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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年以后,我和阿达并排坐在葡萄架下的井沿上回想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是无比平静和释然的。
时光飞逝,沧海桑田,老屋终于在风雨的侵蚀下把最后一点人气都消耗干净了,于是在某个夜里,它悄无声息地塌了一角。等我和阿达知道的时候,那一角已经越破越大,漫延至一间房了。
阿达找来泥瓦匠想要让他们帮忙修补,他兴奋地比划着,“先把塌掉的屋顶扒下来,然后再换上一个新的。烂掉的门窗也帮我拆掉,换成断桥铝的。”
工匠拿着锤子轻轻一敲,砖石墙就像不曾有过牵连一样,轻松破出一个洞来。“您看,”年轻的工匠抬头尴尬地笑着,“大叔,您看,这房子都朽了,只有拆掉重建了。”
阿达愣在原地,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舞动,像一株成熟的蒲公英。半晌,他才摆了摆枯树枝一样的手臂,“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重建,对于我和阿达这两把老骨头来说是要命的大事,而修缮似乎又不可能了。我们对视一会儿相互搀扶着走出大门,木门在我们身后“吱吱”几下之后旋即半趴在那里,像极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看看阿达,阿达看看我“哈哈”大笑起来,人的一生啊,多短暂呢!在我看来阿达还应该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呢!可我们的生命却像这个木门,像这幢老屋一样没有多少值得期待的时日了。
2.
我与阿达的相识是在七十多年以前。那时候爷爷正在张罗着卖掉祖屋,带领全家搬去禹城生活,我在门口的菜园里捉蝴蝶。抬头的瞬间,眼睛越过低矮的围墙,看到了那个站在隔壁房子前的男孩,他略比我高一点,但和高大的砖瓦房相比还是太渺小了。我仗着一点自来熟,爬过矮墙悄悄走到他身后。他昂着头,咬着嘴唇,在抬手抹眼泪。我惊住了,“你怎么对着一栋空房子哭呢?”
他扭头看到我,慌张地又抹了一把,“我没哭。”他的下唇被他咬出一道白色的印子,瞬间又恢复为红色。
“你在擦眼泪,我都看见了,你是谁?”
就这样我认识了阿达。
后来我曾就阿达的事情问过奶奶,她的话很长,期间夹杂着很多心疼和同情,有时候还会停下来擦擦眼泪。
阿达一家住在我家的隔壁,那时候阿达家是个大家庭,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一大家子从早晨热闹到晚上,我妈妈就常常回忆姑姑翻墙过来找她绣花的场景。
“就像沙堡,你看,”奶奶用手指着远处沙滩上的沙堡,那是我弟弟刚刚筑好的,一个浪花,沙堡就没了半边。“那东西有多脆弱,人的命就有多脆弱。”
阿达出生才两个月,他爸爸因为心脏病去世了。他妈妈原本是要带着阿达回娘家的,但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站出来,在阿达家的院子里从傍晚吵到天明,最后,阿达妈妈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一个人回去了。当时他们的说法是阿达无论如何都是老何家的后代,要把根留住。
阿达三岁那年,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姑姑因为失恋跳海自杀了。叔叔出海打渔,渔船失事下落不明,紧接着爷爷奶奶又相继去世。
到我认识阿达的时候,他已经在镇子里的养老院生活三年了,和一群不太能自理的老头老太太。他和他们一起靠在墙根晒太阳,一起给院里养的珍珠鸡喂食。阿达也有想家的时候,他常偷偷跑出来或坐或站在那栋空房子前喃喃自语。他的妈妈又嫁人了,成了别人的妈妈,也没有太多的精力管他。
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那之后,我们就搬到了禹城。我偶尔会跟着奶奶回老家。一下车,我就去找阿达。我们站在养老院门口那扇铁栅栏做成的大门的两边。我把口袋从里向外翻出来,凑够一把泡泡糖一股脑地塞给阿达,“送给你。”
“哪儿来的?”他对着我嘿嘿地笑,脸被晒得又黑又红。上衣和裤腿都皱巴巴的,露着手腕和脚踝,像是穿了我弟弟的衣服。
“买的呗。”
“谁给你的钱呢?”
我不吭声,对着他笑。我不想说是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怕他会难过。
“你等我。”
他转头往屋里跑,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面包。
“给你。”
“我不要。”我扭捏着。
他顺着旁边的墙翻出来,拉着我就跑。我们一口气跑到海边坐在礁石上,他把面包塞进我口袋里,“拿着,我特意给你留的。我又没有别人可以给。”
海风吹过我们的脸,湿漉漉的,他的头发有点长,齐齐地向后飞起。
那时候我们还年幼,对这世间,对我们的未来都满怀着希望。
“我们很快就会长大的。”
每次分开的时候,阿达都会把手圈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对着海浪大声喊,那样子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是的,长大了,阿达就有家了。
3.
