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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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上班了。

所谓上班，就是推着我那心爱的小车，到离家一里多远的学校旁去摆个摊点儿。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天空昏黄，还有点风。这对于我欢喜的心情，无疑蒙上了一点阴影。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很乐观，认识我的人都夸我是一个不死的妖精。

坐在这个不到一米、用白铁皮做成的小摊前，望着熙熙攘攘从眼前而过的人群，丁字型的路口，白色的斑马线在这儿划成两条优美的弧线，好似我十八岁时扎的两条羊角辫儿，通向南北。

我的心情又转回到那少女时代，一切都不错，真的很美好。

相比附近其他的摊点，我的货柜车更显得小巧玲珑，那是老伴活着的时候，给我做的。他的确聪明，在铁铺买几块角铁和白铁皮，经过他的捶打，便做成了这么一个精致的小货柜。上面还用透明的塑料做了围栏，这样大家很容易就看见上面摆放的是什么商品了。他还在货柜下方安装了四个车轱辘，推来推来就方便了许多。可惜，这可爱的老鬼已经死去了三十多年，到现在，我都快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我现在已经七十六岁，照街坊邻居的说法，我应该是在家抱孙子享清福的。然而，不行啊。第一，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没点事情做，浑身上下不得劲儿。第二，我还得给我那五十岁的浩儿治病啊！

说起浩儿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二十八岁时就失去了工厂的工作，他原来啊，是在砖瓦厂烧窑的。这孩子能吃苦啊，扛过水泥、拉过黑煤，送过桶装水。但是，我那儿媳妇受不了这番贫苦啊！浩儿下岗没多久，这儿媳就跟着一个野男人跑了。我家浩儿受不了这个刺激，从此疯疯癫癫的。医生说他的神经受到刺激，他们把这个病唤着什么来着，对了，精神病。这么些年，为了给他治病，我把老伴留下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病倒是好了一些，可就是得经常吃药。从此，这孩子，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去干活。有人让我去找浩儿原来的工厂想想办法，可工厂早卖了，人家还说浩儿当时办的两不找，已经是社会人员，不属于他们单位管。

困难是有的，社会有社会的困难，家庭有家庭的困难，但咱不求人，要顾全大局。

这好像是俺老伴常说的，又好像不是，我现在也记得不太清楚。

我怀念我过去的那个年代，最起码我和老伴有一个安稳的工作和家庭，退休了还有点工资，也幸亏有那退休工资，才能够让我和浩儿维持每个月的基本生活。可看病呢，不怕，我还可以工作，我可以出去摆摊啊。

就这么着，我在这儿摆摊都三十多年了，我的内心还是像十八岁的少女充满着单纯和乐观。

我的生活挺简单，早上八点，安排好浩儿吃药和准备他一天的食物。九点就开始工作，推车出门，有时候稍稍晚一点。嘻嘻，我喜欢把摆摊说成是工作。

我能熟练地在货柜上支起一个格子布的阳篷，那是我亲自做的，镶上花边，非常漂亮，好看。大热天可以遮遮太阳，遇着雨天也可以暂时挡一下雨，让我来得及收拾货柜上的物品。

每当我坐在柜台前的板凳上，我就觉得高高在上，居高临下，颇有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感觉。也许慈禧也没我自在呢，手下那么多人，也把江山给弄丢了。而我才是真正的主宰着生活。看吧，这些商品，就是我的小兵，听我摆布。嘻嘻，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将我的商品一一缓慢地摆放在这个柜台上，你们大伙不要嫌我慢啊，我心里的那个十八岁女孩，早就在催促我：“快点啊，你这笨手笨脚的老太婆。”

柜台上摆放的是一袋袋辣条，各种口味的都有，都是面粉做的。真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年轻人和小孩都爱吃这口？我尝过，太辣太咸。

以前，我卖的是袋装花生和瓜子，直到现在还剩有哩，不过，它就是没有辣条受欢迎。这些辣条，都是刘妹子家的儿媳帮忙进的货。刘妹子是我的老邻居了，她可真是个好人啊！只可惜她七十岁还没到，就患什么癌啊……现在稀奇古怪的病实在太多了，你让我想想，对了，是什么皮肤癌。最先身上痒，用手一挠，就挠破了。谁想到伤口破了以后，创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收不了口，医院也拿这个病没办法，治疗不到二个月，她就走了。

