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常州城外,黑色铠甲的士兵手执刀戟,对着破败不堪的常州城虎视眈眈。
城墙之上,身着灰色虎甲的护城军将领俯视着数万叛军,他已三日未合眼,眼中血丝遍布,眼神却依旧凌厉。
叛军围城四十日,城内弹尽粮绝,若再无援兵,常州城必破。
“将军!”
一位传讯士兵匆匆爬上城楼。
“如何?”
士兵艰难开口,“十路求援将士,未请来一个援兵。”
白玦神色黯淡,无言望向城下之师,他明白这一战就是最后一战。
“将士们,叛军围城,我军拼死抵抗,死伤惨重,现下无援兵到来,此战必是死战,但城内是我大卫百姓,故土在后,我大卫儿郎绝不后退一步,我与众将士共进退,誓死护佑大卫山河!”
“与将军共进退,誓死护佑大卫山河!”
数千热血儿郎慷慨陈词,响彻天际。
城墙上,白家军旗猎猎飘扬,在混沌灰暗中亮着希望。
随着敌军一阵鼓声震天,投石器抛出巨大的火球破空而来,轰然砸向城墙。
叛军发动了最后一波攻城。
1、
距常州百里之外的墨州城外,白衣少年驾马狂奔,眼见着城门近在咫尺,少年手举求援文书,高声疾呼。
“常州危急,请墨州刺史派军支援!”
“常州危急,请墨州刺史派军支援!”
城门紧闭着,硝烟弥漫,预示着这里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争。
“来者何人?”
“常州守将白玦使者,将军手册在此,可证明我身份。”
白绮遥抬头回道,声音稚嫩却也有力。
城墙上,身着银色铠甲的男子看了一眼城门口的一人一马。
“让他进来。”
“是,王爷。”
城门打开,白绮遥被引上城墙。
她年纪尚小,一路疾驰,早已无力,但她还是强撑着走上城墙。
甫一上楼,她愣了一愣,眼前是一位男子,身披银甲,他站在那里,俊美无俦,可眉眼之锋利,威严尽显,腰间横着青色长剑。
大卫战神上凌王,面如冠玉,擅文辞,通兵法,战无败绩,大卫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银甲所到之处,青剑所指方向,乱平人兴乾坤定!
白绮遥半跪于地,手里捧着那册救命文书。
“常州危急,请上凌王援兵常州!”
萧如遗望向那少年,白衣染尘,比同龄人更显瘦弱,但脊背挺拔坚毅,又与寻常少年有所不同。
而且,此少年一眼就判断出自己的身份,也是极为聪慧。
他将少年扶起,微微皱眉,这孩子瘦得出奇。
看过文书上的将军印不假,他招来麾下将军叶涵平。
“涵平,本王先率五千步骑增援常州,你驻守墨州,以防叛军卷土重来。”
“让林年领一万兵在常州以北三十里处守株待兔,通知下去,投诚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殿下,敌军刚刚退军,您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不如让末将领兵前去?”
上凌军奔袭数日赶到墨州,这才解了叛军围困,萧如遗旧伤未愈,几日未眠,又是排兵布阵,又是上阵杀敌,叶涵平对萧如遗的身体极为担心。
“无碍,本王在,上凌军才可安心。”
萧如遗自然知道叶涵平的担心,只是作为军队统帅,自然要身先士卒,以身作则。
“是,属下领命。”
叶涵平自知无法劝服萧如遗,再不多说。
萧如遗低着头打量着白绮遥,“小兄弟,你叫什么?”
