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风语阁第173期作业主题:【飞蛾扑火】。
1、
遇到罗卫霜时,海媛被他骨碌碌的眼神吓坏了。他像一头躺在阳台上晒太阳的狸花猫,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她,半晌没有转动眼珠,然后像守着自己的猎物一般将目光紧紧网在她脸上。海媛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但还是被灼伤。她感觉自己再不逃走的话就会变成房间里的老鼠,不是被他抓到玩弄,就是被他的目光晒成肉干。
那就是中介口中奇怪的房东吧。是油腻老色狼,还是变态呢?这是海媛见到真人的第一印象。
“你要是愿意陪我说几句话,这个房间就一折租给你吧。”当海媛对中介说她不满意这个房间并双手抱胸快速伸出一只脚踏出房门时,被罗卫霜磁铁般的声线紧紧拉住了另一条腿。
他说出来的内容虽然带着戏弄,但他的声音和节奏却像幽静山林中传出来的厚重钟声,毫无修饰,浑然天成。
他这声线不做声优简直是暴殄天物。当这么想着的时候,海媛感觉自己已经被包围在深山老林之中了。
她将踏出门外的脚缩回来,等待钟声的回音在房间消失殆尽后才惊讶地说出那句话:“一折的话,我可以天天陪你说话。”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并成为她生命的转折点。
罗卫霜从阳台的躺椅站起身。正在成型的地中海让他看起来有些苍老。但他的身躯矫健,步伐强劲,行动上不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的声音率先穿过阳台的门来到海媛和中介面前:“这个小姑娘很不错。她愿意的话,就一折租给她。给你们的中介费不会少一分的,先去办理手续吧。”
罗卫霜跟中介握手后,抬手示意海媛跟中介一同办理手续。
在来的路上,中介阿强向海媛说过这家屋子的房东要求很高。必须是爱干净的、年轻的女性租客,而且必须喜欢养花。但奇怪的是,他自己从不养花。中介吐槽,虽然他承诺的中介费很高,但时间过去了两个月,这间房屋都没能租出去。
“你不是吐槽房东很苛刻吗?”在去中介办手续的路上,海媛问阿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他不会是个老流氓吧?”
阿强露出不屑的笑容没有回话。海媛知道那笑容的含义,通过这个笑容,海媛将这些问题抛之脑后。她至今没有谈过恋爱,不是因为不想,也不是因为没有遇见合适的人,而是因为她又穷又不漂亮。
手续办完后,海媛算得上拎包入住了。
没有什么东西可搬,只有一个皮箱放在朋友家,有几套毕业时不舍得丢的衣服和几瓶还未见底的化妆品。在去朋友家搬东西前,海媛在阿强的引领下与罗卫霜签订了合同,交了一年的租金。
海媛是真心诚意地堆满着笑容。毕竟,遇到一个月的租金就能住一年干净房子的事,谁不会开心呢?
手续办完后,罗卫霜仍坐在阳台上蜷曲着身体,任由挂在西方山头的半截太阳斜照过来的余晖挥洒在他瘦削的脸上。是一片金色,看起来像镀金的佛陀。如果地中海没有海岸的话,海媛会真的将他视为佛陀,甚至还忍不住要跪拜那种。因为他不再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她时,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书香味。
“过来聊聊吧。”罗卫霜拉出一个靠墙的折叠凳摆放在宽敞的阳台,离躺椅一米多,很尊重人的距离。
海媛想着“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的格言,犹豫半刻还是坐了下来。
罗卫霜的提问很正常,问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租房、做什么工作。虽然海媛比较内向,但她如实地流利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他的声音太过磁性,禁不住让海媛想起她从未见过的父亲的角色。如果她有父亲的话,说不定他的声音也会这么好听,也会这么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进入父亲的怀抱。
