟着抽泣。
我没有和枫去领结婚证,回到城市,我独自去找房子,迅速搬出了俩人的出租屋,删除了枫的所有联系方式,并换了手机号码。
母亲心疼我,也无奈,怨枫母无情,自此两家不相往来。
有些伤,只能由它自愈,一个人慢慢消化,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3-
我把所有的精力投在工作,完全就是一个拼命三娘。因为业绩突出,公司决定派我去韩国拓开市场,我果断离开了国内。和我一块派去韩国的还有同事丘。
丘属于成熟型,他的稳重和我的冲劲,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没日没夜,把一个个单拿下,韩国合作方向我们竖起大拇指,驻韩子公司蒸蒸日上。工作上的成就感,填补情感的空白,疲累而充实,白天完全没时间去想那些伤痛。
只是夜深人静时,偶然一回首,那些伤疼还是被撕扯着般,啃咬着心灵,一摸脸,一手的泪。可是谁相信眼泪,谁没有眼泪?我走到洗手台,一次又一次擦着脸,直至泪痕全部擦干,把枫的影子擦尽。
工作上的默契,我和丘走得越来越近,他的眼神深邃,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又默默不语。我渐渐对他有依赖,但也不敢靠近,我不再渴求爱情,我没能力给他人完整的家庭,单身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
那天,又一个项目谈妥,我们都高兴无比,一起去吃烤肉,喝了一些酒。餐馆老板是中国人,看我们聊得欢乐,端上一碟桂花糕,说是家里人从国内带过来的,送些给我们品尝,解解思乡之情。
精致的糕点如同一把匕首,剥开我的记忆,伤疼随着酒意如开闸的江水,一泻千里,不可收拾。我泪流满面,丘看着我,不停地递来纸巾。
我俩走在街头,韩国的秋意更浓,风吹着,凉意阵阵,丘帮我把围巾系好,我心已平静。丘讲起他老家的故事,那些山中的桂花,自由热情将秋天浸染。“回国后,我带你去看!”丘扳着我的肩,热烈看着我,我躲避着,不置可否。
我们在韩国工作了五年,正在犹豫要不要调回国内总部。萨德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我突然很想念故土,一刻也不想在韩国呆了。“我要回国!”我对丘说。“你回,我也回,一块走吧!”丘很快回答。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我成熟成长,五年的时间,我和丘之间也没有发展成爱情,只是这种互相依赖成习惯,友情之上,爱情之下。
-4-
回国有半个月假期,又是秋色染空,丘力邀我跟他去他家乡看看。
于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丘开着车,带我去了长满桂花树的深山里,阵阵的桂花香吹得我们神清气爽,目光也跟着明亮起来。我们站在一棵迎山坡而立的桂花树下,居高临下地远眺,山下的村道特别显目,蜿蜒起伏中,不失清晰明确的方向,毅然决然地扑向远方,默默地承载引领着数不清的奔梦步履。
暮色渐笼时,我们踏上村道,秋风裹着桂花香,热烈地涌进车内,香气塞满了车厢,嵌入沟缝,把我们全身罩得严严实实。
行至半路,车子突然抛锚,等保险公司来,那是要第二天上午。
当晚,我们借宿民居,山民热情好客,拿出各种美食招待我们。几个孩子围拢上来,眼睛清澈透亮,叽叽喳喳好奇地打听着我们消息。丘用家乡话和他们聊天,得知山里严重缺教师,年轻的教师没呆几天就嫌艰苦跑了,只剩下几个快要退休的老教师还在支撑着。
那一夜,丘对我表白,他说,他从第一次见我,就喜欢我。我望着丘淡淡地说:爱情和婚姻不是光有喜欢就够了,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把我和枫的故事讲给了丘听,告诉他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当母亲。我盯着丘的眼睛,追问:你还喜欢我吗?你能顶住所有压力和我在一起吗?
丘什么也没说,一把搂住我,我轻轻推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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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司总部,我递交了辞职报告,我决定到山区学校支教。
学校很新,听说是有人捐建的,校名挺有意思——思雨小学。
学校条件艰苦,但我很快乐,孩子非常淳朴,开始还叫我雨老师,后来干脆叫我“雨妈”,家长也跟着孩子一起叫我“雨妈”。
“雨妈,这题怎么做?”“雨妈,大城市是什么样?”“雨妈,韩国好不好?”孩子们总是围在我身边。家长会送来各种土特产,不好意思地说:“雨妈,你尝尝!娃让你费心了。”
我一次次沉思,没有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爱可以给更多的孩子。
我带孩子们大声背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阵汽车声,由远及近,停在校门口。“雨妈,外面有人找你,还捧着花!”孩子争先恐后奔过来,抢着说。
我走出教室,是丘。
他笑嘻嘻看着我:“我也辞职了,和你一块支教,我们还是同事。只不过,你不能再逃避我的感情,你去哪,我就去哪!这些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孩子们一阵尖叫:“雨妈,答应吧,答应吧!”
我羞红了脸,点点头,丘开心地抱着我转圈。
门外汽车喇叭按响,丘放下我,我们一起朝校门口走去。“雨妈,叔叔又送东西来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有些奇怪。
一个男人正在从车上搬着书本书包等学习用品,招呼孩子:“孩子们,快来,看看叔叔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
多么熟悉的声音,如梦幻般飘过来,我从小听到大,是枫!
我愣了,他也愣了。枫先笑着打破尴尬:“学校是我召集朋友募捐建起来的,大家时不时会带孩子来献爱心。”
我挽着丘的胳膊,向枫介绍:丘,我男朋友!
两男人微笑点头招呼,握了握手,带着孩子们一齐搬着车上物品。
秋风拂面,桂花摇曳,校园里,我们的欢声笑语和花香,摇摇而上,直赴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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