白绮遥看向那人俊美的脸庞,一双凤眸,眼角微微上挑,却不显妖冶,反而有几分凛然,他的眸光却极为柔和,温柔的不像是在战场杀伐果决的人。
她脸颊微发烫,忙低下头,弯腰拱手,“在下白绮遥。替常州军民谢殿下愿意冒险援救。”
“既是我大卫军民,自当守望相助,不过本王本分,缘何言谢。”
萧如遗径直走下楼。背影如竹,语意潇洒,不愧是闻名于世的上凌王。
不消片刻,五千轻骑已经集结完毕,由此可见上凌军行军迅捷名副其实。
2、
常州被围困四十日,原本以为叛军会像以往一样攻几日城不破就退军,怎知这一次却是来势汹汹,她见爹心力交瘁却帮不上忙,后来听说爹派出了十队人马出城求援,就偷偷混入前往墨州城的队伍,谁知半路遇上敌军截杀,她因身量小又灵活,从包围中逃脱,半刻不敢停歇,直奔墨州。
意外的是,上凌王竟然在墨州。
只要有上凌王在,常州必定可以保住。
世人眼里,上凌王是神,护佑百姓,保卫家国,从无败绩。
阿爹从小就给她讲述上凌王的事迹,不足十五便领兵出征,不因皇室身份而轻慢他人,长谷一役,孤身深入敌营,火烧敌军粮草,声东击西,直接生擒对方统领,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长谷腹里,一战成名,而后开原大捷,收复魏予关,挫败北部蛮族等等经典战役,她如数家珍,耳熟能详就像都中贵女对时兴妆容服饰一样了解。
兵贵神速,萧如遗领着五千轻骑率先出发。
叶将军给白绮遥换了匹马,她紧紧跟在萧如遗身后,心中祈祷着常州无事,阿爹无恙。
常州城下。
城墙上,已有叛军登上云梯翻了进来,将士们蜂拥而上,与之拼杀,白玦身上带伤,击杀着敌人,脸上是飞溅的鲜血,他的身影已经不如之前灵敏,堪堪躲过敌军向他砍去的刀。
不知是谁大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是上凌军!是上凌军的麒麟旗!”
“常州有救了!常州有救了!”
战场的情势几乎是瞬间反转,守城军士气大振,反抗之势越发地猛烈。
叛军一阵骚乱,心中都不由得发毛,那可是从无败绩的上凌王!
萧如遗率领众将士杀入敌阵,势如破竹,城楼上的敌人被绞杀殆尽,白玦率兵开城门迎敌,与上凌军前后夹击。
叛军大势已去,鼓声响起,意为退兵,顷刻间,叛军数万之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望着敌人退兵的滑稽姿态,白家军和上凌军齐声欢呼,喊声震天。
“上凌王!上凌王!上凌王!……”
众将士仰望着大卫的战神,那个创造了无数奇迹的上凌王。
白绮遥目睹了这一切,她的心跳得极快,可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受将士们汹涌激昂的热情所感染,还是被那响彻云霄的一声声“上凌王”而震动。
彼时,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所念所想,自己尚不能理解明白,只是觉得,那人耀眼极了,好看极了。
3、
入夜,皎月当空,旷远的夜空延伸到目光的尽头,黑暗里,山影重重,山的那一边,就是狨羌所在的荒芜之地。
绮遥吸了一口塞北的空气,感觉肺中都结了冰。
她看着爹和萧如遗并肩立于城墙,讨论着塞北军防。
从她第一次见到萧如遗,已过了四年。四年间,大卫的叛乱多已被镇压,在麒麟军的铁蹄下溃不成军,只有少股叛军护着勉王朝北部荒漠中逃窜而去。
举国上下,皆视上凌王若神明,更有甚者,为其修庙立身。
前一年,白玦不止一次提过让她回都中,让族中长老帮着看看有没有品行端正的好儿郎,说她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是呆在这边塞重镇,也不像话。
可绮遥心中早已有了打算,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自娘亲被狨羌的细作所害,他更是没再回过都中,一直驻守常州,守着疆土,守着塞北的风和月,不愿再回伤心之地。
所以,她想一直陪着父亲。
而且,这塞北没什么不好的,平日里与将士们一起操练,等到敌寇入侵,就执剑与之厮杀,小时候都中学到的绣花音律却是忘了个干净。
白玦念叨了一年,眼见着没什么作用,也就放弃了,他也明白自家女儿这肆意洒脱的性子,本来也不适合雍容的贵族生活,若是真回到都中,少不了被束缚,索性跟在自己身边,好歹自在。
“又要入冬了。”
“是啊,不知上凌王对线人传回来的消息如何看。”
萧如遗双手背于身后。
说来也怪,明明是武将,手指却修长笔直,好看的紧。
绮遥偷偷张开手和萧如遗的手对比着。
“以往这个时候,狨羌人便开始备军,寒冬里草木枯败,又要冻死不少牛羊,他们定是要向南劫掠一番,可这次却没有任何动作,实在令人生疑。”
“上凌王说的是,确实反常。”
绮遥虽然分心在手指上,但也听得清楚。
“要是他们早就备好军需了呢?”