聊流畅后,海媛被他脸上金色的光辉温暖到了。她觉得这些光是他的声音吸引来的,也因为他的声音,这些光才会那么柔和地照耀着她。
“我听中介说,你对租客的要求很高。我肯定不满足吧?”海媛提出谈话中的第一个问题。
“那都是他们胡乱传言的。”罗卫霜露齿而笑,牙齿雪亮一瞬间便被镀上金色,“不过,我确实有些要求。我有洁癖,所以……”
洁癖?海媛立马打量自身的穿着,心里暗自庆幸今天出门时换了一套黑色的长裙,就算有污渍也看不出来那种。
“所以,你以后可得把屋子打理干净,我可是要随时查房的哦。”罗卫霜玩笑着说。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有一种露水在耳朵中滚动时酥痒的感觉。海媛想,如果他是个年轻帅哥,绝对是理想的恋人。但再次品位他的话时,海媛还是感到尴尬起来。“查房”让她感觉自己不是在住出租屋,而是在酒店厮混。但海媛还是放松下来,从磁性的语气变成俏皮的语气,就像看如来佛突然变成孙猴子一样。那必定是开玩笑的。
“不是说,一定要喜欢种花的吗?”海媛不喜欢种花,或者说,提不起兴趣。
“如果你不喜欢,也不勉强。”说这句话时,海媛发现他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落在阳台边缘,好像那里开满着花。但那里只有光秃秃的褐色瓷砖,一点灰尘都没有,完全不像两个月还没有租出去的样子。
虽然他不愿意说,但海媛从他的眼神中还是看到了故事。
太阳有大半身体被大山盖住,好像进入了睡眠,身体在被子中,脸蛋在被子外。眼睛闭着睡着了,但脸是红的,是被罗卫霜怪物般的声线羞出来的吧。
“时间有点晚了,我得去朋友家拉行李。”海媛站起身,将折叠凳收拢,放在顺手方向的墙边。
“我反正闲得慌,刚好想出去溜达一圈,顺路就帮你去拉行李吧。”罗卫霜说着弯腰起身,双手掌住躺椅扶手,动作迟缓,颇有老态龙钟之感。
“不用,我还要去朋友家蹭饭呢。”海媛不想麻烦他,当然,最重要的是不想让朋友看到她的房东是标准的地中海男人。
2、
海媛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担任运营顾问。说是做运营,顶多只能算打杂。比如做PPT、展板海报、产品宣传页以及各种奇门怪样的汇报文件。这个活是最受气的,但凡有一点不如人意,就得被迫接受“顾客”的指指点点。什么审美有问题、措辞没文化、文档字数不够等等。作为新入职的员工,她只能忍受着前辈们的刁难。给领导埋怨吧,还得被PUA,说什么职场经验就是这么来的、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一而足。
几乎每天下班,海媛都带着一窝子怨气回家。她从小就没有父亲,虽然母亲健在,但她从不向母亲诉苦。
“你再苦有我苦吗,再累有我累吗?”面对海媛的诉苦,母亲几乎都是这样回答。母亲因为给继父生下两个女儿,受继父家亲戚白眼也就算了,连继父也常年酗酒,动不动就出手伤害她。一家子女人都没有勇气揭竿而起。
母亲确实又苦又累,但海媛没有向她投出过多的同情。大概是她从小就没能得到母亲注视的原因。从母亲改嫁后不再正眼关注她后,海媛就认定自己是孤儿了。好在她还有个闺蜜晓娅,每累积一段时间的怨气后,都会找她喝上吃上一顿火锅,闷上一听啤酒,泄泻肚子里的苦恼。但她也不能天天去烦人家,毕竟人家也是有家庭事业的。
每次带着怨气进入小区时,海媛总能在楼栋门口那颗黄葛树下遇到罗卫霜。他几乎总是悠闲地坐在凉椅上,翘着二郎腿,朝路过的海媛点头微笑,用慈祥的声音问候她:“今天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怎么又愁眉苦脸的?”“要不要去我那儿煮煮茶?”
看到他那么悠闲自在的摸样,海媛更加烦躁了。“这人都不上班的吗?”“这就是有钱人枯燥无味的生活吗?三四十岁就开始闲云野鹤了么?”“他的钱从天上刮来的?”
