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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失明的杨亮在手术的知情同意书上按下手印时,他仿佛再次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了蜷缩在墙角哭泣的小程。小程是个被遗弃在孤儿院的孩子,程是他的姓,而名字却无人知晓。他被遗弃的原因也显而易见——他是一个盲孩。小程后来被杨亮的邻居收养,养父只有一只手,养母跛足,因此他们才选择收养了这个盲孩,在他们眼中,健全人和残疾人中间隔着一条无限延伸的线条,这当然不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只是两类人各自在线条两边生活是一个更加正确的选择。
在以前,杨亮是左邻右舍里唯一愿意同小程玩耍的人,他那时是个天真不知愁的孩子,以至于他一开始甚至意识不到小程的眼疾。但是,直到他后来成为最优秀的眼科学家,杨亮都始终认为,在小程那张永远停留在十岁的脸上,干净的眼睛比他此后所有遇到的人的都明亮。他后来做了无数的关于失明与眼疾的治疗和实验,有人成功复明,当然也有人失败,而失败的代价是受试人失去意识,甚至失去生命。每次面对失败时,杨亮都会想起小程的眼睛,他也一直在寻找同样的眼睛,可是他遇到的所有眼睛都空无一物,就像连一点光亮也无法透出的黑洞。
杨亮记得,过去小程总问他自己的眼睛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杨亮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说,你的眼睛就像两颗星星,只是它们睡着了,所以忘了闪耀,一直在等着别人叫醒它们。
“那你会帮我叫醒它们吗?”小程突然做了一个微笑的动作——在他想象中是微笑。
“那当然!”年幼的杨亮这样许诺。
后来,随着两人都渐渐长大,小程开始问杨亮各种各样的问题,诸如天空是什么颜色,河水是什么颜色,树是什么颜色,草是什么颜色,又为什么树和草的颜色看起来一样……而小程从未宣之于口的疑问是,为什么所有人似乎都一样,却每天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每天过着不一样的生活。而养父母给他的答案却是懦弱,没有告诉他如何面对由正常人定义的现实的刺痛。那条隔在两类人之间的线条,变成了一个圆,套在他身上,就像被圈养在笼中的动物,不过是旁人一时的谈资,代表着永远的距离。
黑暗的日子过得十分漫长,不过小程终于在期待中迎来了十岁生日。那天早晨,杨亮告诉他,要在放学后给小程一份惊喜。小程平静地送走杨亮,安静地坐了一上午,吃完简单的中饭后,他突然说想出去走一走,于是养母牵着他,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路上,他无比温柔地抚摸了树叶和草叶,甚至惊喜地嗅到了花香,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如历史上黑白默片的胶卷,当这部孤独的电影放映到桥上时,小程打破沉默:“妈妈,你先回家吧,我就在这里等杨亮哥哥放学,不会乱跑的。”养母知道小程素来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便回家继续做活以维持生计。
与其说这是一座著名的桥,不如说桥下流着一条著名的河。这条河是一道天然的隔断,一边是繁华的都市,一边是老旧的住宅。桥上的小程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得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炎热。他突然听到身边有脚步声传来,等来人走到他近前,小程开口:“您好,请问您能告诉我现在天空是什么颜色吗?”
“天空吗?天空永远都是蓝色啊!”不是的,小程心说,天空不是蓝色。
“那现在河水呢,是什么颜色?”
“透明的。”来人的声音中透露出不耐烦。
小程刚想让他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请问,现在河上有船吗?”
“没有没有!一艘都没有,而且就算真的有,你也是看不见的!”
