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剪不断、理还乱

作者: 沐光时辰 | 来源:发表于2024-03-20 08:4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17期活动。

一信一尘事

1

舅舅来电说母亲已经去世,小雅绝不相信。

“雅儿,你妈是在床上走的,是在睡梦中走的,她没有痛苦!”

这才多久?离开母亲才三个月吧?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的隧道群段,光线一暗一亮,一闪一闪的光打在玻璃窗,将一幕幕闪烁的画面灌进她的脑海。

四个月前,小雅也是坐这种网上约好的顺风车回家。天意弄人,场景布置得竟如此巧合。一样的顺风车,一样的消息,一样的光线闪烁,一样是舅舅打来的电话:“雅儿,快回家,你强叔不行了!”

小雅回到县城中医院的病房门口时,舅舅搀扶着痛哭的母亲,她肥胖的身体如一滩烂泥,不停地往地上瘫去。舅舅像是拖尸体一样将母亲往折叠椅上拽。

病房里只剩下坟墓一般的病床。

“强叔呢?”帆布口袋从小雅手中摔落,尽管她在车上已经知道情况,但她依旧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喊了两声,没人应答。

“爸呢?”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爸”这个字喊了出来。

舅舅在电话里说过,强叔在卸货时,被圆盘钢筋砸中,而后被带下来的长条钢筋贯穿胸部。

等小雅来到病房时,人已经推进太平间。

“安慰一下你妈,我去接小朗,我怕他……”舅舅长叹口气,将母亲强行塞到折叠椅上。

小雅挨着母亲坐下来,将母亲肥胖的上身枕在大腿上,抚摸着她的脊背。母亲埋在她的腿上号哭,很快,小雅就感受到大腿浸染了一股湿湿的热流。过了好一会,母亲才嘶哑着声音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他吵架,我不该......不该跟他提离婚......”

小雅怔了一下,不在家的时间里,母亲与强叔的关系已经冰冷到要离婚的地步了吗?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找她谈过心,还是说自己从来就没有认真留意过母亲的内心呢?

“.....都是我害的,我为什么要跟他提离婚……”母亲突然从小雅怀里挣脱,朝着病房门口瘫倒下去。小雅起身去扶母亲,发现挂着两行眼泪的阿朗在舅舅的搀扶下赫然出现在门框之中,出现在躺在地上的母亲面前。

命运在此刻给他们按下快门,将门框中的泪人裱成一幅黑白肖像画。

阿朗悲痛的表情一瞬间转成震惊,继而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转身跑去,舅舅张大眼睛不明所以,只能喊着阿朗的名字。

强叔的葬礼在舅舅的帮助下进行得很顺利,阿朗几个晚上没睡,守在强叔的灵堂,默然流泪。

头七过完后的那天清晨,雾气弥漫。从客厅的落地窗看去,世界变成一瓶搅拌过后的混浊的石灰水,唯有路边摇晃着漆黑的柳枝,光秃秃地,撕裂了雾气,在浑白的世界留下黑黢黢的缝隙。

母亲靠在沙发上望着落地窗外的迷雾,面色苍白,没有言语。小雅从沙发上拎起一条毛毯,搭在母亲腿上。这一周的葬礼,小雅和母亲一样没怎么休息。她的重心都放在目光呆滞的母亲身上。

阿朗从卧室拖出一个陈旧的皮箱来到她们面前时,小雅咯噔一下,他是要回学校了吗?头七才过呀。在这时她才想起,因为照顾母亲,她已经忘记了阿朗的存在。

小雅正想张开嘴问阿朗,却被他打断,他面如死灰的方脸上嵌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瞪着母亲:“是你跟爸提的?”

