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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我正梦着和谢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亲小嘴呢,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惊醒。
三更半夜来敲我家门的,不是田修文就是鬼。如果是田修文,那一定会伴随着嘿嘿的笑声和念诗声。他无时无刻不将“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这句诗挂在嘴边,吃喝拉撒都得说。就算是田修文,我也没必要给他开门,犯不着;如果是鬼,呔,还是躲在被子里安全。
“石头,快醒醒。”我才翻个身就在梦里听见了小菊的声音。紧接着是持续的敲门声和叫唤声,这时我才意识到,真的是小菊。
我从床上腾空而起,连衣服都忘了穿就跳去开门。看见我光着膀子,小菊的脸在月光下唰地变红了。她埋头别过脸,直往我屋子里钻。
“休让人看见......你也不害臊,赶紧穿件衣服。”
我拿起床上的麻布衣服将屋子里唯一的木板凳抹净,示意小菊上座,一边穿了衣服,一边嬉笑着问她:“菊姐姐来找我什么事?”小菊是卫庄大姓家族谢家谢宜惠小姐的贴身丫鬟,我是庄里的佃户,严格来说,算得上是他谢家的佃农。
“小姐叫我来问问田公子的近况。”小菊并没有表现出对我茅草屋的嫌弃,她就势坐下,按住了我点桐油灯的手,继续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小心小姐要你的脑袋。”
“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你菊姐姐不嫌弃,还有谁会来我这破草屋。”
“别皮了,快说说他的情况,小姐还等我回报呢。我吃了骂,也饶不了你。”
我只好坐在离她五六步远的破烂稻草床上,对她如实地讲述田修文的近况。
自从上一次谢小姐来了以后,田修文的情况就不对劲了。他连续三天没日没夜地挖地,饭不食一口,水不喝一杯。末了,一个人跑到卫河洗澡。该说不说,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不会水。在卫庄,除了部分小娃娃,旱鸭子绝对是要被嘲笑的。
亏得我那天路过卫河,看见碧绿河水中的田修文挣扎得像下了汤锅的公鸡。等我跑过去时,他整个脑袋已经埋进水里。我急溜麻溜地,像泥鳅一样潜到河中,三下五除二就把从他卫河中捞了出来。
捞上岸时,他已经晕过去了。这时候佃农们正准备回家吃午饭,见我一个人在那给田修文压肚子排水,都纷纷过来帮忙。
他就在我这张床上睡了两天,害得我只能睡地上。他醒来后像傻子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直翻白眼,还跑到屋外抓起一把泥巴就往嘴里填。
真是个饿死鬼,这番举动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从地上跳起来阻止他。还把我珍藏良久的莲花酥给他吃了。真是糟蹋了我的好东西。
“哼,嘴皮子倒是不饶人,你会有莲花酥?”小菊俏皮地冷哼一声,打断我的自述。我心里不畅快,倒不是因为她打断我的话,而是她面有喜色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讲的不是一个秀才的悲惨故事,倒像是讲一个街头卖艺人的表演场面。
“必须的呀,自从上次你来过后,我就准备了些。本打算送你府上,给你解馋来着。”我拍胸脯保证,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你这滑头,倒好心。”小菊娇羞地起身,阻断了我。她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对田修文发生的事没有感到惊讶倒让我惊讶得不行。是我把这故事讲得过于搞笑了?