有好几次,海媛都想用白眼应付罗卫霜的问候。但她担心惹恼他后,再也薅不到他的羊毛。所以,她常常摆出僵硬的笑脸跟他唠上几句——“这么热的天,当然没有好心情啊。”“没有,我走路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有时候,罗卫霜也会开玩笑:“你这小妹妹,不通一点人情。我那一折可就白打了。”说完嘿嘿地笑,笑声充满着老者的稳重,又让海媛有种深山老林听钟声的感觉。
每天在小区门口简短的几句话,也算是履行自己每天陪他说说话的承诺了吧。当海媛这么想的时候,甩头离开就变得毫无愧疚感了。
尽管很少在小区晃荡,但还是从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到一些关于罗卫霜的谣传。有人说他是位作家,版权费高得不得了。有人传他在小区有十二套房,光凭房租每个月就有数万收入。也有人说他性格怪癖,喜欢到处勾搭少女。
“好几年以前才搬来小区时,他养了一个年轻女娃娃,特别喜欢种花,听说后来自杀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么多谣言中,唯独这句让海媛记了很久。难怪要选喜欢种花的女性租客,渣男实锤了。
直到那个充满酸味的周六,海媛才找到机会从他口中亲口得到那个谣言的官方版本。
那天是闺蜜晓娅的生日,她以为跟往年一样,跟晓娅有着独属于姐妹俩的快乐一日。但这天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小娅的前男友阿俊。
晚餐时,阿俊不请自来,如天神降。他捧着九十九朵大红玫瑰,单膝跪在晓娅面前,深情地诉说着分手两年后的思念。像极了求婚的场面。围观群众不嫌瓜大瓜小,纷纷围过来张口就吃。
“嫁给他,嫁给他……”
海媛无语,高声反抗:“人家是求爱,又不是求婚!”这时候,围观群众像泄了气一样悻悻离去。
阿俊跪了良久,肉麻地盗用经典的电影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四个字:‘我离不开你’。”
海媛在一旁别嘴不屑,但晓娅却被感动得泪水滚滚,任海媛怎么拧她都无济于事。
饭桌上,晓娅跟前男友——哦,该改口叫新男友了——卿卿我我,完全无视一旁白眼都翻到脑门的海媛。
三人喝得很开,对晓娅来说,是开心。对海媛来说是糟心。与其说整个晚饭间充斥着啤酒味,不如说充斥着肉麻爱情的酸臭味。
“我的亲亲媛媛,你的初吻打算留给谁呀,抓紧送出去呀。”在大家喝得迷迷糊糊时,晓娅摇头晃脑地指着海媛的嘴唇,饶有讥讽意味地说。
海媛哭笑着饮下最后一杯,便独自回家了。之前喝多时,她都是留宿在晓娅家,这天她很知趣,趁自己还没有醉倒,抓紧打个车回家。晓娅又脱单了,她的房间将充满让人热血沸腾的二重奏,而她当不成听众,只能当小丑。
上车时,她只觉得有些头晕,走起路来地面有些瘫软,但意识非常清晰。可下车后,她的一切行动在记忆中都搜索不到,好像它们凭空消失了。她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趴在门口呕吐,手里的钥匙对着口子对了半天,就是插不进去。
当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罗卫霜一贯的微笑表情映入眼帘。他戴着黑框眼镜,正襟危坐在海媛身旁,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
海媛闪电般伸出双手,拎起盖在身上的空调被,使劲看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残缺。
“我在哪儿?”
“你知道我有洁癖,只好委屈你跟沙发过一夜,不会在意吧?”空调被后传来平缓而浑厚的磁铁声。
对自己的身体上下其手后,海媛发现虽然身上更换成一套棉质睡衣,但内衣内裤没动过。甚至还能闻到渗透在内衣上的啤酒味。
“我天生不会照顾人,所以只给你换了套衣服。”看她手忙脚乱检查自己的样子,罗卫霜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餐桌旁,“自己洗漱下,早餐要凉了。”
客厅的第一印象是书生气:电视柜上方挂着两幅国画,山山水水。对面是贴墙书柜,各种书籍,琳琅满目。茶几上也有两叠重得老高的新书,还有一本罗卫霜刚放下的。
海媛从沙发起身打量自己,发现自己穿着的橘色睡衣画着一朵巨大的向日葵。睡衣很合身,很年轻,严丝合缝,感觉就是给她定制的。
“我怎么在你家?”
