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2期“家”或“圆”专题活动。
腊月初十 有云
女儿上午在电话里骂了我一顿，骂我不讲信用，还骂我为老不尊，我都还没生气，倒是把她气得摔了手机。
我不怨她，她就是这样一个急性子的人，连老婆子这么柔顺的人都禁不住吐槽她：“咱这闺女呀，万般好，又聪明又孝顺，就是那脾气吧，跟点着的炮仗一样。也只有岳岳能迁就她。”
岳岳是我女婿，博士毕业，国家栋梁。就这么个能人吧，嘿，倒在我闺女的石榴裙下。得多亏我的好女婿，让我在村子里有了让老家伙们高看一头的资本。
除了女婿，还有能迁就闺女的老婆子，可是她去年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这一年来女儿和女婿给我做了无数次思想工作，让我搬到城里跟他们一起住。我总以在家种种洋芋、养养鸡崽的借口敷衍过去。
闺女总是说，老汉儿，你要种红薯土豆，养鸡养狗，家里的大院子全是你的，你想种啥种啥，想养啥养啥。
我的博士女婿买了栋别墅。
我想，一千多里远的土地又不是我的土地，怎么能种出甘甜的红薯土豆呢。更别说城里那地方寸土寸金的，还真能让我种地不成。多半是忽悠人，我才不去。
不过闺女生气骂我，也该我嘴欠，活该挨骂。
前几次闺女喊我去城里过年，我不想去。女婿也劝我，给我说各种好处，妥协各种条件，还说什么“此心安处是吾乡”，什么“有家人之地便是家”之类文绉绉的话。我都没答应。
前天晚上大概是我酒喝多了，晕晕乎乎地就答应了去城里过年。真是喝酒误事。
一想到要去城里过年，我就浑身难受。我要是去城里了，叫我起床的公鸡怎么办？没人喂养的阿福怎么办？而且老婆子的坟还没垒呢？对了，马上要小年了，我还得祭灶王爷，还得掸尘呢。我左思右想，选了个工作时间，给女婿打个电话说我不去了。
我不爱给闺女打电话，跟她说不明白。
听了我的解释，女婿耐心地劝我：“爸爸，家里的院子给您老留着呐，我们来接您，把阿福接过来，把公鸡也接过来。”
我喜欢听女婿“爸爸、爸爸”地喊，亲切耐听，听着听着就让我想起我可怜的儿子。而闺女，一天天”老汉、老汉”地叫，不成规矩。
虽然女婿的回复我很满意，但是我觉得我的阿福肯定会晕车的，它要是晕车了，就不吃骨头了，不吃骨头就要生病。
晚上的时候，闺女气势汹汹地来电：“什么鸡呀狗呀！什么晕车不晕车！老汉，你答应了要来就别整这些有的没的啊。说话算话！”
没三两句，闺女的炮仗就被点燃，我也不想和她争辩，只给她说反正我不去城里过年。她就骂我耍性子、没信义、为老不尊。
我怎么会离家远行呢，根在这里，家就在这里。
腊月十六 晴
终于安静了几天。
今天跟村里的老家伙们一起赶场，一起摆龙门阵。罗胡子说他儿子在县城上班，今年大年三十还要上，团圆饭都吃不成。田木匠的小儿子虽然回不来，但大儿子在家，是村里难得的父子兵。李老师跟老伴过两天就要去县城儿子那里，团完年再回来。
看来只有我没有儿子。他八年前病逝了，那么孝顺的孩子，上天说带走就带走，唉。
村子里出远门的就张聋子一家，听说要去上海，他儿子是村里唯一的研究生，神气得不得了。我跟他从来不对付。
村子里没有年轻人，老人也零零散散，导致赶场的人太少，没什么味道，我早早就回家了。临走时，我让罗胡子回去给我做把高粱扫帚，小年快到了，家里用得上。
腊月廿一 乌云
今天可让人生气，张聋子这老家伙，一个连家都不要的人，还有脸嘲笑我。
上午我去罗胡子家取扫帚，要路过张聋子家。天气阴沉沉的，空气冷飕飕的，听到他家坝子里叽叽喳喳的，我就知道今天是个不顺心的日子。
张聋子看我弯着腰从他家门前走过时，他踢了个二郎腿，举高了烟杆子，尖了个声音装腔作势：“嘿，老头儿，你的博士好女婿不接你去城里睡大别墅？”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地走，让他的力气打在水田里。
“我宝贝儿子今年可要接我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咯，哈哈哈。”张聋子扯高下巴，胡子都翘到天上了，我看他离翘辫子也不早咯。
我哼了一声，根都不要的人，还在那儿耀武扬威，真是可悲可笑。
“喂，老不死的，你聋了？”张聋子几拳头打下来，没有回应，只能哈哈地笑着说我聋了。跟他坐在一起的几个老家伙也哈哈大笑，当然，他们笑的是真聋子。