“好了,信了你。继续说。”
后来,田修文疯疯癫癫的,真事。在田地中,别人挖个坑放种子,他不跟帮也就算了,反手就将坑填上。行为举止就像三岁孩童,一会学青蛙跳,一会学蛇爬,嘴里大声念叨“世道越来越好啦,世道越来越好啦——”
起初,监工们都以为他是装傻装疯以逃避苦活重活,于是亮出鞭子抽他。身上抽出的血痕像干裂的泥田缝,他也不怕,还抢了鞭子往自己身上抽,嘴里还说“世道越来越好啦,世道越来越好啦——”我夸张地学着田修文发疯的样子,有模有样,直把小菊逗得咯咯地笑。
一次,我们给玉米地浇大粪呢。他跑过来说这是黄金,可不能随意乱泼,暴殄天物哩。这可把大家都逗笑了。不过,他接下来的行为就让人觉得恶心了——
我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田修文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佃农,有自己租赁的田土。田修文是谢家的农奴,一位有文化的农奴。至于一个斯文人怎么就成了他谢家的奴隶,由于事情发生在县里的谢府而不是乡下的谢宅,我就不得而知了。
“继续——”小菊瞪了我一眼。
你知道吗?这时候,田修文蹲下去用双手将大粪往怀里掏,还嘿嘿地笑。不过这次他倒不说那句“世道”的话,而是说着后来他最常说的那句:“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这啥意思我也不知道,不过在那种环境下还说香,他确实疯到骨子里了。在监工和佃户们知道他真的疯了后都离他远远的,不搭理他,当他不存在。唉,也只有我,真心待他呢。再怎么说,我得替小姐看着点不是?喏,我还给他洗过两次衣服,给他施过几次米饭哩。
“小菊,”我挠挠敞开的肚子,无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你说,田修文都这样了,谢小姐还喜……会来看他吗?”
我看着小菊的脸在窗格子中爬进来的月光下变了颜色,先是有些微红而后就是面红耳赤,她开始大声地骂我:“死滑头,你知道个啥?若再胡说,我告小姐去,看你脑袋留不留得。”
“姑奶奶,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说小声点的嘛。”我回过味,猜想该是我那句称呼惹恼了她,只好连连叫饶。
“石头,小姐说了,你得找个法子让田公子跟她约个面,能否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种?”
“有什么好处?”
“脑袋不搬家的好处。”
“姑奶奶,我哪回没听小姐的话?我这冒着挨打的危险替你们跑腿,总得——"我比了比数钱的手势,放慢语气说,"总得喂我根骨头吧?”
“你要什么好处,我转告小姐。”
其实,我哪要什么好处,有这么个人情,将来说不准有大用呢。不过,我就想知道这田修文到底何方神圣,天降我们村庄不说,还倍获谢小姐的青睐。在卫庄,但凡看过谢小姐真容的,大概都知道她和田修文的暧昧关系,毕竟她第一次来时,动静挺大。
“给我讲讲田修文和小姐的事呗?”我举起两根手指,“我石头对天发誓,若是透露出去一个字,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
小菊噗嗤一笑:“这是哪门子誓言?好啦,看在你帮了小姐那么多次,我就给你讲讲吧。不过,发的誓得当真。”
我点点头,满怀期待。
小菊讲故事的本领实在太烂,说了一大堆也没说清,不过我还是听了个透。原来这田修文是公家学堂的学生,谢小姐呢,男扮女装混了学堂跟他同学,这一来二去,眉来眼去的,就有那么点意思。田修文父亲是个七品芝麻官,谢小姐的哥哥是个四品太保,可谓是门不当户不对。主要问题也不在这,问题在于这田芝麻官后来得罪了谢太保,吃了牢狱。这谢家老爷哪里容忍得了一个穷酸秀才的女婿,可这田修文也还痴情,挨了揍不走也就算了,还厚着脸皮去当他家仆人以此换了田芝麻官的性命。这谢老爷听说有这等好事,连夜写了卖身契让田修文签了字画了押。可没想到的是,谢老爷不按常理出牌,随便找了个调戏丫鬟的名头狠揍了他一顿,给他送到卫庄做农仆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至于谢小姐,弱不禁风的及笄女子,能做个啥呢?