“好的,耽误您时间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东西。”
来人走后,十岁的小程就那样站在桥上,双手紧紧握住护栏。身后车来车往,人流匆匆,在他身后划着断断续续的直线,眼前只有一丝丝太阳散发的暖意在弥漫,对于他来说,高悬的太阳就像一盏永远熄灭的灯,没有光明,只能用似有似无的温度来证明二者的存在。
差不多了,小程喃喃自语。他在心中最后一遍排演早已设计好的动作,而后双手用力按在护栏上,趴下身子,让一条腿跨过护栏而后悬空。做到这一步就够了,比想象的还要简单一些,小程露出了十年来最真实的微笑。他已经感受到身体在发抖了,不过这就是他想要的。小程将重心往外一偏,整个身体就从高桥上掉下去,一个孩子就这样从黑色的天空落入黑色的河水里。是的,小程亲眼看见,天空和河水都是黑色的。在窒息的前一刻,小程记起杨亮说过,他的眼睛在太阳下也像透明的河水。
此时此刻,坐在教室里的杨亮早已走神,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见到小程。为了今天,他已经准备了两年。这期间,他每天都在课余时间学习盲文,如今也算熟练,在昨天他还特意买了三本盲文书和一百张盲文纸。无视同学的嘲笑,他满心欢喜地希望能让小程看到更多更大的世界。最后一堂课,他躲在桌下,用盲文写了一张卡片:上帝是怕黑的孩子,所以他要拿走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可是一切都迟了。
从亲身感受到逝去开始,杨亮就不是一个乐天派了。他亲眼看见被水浸泡过的小程,亲眼看见人们为小程盖上白布,亲眼看见小程淹没在火浴中。小程没有碑,只有一个逼仄的盒子。在征得小程养父母的同意后,他在盒子上用盲文刻下了“我是小程,我能看见”八个字。送别这天,人影寥寥,杨亮也没有流泪,一贯活泼的他甚至没有让一个字突破喉咙和牙关。
第二天,杨亮突然不知道盲文书和盲文纸该如何处理,他想了一上午,心情愈发烦躁,终于在午饭后抄起这些“遗物”,冲出家门,飞奔到垃圾站,把它们高高抛向空中,纸张在空中散落,杨亮未等它们落下,就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家中,喘息着坐下。可是,下午五点钟时,望着渐渐落下的太阳,杨亮又鬼使神差地回到垃圾站,扯起袖子就开始在垃圾堆里翻找,尽管臭气扑鼻,他还是坚持找到了那三本书和盲文纸。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唯独在走过邻居一家时,他低头匆匆迈步。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杨亮没有开灯,他只是拿着盲文纸走到墙角蹲下,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看到的小程的样子。杨亮开始数盲文纸,其实他在店里买的时候已经数了三遍,因为这笔钱他攒了很久,而小程也期待了很久。可是不论他现在怎么数,最终还是少了八张,他也没有找到那张盲文卡片。或许是被风吹散了,或许是深埋在垃圾堆中,但是已经找不到了,已经过去了,他再也摸不到了……想到这里,杨亮突然开始呜咽,而后把头埋在手臂下,任由眼泪决堤。原来一时的乐天派精神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他是一个对痛苦无比敏感的人。
其实杨亮的家庭条件并不优越,所以在他毅然决然选择攻读眼科学时,父母二人都不支持他。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新世界,人们宁愿相信在某一天醒来会看到机器人已经占领城市,也不会相信科学技术会让盲人复明。不过杨亮在多年前就已经做好为这门科学奉献一生的准备,他会坚持到底,因为一直有一双眼睛看不见他。当然也有好消息,那就是杨亮的老师——卢教授很欣赏他。作为国内顶尖的眼科专家,卢教授不仅在眼科学领域内颇有建树,而且在其他许多分支领域下也有不少成就,被赞为一位罕见的全才,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杨亮的名字,直言他是眼科学的未来。杨亮对此颇为感激,顶着来自家庭的压力,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而后毫不犹豫地进入了卢教授的科研中心。
那段日子,是杨亮心中感到最充实的一段时光。他研究眼睛,而后又研究大脑;他看完了卢教授所有的论文,又马不停蹄开始地研究其他国际上赫赫有名的著作。为此,他甚至又学习了一门外语,而且戴上了近视眼镜——要知道,他是一个无比爱护自己眼睛的人。在所有资料中,最令他激动的是“心窗”科研基地每个月发布的研究报告。心窗基地是全世界最大同时也最专业的眼科学基地,并且十分追求开放包容,在它每个月发布的报告中,不仅发布上月的所有重要研究进度,也会收录来自其他研究者发表的研究成果。杨亮不曾对任何人提及,他那段时间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心窗报告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杨亮每天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研究任务,在卢教授的倾囊相授下,他进步很快。可是,杨亮心中总是很失落,因为以目前的研究进度来看,至少还需要四代人的努力,才能让一个盲人感受到光线。杨亮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要把美丽的光塞进世界上所有人的眼睛里。于是他一连三天泡在了图书馆中,翻阅所有相关的资料,企图寻找到一些足以改变未来的蛛丝马迹。在睡意即将击倒他时,他竟在一本书中发现一张盲文卡片,他熟练地抚摸它,很快读出了其上的文字:让我看不见的不是眼前的黑暗/而是身边的空荡荡/让我看见的不是喧闹的人群/而是凹凸不平的色彩。
然后杨亮就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再次见到小程,他依旧在问杨亮树和草是什么颜色。杨亮匆忙地找来盲文纸,在上面写下“绿”字,轻轻捏住小程的手指移动到纸上,说:“这就是树和草的颜色。”小程听完笑了一下,身体突然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影子,这让杨亮意识到他正在做梦,意识到他正在流泪。小程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杨亮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片黑暗,最后小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暗,直至永远看不见。杨亮惊醒,后背满是汗水,眼中却充满了兴奋的神色。
杨亮走出图书馆,朝着卢教授的办公室一路小跑,竭力抑制心中的激动,试图组织自己的语言。他想,与其在盲人的脑中复现真实世界的复杂,不如简单表达一个正常人眼前所见的颜色。只要让盲人的脑神经接收到不同的光信号,即使他们看不到真实世界的复杂细节,也足以通过色块辨认识别生活中的常见物品。甚至于,我们可以专门为盲人设计色彩更有特点的生活用品,这样或许就能让盲人独立生活。再以后,我们可以用更好的技术手段展现色彩的变化,从而实现表达世界真实细节的效果……杨亮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轻轻敲响了卢教授的门。
“你真是个天才!”卢教授对杨亮的想法赞不绝口,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就按照你的想法申请一个新项目,你来做总工程师!”