一道声音猝不及防从谈话的两个人身后响起。
萧如遗回头便看见一身军服的绮遥正站在身后,马尾高高扬起,皮肤不似一般士兵粗糙,月光下看着更显莹润细腻。
他一眼便瞧出绮遥是当年来墨州求援的小孩。
白玦见绮遥突然插嘴,正要教训一通。就看见萧如遗唇角微扬,笑着问道:“小公子有什么见解?”
这一笑,像微光乍泄,驱散了塞北的寒意料峭。
绮遥的心砰砰乱跳,她慌张地低下头,错开缠绕的眼神。
“末将以为,这几年的交战已经让狨羌心力交瘁,深知常州不可突破,或许今年,他们易地而取也未可知。”
“易地而取?”
萧如遗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那错!”
此话一出,三人俱惊。
那错是大卫的西北门户,位于藏惹雪山山麓,因常年有雪山融水滋养,又有雪山阻挡北方寒气,故而土地肥沃,气候湿润,十分富饶。
如果狨羌向西绕过胥岈戈壁外围,跨越茫茫雪山,便能抵达那错,可是,这路上山水险恶,稍有不慎,就性命难保,他们真的有这个胆魄吗?
“如果攻下那错,便可由那错腹里直入大卫,那里驻军稀少,狨羌如若真的南下,就如入无人之境。”
绮遥听着,顿觉一阵后怕。
4、
绮遥自从城墙上回来,就一直惴惴不安,倘若狨羌当真有此狼子野心,中原腹里势必危矣,眼下静待时局变化怕是要错失良机,她思衬着去狨羌重镇喇央打探军情。
常年呆在常州,狨羌虽然时有进犯,但是部族之间仍有商贸往来,她曾偷偷随父亲潜入喇央做了回马匹生意,对狨羌人的风俗禁忌略有研究,打定主意后,绮遥便偷偷收拾好行装出发。
说走就走,绮遥往桌上扔了封家书。
家书上写了四个大字:去去便回。
一路策马扬鞭,穿过了莫柟山,便是狨羌的地界了。在入城前,绮遥就换上了狨羌的女装,这世道,女装总是能降低人的防备心。
不曾料,入喇央的路上竟然守卫森严,几个狨羌士兵面无表情地查看着行人的符节。绮遥走的太急根本没有准备,正思索着如何是好,便看见远处来了一队车马,身着狨羌服饰。
她想了想,便在马车停下时,潜入车底,在摇摇晃晃中扒着车底的木杆。车马果然顺利通过了关卡。
正当绮遥洋洋得意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兄台若一直潜藏在车底多有不便,不如到车厢里来。”这车夫明显的都中口音。
绮遥不想生变,只好按对方的要求进了车厢。抬头细看,车中的人竟然是一身狨羌打扮的萧如遗。
他们看着彼此,眼中俱是一惊。萧如遗先回了神,饶有深意地扫视着绮遥。
“不想小公子是女孩。”
“哈哈哈—”绮遥不敢直视萧如遗,兀自干笑。
“既是姑娘家,何故遭这些罪。”
萧如遗话落,绮遥的嘴角顿时耷拉下来,她不忿道。
“姑娘家如何,照样可以披甲上阵,以身报国。”她的目光炯炯,额前的玉石随着车身晃动叮当作响。
萧如遗看了她好一会儿,眉眼之间逐渐染上一抹温润的笑意。
“是我愚昧了。”
“绮遥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他这话递得太快,反倒让绮遥有些不知所措。
她轻声咳了咳,“我与上凌王此行应该是同一目的,不如合作?”