“你还问我?昨晚我睡得多香,门叮叮当当响,以为有小偷,没成想是醉鬼。你说你,三楼四楼都记不清,还敢一个人回家?也不怕坏人……”罗卫霜说最后一句时,故意锐化声音,海媛感觉他好像在提醒她某种秘密。
海媛顺着视线看到罗卫霜背影上方的钟表有些怪异。圆形钟表,但只有半截表盘,玻璃是碎的,充满放射状散开的裂缝。但另一半并非空空如也,而是在墙上用马克笔画出简约的表盘,7到11几个数字呈弧形排列。马克笔画出的数字和弧线好像延续了这个破碎钟表的生命,从另一个角度看,算得上文艺,起码有创造性。
如果不是为了艺术,以他的条件,按说不会将一个烂挂钟留在家里啊。
所有的疑问,海媛都放在心里,胡乱吃完早餐后,抱着自己的脏衣服就回家了。
“你的衣服洗干净后再还给你喽。”关门前,海媛转回头俏皮地吐了舌头。
3、
自从唯一的好友晓娅过上二人世界后,海媛的快乐便被按下关机键戛然而止了。
想单独约她吃个饭基本上难如登天,究竟是两人爱如烈火呢,还是互为囚笼?海媛想,要是所有的快乐都会被另一半分掉,还不如独自一人来得轻松。
所以有了烦心事,她也不再那么任性地找晓娅,往往堆积心中,然后找个周末的夜晚大喝一场。
从这个时候起,海媛开始关注自己和罗卫霜的相处。
他依旧持有独坐黄葛树下的良好习惯,依旧用温柔的笑容迎接她的归来。
大概是半个月后吧,因为公司聚餐被灌多了酒,海媛摸着夜色轻飘飘地回家。小区的水泥路幻化为啤酒泡沫,一步一个破碎,导致她怎么也稳不住脚跟。
“又喝大了?”刚看到楼栋的大门,黄葛树下就传来熟悉的敲钟声。
罗卫霜有力地搀扶着海媛的双臂,扶正她扭曲的步调。
“你不是有洁癖吗?不怕我吐你一身?”海媛翘着兰花指,挤眉弄眼般指着罗卫霜模糊闪烁的脸。
“当然怕,谁让我只有一套女式睡衣了。”那张模糊的脸露出清晰的笑容,大概是灯光将勾了线,让笑容变得具体。
“小气鬼,大不了我送你两套嘛!”
“短短两三周就不省人事两三回,你的生活过得未免有些放纵。花花世界虽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呢。”
“你说什么?”
“我说,这半个月来,你整天愁眉不展的,总是遇到什么烦心事。要不明天出去散散心?我有个朋友送我两张漂流票,他临时去不了,我一个人去又没意思。你要是愿意,陪陪我这个可怜的老父亲跑一趟?”罗卫霜放宽字与字的间隙,扩大每个字的发音振幅,纵使晕晕乎乎,海媛也听得真真切切。
老父亲?海媛眨巴眼睛,仍然看不清他的脸,就像无数个梦中看不清亲生父亲的脸一样。
灯光逐渐明晰起来,海媛看着脚下,金色的灯光打在云朵上,她行走在云朵中,像是到了天堂。那些金色的云朵映射着罗卫霜的脸:额头光亮,黑框眼镜下的眼睛充满着溺爱的光芒,那双眼睛就像给归家的孩子端出来的两个黑芝麻大汤圆,甚至还能隐隐约约看见热气蒸腾的摸样。
没等到海媛的回答,罗卫霜出生粗气地问:"是不是不敢去?"
海媛想我没有面子的吗,于是振臂一呼:“去就去。谁怕谁!”
第二天又是从罗卫霜的沙发上醒来,但这次睁眼最先看见的不再是坐在一旁的房东,而是餐厅处墙上挂着的半截挂钟。它残缺地挂着,假装很完整。或者说它很完整,却假装残缺着。海媛想到了一半一半,是人与人之间的一半与另一半。没有另一半会叫残缺吗?有另一半就一定完整吗?越想越没有答案,她赶紧收住联想,避免自己掉入哲学的深渊。
时针悬在墙面上马克笔勾出来的数字“9”,分针正躲在破碎的表框和前面相接的分割线处。
“喂,包租公,人呢?”海媛觉得“包租公”这个称呼甚好,是从晓娅口中摘抄来的。这一次,她发现穿着的是一套粉色女式睡衣,恰好合身,腹部画着一大树樱花。
“赶紧吃早餐,吃完去大拓山。”罗卫霜闻声端着碗从厨房出来。他穿着花边围裙,绿底菊花图案,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孩的风格。他弯腰将碗放到餐桌上后,双手立马捏住耳垂揉搓起来,拖鞋踢踢踏踏地腾空,嘴巴发出嘶嘶声。
海媛发现他的动作很有孩子气,不觉间笑出声来:“你不是说只有一套女式睡衣吗?”
“哦,是啊,不就是你这套吗?”
“那我还没还你那套不算数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到这,罗卫霜的笑容瞬间从脸上消失,他立马转头想要掩藏这份表情变化,还是被海媛捕捉下来。
“快去漱个口吃面,去景点还得两个小时车程呢。”罗卫霜疾步退进厨房,把海媛的短暂疑惑也带了进去。
她依稀记得昨晚答应他的事。
“包租公,你煮的面挺好吃的呢。”海媛朝着厨房喊。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了,还有一对贴心的荷包蛋。不过回头一想,除了自己,还有谁给自己煮过面呢?
