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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竹书纪年》里有关于舜夺了丹朱帝位,囚禁了尧的记载,作为故事背景。毕竟历史从来没有定论,我们也要了解不同的记载。但这可能对有些人来说不太好接受,特提前说明。
当他用微微发颤的双手接过那块玉璧时,他就知道,他将要踏上一条凶险无比的路了。
他的双手粗大,健壮,布满了老茧和皲裂的纹。这双手使过耜,翻过土,指挥人们堵过洪水。但它们还没有赡养过父母,还没抱过儿子。他想起这一切,手,不曾发抖。
他的面前是一位巍巍老者,斑白的头发稀稀疏疏,脸上的愁容凝在一道道深嵌的皱纹里,仿佛比往日更加憔悴。但此时老者像是在油尽灯枯前回光返照,浑浊的眼里有了一丝光泽。老者将希望全部押在这块玉璧上,托付予他。他看着眼前这位老父亲,手,微微颤抖了。
他的君主赏识他,叫他领人治理洪水。虽成效不大,但总算是暂保一方水土。他自此不再是无名无姓,不再像未曾存在过的人。现在,他的被囚禁的君主请求他,求他将这信物带给原定的继承人——君主的长子,要他赶紧逃离。他手心微微出汗,但他努力止住双手的颤抖。
他接过玉璧,藏进衣服里。老者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些,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松垮下来,垮在拐杖上,一时老泪纵横。他也有些难以自禁,但只得匆匆拜别老者,很快地出了小院的门。能够相见已属不易,再儿女情长怕是真要误事。
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这里囚了一只垂垂老矣的,外面还有一只年轻力壮的,正在对着他虎视眈眈。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能被那只大虫发现了破绽。
第二天就要趁着治水之令远行。他将玉璧贴身携带,带着它参加了新王举办的饯行宴;带着它在王都百姓的欢送中出城;带着它在眼线的监视下向水患深重处前行。玉璧是很小的一块,但压在他的胸口,很重。
这次的目的地很远。他在一个晴朗的夜里仰望星空,找到北斗七星辨别方向。一直以来,水患流窜到哪里,他就赶到哪里,堵到哪里。甚至偷来了息壤。这事儿大家都替他隐瞒着,先王也护着他。但这洪水怎么堵得尽呢?他现在跟着洪水跑,怎么去得了那人身边,将信物交给他呢?北斗啊北斗,您能给我指一条路吗!他在心里慨叹着,吹着迎面而来的凉风,四下里只有老鸦叫了几声。
攀上受灾地附近一处山岗,远远地一看,他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第一波洪水来自另一条河,冲毁了这条河上游的土石和树林,汇到这条河的河道里。水已经漫到河流沿岸,没过了村里屋舍的门窗。有畜栏在水里漂,有些人家的房顶也在水里漂。村民们都已经搬到山坡上面去了,偕老带幼,赶着牲口,带了些物什,拥挤在那些崎岖狭小的空地上。
这得赶在下一波洪水到来前把进口堵上。山坳里排水不畅,要是再来一波洪峰,那村民们现在避难的地方也将保不住了。他旋即指挥起来。谁谁,先去安抚救治村民;谁谁,去处理一下积水;谁谁,去丈量山口;谁谁,去搬运土石;谁谁,和我一起去用息壤堵山口……各路人马四散而去,井然有序。村民看到了他们,兴高采烈,人生有了盼头似的。
夜里倒头就睡,清晨起来边吃边忙。他早已习惯这没有尽头的辛劳。山口终于被堵上,他又能暂时休息一下了。当然,这只是以前的习惯。不远处的人们在庆祝,他独自躺在一棵大树下,身上无处不酸痛。第二天,他依旧像没缓过来一样。他也老了么?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催促他快些上路的声音。但碍于身体过于疲劳,只得再拖一天。时间不多了。他想。
丹水,遥远的丹水。
他知道,先王和太子都已经不在意那个位子了,他们想要的,只有团聚在一起,走完老人生命的最后几年罢了,但新王在意,他生怕谁抢了他夺来的王位。他囚禁了先王,流放了太子。他当时在外治水,待回到都城时,只看见满城狼藉。政变刚刚结束,“逆臣”悉数被捕。他很清楚,不敢轻举妄动。他笑着朝拜新王,欣然接受新王的接风洗尘。“逆臣”们骂他,咒他,他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干着原来那些事。日久天长,新王终于放下戒心,只留下一二眼线盯梢。在买通了这两人后,他就摸进了那间囚禁先王的屋子。
他回忆着这一切,发出像打鼾一般的声音。待到看守也在冷白的月光下打盹,他像一只猫一样爬起,收拾了一些物品,带上干粮,一头扎进向南的树林。
树林里没有路,他只能在树干树枝的空隙里向前钻。即使穿了草鞋,地上的石块和枯枝依然扎脚。他走了一段路,感到腿脚发酸,是真的老了。但他心里明白,他只能不停地向前走。天亮之后那些人便会来找他,他必须走出他们可能的搜索范围。