“算了,算了,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阿达用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左腿的膝盖看着远处的海岸线,“我一把年纪了,还执着于一个老屋干嘛?”
“你真的这样想吗?”
我按着酸痛的腰,年纪一大腰腿这些部件都不太好用了。
“回来一趟想通了。”阿达说。
有人顺着沙滩远远地跑来,边跑边挥手,走近了我才看出是镇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手撑住膝盖,“您二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电话也不带,让我一顿好找啊。”
我和阿达慢腾腾地起身,跟着镇长往回走。这一带都还是老样子,当年我很不喜欢的腥咸潮湿的空气如今竟也让人十分留恋了。远处归航的渔船缓缓靠近,一群戴着各色头巾的女人大声说笑着鱼贯而出,奔向海边。
“二位接下来还想去哪里?”镇长看我俩站着不动,忍不住过来问。
“去养老院看一眼?”阿达征询我的意见。我们顺着海边一直往西走,当年的养老院现在变成了海带加工厂,老远就听见轰隆隆的鸣响,高出墙头的机器起起落落间带起一排排海带上下翻飞,蒸汽像一朵朵的云,随着海风飞出去很远。
阿达远远站定,除了那扇铁门没变,别的都不一样了。他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看,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那个男孩穿着不合身的衣裤翻过墙头,拉着我的手跑开了。
我每年寒暑假都会回老家。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是回去参加堂叔的婚礼。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追着跑,四岁的弟弟吃力地跟在我后面哭唧唧地喊,“姐姐,等等我。”我站住拉他的空隙里,被堂哥捉到。我气得够呛,大声吼弟弟让他不要跟在我后面。他不肯听,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都是一条条乌黑的泥。
我顺着矮墙爬了出去,一直跑到镇子最西头的养老院。阿达用手捉着大门上的铁栏杆,把脸挤在缝隙里,看到我他咧开嘴笑了,“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你等我。”他转身跑进房间去。这次他穿着一身新衣服,袖口和裤脚都卷起来一圈,又肥又大。他出来的时候上衣口袋装得鼓鼓的。我跟着他跑回他家的老宅,他“嘿嘿”笑着,用钥匙打开后门拉着我钻了进去。我和他一起蹲在老宅的堂屋里,里面黑漆漆的,窗户都用砖头堵上了,光线被挤压成线条状,影影绰绰看不太分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个小马扎,我坐在上面。看着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爆米花装进我的口袋,
“我昨天刚弄到的,一个都没吃,全都给你留着。”
“我最喜欢吃爆米花了。”我撑住口袋往里面装。
“姐姐,姐姐,我看到你们进去了。”
弟弟的声音伴着“咣咣”的敲门声从给门缝里传来。我的高兴劲儿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肚子的气,“跟屁虫,真希望我没这个弟弟。”我大声吼着打开门,把口袋里的爆米花掏出来塞进弟弟的口袋里,“给你,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吃去。”弟弟看到爆米花眼睛一亮,泥猴子似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捂住口袋屁颠屁颠地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鲜活的弟弟。那天下午的那个瞬间,那些诱人的爆米花终结了弟弟幼小的生命,也成了我和阿达一生的痛。
4.
那之后的很多年,我的家人都极其痛恨阿达,即便谁都知道阿达也只是无心之举,但貌似恨总要有一个落足点。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提起他,奶奶再也没回过小镇,我们与那里彻底脱离了。至于我,比起痛恨阿达,我更恨我自己,我常常在午夜惊出一身冷汗,一个声音时时告诫我是我口无遮拦的诅咒害死了弟弟。
直到我去读城东的大学,才又遇见了阿达。他长高了很多,穿着一身旧工服,依然瘦,戳在那里像一根细竹竿。
他拦住我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找你很久了,”说着递过来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厚厚的纸包。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吓了一跳 ,往后退了一大步,“你要干嘛?”
“我,我……”他的脸涨得红红的。那时我正从一个打工的地方急匆匆赶往下一个。我躲开那个纸包,急急地走了,没听清他小声的解释。
“阿奈,阿奈……”他在我身后高声呼喊着,声音有些颤抖。
那时候我家正在经历一场变故,爸爸因病去世,妈妈终于在丧子与丧夫的双重打击之下精神崩溃了。她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各个角落低语,一会儿是对爸爸,一会儿是对弟弟。
我在上课之余打了三份小时工,在家与学校几点之间疲于奔命。遇见阿达的事情并没有在我脑子里停留多久,我实在是很忙,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的功课还落下很多。
一周之后的一个星期六,我下班回家,看到阿达正在厨房里做饭。见我回来,他憨憨地摸了摸鼻子,“阿奈,洗手吃饭吧!”他在妈妈旁边多摆上两双碗筷,“这是弟弟,这是大叔。”他拍拍妈妈的肩,妈妈茫然地看了阿达一眼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任凭阿达为她夹菜,为她擦去嘴角的饭粒和汤汁。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许久还是没能调整出来一种合适的情绪对待阿达,“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婶子。”阿达没再看我,“去把汤盛出来,阿奈!”他像来到自己家一样,耐心地喂好妈妈,把她安置到沙发上,又打开电视,回来帮我把饭菜摆好。
一顿饭吃得我很迷惘,平心而论,我真的不觉得阿达有什么错,可是我家现在这种状态也不能说和他完全没有关系。
“阿奈,安心做功课去。”阿达挽起袖子把正准备洗碗的我推开。
“你,田螺姑娘?”