萧如遗剑眉轻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她则彻底松了口气。
车马很顺利地驶进了喇央,绮遥掀开帘子,街市狭小,与往年没什么分别。隆冬节气,街上人本来就少,车队找了家驿馆下榻。那店家看了他们好几眼,开口就是流利的大卫官话,只是口音略微奇怪。
他们并没有立刻行动,在店里住了一天,与药铺做药材生意来掩人耳目。
行动当夜,她换上夜行衣,出门又与同样装扮的萧如遗碰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忍俊不禁。
喇央草地广袤肥沃,自古便多出良马,这里可以说是狨羌的马场。他们两个不谋而合,朝着同一个方向潜入了夜色。
到了马场,便发现这里驻守的狨羌士兵比往年多出三成,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看了眼萧如遗,打着手势。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手势,微微点头,在走出藏身的草丛前,对着绮遥低声说:“小心行事。”
萧如遗故意暴露了踪迹,大批士兵果然被吸引过去,马场守卫瞬间少了大半。绮遥凭着身量矮小,顺利进入了马场。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绮遥喘着粗气在西山等着和萧如遗会合,可是过了约定的时间,那人还是没有出现,她不安起来。
其余人在行动前都已经陆续出了喇央,如今城内只有他们俩,如果真出什么意外,凭她自己如何能救出萧如遗。
正当绮遥慌乱焦急时,萧如遗披着月光姗姗来迟。
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走上前去,忍不住质问,“你怎么来得这么迟。”话落才觉得自己语气太重,很是不妥。
她垂下头,“末将僭越了。”
萧如遗并未在意,反而带着神秘的微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湿漉漉的大眼睛满是惊恐,四肢微微颤抖。
“路上狐狸窝捡的,估计母狐狸被猎户打走了,小窝里就这一只还活着。”
他递给她,“想来你会喜欢,就捡回来了。”
5、
绮遥平安回到常州后,果然被白決关了禁闭,等到她禁闭结束,已是三日后。
“什么?上凌王已经率麒麟军奔赴那错了?”她惊讶地看向气定神闲的老爹。
白玦喝了口热茶,才慢慢开口,“昨日一早便出发了。”
“怎么能这样啊,能打探到这消息,我也是有功劳的,怎么没和我说一声……”她不满地发着牢骚,那日她进入马场,便发现马圈里只剩些老马小马,草料都是次等的草料,这就可断定狨羌必然有动作,再加上城内过冬衣物十分短缺,路上的人几乎都是套了好几层夏装御寒,这也间接证明他们之前的设想。
“你是遗憾没能随军,还是惋惜没能再见上凌王一面呢?”白玦笑着看向自家女儿,眼中饱含深意。
此话一出,绮遥顿时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夭夭呢?”她转而言他,夭夭就是那只小白狐,她回来就被关了禁闭,便把夭夭扔给了她爹。
“遥儿,上凌王是宗室皇亲,天子兄弟,这越接近权力漩涡,越是错综复杂,步履维艰,爹不希望你卷在其中。”
“爹,你误会了,我并没有……”绮遥欲解释。
“有也好,没有也罢,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有什么念头,早日断了,也好过日后伤神。”
“塞外茫茫,尚有刀剑护身,可都中权力争斗,明枪暗箭,防不胜防,遥儿,你明白爹在说什么吗?”
绮遥的话通通被噎在心口,良久,她默默点头:“我明白了。”
白玦也没再为难她,捋着胡子,“至于夭夭,我让你陈生哥去养了,你也是心大,那小玩意给我,活不过两天。”
“好,我去看看夭夭。”说完,她急急退出白玦的营帐,在帐外呆呆站了了许久。
她自小就仰慕上凌王,四年前那一见,震天的鼓声与呐喊中,上凌王如天神降临,他不仅是千万大卫百姓的神明,也是她的。
她放弃红妆,随白家军上阵杀敌,戍边守疆,除了报国和陪伴爹爹以外,也是因为她想成为像萧如遗一样的人,做个顶天立地,拯救万民的英雄。
她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却不曾想都被爹爹看在了眼里,只是爹爹想多了,仰慕也好,心仪也罢,她从未想过要怎样,隔着山河,只看着一轮明月,过着同样的四季,就万般都好。
绮遥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低沉的天,太阳被阻隔在云海之上,在呼啸着的风中,冰冷又虚无。
她走进陈生的帐子,陈生是白玦的副将,虽然和绮遥没有血缘关系,绮遥却打心底里把她当做的自己的兄长。
“阿遥,你来了,正好你嫂子写了信来,我刚要去找你呢。”多年戍边,陈生的脸黝黑黝黑的,手里拿着信笺,眼底闪着星光。
她接过信笺,扬了扬,“我的夭夭呢?照顾得不好不给念信啊。”
“你陈生哥办事你还不放心啊,刚刚喂了羊奶,这会儿正睡着了。”
绮遥顺着陈生手指的方向,看到团成一团的圆滚滚的小毛球。
“这小狐狸也是可怜,还没断奶,娘就没了。”陈生叹着气摇头。
绮遥走到夭夭旁边,揉了揉它小小的脑袋,“别害怕呀,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陈嫂知道她的家书都是绮遥来读,因此总不敢写太过腻歪的情话,信里只说了家里一切都好,陈母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近些天好多了,嘱咐他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注意休息。
读到最后,绮遥眼睛一亮,“嫂子有喜了!”