空气异常安静,雾气穿过柳树打在玻璃上的窸窸声都异常清晰。

直到阿朗又向母亲挪动几步问第二遍时,母亲才从白雾中收回目光,她没有说话,拧着眉毛,点点头。

“你害了他!”阿朗伸头如挥杆,将这几个字撞进母亲的耳朵后朝门口离去。

“阿朗……”小雅站起身来,她的大脑已经被白雾浸透,一片空白。

“我们都是凶手!”阿朗打断她的话,头也不回便摔门而出。小雅睁大双眼,只觉得大脑被白雾占满,晕头转向。她提脚准备追出去,却被母亲刺破空气的哭声阻断。小雅折回来抱住母亲,母亲肥胖的身体在她怀里颤动。

小雅安慰母亲,使母亲悲痛的心情得到平息后问她:“阿朗今天怎么回事?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母亲的目光粘在毛毯上,毛毯的一角攥在她手里,要拧出了水。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是我害的他......他知道你喜欢他......他知道他喜欢你.......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看到母亲近乎癫狂的举止,小雅不再追问,她害怕,她不敢想,不敢用针去戳破那层白纸。

小雅向学校请了接近一个月的假。这一个月里,母亲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客厅,看着电视上方壁龛中立着的全家福,她把自己坐成了相片。小雅忙前忙后地照顾母亲,给她洗漱、做饭,陪她睡觉、散心。企图尽快将她从强叔的阴影中拖离。她还有很多疑问。她打电话找过阿朗,他从不回答,甚至后来连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

小雅离开县城去学校时,母亲好转一些,但是她消瘦一大圈,脸上爬满蜘蛛网,头发打着结,身体在空气中摇曳。小雅让她在家照顾好自己,她会常打电话回来。

小雅坐上出租车向母亲挥别时,母亲大跨两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目光依旧呆滞却滚出两行泪,她语无伦次地说:“雅儿,雅儿,你要幸福......要把心里话告诉阿朗!要去问阿朗,问他,让他原谅......只要他原谅,只要给他说心里话,他就会......你就会幸福......”

小雅脑袋绕满丝线,一道道疑惑如杂草丛生。母亲是否看出点蛛丝马迹?她说的心里话指的是什么?不过她一定会向阿朗问清楚,问清楚他离开时说的话。

可是,等小雅去学校找阿朗时,才得知他已经自作主张去了澳大利亚。

隧道口的风打在车窗玻璃上,轰隆作响,那力道之大,隔着玻璃都震碎了小雅的泪水。

才三个月,母亲就去世了?前几天才给她打电话,她虽然一如往常地沉默,可是听起来没有那么虚弱啊?

顺风车还在隧道之间穿梭,毫不停歇地打在玻璃上的光线已然柔软变形,模模糊糊。

2

“小雅,你妈跟你强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强叔没走几个月,你妈就走了。小朗也联系不上。”葬礼结束后,舅舅来到母亲的老房子帮小雅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对她说。

风拉起窗帘的一角,客厅里只有窗帘滑轨的哗哗声。

该怎么回复?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舅舅默默无闻地帮小雅将母亲用过的衣物收集在一个大纸箱里,以备送往垃圾回收站做善后处置。

当舅舅从客厅电视上方的墙上摘下全家福相框准备扔掉时,小雅冲过去夺了回来。舅舅满眼怜惜:“留着只会增加心痛的话,留着干什么用呢?”

小雅哑着,默默地将十六开大小的相框捧在手里,塞入眼中。由于时间的无情鞭挞,相框里蜡黄的照片彰示着它已然失去它原有的光彩和活力。一对中年夫妻正襟危坐,双手各自搭膝,眼角若隐若现的皱纹并没能抹去他们脸上幸福的痕迹。男人身后的男孩挂着憨厚老实的笑容直视前方,旁边的女孩比他低一个头,她顶着俏皮的双发髻,那翘着的眉毛和嘟着的嘴唇使得这张照片尽显轻松和欢快。

这是小雅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只有她一个人了。

舅舅临走时从怀里抽出一个褶皱的瘦巴巴的信封搁在茶几上:“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开封……你们的事我也不想过问。”但当他在门口用拖车将大纸箱拖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小雅:“阿朗还是没消息吗?”

阿朗?他还恨母亲吗?还恨自己吗?尽管她的手机里存着他的号码,可是她仍然没有勇气拨打出去。就算拨打了有什么用呢?他在澳大利亚还用这个号吗?