“不用抬举我,到现在为止,只有你这么说。”
一碗面加两个蛋转瞬间就被海媛干掉了。
“说明包租婆......不对,你老婆肯定不识货。”
“这点你说对了。”罗卫霜再一次从厨房转出来,身上的菊花围裙已经褪去。
“怎么一次也没见过?”
“去世八年了。”他轻描淡写着说,流水淙淙般的声音敲击进海媛的心里。
海媛身上和家里没归还的睡衣以及他刚才穿着的可爱裙子说明,他老婆一定是个小年轻,说不定还未成年呢。我都不穿这么可爱幼稚的衣服。听谣传说是跳楼自杀的,总不会是包租公逼出来的吧。他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啊。
“你......还爱着她的吧?”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鼓动她脱口而出这个问题。说完之后,她的心跳频率翻了好几倍。担心自己脸红,她立马抱起碗,将脸埋进碗里大声喝起汤。
“爱这个字,离我好像已经很远了。”罗卫霜的语气突然有些伤感。
“那你留着这些衣服,不就是为了睹目思人吗?”海媛据理力争。
“她的衣服早就烧干净了。”
海媛没有再问。她记得关于罗卫霜的谣言中,有说他家里养了个喜欢养花的年轻女人,难不成不是他老婆,而是情人。要是情人的话,那么就能解释他老婆自杀的传闻了。
海媛禁止自己展开想象,还是安心地游玩才符合本性。
冰凉刺激的水上漂流短暂地埋葬了她对罗卫霜的感情生活的困扰。
两个小时的漂流行程充满欢乐与笑声。两人各坐充气垫两头,紧紧攥着安全绳,在湍急的溪流之间聆听回荡在山涧的笑声和尖叫声。在水流平缓处,海媛玩心大起。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水瓢,舀满整整一瓢水,泼向陌生的游客。游客们掏出各式各样的水枪和容器,纷纷展示本领。一时间,溪流中爆发出阵阵海浪般的嬉闹。玩到兴处,罗卫霜也加入进来,充当海媛的助手。
海媛玩到忘情时才发现,罗卫霜看起来虽然显老,但他湿透的T恤下,强健的肌肉若隐若现。而他的脸在放肆的笑容中也更显刚毅遒劲。
两人的目光对上时,海媛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目光,拥有同样的灼烧他人的力量。但转瞬间,那股灼烧的力量柔和下来,像是代替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脑袋。
海媛藏住目光,将瓢中的水泼向罗卫霜。
两人的欢笑再次激起一阵高潮。
4、
第二年夏初,也就是接近毕业一年的时刻。晓娅告诉海媛阿俊向她求婚了。
海媛问晓娅:“你同意了?”
晓娅露齿而笑:“同意了。”
海媛双手都捂不住被惊讶得老大的嘴巴:“你竟然同意了?”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但因为连续大晴天,气温闷热。好几朵火烧云冷却下来,顶在山头,将空气压迫得更加紧实燥热。
大概是要下雨的样子,让海媛觉得沉闷。
“连我都知道他的缺点哦。”海媛提醒晓娅多次向她吐槽过的阿俊的缺点。阿俊人如其名,生着一副好皮囊。性格嘛,大大咧咧,粗心大意,做事情不考虑后果,我行我素。脾气暴躁,喜欢动手动脚......用晓娅的话说,他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坏男人的气味。
晓娅使劲推海媛,假装生气似的说:“喂,你不是我闺蜜吗?你不该祝福我的么?”