谢小姐倒是来过一次,是在田修文初来不久时。阵势闹得很大。她是偷偷跑来的,没过俩时辰,又来了一队人马就把她架回去了。后来就小菊又来过一次,小心翼翼地,见不得人似的。那次来,小菊找到我,给了我好处,让我做谢小姐的线人。
田修文有自己的茅草屋。那个住宿环境不得不说,狗都不去。但我还是去了,没办法,在小菊这里,我愿意当只狗。
我得想个办法让这家伙平平静静冷冷清清地到卫河一处山崖前,那里比较隐蔽,连白天都人烟稀少,晚上就更别说了。就是不知道谢小姐是白天来还是晚上来。小菊只是说谢小姐被看管得紧,十来天后的某一日来,约不了确切时间。
这可就难倒我了,要他田修文是个正常人,我让他在那儿候着,他一定乐意。要他是个瘸子瞎子,我去那里守着,等谢小姐到了再叫他也不迟。可他偏偏是个疯子。
我怀着毫无希望的心情来到那所破烂的茅草屋。我从门缝中看他在不在时,发现他正躺在地板上的稻草中,一双眼睛从蓬松的头发中挤出,深情地瞧着手中一根断掉的木簪。我推开门,一阵汗味和骚味直扑鼻翼。见我踏进门槛,他闪电般将木簪藏进怀里,裹着一身黢黑疙瘩的衣服在地上打滚,笑出声:“嘻嘻——世道越来越好啦!”
“秀才,”我打趣地说道,“你今儿个怎么记不得‘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他从地上爬起来,将鸟窝似的脏头发甩了甩,从口中吐出几根卷发,嘿嘿地念起那句诗来。同时,他拨开遮住右眼的头发,斜了脑瓜子直打量我。
“真搞不清楚,你都这样了,那谢小姐还对你关心备至。我说,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仔细瞧着他,这疯子还是一副嬉皮笑脸,不过他眼神里闪过一束湿润的亮光,被我逮住。看来疯子也有那么一会儿懂得真情!
“谢小姐说,几天后来看你,让我安排安排,要我说,卫河崖边是块好地方——”
田修文转过身背对我,右手在脸上某个地方揩了揩,随后双手挥动,破了皮的光脚丫子为僵硬的身体伴着舞,那破洞露出的腰扭得怪里怪气的。
奶奶的,这是哪门子任务。我暗暗骂道。
“穷秀才,你说我要怎样带你去那儿候着谢小姐呢?”我在大脑里搜索为数不多的办法,最后只能决定先拖他过去,多去几次碰碰运气,总能碰上。路上要是遇到人,我就说带去教他凫水。这借口不赖。
让人意外的是,这回田修文不像个疯子,倒变成个听话的傻子。他一路傻不拉几地跟着我,虽然也做些怪动作,但是我让他走哪他就走哪。
前几天我只是带他熟悉熟悉环境,为了不惹人注意,我特意选了不同的地段,只要能瞅见约定的地点就行。
“秀才,我教你凫水。”我拉着他就要往河里走,实在忍不住他一身恶臭。
离河水越近他越害怕,推下河前,他双脚都要插进泥里。我比他壮,像拽石头一样将他扔进河中。他开始扑腾,双手在水面乱抓,水花四溅。
我跳进去托住他,用他身上的脏衣服抹他的身体。不打整干净点,好意思去见谢小姐吗?
别说,有我在一旁,这疯子倒欢快起来,抓一把水歪着眼睛看,摊开手掌,用另一只手去握住倾泻的水。哼,可笑,水怎么抓得住,水只能捧住。
我顺带帮他洗净头发和脸蛋。这疯子留了胡须,好好打理后比初来时的白白净净更有男人味。
见他这疯模疯样,偶尔过路的佃农都一笑而过,见怪不怪。
谢小姐来那天临近中午,她与小菊一起出现在河边,男人打扮,头上束髻,只捆了个灰布条。要不是认得小菊圆嘟嘟的脸,我真以为是俩陌生男人。
当时正值烈夏,卫河两侧的高山不仅绿意盎然,更是万紫千红。尤其是漫山的杜鹃花开得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我带着干干净净的田修文迎过去,谢小姐眉心挤成八字,目光投在田修文身上瞬间就湿润了。我还来不及打量美人胚子谢小姐,就被跑过来的小菊带走。离开前,我看见田修文埋了头在抠手指,嘴里轻微地念着那句诗。
我跟小菊来到远处田坎边,直到看不见田修文和谢小姐才停下。
途中,我叫了几次小菊,她半点反应都没有。只顾埋头摆弄灰色的束腰带,时不时气鼓鼓地折断沿途的野草,显然有戏。
“我的小菊姐姐,”我放大声音打断她的行为,“花花草草惹你生气啦?”