房屋前潺潺的流水声和柳树上寒蝉的聒噪声让舅舅得到答案。这事一过,这栋房子就将永远葬入寒风之中。

舅舅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一段时间后,小雅的嚎哭刺破窗户,使得柳树上的寒蝉惊飞而去,而她的哭声已然融入流水声中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泪水是为刚逝去的母亲而流,还是为阿朗而流,抑或是为自己而流。

小雅将信封和相框扔进黑色的毛毡手提包,环视一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后,逆着寒风的方向决绝地离去。

坐在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后排,小雅看着窗外的植被急速倒退,从玻璃窗外哗啦啦地将一幕幕光影推进脑中。

父亲去世得早,小雅一直跟着母亲在舅舅家生活。舅舅在县城经营一家木炭批发生意,没有大富大贵,却过着安稳充实的生活。随着生意越来越好,舅舅前往邻县开拓市场,便将本地的门面留给小雅的母亲。需要她忙的事情倒是不多,无论是送货还是搬运都请了专工,只需清点库存提前备货,以及管理售卖和核对财务即可。这点事难不倒母亲。小雅也时常帮母亲照看,对店面来来往往的人也逐渐熟悉。

其中令她印象最深的便是强叔。对小雅而言,与其说是对他印象深刻,不如说是母亲将这种深刻强行塞到她的脑中。

只要小雅在,每次强叔卸完货、结完账后,母亲都会对小雅聊起他家的故事。

“他是个老实人啊,老实人最是可怜哦。”

“你别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力气倒还不小,一个人能扛五包木炭呢!”

“......”

强叔是县里石洼村人,家境贫寒,老婆嫌他穷,丢下一岁的孩子跟别人私奔,强叔的父母气得大病一场也纷纷离世。幸运的是,苦难没能让强叔屈服,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带大他的儿子。

“他干事卖力,为人忠厚,每次从老家回来都给我们带点礼物。”每当谈到强叔,母亲就神采飞扬,语气高亢,散发出久违的青春活力。小雅从这些活力中感受到母亲的幸福,并在这种幸福的氛围下度过了欢乐顺遂的童年。

在这段时间,除了强叔,在小雅耳朵里生出茧子的名字“小朗”就是强叔的儿子。母亲似乎永远都将“小朗”这两个字挂在嘴边,用来激励和鞭策小雅的学习。

“人穷志不穷,看看小朗,今年又考全校第一。你要是有这份能力啊,你老妈可就享福咯。”

对于这类“别人家的孩子”的话,小雅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屑一顾。不过她倒是对这位母亲口中的神童有几分期待。直到小学毕业后,暑假里炎热的一天,她终于得以见识到这位神童。

那时正值太阳当空,她扎着个长辫子从木炭门面下方的小溪回来,正好遇到强叔卸货。她看见强叔乌漆墨黑的肩上叠着四个沉重的尼龙口袋——里面装的当然是木炭。他身旁跟着一个少年,瘦弱的身体弓着,也抗着一袋木炭往仓库走去。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小雅只觉得好笑。她走过去打招呼,才知道少年就是母亲经常挂在口中的神童小朗。

从这个暑假开始,小雅就能经常看到小朗跟着强叔出现在门面。起初,她跟他很少搭话,但当看着他扛着比他还高的尼龙口袋时,她始终无法将成绩全校第一这个头衔跟他匹配起来,同时也疑惑他为什么非要跟着强叔帮忙搬运。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强叔。

“他非要来帮我,长大了,会体贴人咯。”强叔一脸幸福地回她。

在闲暇的时光里,她常常站在溪边或者门面旁的空地上关注父子俩的动态。当然,除了她之外,还有小雅的母亲也往往在一旁用温柔的目光打量他们。这对于母女俩来说,算是他们平常生活中的一大乐趣。有时候小雅还会调皮地打趣小朗:“阿朗,木炭贴到你脸上啦,你成大花猫啦。”

“阿朗,你什么时候能扛得动两包,你就成男子汉啦。”

“阿朗,我看你不但是学习成绩第一,卸木炭也要第一咯。”

“......”