从黑夜至天明,他步履不停。又由白昼到夜幕降临,身后依旧没有人影。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懈怠。总之,只有过了黄河,他才能逃离追缉。
披星戴月,只有用餐及小憩时,才会稍稍停歇。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烛在被迅速消耗,自己又老了许多。
他们终是没追上他。他站在滚滚黄河前,看着它从天边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奔涌向另一边的天际。望向对岸,竟见不清分明的景物。
他眯着眼,遥遥地望着对面迷迷糊糊的河岸。自己,该怎么过去?他像河岸上唯一一棵树,突兀地立在那里。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筏子。它就像突然出现在那里,向他飘飘荡荡地过来。是来渡他的吗?他疑惑。然而筏子果然是向着他来的。
一个戴着破烂草帽的老头。
他看着阳光斑驳在老头脸上。那张脸上的皱纹牵扯着,老头开口问他,你是要过河吗?声音苍老,沙哑,像来自过去的呓语。
是,是啊。但我没有什么能给您的……
那上来吧。老头没让他说完。
他咬咬牙,上了筏子,万顷波涛在他的脚下涌动,不时将上游的来水溅上他的身。他立在摇晃不稳的筏子上,心里思忖着这老头是谁?为什么要渡自己?心下不安。
途中两人各自无言,老头也不问他,也不说话,只顾盯着打旋的河水,用一支竹竿控着筏子。等到了对岸,他跳上岸去,欲谢过老头,并就此道别,却只看见那老头撑着筏子远去的背影。
休整了一宿,他参看北斗,调整方向,向着丹水前进。草鞋烂了,脚底起了泡。离目的地越近,他越感到自己的体力不支。好在他到了,到达了那条河的河畔。他顺着河流缓慢地向前走,一步一瘸,摇摇晃晃。
他看到了一个人,站在水边,背向丹水,凝视北方,衣袂在风中飘扬。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只及自己胸口而已。如今再见,他已长大成人,经历了太多变故,被“谪居”于此。
他不禁用干哑的嗓子嘶喊着那人的名字,对方惊而回头,用困惑而警觉的眼神盯着这个乞丐似的人。
是我啊,是我,治水的鲧啊。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声音颤得明显。
丹朱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重复。你是……鲧,真的是你?你怎么来的这里?
鲧步履艰难,丹朱迎上去,鲧一下拜倒在地,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丹朱急急地将他扶起,抓住他的手。两个人像劫后余生的兄弟。鲧泪流不止,丹朱则哽咽住,都说不出整句的话来。
鲧慢慢地平复一下情绪,摸出怀里的玉壁,塞到丹朱手里。丹朱捧着那件温热的信物,终于还是失声痛哭。泪水横流,他面向北方——自己父亲和故乡所在的地方——下跪,长长地下拜,长跪不起。天上飞过北归的鸿雁,身边的丹水一如几千年前一样流淌不息,流向未来,不曾改变。
当晚,丹朱披麻戴孝。长夜难眠,他找到鲧,问及父亲,问及治水,问及新王舜。二人走至屋外,丹朱说,舜是个好君主,他管理天下,人民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又说,只是可惜了我无法再见父亲啊。接着是一声哀叹。鲧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他总疑心那是丹朱的,是尧的,是舜的,是天下人的。因为它在此时此刻,响彻旷野。
在丹水之畔逗留了几天后,鲧就启程返回王都。丹朱也没有阻拦,他知道,鲧会一去无返,但他要有个交代。他为鲧备了行装,看着他脚步沉重地北上,走向他的归宿。
黄河边,依旧由那老者引渡,依旧是两相无言。到了对岸,老者拒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再次登上黄河那边的岸,回身,老者远去。他眯眼望着滔滔黄河,心下暗道,你可不能再泛滥了。
他被绑着跪在新王面前,新王面色如铁,吩咐将他押下去。他没有求饶,没有挣扎,也没有摆出正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坚定地向前走,走向幽暗的牢房。
几日后。天阴沉。治水大臣鲧,因偷窃息壤治水,成效甚微,触怒天帝神灵,问斩于城口,以求神灵息怒。
一刀下去,人头落地,鲜血溅起。
再后来,人们供起了尧和舜,也供起了身首异处的他。天灾依旧,水患待理。人们还在这片黄土地上繁衍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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