这着实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呐！

她家的儿媳妇真是能干，和她老公开了一个副食批发，生意是越做越红火。她家的儿媳那么忙，还惦记我。每天回家都带些食品让我拿去卖。当然，我是不会让人家吃亏的，做人得讲良心啊，做生意也是一样。所以本钱还是要给的，更何况人家每天还给我带货回来，搬运费都省了，感激都来不及啊。

摆放好这些食品，我打开一个老旧的带有天线的收音机。这是老伴还活着的时候买的，他怕我一个人寂寞。嘻嘻，这死鬼真是很细心呐。

无聊的时候，收音机就成了我快乐的天使，我喜欢听《音乐之声》的节目，每次音乐一响起，我就瘪着嘴跟着哼，还时常跟着音乐扭几下。我那老鬼就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看上我的。那时候，我在学校舞台上演《白毛女》中的喜儿，他演地主黄世仁。我想我当时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爱上一个演地主的人？同学们开玩笑地说：这世界好像颠倒了，地主也开始翻了身。其实，他人真的很好，很朴实也很讨人喜欢。知道我喜欢吃那冰糖葫芦，三天两头拿着冰糖葫芦和我搭讪，他说：我跳舞时像电影明星，让他睡不好觉。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是个大好人，为了我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那年，长江发大水，洪水顷刻间。就淹没了我们的房子，那房子经不住洪水的冲击，眼看着就要倒塌，他用肩和背部硬生生顶住了房子的大梁，把我推了出去……结果，他就离开了我。唉，这死鬼，走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我，我咋又想起这些了呢，那老鬼说过：你可以对这个世界悲观，对这个社会悲观，但对待生活，一定要保持乐观的态度。

所以啊，我时常唱唱歌，跳跳舞，我嘛，我觉得我比网红明星还快乐，天天都有过路的行人停下脚步瞅着我，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儿摆摊呢？那我告诉你，一是离我家近，二是这儿的学校多，一共有三所大学。看着这些少男少女在眼前走过，我就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我喜欢这个地方。

通常，这些学生们是很少光顾我的摊位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有目无睹地从我眼前经过。我想，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婆，每天神经兮兮地守着一堆只有贪嘴的孩子们才吃的零食。那有怎么样呢，即使在冬季，我把头缩在厚厚的棉大衣里。

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冷，推着车子也感到费劲，晃晃悠悠的。我开始讨厌我自己：过去为什么不多吃点，让自己的身体更强壮一些。

我一般不会照镜子，至于我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只有鬼晓得。当我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会用这干枯的双手去故意触碰这张脸，凹陷的眼睛、有点变形的鼻子和已经掉得没牙的嘴，脸上的皮肤也由于以前过于丰满而变得皱巴巴的。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晚上，偶尔，也会吆喝两声，那声音像从地洞里爬出来一样，颤颤悠悠的。毕竟是冬天嘛，天寒地冻的，我还预备毯子，身上的大衣已经抵挡不住黄昏的寒意，我便把毯子双过来盖在身上，这样，可以把我蜷曲在里面。我满足地打开收音机，用我喜欢的声音陪着我。尽管身旁有其他商贩的叫卖，我都置之不理。他们年轻，可以毫无顾忌地吆喝，手中的活干得熟练，炉子里翻滚中香喷喷的肉串、诱人的鸡蛋灌饼和热腾腾的鸡汤。他们错落成排，等待学生们走出校门。而我往往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我现在的耳朵也更加不好使了，偶尔有顾客来了，人家说了好几遍，我才能听清他们要买的是什么东西。我还准备了一些零钱，可现在谁还会准备一些零钱来买东西呢，人家都用手机扫二维码来付款，可我不会用那东西啊，要是我死鬼还活着就好了，他比我聪明。来我这买商品的基本上都是些老顾客，可能是看我这个可怜巴巴的老太婆，才会同情地买一些象征性的食物吧，他们通常都不让我找回零钱。所以，这些零钱我还剩了不少哩！

今儿，这夜里有点反常，灰蒙蒙的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路边的街灯到现在也没亮起来，路边的商贩也不太多，也没有什么路人在此停留，树上剩下的枯叶也无可奈何地飘落在地，可能，那是它们的人生吧，落叶归根。

我从没考虑过人生，我的人生是怎样的开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究竟怎么样结束呢？我想，应该是在冬季吧。白色的雪，十八岁的我，树上光秃秃，周遭一片迷茫……

我缩在毯子里，目视着天际，昏黄的天边有一丝光亮，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死去的老伴从云端向我走来，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我。

“死鬼，你是来接我的吗？你干嘛丢下我，我好累，好想你啊。”

我兴奋地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手舞足蹈，眼角留下了甜美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