海媛指着一旁的路灯。灯光下,无数飞蛾扑棱着翅膀,不停撞击着灯罩。
“你不怕跟飞蛾扑火一样,自取灭亡吗?我是担心你。”海媛确实担心晓娅。她跟阿俊是大学同学,两人的恋爱也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颇有天下大势之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阿俊都不会是一位好丈夫。但海媛觉得自己或许太过敏感,或者说,有色眼镜太过浓重。
晓娅狡辩:“首先,这是路灯,不是火。”
海媛还是忍不住叹息:“唉,旁观者清,入局者迷。你看着不是火,可我看着就是。”
“媛媛,你知道吗?”晓娅抓起海媛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如果飞蛾不知道它扑的是火,那叫愚昧。如果知道那是火但它还扑上去,那叫勇气。我的爱,只有勇气。”
海媛被她的一番话愣住了。她从来不知道晓娅竟然能说出这么意味深长的句子,像诗一样。难道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吗?紧接着,一个秃头男人在她的脑海中忽明忽暗。伴随着罗卫霜的脸庞逐渐清晰,他独特的嗓音紧紧捏住她的心脏。扑通扑通。
"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既然决定爱,就应该爱他的所有坏脾气不是吗?"大概是见海媛独自沉思了很久,晓娅再次捏一把海媛,将她从电影画面般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心态。那么,预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哦......千万别闪婚,我钱包不答应。”海媛的苦笑一闪而灭,转而拍拍自己的衣兜,表示自己对晓娅的感情的认可,同时又是暗示自己应该接受自己内心的想法。
“哈哈,那还早呢,春节前,把你的钱包喂饱。不然,我可找那个包租公要红包咯。”晓娅打趣道。
“什么包租公?”海媛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罗大作家呀。”
自从那两次从罗卫霜家的沙发上醒来后,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就亲密很多。罗卫霜告诉海媛,他曾是大学教授,老婆死后,辞了学校的职位成为专职作家。大学任教十年,他出过两本著作,一本杂文集,一本小说。七八年前有好几套房,经历过住房投资风口,赚得盆满钵满。但因为常年埋头教学和投资,对家庭弃之不顾,没有关注到老婆患上抑郁。在一个争吵夜,他老婆从高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心态恢复过来后,靠写作惶惶度日。
后来,海媛随意很多,经常串门到罗卫霜家中做客。罗卫霜除了年纪大、长得有点丑外没有缺点。他厨艺不错,又爱干净——如果非要说,洁癖也算是缺点——说话做事沉稳,有教养,明显的书生气。更难得的是,他特别擅长开导海媛。每次在工作上受到委屈后,只要倾诉给他,他总有办法让她开心。
她有一种活在被宠爱的幸福河流中。因此,在跟晓娅相聚时,海媛总会不知不觉地提及“出租公”的各种优点。
“要是他年轻一些,头发饱满一些,一定是个完美的结婚对象。”当说这句话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晓娅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星星和称之为“幸福”的光芒。
海媛奸笑着,声音锐得像鸭子:“现在是自由恋爱时代。海媛,要我说,罗大作家,要才华有才华,要财富有财富。所以,年龄什么的,算个屁。要是喜欢,上就完事。”
“你可真是好闺蜜,这不是让我飞蛾扑火吗?”
“你不也劝我扑火吗?”
好几个夜晚,海媛躺在床上,任由窗外的月光照射着自己的失眠。
她从遇到罗卫霜开始回忆。他的眼神、声音、神态,一举一动,都充满着对她的喜爱,甚至宠爱。
海媛喜欢这种被人宠在怀里的感觉。甚至依恋这种感觉。
如果是爱的话,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顺着一缕缕月光,将每一丝记忆拨开。或许就是那次漂流吧。她深深记得在漫天的欢笑声和嬉戏声中,她害羞似的躲避过他温柔的目光,就像躲避在街头转角偶然触碰到心上人时的目光一样。
所以,每天下班都会猜他会不会还在黄葛树下呷凉茶等她。每次在办公室受到委屈后都要去他的客厅或书房接受他老师一般的但令人舒畅的说教。还有,她总是想要打开他的卧室,想要知道他是不是保存着那人的睡衣,正如她一直没归还却没被索要的那两套。还有那半截“别样的艺术”的钟总会以浪漫主义形式进入她的梦。
海媛坚决了很久,决定为爱付出勇气。她要正视对他的感情。
她不嫌弃他的年龄和长相,他也不会嫌弃她的贫穷和幼稚吧。海媛的脑子里想到了各种表达感情的委婉方法。
请他吃个火锅,顺便暗示他交往?怎么暗示呢?
要不邀他看一部电影,爱情片,有情人终成眷属那种。
或者直接问他,你缺个终身伴侣吗?要不要考虑像我这样年轻的?
......
他不是作家吗?写一封情书才更适合他的身份吧。
敲定最后一个方案时,太阳的光辉已经照亮东方的山岚。
海媛从床上翻起来,顶着一对肿胀淤青的眼袋,趴在茶几上打草稿。全然忘记了饿得跪地求饶咕咕直叫的肚子。
整个茶几上都堆满了揉成团或撕成碎片的信纸。
临近中午,门铃骤然响起。海媛放下笔,头晕脑胀走到门口,打着呵欠开门:“谁呀?”