绮遥猛地一拍陈生的肩膀,“陈生哥,你可以啊,之前回了都中一趟,没白回呀!”
陈生脸上先是呆愣,后是狂喜,双手颤抖地接过家书,对着家书猛亲了两口后,随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自然地推掉绮遥的手,“去去去,女孩子家家,像什么话!”
绮遥不在意,心中已经盘算着要给自己未出生的小侄儿送最特别的诞生礼。
6、
从得知有消息从那错传来,绮遥放下饭碗就来到白玦的大帐前。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欲掀开帘子,可每回手触到冰凉的帘布时,似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又扯开了她的手。
门口守着的士兵一脸疑惑,互相对视着摇摇头,不敢多话。
“进来吧。”白玦声音有一丝沙哑。
大帐中央的火盆噼里啪啦地烧着,火苗在寒风突袭中向外拉扯,复又恢复了上下跃动。
白玦神情凝重,她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爹?”
“我们料想地不错,狨羌狼子野心,但麒麟军去得及时,眼下已经打退了狨羌大军。”
“只是—”
绮遥抬头看天,月光竟也有些刺眼,脚下一阵疲软,不知身在何处,心又在何处。爹说上凌王遇袭,掉落雪山,不知所踪,大抵身死。
如何会死呢?他明明强悍如神明,长谷一役那样必败无疑的绝境中,他都能扭转乾坤,带领麒麟军绝处逢生,怎么可能殒命雪山!
她不信!想及此,她的眼神变得坚定,无论如何,她得亲眼去看一看。
城墙上,白玦远远望着绮遥策马离开的背影,身影显得落寞。陈生站在他旁边,“将军,为什么不拦着她呢?”
“遥儿她犟起来跟头牛似的,真下定决心,谁说都不管用的。”良久,他又叹了口气,“去了也好,也好。”
三日后,绮遥一路疾行,不眠不休,终于到达了那错。林年和叶涵平见到风尘仆仆的绮遥,对视一眼,掩去了目光中的震惊。
“少将军,何故前来。”
“来帮你们寻找上凌—”她疲累至极,只是提着一口气在说话,话未说完,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绮遥像是坠入一个梦境,梦里是温暖的都中,娘手持着蒲扇微微摇着,嘴里哼着歌谣哄她入睡。
“军医说少将军没有大碍,只是三日未进水米,再加上连日奔驰,不曾修整,所以虚弱力竭......”
耳边低语不断,也不知躺了多久,绮遥从梦中醒来。
“你醒了?”沿着陌生的嗓音望去,是一张全然陌生普通的脸。
“你是?”说来也怪,她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却没有半分不安。
“我叫冲达,是这里的牧民,军营中乱得很,叶将军和林将军托我照顾你。”
绮遥点了点头,就掀开了毛毡,正穿着鞋袜,冲达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递到她面前。
“你身体虚弱,三日没有进食,又躺了一天,先吃点东西吧。”
她停下动作,接过碗,一言未发,往嘴里舀着粥。许是被粥中的热气蒸了眼睛,她的眼圈渐渐发红,一滴泪滑落脸颊掉进碗里。
半碗粥入腹,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碗边。“你许久没吃东西,不好吃太多。”
绮遥盯着那只手出了神,又默默松开了碗。
“谢谢你照顾我。”说完,绮遥便拿起佩剑,作势要离开。
“我知道你想去找王爷,但现在你身子虚弱,若是不管不顾去了,有个什么万一,还要麻烦叶将军他们分心思忧虑你。”见绮遥神情略有松动,“不如等身子爽利,再去不迟。”
握着剑的手攥紧又放松,“好。”
7、
冲达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抬头正看见扭过头的绮遥。
她望着苍茫连绵的雪山,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看你喂羊的动作很生疏。”她猝不及防地看向他。
“哦?白兄弟也喂过羊吗?”他坦然地面对对方略带审视的目光,温和地笑着。
“倒是没有。”
“来,接着。”冲达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布袋,抛给了绮遥。
她拆开系着的绳子,一股肉香猛然间溢了出来。“牛肉干!”她脸上闪过一抹惊喜。
“对,自家晒的,尝尝。”
入夜,两人在院子里围坐着,冲达在院子中燃起篝火取暖,火光映着两人的脸,火星偶尔溅了出来,像暗夜里的精灵。
冲达给她一壶酒,他们就着冷风对饮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来?”冲达不经意地问道,仰头喝了一口酒。
绮遥嘴角轻勾,也是举起酒壶,热酒下肚,浑身都热了起来。“因为不相信上凌王会身死此处。”
“是人总会死的。”冲达看着雪山,脸上是极淡极淡的笑意,“哪怕是被世人捧上神坛的上凌王。”
绮遥没有接话,转而说起其他,“我是听着他的事迹长大的,视他为明灯和榜样,无数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我就一直以为他是被上天所眷顾的。”
冲达又是一口酒入腹,“如真被上天眷顾,倒不如生于一户平常人家,或是种田经商,学些学问,安然度日不更好吗?”