每次打趣完,她就捂着肚子咯咯地笑。强叔也在一旁附和她的乐趣,只有小朗涨红脸蛋扛着脏兮兮的尼龙口袋加速向仓库逃去。而母亲则在一旁嗑着瓜子带着傻笑呵斥她:“你这丫头,尽戏弄人家。你看人家小朗多懂事,要你强叔愿意,用你换小朗来做我儿子我都愿意。”

“妈,你就臭美吧,你愿意,强叔还不愿意呢。”

当母亲告诉小雅强叔将会成为她的爸爸时,她的内心为母亲找到幸福感到由衷地高兴,也为自己即将享受迟来的父爱感到期待。但想到阿朗会成为自己的哥哥时,心中却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伤。或许是害怕他的耀目光彩会剥夺她在家中的地位吧。

为了庆祝他们成为一家人,母亲和强叔在小溪下游靠近县城中心的地方买了新房,入住前还特意去拍了那张全家福,并将它挂在客厅最惹人注目的地方。

在成为一家人后,母亲让小雅改口喊强叔爸爸,喊小朗哥哥。唯独这一点上,小雅不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她内心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着这种叫法,她认为这是习惯使然。因此,她总是一口一个“强叔”,一口一个“阿朗”。

小雅想起这段幸福的时光,便觉时间恍惚。她从帆布口袋中取出相框,看着曾经幸福的一家人。可是强叔出了意外,母亲也跟着离去。这个世上也只有她和阿朗了。可是阿朗......

她的脑海里涌出阿朗的画面,他在澳大利亚过得好吗?他还恨母亲吗?这才多久,他背着她的时候,她挽着他的时候,过了多久呢?

3

一个正处于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跟一个备受瞩目的优秀少年一起生活,总会生出一些令人回味的情愫来。对小雅来说,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情愫的特殊性,她只是认为自己渴求家人的关注。毕竟,正如她所担忧的那样,自从阿朗来到家里,他的勤奋、懂事、沉稳以及优异的成绩无不使他成为家里重点肯定的对象。而自己总有一种被冷落疏离之感,因此她总是喜于表现自己,以期望自己能从父母身上获取更多的关注,这一习惯在父母忙于工作时延续到阿朗身上。她总是故意做出各种响动,无论是哼歌、背书还是莫名大笑,都是为了引起家人的注意,尤其想引起阿朗的注意,好在某件事情上跟他一较高下。尤其是在小雅高一快要结束那年,她似乎意识到离别将近,故而把这种做作的表演施展得淋漓尽致。也正是这年的一次荒诞的表演让小雅认识到自己已经陷入感情的泥淖。

那是春天里的一个周末,碧空万里,云淡风轻。小雅在县城繁华区游玩回家,透过未拉窗帘的落地窗瞧见书房里学习的阿朗,于是她装模作样地哼起当时红极一时的流行音乐,一边哼,一边甩着手蹦脚打窗前跳过,但阿朗却一如既往地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小雅无比气恼,丧气而又赌气地吐出一句:“恐怕我跌倒了你都看不见。”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春天破土而出的草尖,止不住地上涨。小雅在思想破土的一瞬间就想要亲自试一试效果,并幻想出阿朗拉开落地窗从汉白玉台柱围成的阳台上翻跳出来,并扶她起来时的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越想越期待,越想越觉得心跳加快,越想越发现阳光在空气中冒起泡泡,甚至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通通挤到脸上,挤到连额头都冒出火来。当她的思绪被小溪边柳树上传来的一阵清脆婉转的夜莺啼叫打断时,才下定决心狠下心来,故意从台阶上跪摔下去,根本没有考虑任何后果。

她大叫一声,随即像小孩子一样嚎哭起来。她嚎哭并不是伪装的,而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膝盖上的疼痛。她根本就没认真观察地面的战况,在她膝盖先着地的地方毫无顾忌地散落着一堆尖锐的石头。好在她如愿了,她刚刚幻想的一幕成为现实,那一刻她觉得她的疼痛是值得的,她得到了关注。

阿朗神色担忧地疾驶而来,一边扶起她,一边掀起她的裙摆查看她受伤的膝盖,膝盖上赫然出现一块墨水瓶盖般大小的伤痕,正汩汩地流出鲜血。阿朗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餐巾纸。小雅望着他忧心忡忡的表情和翕动的嘴唇,一时间已经忘掉自己应不应该继续哭泣。

阿朗将餐巾纸摊开,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以避免鲜血乱流,随后抬头问道:“妹妹,还能走吗?”