小菊当即哭了鼻子,搞得我慌不择路。
“不应该高兴的吗?”
“高兴啥呀,小姐——小姐可是豁出去啦!”
“喜欢一个穷书生,她不早就豁出去了吗?”
“你晓得个啥?”
我鸡蛋大的脑仁确实不晓得个啥。
我只能闲聊了些庄里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小菊无心细听,她沉浸在她的小小世界,任我如何逗她都没反应。
太阳从东边闪到了西边,我的肚子都咕咕地埋怨起来。那俩还没约完呢?谢小姐能跟田修文说得上话不,这可是对牛弹琴呢。
“我说,一点动静没有,田修文疯疯癫癫的,不会出事吧?”
“能出多大——”
小菊话还没说完呢,空气中就传来了谢小姐的哭腔和嚎叫,不知道我这是未卜先知呢还是乌鸦嘴。
我和小菊慌忙朝卫河跑去,只见谢小姐一人面向卫河,瘫在地上,昂头号哭。
我将视线移至河央,见一人趴于浮木正在对岸伸手拉河边树木的枝丫。离两匹马远的河中正有两只大手扑腾翻飞。那不正是田修文吗?
我惊呆了,这货不是不会水吗?竟然不要命地去救人,一瞬间,田修文让我肃然起敬。
我来不及脱掉衣服,不惧人高的悬崖,鱼跃河中,青蛙似的游到他那。我估算了距离,露头寻找,河面除了水流产生的波纹,不见浪花。
这货不会沉底了吧。
我憋口气,潜入水下,因前两日下雨,水势浑浊,不见深浅。我只能到处乱摸,但摸不到田修文身体。水流不急,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冲走。我又露头往流方水向探寻,不见漂浮之物。
真是怪了。
我又反复摸了几圈,毫无所获,只听得唰唰的流水声和岸上小孩的哭喊声:“哥哥,你救救他,他是为了救我才......”
我又潜入深水,摸了一把软泥,几次来回,都是徒劳。
等我正准备放弃并游回岸边时,注意到一队人马已经将谢小姐和小菊围住。她俩被堵在下游方向两人高的崖边,往后退一步就要摔入河中。
我抹一把脸上的河水,耳边全是水声。只能看见谢小姐似乎在跟一个老头对峙,挥手舞动之余,她转身跳下石崖,坠入河中。小菊和其他人趴在崖上直往下看。
我心里暗自怒骂这些趴着的人,都不知道跳下去救救吗?我已经很疲惫了,隔得又远,等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正如我想的,等我游过去时,只在水面找到了一摊打着旋的花瓣,白的、红的、紫的,大多都是杜鹃花。少许花瓣随水而流,然而大多数都在河水的漩涡中浮浮沉沉。
我游上岸后,已经累得躺在地上。
“小伙子,”身穿绸缎的老头泪眼婆娑地杵在我跟前,“我女儿有救没?”
可笑,我两手空空他看不见吗?我只能无奈摇头。
老头面如土色了半晌,悲从中来,跪地仰天长啸:“老天爷,我造了什么孽?”随后怒火中烧,起来就要让家丁揍小菊一顿。
后来,老头派人沿河搜寻尸体,可是毛都没找到。
我常听人说,人世间情为何物,指教生死相许。谢小姐以身殉情的事情传遍了卫庄,成为了卫庄人茶余饭后的话谈。对于我来说,还得感谢她。从那以后,小菊因没能看好她受到牵连,走了田修文的老路,被赶到卫庄来,做了农奴。我花了一生的积蓄外加债账,连同小菊的积蓄,终于将她从谢家赎了出来。
“菊,你有没有听谢小姐说过‘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这句诗?”在我们新婚后的那天我问她。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以我对卫河水流的经验,一个人溺亡,被冲走的速度绝对没有那么快。
“听过啊,小姐说他跟田公子初遇就是因为这首诗。还说落花有意,流水怎会无情。花落流水,水随花香,香伴流水,胜比花映叶、叶托花呢。”
“你这文绉绉的,还挺像读书人。”
“也不知道她跟田公子在哪里隐居呢——”小菊突然顿住,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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