“查房。”
海媛浑身一抖,睡意顿时全无。她慌里慌张打算关掉半开的门,却被罗卫霜微笑满满的脸填塞了门缝。
完了完了,完全忘记今天是包租公“查房”的日子。
每个月,罗卫霜都会来检查一下房间。水电安全啦、燃气啦,最主要的还是卫生。每次来,他都要在阳台的躺椅上坐坐。
海媛用力关门,想要将罗卫霜挤出门外。奈何他一半的身体已经进入房间,还被海媛推动的木门夹得哎哟直叫。
“你不会是又通宵熬夜了吧?”
“那个,水电气没问题。家电运行都正常。昨晚才拖地。你的躺椅没有脏。我保证。可以不用检查了吗?”海媛慌里慌张地报道,如数家珍。她用自己的身体将罗卫霜堵在木门上,全然没留意自己穿着睡衣。
“狡辩吧,你茶几都乱成垃圾场啦。”
5、
罗卫霜还是发现了她写的情书碎片。至于是怎么发现的,海媛没敢质问。因为她根本想不到事情会是那样的结果。
早上罗卫霜来“查房”时,海媛以迫切地想要出门吃早餐为由,强拉着他出门。罗卫霜还以为她“金屋藏娇”,没戳破她。出门后,他打趣着说:“这么晚才起床,看来昨晚运动量有点大啊。要不,上楼我给你煎两个蛋补补。”
海媛几乎没怎么跟男生打过交道,跟晓娅之间也没有开过这种玩笑,自然不清楚罗卫霜的另一层含义。而罗卫霜本来只是随口说说,以为她会拒绝。海媛还处在被揭露秘私密的恐慌中,为了掩饰慌张,她下意识地挽住他的手臂,就像挽住晓雅一样。海媛尴尬地说:“太好了,我喜欢多放点醋。”
罗卫霜愣了片刻后露出慈祥的面容。“慈祥”这个词是海媛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若是他年龄再大些,那笑容真的与“慈祥”百般搭配,简直跟小时候外公满是皱纹的脸一样和蔼。
准备爬楼梯时,由于通道窄小,两人并排不下。这时候海媛才注意到自己还挽着他,一时间,她的脸像是一颗燃烧着的炭火,又红又烫。
匆匆吃完早餐后,海媛立马跑下楼,将杂乱的纸团扫进垃圾桶。随后干脆用手机备忘录打草稿。
事情是第二周发生的。从周一开始,海媛下班回来就再没见到黄葛树下坐得稳如泰山的罗卫霜。一两天还觉得没什么,直到周末的时候,仍然没见到他的身影。这一点还不足以让人觉得奇怪,因为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驾出门游玩。但奇怪的是,他的车一直停在楼栋下的露天停车场中。
本来海媛已经写好了情书,准备找个机会偷偷塞给他。越是留意,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多次敲门,没人应答。寻觅无果后,海媛跑到物业询问情况。没想到物业还真知道他的去向,海媛瞬间对苛刻的物业产生了好感。物业说,他在大门口看见罗卫霜病恹恹的,便去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助。罗卫霜说没啥事,就是感觉身体不舒服,打个车去人民医院看看。去了之后就没见着他回来。
海媛心慌地跑去医院,到处打听罗卫霜的名字,发现他住院了。好在只是支原体感染,没什么大问题,住一周院就会好很多。海媛到医院时,还有一天就能出院了。虽然没任何问题,周一时,海媛还是请了天假接他出院。还说要到他家中给他做好吃的。
罗卫霜到家后红肿着眼睛,泪花闪闪。海媛的心里像吃了蜜,连笑容都是甜的。她认为罗卫霜肯定是被自己的行为感动到,才会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欲哭不哭的样子。
海媛觉得是时候了,她趁着罗卫霜上厕所的间隙,打算将提前写好的情书夹进茶几上他正在看的书页内。她留意了书名,《爱》,红色书皮,作者是位外国人。她没细看作者,只觉得这本书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当她翻开书页时,发现里面夹着几页褶皱的纸张。海媛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废弃的情书——字迹潦草,语句不通,毫无新意。
海媛呆住了,木头一样无法思考,但脸已经羞得,好像被这本书的书皮包住一样。她右手拿着的信纸悬在空中,摇摇晃晃,震颤着。
两声咳嗽传来时,海媛射箭一般合上书本,导致手里的信纸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郑重其事地飞向罗卫霜。其精准度,像是加了导航系统似的。罗卫霜伸出手,稳稳地将信纸抓到手中,顺带还弯下腰,像是篮球场上接到球的得分后卫,马上就要做出起跳投三分球的动作。
海媛羞得捂住脸趴进沙发上的抱枕中,做一只遇到危险的鸵鸟。
“我一直渴望收到一封说‘爱我’的信。”罗卫霜扫一眼信的内容,拉一把餐椅坐下。
听到这,海媛从沙发上弹起来,高兴得声音都变了调,像猛拉一阵的小提琴:“真的吗?那你是愿意啦?”