绮遥的手忽地停在半空,深深地看着冲达,眼中暗潮汹涌。
“你想听个故事吗?”
她放下酒壶,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从前有座山,老虎是这座山的王,老虎有三个孩子,老大聪慧,老二机灵,老三顽皮。小的时候,它们无忧无虑,可随着年龄变大,渐渐有了嫌隙,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三虎。果不其然,老虎王病重时,老大和老二起了争执,老大先下手为强,最终成为了新一任的山大王,而老二心有不甘,叛逃出山,当时,山外有很多其他猛兽想要趁火打劫,老三就被委以重任,去和许多猛兽搏斗,这其中还有老二,再后来,老三在搏斗中越来越强大,老大却开始怀疑老三也想成为山大王。”
“真蠢。”绮遥一只手支着脑袋,摇摇晃晃的,显然醉了。
冲达好笑道:“哪里蠢。”
“当山大王有什么好,天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还不如游山玩水来得痛快。”
“老三也蠢。”
男人剑眉微挑,“哦?怎么说。”
“嗝—”绮遥打了个酒嗝,“装蠢装傻多好,非得因为兄弟之情挑起重任,到头来惹得一身伤不说,还要被怀疑,真蠢!”
话落,她支着脑袋的手滑了出去,身子一歪,眼见着就要倒在地上,冲达见状,扔了酒壶,伸手拉住绮遥的胳膊,绮遥被这力牵引着倒在冲达的怀里。
她枕在冲达的腿上,仰望着头顶的那张陌生的脸,随后咯咯笑出了声,双手摸到他的脸上,扯了扯他的脸。
“好逼真啊。”
她的双眸灿若星辰,在夜色里跃动着光彩。
“萧如遗,还好你活着。”
8、
萧如遗怎么也不明白,绮遥是怎么认出他的,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绮遥就装听不见。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他的手太好看了,她不可能认错,如果她实话实说地话,难保萧如遗不会认为她是个变态。
那日,有鸽鹰送信而来,结束了这段远离世俗纷争的牧羊时日。
他递给绮遥一套麒麟军甲,“料想你也不会乖乖呆在那错,那就随大军一起出发吧。”时机已到,麒麟军开拔,由狨羌的俘虏做先锋,成功避开了很多天险和危地。
原来,上凌王受袭落入雪山只是一场计谋,甚至连麒麟军奔袭那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早在之前,萧如遗就得到消息,勉王及其残部退避塞外与狨羌勾结,欲和狨羌合作,攻陷大卫,以谋皇权,所以在喇央看似防卫严苛,实则是故意泄露了消息给大卫,目的就是引得大军前往那错,此时常州兵力空虚,勉王叛军趁机攻城,一旦攻下常州,便可长驱直入中原大地。
于是,箫如遗便和白玦将计就计,试图一战消灭剩余叛军,以绝后患。
当上凌王失踪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入勉王耳中,众人皆知麒麟军群龙无首,势必不能造成威胁,勉王便会因此大意,率领所有残部倾巢出动攻打常州,此时,麒麟军便会走狨羌绕胥岈戈壁过藏惹雪山的旧途,悄无声息出现在叛军后方,与白家军前后夹击,彻底歼灭叛军。
萧如遗出发前曾和白玦立于城墙之上,千里戈壁荒山,一望无际。
“勉王破釜沉舟,定然全力攻城,此战必是苦战。”
“王爷放心,白家军在,常州在,本将定会死守常州,等待王爷率麒麟军归来!”