“田螺哥哥,我以后会常来帮忙的。”阿达抬头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和当初在海边礁石上他往我口袋里塞面包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工地做零工,偶尔有时间。”
“以后不要来了,如果我妈妈清醒的话,她未必很想看见你。”送阿达走的时候,我在他后面喊住他,“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你也放下吧。”
阿达低下头,他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他双手交握在一起,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阿奈,我去问过了,婶子的这种情况可以治好的。钱,我有,如果你没有意见周一就送她去医院,好吗?”
“不能花你的钱。”
“算我借给你的。”
海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带着一丝夏夜的湿凉,邻居家的小狗在楼下的草坪上撒着欢儿,阿达瘦削又坚定的背影在路灯下渐去渐远。
那之后妈妈被送去医院接受治疗,我打工回来偶尔锅里会有做好的饭菜,我急急冲向窗前有时还可以看到阿达匆匆离开的背影。
5.
我和阿达迎着夕阳坐上最后一辆回禹城的客车,镇长隔着车窗紧紧握住阿达的手,“叔,您放心,我们一定会专款专用的。”
阿达把毕生积蓄捐给了镇里,说要建立一个专项基金,给留守儿童一个温暖的家。阿达说,钱不多,大概做不到十足的温暖,但只要让他们有人照顾就好。有些东西似乎终究还是给阿达造成了一些伤害的。
阿达神情安然地看着窗外,嘴角傲娇地扬起,几条皱纹斜插入花白的鬓角。他完成了最后的愿望,但依然是一个人。
妈妈最初以为阿达会和我在一起,在看着林哲频繁出入我家之后,她着急了,“你和我交代清楚,你和阿达到底是什么关系?”
“革命友谊啊,千秋万代!”我一字一顿地拉着长音。
妈妈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失望,她开始不断给阿达安排相亲,阿达认真地和她讨论女方的优点,但每次都只是多了一段兴高采烈的谈资,阿达并不想找个女人结婚,这一点妈妈至死都不明白。
林哲也不明白,他起初对阿达抱着一种同类相斥的心,甚至把他当做一个竞争对手。阿达渐渐远离了我们的生活。直到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妈妈病重,我和林哲分身乏术,苦不堪言。阿达又出现了,他似乎带着光环,一个人包揽了家里所有的琐碎。我不知道林哲和阿达是如何沟通的,只是在那之后他们成了很好的亲人和朋友,直到我们的两个孩子长大,直到林哲过世,直到我和阿达白发苍苍,行动迟缓。
6.
“阿达,谢谢你!”我在阿达就要拐进隔壁房间的时候叫住他。
他笑了,“谢我什么?”
“谢你,做我的家人。”我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低度甜酒,尝尝?”
“那我去做个下酒菜?孩子们都不让咱俩喝酒,你可真是老奸巨猾,怎么弄到的?”
“偶尔一次,不碍的。菜我也准备好了。”我拉着阿达坐到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我在楼下酒馆订来的两个小菜。我今天有任务,必须把阿达灌醉才能完成。
半瓶酒下肚,阿达就醉了,半倚在沙发上,“嘿嘿”地笑,他的酒量还是那么差。
“阿达,我总觉得欠你的呢!我们一家都欠你的。”
“别这么说,阿奈,这么说,我还欠你们一个弟弟呢,差点还搭上你。”
这个话题,我们从最初的回避,到轻轻碰触,到如今的敞开心扉中间经过了很多年。
妈妈在临走之前握住阿达的手,叮嘱他一定要找个女人成个家。她说,她的亲儿子在的话也不会比阿达做得好。她早就把阿达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谁知道院长会用爆米花拌上老鼠药毒老鼠呢?谁知道弟弟会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偷吃呢?都是命啊!”我叹了口气转入正题,“咱们不说这个了,阿达,前楼的老李太太和楼上的老王太太你到底喜欢哪个?”
“又来了,阿奈,我现在这样挺好。”
“可是妈走的时候把这任务交给我了啊!”
“我还把修缮老屋的任务交给你了呢?不是也没成吗?你啊!还能那么听妈的话?”
阿达摇摇晃晃站起来往房间里面走,“不喝了,不喝了,我醉了,明天还要早起教老刘太太练太极拳呢!”
我似乎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于是我把老刘太太的名字写在了本子上,明天我得找她聊聊,看看她有没有可能成为阿达的伴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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