小雅被这一声“妹妹”从充满泡泡的世界拉回现实,心里满是疼痛和怨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称呼如此地反感,哪怕她已经从阿朗口中听过无数遍。她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像妈妈一样叫自己“小雅”就好了。万万没想到,她的嘴巴没能受大脑的控制便随着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阿朗,你叫我小雅,好吗?”她不记得自己的语气有多细柔,仿佛那句话就是在心里面默念的,但从阿朗震惊和尴尬的脸色来看,她真真切切地说过这句话。她赶紧埋下头捂住没有受伤的大腿,左歪右倒,结结巴巴:“哥,我,我走不了了。”

阿朗的脸颊红潮一片。为了不让阿朗看到自己的尴尬,小雅只能主动移脚,转个身趴在阿朗背上。

“你背我去药房吧,好痛。”

在阿朗背上,小雅如同电视剧里的妖精一样吸吮着他身上的气味,那是青草地的气息。还有他肩膀的震颤,脊背的温度化成无数的草尖,在她心头挠动。她想起阿朗帮强叔卸货的场面,一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包脏兮兮的木炭。

从那以后,她就变了个人,不再故意大呼小叫,不再欢蹦乱跳,而是整天将自己关进卧室。哪怕是跟阿朗坐在一起吃饭,她也低头捧着碗,夹着近处的菜。

时光飞逝,阿朗很快就去往大学进修。没有阿朗在家的这段时间,她努力让自己表现成一位无忧无虑的女孩,而非心事满怀的少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行为,因为一进曾经属于阿朗的书房或者自己的卧室时,她就会一改贪玩的表面,开始静坐、发呆、傻笑。她在作业本上反复写“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反复写“剪不断,理还乱”。

她期待阿朗给家里打电话,每当他打电话回来时,她都会躲在门口听他跟爸妈谈心,哪怕她根本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直到母亲推开门撞到她的脸,才回过神来用“我去上个洗手间”来缓解尴尬。

“给你哥说两句?”母亲总是用怪里怪气的眼神和目光瞅着她,那气鼓鼓的样子,就像看到女儿的数学试卷差一分才及格那样。电话里,小雅只允许自己喊阿朗“哥哥”,并压制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吐词的数量,因此,常常几句关心学业和健康的话就结束了等得来之不易的通信。而后,又陷入那无尽的循环。

每次回到卧室的书桌,她就在作业本胡乱地写上“阿朗,我想你”、“阿朗,我恨你”、“可恶的阿朗”、“可恨的我”之类的文字。等到被这些富有力量的文字抚慰冷静时,她又撒气将它们撕碎,埋进垃圾桶最底层,企图让它们再次不见天日。

母亲一如众多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采用高压手段,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毫不停歇地斥责自己对学业的荒废,还义正辞严地立法三章:不许出门玩耍、不许使用手机、不许谈恋爱。

“如果你能考上你哥读的学校,那我就去隆恩寺烧香拜佛一整年。”

这句话给了小雅莫大的力量,倒不是为了看从不信佛的母亲还愿的模样,而是怀着考上阿朗就读的大学的希望。从那以后,她开始忘我地学习,尽管她后来没能考上阿朗就读的大学,但她有了更多的选择,也是这份努力让她读大学时选择了阿朗所在的城市。

阿朗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家庭的氛围变得异常冷漠。小雅明显感觉到母亲除了对自己保持冷漠态度外,还常常与强叔发生争执和不快。而阿朗上了大学之后,既要忙于勤工俭学,又要忙于学生会和社团活动,导致他几乎不再回家。哪怕是暑假,他也忙着做兼职。只有春节时,他才会回家一趟。

小雅最开心的一天或许就是上大学去M城的那天,因为她终于奔向了远方,奔向了有阿朗的城市,奔向了有阿朗接她的火车站。那天,她为自己初次踏入这个全新的城市感到兴奋,无意识地挽住了阿朗的手臂,就像挽住伴侣一样。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手仿佛挽着一根垂下的无力的尼龙粗绳时,才被打回原形。