红日初升,霞光万顷,铺设绵延千里,壮丽如斯,如将军心怀,卫国正道,死亦何惧!
绮遥也明白过来,为何爹没有阻止她去那错,也许是因为不知前途,想给自己女儿寻条生路。
常州城。
距离叛军围城已过七日,如萧如遗所料,叛军攻势猛烈,士气昂扬,白家军防守艰难,苦不堪言。萧如遗来信,最多一日,麒麟军便可抵达战场后方,白玦背着双手,站在浓浓夜色里,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阵阵硝烟。
“北风呼啸,黑云催城,故土遥望后方,心中怅惘怀乡,刀枪剑戟,将士立身永不退......”军歌在静谧中缓缓响起,白家军的诸位将士吟唱着,有刀剑相击,做鼓声相和,常州百姓也纷纷加入,这歌声响彻了天际,穿过千山万水,落入歌舞升平的都中悄然消散。
这一战,白家军死伤无数。
也是这一战,彻底歼灭了叛军,奠定了大卫四方臣服,既无外敌也无内忧的盛世光景,那天,麒麟军突现叛军后路,麒麟旗大杀四方,见过这场战役的人无不胸中震荡,在数年后,人们交谈时也是热血沸腾,激动不能自抑。
可是,上万英魂难以魂归故里,他们永远地沉睡在塞北的风沙里,与用血肉守护的故土遥遥相望。
卫国正道,死亦无惧!
9、
勉王自戕于阵前,临死前,他看着萧如遗,目色悲凉又讽刺,“成王败寇,你我皆知,不必心伤,只是上凌王之威名远扬,是否也能得个万全?”话落,血溅当场,摔落马下。
这一战虽然损失惨重,但解决了大卫多年的隐患。勉王的存在,令当今陛下时时如鲠在喉,捷报传回都中时,卫帝大悦,遂宣一干将领回朝论功行赏,举国上下,无不欢欣鼓舞。
白玦和萧如遗按卫帝旨意归朝,绮遥也跟了回来,本想着亲口给陈家嫂嫂一个交代,可临入门,腿像灌了铅似的,再难前行一步。隔着门窗,绮遥站在院落里,看着窗子来回游移的身影,死死咬着下唇,忍着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那天她欢天喜去找夭夭时,却得知陈生哥战死的消息。
他就安静地躺在角落,白布裹身,血迹斑斑,冰冷僵硬。
明明不久前,他才刚刚得知自己的妻子有了他的孩子,明明他应该有很漫长很幸福的一生,明明他该好好......活着。
此时,门被推开,陈嫂捧着竹筐,步履颇有些笨重,抬眼便看见站立在院中的绮遥,惊讶之余,又多了几分惊喜,“阿瑶,你怎么来了!”
绮遥如梦初醒,有些不知所措,匆匆走上前去,从陈嫂手中接过竹筐,放到庭院中间的架子上,复又返回扶着陈嫂进屋。
“我爹回来面圣,我就跟着回来了。”
陈嫂上下打量着绮遥,啧啧感叹,“想来,我们有好多年没见了吧,刚刚乍一见你,差点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俊俏小公子。”
绮遥勉强扯开笑顔,目光在触到陈嫂微微隆起的腹部时改了主意,如果此时告诉陈嫂实情,陈嫂悲痛欲绝之下,怕是身体受不住这打击。
她便和陈嫂闲聊着,聊着这些年军中的生活,聊着她的所见所闻。
临别时,她取出怀里的信笺和银钱,“嫂子,这是陈生哥托我给你带回来的信,还有他的饷银。”
当时绮遥代写后,陈生还没有来得及送出这封信。
陈嫂怔了怔,笑着接过来,“肯定又是你代笔的吧。”
“嫂子,你是不知道,当时陈生哥听到你有喜的时候,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了。”
一番笑语,陈嫂送绮遥离开。
待人走后,陈嫂倚着门框,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不知不觉,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屋内烛火明亮,也远比塞北温暖得多,夫妻同心,她心中明白,自己的丈夫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绮遥回到白家府邸,府中空落落的,当年娘亲离世后,她去了塞北,这府中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几个忠心的老仆执意不肯离去,才让这院子不至于没有人气。
白玦从宫中宴席回来,醉得一塌糊涂,她去瞧了一眼,睡得不省人事,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色沉凉,闭上眼,就是黑色的狂风浩浪与飞溅的鲜血,绮遥怎么也睡不着。
忽地听见屋上瓦片响动,绮遥警觉地睁开眼,披上衣服推开门。
月光下,萧如遗提着两壶酒,白衣漾漾,眉目温柔,倏尔一笑。
“阿瑶,喝酒吗?”