罗卫霜再一次露出慈祥的笑容,笑容不是马上展开的,他的笑容像是一颗石头投进湖心,慢慢散开。散开的速度还要放慢两倍。
“对不起,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罗卫霜的声音恢复一贯的浑厚,让海媛身体发颤,像是起了鸡皮疙瘩。又或者是被这句话扎到,产生的抗拒反射。“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想要宠溺你。对女儿的那种宠溺。”
对女儿的那种宠溺?慈祥的老父亲?难怪总能感觉他的笑容充满着慈祥的味道。海媛的眼睛有些控制不住地酸痛,像是被混混调戏后还被打伤一拳。
罗卫霜说,看见海媛的第一眼,还以为他的女儿罗衣衣活过来了。海媛跟罗依依太像了,无论是脸型、发型还是体型,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一样的忧郁,像是天降的林黛玉。租给海媛的房子,是买给海媛做书屋的,她进去后就住在了里面。住不到半年,出了大事。衣衣母亲在商业区高楼跳下时,她跟着一块儿跳了下去。那时候,罗卫霜才知道妻子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作为丈夫的罗卫霜埋头于授课和写作,竟然没有察觉出来,只是觉得她变了,变得胡搅蛮缠。在他老婆自杀前两年时间,两人经常吵架,吵着吵着就要吵着离婚,吵得多了,他便更不想回家。
他说他最亏欠的还是女儿衣衣。那时候她还小,才上高中。罗卫霜跟他老婆吵架时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将墙上的陶瓷挂钟绊倒。挂钟砸在一旁想要拉架的衣衣,将她的脑袋砸出一个大洞,衣衣倒下时,脑袋撞到了墙沿,受到二次伤害。那个挂钟摔成了两半。从那以后,衣衣的智商下降,通俗来说就是被砸傻,心理年龄停留在10岁以前,但记忆却是完整的。出院后,衣衣将带有指针的半块挂钟仍然挂到墙上,剩下的一半用马克笔补上。只因为在住院期间,衣衣听到罗卫霜和老婆的争吵。罗卫霜当时说,为了孩子,他们不能离婚。她老婆说除非破镜重圆,除非摔掉的挂钟能恢复往常。衣衣记住了那句话,她画完半截钟后傻笑着对罗卫霜和他老婆说:“爸爸妈妈,你们看,挂钟跟以前一样了。”听到那句话,罗卫霜抱着她狠狠哭了一个晚上,并决定用一生来宠爱衣衣。可别说一生,没到一个月就出事了。
“如果衣衣没出事,也该有你这么大了。”罗卫霜的眼泪在他的胸口湿成一片,像一颗巨大的长尾巴蝌蚪。“所以看见你,我就想到衣衣。我每天看着你下班回家,就感觉是衣衣回来了......”
海媛的眼泪也在胸口湿成一片,她不仅为罗卫霜的故事哭,为衣衣哭,也为自己哭。她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恨他不早说,让自己错付了情意。
“衣衣从来没说过她爱爸爸,她一直认为是我不顾家的行为造就的家庭不睦。她是对的......我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了,直到在垃圾站偶然看见飞来的那两张纸片,才发现你写的‘罗卫霜,我爱你’。我把它当成衣衣的信夹在《草房子》这本书中,自欺欺人......”
罗卫霜的嗓音自带伤感的背景音乐,让海媛无法生出恨意。她很想跑过去将他拥入怀中,狠狠地拥入怀中。
海媛看过《草房子》这本书,但信明明不在那本书中啊。海媛指着茶几上的《爱》,带着哭腔,同时带着希望:“不是在这本书里面吗?”
“我住院前,将信纸挪进了《爱》。我在病床上恍恍惚惚看见你的脸,像衣衣,也像韦娜,尤其像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一样。可是,我到底是把你看成衣衣呢,还是把你看成韦娜呢?我不知道......”
海媛心脏震颤,像在绝望的黑暗中发现了光,想要扑棱翅膀飞上去。
“我不是你的衣衣,也不想当你的衣衣。我也不在乎韦娜是谁,就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吧。”
不管那是光,还是火,海媛决定了,要将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她要做的,是要像飞蛾一样,愚蠢的也好,勇敢的也罢,只要紧紧地去攥住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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