大学生活是自由的,自由到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日记本上记录自己所有的情感。但她从来不敢对任何同学说起阿朗,她怕他们问到自己和阿朗的关系,也怕他们猜出自己的心事。

“美女,到机场了!”出租车司机的催促声打断小雅脑海中的画面,她的脑海还有好多情节卡了带。母亲为什么要跟强叔离婚?为什么要我对阿朗说心里话?这点点之间有什么联系?她越想头越昏,便在飞机上沉沉地睡去。

4

由于葬礼带来的劳累,小雅一到家就躺了一天。第二天整理手提袋时才发现母亲给她的信——

雅儿,我不晓得从哪里说起走。但是我离开是没得办法的。自从你强叔过世,我就有了心脏病,每晚都好痛。我只有不停地吃止痛药,不停地吃安眠药,才能不痛。我活不久了,哪怕没有心脏病我也活不久了。

你还不知道吧?有好多事你都不晓得。我要从哪里说呢?

先说你吧,我的雅儿。从你读高中的时候,我就晓得了,晓得你对小朗的感情,不是那种兄妹的感情。我看出来了。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看得出来。我无意间在垃圾桶里翻到你撕碎的纸片。我确认了,我很生气,小小年纪晓得啥子感情。我很生气,那可是你哥。所以我对你管得严,管你好好读书。我以为,只要你好好读书,就会忘掉这种感情。

我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你还记得大学时你那次车祸不?就是那次车祸,我晓得我管不住了。也是那次车祸,我晓得了小朗对你也是有感情的,也不是兄妹那种感情。

那次车祸,我跟阿朗吓坏了,我在那里怪我自己,他在那里怪他自己。小朗给我电话说他找女朋友了,我很高兴。我就给你打电话,我想着,小朗有了女朋友,你就不会再对他有妄想,你就会正常生活。可是我没想到,你听到这个消息出了事。阿朗知道你出事的原因,他捶打着自己,跑了,还喝醉了酒。他说他没有找女朋友,他就是想通过我看看你的反应。他是喜欢你的。

我心里怒骂着你们,可是又很难过。因为你昏迷时,不停地喊着“阿朗,我喜欢你,阿朗,可是你是我哥。”你还反复问:“我要怎样才不做你的妹妹。”有时候你还咒骂自己:“林雅,你真是个罪人,你怎么会想着跟哥在一起。你有罪,你该死。”我才知道,你的感情原来那么深,那么纠结。知道后,我生出了一样的感受。自从知道你们的感情,我就难过,我就毛躁,心里就像一堆绕乱的毛线,我做梦都在用剪刀剪,可是怎么剪也剪不断。我该怎么办?我觉得我当时错了,我不该跟强子在一起。不过,我又有一点欣慰。我觉得还来得及,你不晓得,我跟强子从来没有领过结婚证。他的户口还在石洼村,我的还在县城。

强子出事那天我跟他闹离婚,闹分手,还拿没有结婚证唬他。我话说多了,把你和阿朗的感情都说了出来。我骂他,我说要儿女幸福,我们都老了,该让路了。当天晚上他没有睡觉,第二天就去干活了。他肯定是太累了才失误的。这一切都怪我,是我的自作主张惹出来的。

小朗走那天说“是我们害了他”,我知道强子肯定给小朗说了这个事。

强子走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们没有领证,我们没有结婚。别管风俗不风俗,你拿着我的信去国外找小朗吧。我知道他恨我,我死了,补偿他,也补偿强子。你们就在国外,别回来了。

别伤心,雅儿,你要替妈幸福,你要自己幸福。

看完信,小雅瘫在沙发,天花板沉下来,压下来,压得她浑身疼痛。唯有夕阳从山头洒进来,托住天花板,使她感到刺痛而温暖。

母亲为什么从不跟自己谈这些事?