10、
“你要去西南?”都中的酒竟比那错更加灼心。
原来这一顿酒,只是辞行。
“我封地本在西南桾州,如今四海皆平,是该回去了。”萧如遗把玩着酒壶,淡淡地说,目光悠远缥缈。
“若你以后心中有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就说我是你的义兄,我来做你的后盾,这样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你。”
绮遥闻言,僵了一下,只觉得嘴里发苦,笑得也苦,“若是报你的名号,怕是没人敢娶我了吧。”
她以为,萧如遗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原来,竟是她自作多情了。
“也是,那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来信告诉我,作为义兄,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胸中憋闷,绮遥仰头灌了好大一口酒,“义兄?我本以为......”话及此,却止住了。
“以为什么?”萧如遗直直盯着她。
一阵风过,一缕青丝被吹到身前,“算了,不说这个,来喝酒。”他捧起酒壶,停滞在半空中,绮遥便提起自己的与他的碰了下。
这酒,怎么又苦又辣的。
“萧如遗,别太介怀,生死有命,万事有因果,你不欠任何人的。”
“总会过去的。”
从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失去了兄长,萧如遗不曾说,但她懂得,勉王自戕于前,他的苦痛无法诉说,也不能诉说。
对外人来说,那是祸乱大卫的贼子,对他而言,却是一起长大的兄长。
风起风落,他笑着看向她,眼中是苦楚是释然是无法言明的隐忍。
“白绮遥。”
“嗯?”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好好照顾自己。”
天明时分,绮遥依旧坐在院中,看着晨曦,墨蓝色渐渐被稀释成浅蓝,红霞晕染着东方,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却还是无法驱散那抹寒意。
回常州去吧,她对自己说。
宫中的庆功宴上,卫帝要嘉奖白玦,欲让他留在都中安度余生,白玦婉拒,并立誓,活着一日,便守一日常州,愿埋尸塞北,护边疆安宁。
卫帝感动至极,不禁潸然落泪,封骠骑将军,连同其女,亦封了中郎将。这也算开创了大卫女子从军的先例,也成了民间盛极一时的佳话。
几日后,绮遥随白玦返回常州。
三年后。
绮遥做了个梦,梦中是高耸巍峨的雪山,萧如遗身着异族服饰,静静站在自己的面前。许久,他转过身来,像往日般温和的笑着。
“怎么不听话?”他的声音极轻,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什么?”她疑惑不已。
“苦等着多傻。”他伸手似要触摸她的脸,那手却如虚影一般穿过了绮遥。
“别等了。”
话落,萧如遗的身体化作万千光点涣散于虚空之上。
她猛然惊醒,夭夭似是安抚地蹭着她的脸。
翌日,有消息从桾州传来,上凌王病逝,弥留之际,一直呢喃着什么。
內仕侧耳倾听,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别等了”。
尾声
那日宫中宴席,卫帝单独召见了萧如遗。
正如勉王赴死前说的,上凌王之威名远扬,是否也能得个万全?
四方归心,卫帝心中只剩下一根刺,那便是万民爱戴的上凌王,这世间就是这样的道理,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所谓伴君如伴虎,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世间有一种药,无毒无味,长年累月的吃,便会使内脏衰竭,直至人死灯灭。
“麒麟军一世忠名,若以造反乱国之名著书,岂不可惜,白家女儿出入沙场,不输男儿,若是因此欺君,亦不公平,朕思来想去,还是三弟自愿为好。”
他看着那端坐于高位的帝王,笑得安然。
“好,如皇兄所愿。”
自此,西南与塞北远隔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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