张聋子早年跟他老伴吵架，两个疯子吵得地动天摇，把他老伴都吵到土堆堆里面去了，把自个儿的一个耳朵也吵聋了，所以大家都叫他张聋子。
“没儿子的家伙没人养老，今年要一个人过咯！”
我最恨别人说我没儿子，气得我从地上抄起个木头就向张聋子打过去，围观的老家伙们及时把我拉住。哼，要不是我实在老了，挣不脱，早就送他见阎王，看他怎么吃香的喝辣的。
腊月廿二 乌云
女婿又来了电话，说明天开车回来看我，跟我一起掸尘，一起祭灶神。
我拒绝了。他们一家的心思我知道，就是来劝我去过年的。不过说真的，要是女婿是我的儿子那就太好了，我也对得起祖宗，烧香火也就能挺直腰杆了。唉，奈何上天不长眼啊。
腊月廿三 小雪
天才蒙蒙亮，就下起雪来。明天小年，要做大扫除，可千万别积雪啊，不然活计可就难做了。
下雪了，我以为女婿就不会来了。谁知道傍晚的时候女婿就电话来说马上到家。还真是头倔牛。
庆幸的是，他是一个人来的。
晚上雪刷刷地下，屋子里冷得都要结冰似的。平日里烤火我都在火坑里烧柴，有烟火气些。今晚女婿来，我就拿出他去年买给我的电炉，我是怕他烤不惯柴火，烟味浓。
他总是劝我去城里过年：“爸爸，我们都盼着您呐。阿玲也念着您呐。我们怕您身体不好，怕您一个人在家冷清。您看，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团圆才圆满呢......”
我没怎么听见他说话，心里尽想着张聋子昨天说我没儿子的话去了。恨归恨，我还是挺羡慕张聋子的，唉。
女婿劝了很久，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事情全都能安排妥当，连我唯一担忧的祭祖的事情他都妥妥当当地做了计划。祭祖的路太难走又太远，我一个人去着实困难。女婿承认把啥都包了，弄得我心里都过意不去，实在想不到怎么拒绝。
我只能对他说，我的儿子、老伴，还有我的先祖们都在这片土地，我要陪他们过年。
这时女婿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爸爸，阿玲是您的女儿，我就是您的儿子啊……”我咯噔一下，后面的话我就没听清了，我只感觉到冷风从门外咚隆咚隆地灌进来，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见女婿的脸逐渐模糊，憨厚的面子肉逐渐变瘦，也逐渐变得年轻，头发也变得细嫩光亮起来。恍惚中，我看见儿子朝着我憨笑。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女婿的手还紧紧地握着我，害我没法横抹眼泪。
“容我考虑两天，小年过了我再做决定。”我抽出手，挪了挪电炉。心里想着电炉还真是个不错的东西，我感觉今晚一点都不冷了。
腊月廿四 多云
起床时雪停了，大地一片白色，蔚蓝的天空像是倒扣在雪地上的湖泊。
女婿一大早就在打扫坝子里的积雪，看着他肥大的背影喘着粗气，我的心跟着雪一起融化了。
我想起来他跟闺女结婚的时候，由于我舍不得闺女，刁难他要在我家办婚宴，还得根据当地的风俗举行。纵然遭到亲家的强烈反对，女婿还是遵从了。和女儿跪在我和老婆子的身前，他没有一点不悦，而是满脸憨厚的笑容，喊着：“爸爸，请喝茶。”那是多么英俊和气的一张脸。
我又想起老婆子去世那年，他以儿子的规格主持葬礼，跪在灵堂前几日几夜不睡，接受我们氏族的丧葬风俗。他那张脸又变得多么疲倦憔悴。
他也是男人，也是男人的儿子啊。
我忽然想起女婿曾经说过的话：“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根在的地方就不是家了吗？
腊月二十五 大太阳
昨天多亏了女婿，半天时间就完成掸尘的活计，还给老婆子垒了坟，烧了纸片，下午又祭了灶神。
今天立春，雪没有化完，在太阳照射下，银光闪闪的，让人觉得格外舒服。
昨晚在床上翻了一夜，觉得是该改改我的臭脾气了。
早上起来我对女婿说：“今天提前去祭祖吧，好去跟你们过年。”
看着肥胖的女婿举着拳头开心地蹬了起来，我也笑了，这么大个人，还跟个小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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