她想起车祸那天从病床上醒来,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是鼓着青蛙眼的母亲,是眼泪在皱纹里荡漾的母亲。她想起母亲信中说的那次车祸。

那是一个三月的周末,小雅正与同学骑自行车前往离学校不远的桃花山游玩,在回来的路上收到母亲的来电,日常寒暄后母亲若无其事地聊道:“你哥说,昨天有个富家千金向他表白,他答应了,你有空的时候过去帮忙审一审......”她伫立在单手扶住的自行车旁,远处公路边一对互喂奶茶的情侣,被嵌入更远的桃色背景中,她看见粉色的布景里,那个向阿朗表白的人是她自己。她诧异于那一她脑子里竟然闪过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画面,也诧异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阿朗有一天会跟别人谈情说爱。

在骑行返途中,顺着弯曲的公路,她将思绪赋予春风。她该如何正视这件羞于启齿的事?该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是屈服于血淋淋的现实还是勇敢反抗?她在脑海里搜索着案例企图作为自己可怕想法的论据:梁山伯与祝英台、聂小倩与宁采臣、许秀才与白娘子、罗密欧与朱丽叶、杰克与露丝、金刚与女主......她查完脑袋里所有数据,有人与人、人与妖、人与魔、人与鬼、人与动物,他们的爱情得到祝福,却唯独没有找到与兄妹有关的先例。她的泪水从无穷的绝望和恐惧中喷涌而出,伴随着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她的瞳孔却背着泪水的方向堕入恐惧的黑暗。

当她努力想要睁开眼时,紧贴天花板的荧光灯把她得刺得生疼,重如石头的脑袋里嗡嗡地填满母亲的哭声。那哭声多么地赤忱和天真,在那一团洁白而又模糊的荧光灯中,宛若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儿用它清脆的声音在向世界宣告着新生。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次清醒时,才知道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躺了十多天。每个人都在向她解释事情经过,而母亲和阿朗却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对她说着道歉的话,弄得她晕头转向。

这次事故她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只有在这段时间里,她才感受到了母亲自重组家庭以来不吝的浓烈的爱。而阿朗时近时远的关心以及故意闪躲的表情却让她陷入迷雾之中。也就是在她出院后的不久,舅舅的一通电话给她带来噩耗:“雅儿,快回家,你强叔不行了!”

原来就是这场车祸改变了一切,这场车祸使强叔丢了性命,使母亲走上绝路,可是罪魁祸首是谁呢?不是我吗?可是母亲,我该不该去澳大利亚呢?我该怎么做?

窗外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各种嘈杂的声音在脑海里相互缠绕、回荡,仿佛一场无形的战争。太阳就要落山,阳光从模糊的山头射进来,扎在她的身上。温暖?寒冷?天花板又升上了天空,留下无尽的刺痛。

客厅里一盆初心海棠看着她,稀稀疏疏的粉红色花朵贴在树梗上,孤寂地盛放,没有绿叶的托衬,但树梗已经冒出嫩芽。

小雅掏出手机,打开航班软件,大拇指悬停在屏幕前,像沉思者一样静默着,十五寸的手机仿佛装不下一条河的感情之浪。

相关文章

  • 剪不断,理还乱

  • 第十七封

    剪不断 理还乱 纸短情长

  • 剪不断,理还乱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在这乱杂的社会里,能让你的心沉静下来就是孩子天真的笑,无瑕的思想...

  • 剪不断,理还乱

  • 剪不断,理还乱。

    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但是自己始终没有忘却,始终不能释怀。今天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如果不是老师提醒,我都不知...

  • 剪不断,理还乱

    刘娜 焦点解决网络初级九期 驻马店 2018~04~26 坚持分享第61天 最近事情好多,好久没有带着负面情...

  • 剪不断,理还乱

    《离歌》终是被我第二次贪婪地读完,眼泪已经落满了衣服,湿了左心房。我抹着自己的眼泪却越抹越多。马卓与严舒舒的友情,...

  • 剪不断,理还乱

    十年青丝未竖冠, 扶摇情义难收关。 一朝情义破窗溢, 喜忧参半各自忧。

  • 剪不断,理还乱。

    最近的心情都比较糟糕,可是此时此刻已经不想再去争吵了。之前吵过,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每次徒增烦恼。现在躺在床上,...

  • 剪不断.理还乱

    因: 果: 剪不断,理还乱,浮躁的乱线稿子。是画者的心情宣泄。画作是心情表达。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短篇|剪不断、理还乱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wsttj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