在整个科研中心的支持下,项目的进展很顺利,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杨亮的努力,他连去年的春节都泡在实验室中。功夫不负有心人,所有的前期实验和测试都提前三个月完成,结束那天,所有的研究员都振臂高呼,既是因为科研成果令人满意,也是因为终于在杨亮的高压管理下得到了休息的机会。杨亮将研究报告交给他一直尊敬的卢教授,卢教授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下一步,我们就该找几位盲人来做一些接受性实验了。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卢教授问杨亮。
“目前来看,这项技术的风险还很高。最严重的情况,甚至会危及受试者的生命……我们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人选。”
但卢教授微微一笑,叫杨亮放心,他会解决人选的问题。可两天后看到研究员将一个中年男人带进科研中心时,杨亮还是很惊讶,彼时的他还很天真,尚不明白卢教授究竟使用了何种手段。
这个男人自称鲁大,外套洗得发白,戴着墨镜,尽管有人搀扶,他还是握紧盲杖,在实验里坐立不安,讷讷无言。看着一旁冰冷的设备和仪器,杨亮突然感觉心跳加快,他做了两次深呼吸,用尽量简单的词汇,再次向鲁大解释了实验的风险,鲁大平静地点了点头,这让杨亮感觉他似乎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不过,在知情同意书上按下手印的时候,鲁大没有丝毫犹豫。或许,这就是一位盲人对于光明的渴望?杨亮这样猜测,顿时更加坚信自己付出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等到卢教授赶到,实验正式开始。鲁大躺在床上,头上戴着被命名为“色谱一号”的先进设备,随即电脑开始扫描鲁大的大脑。短暂的等待被秒针衬托得如此漫长,杨亮很紧张,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卢教授更加紧张。扫描结束后,杨亮让鲁大睁开眼睛,问他看到什么。
“额,几团不一样的图形,应该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颜色……”
“很好。”杨亮让鲁大四处看看,之后让助手提高色谱一号的功率,确认色彩重现的极限。可惜的是,强大的刺激突然让鲁大直挺挺地瘫倒在床上,嘴唇翕动,即使杨亮以最快的速度停下了设备,鲁大还是失去了意识。卢教授不慌不忙地联系了医院,这个生活了四十年的盲人,终是没有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天,而是等来了医院的宣判:他将以一个麻木的植物人身份续接之前暗淡的生活。杨亮记得,最后是鲁大的女儿来医院带走了自己的父亲。杨亮完全不必担忧,因为鲁大鲜红的手印在黑字白纸上,触目惊心又令人放心,卢教授是这么说的。他还告诉杨亮,科学家攀登高峰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别人当成砖踩上去。末了,他拍了拍杨亮的肩膀,默默离开。卢教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杨亮很快就会接受这一切的。
卢教授是对的,仅仅消沉了两天,杨亮再度打起了鸡血,住进了实验室。在他将设备更新前,卢教授又带来了三位实验人选,和鲁大一样贫穷,一样沉默。幸运女神再一次关照了杨亮,他很快写完了优化程序并且搭载在了色谱一号上。尽管现在他已经十八个小时没有休息,他还是申请开始人身实验。卢教授匆匆到场,看着杨亮憔悴的面容,劝说他休息,可杨亮一直在重复他设计的新程序有多么重要而且独一无二。显而易见的是,杨亮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所以当三名受试者安然无恙地脱离设备时,他先是露出比三人还要激动的神情,而后将身体贴在墙上,才不至于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你回去好好休息吧,顺便准备准备,这样的研究成果足以登上心窗报告了!过几天,嗯,一周之后吧,我们科研中心开一场发布会,主题就是你研发的“色谱一号”仪器。”卢教授意味深长地笑着。
杨亮晃晃荡荡地走出科研中心,在门口朝一脸担忧的助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而后回到宿舍大睡一觉,这一觉很安稳,是小程离开后最安稳的一觉。
可醒来后的他却再次被拖进一场噩梦里。在那场足以影响一个时代的发布会开场,卢教授就坐在话筒前,中气十足地说道:“经过五年的努力,我带领我们科研中心终于研制出了这台划时代的仪器——色谱一号。这台设备通过神经信号模拟,足以让一个失明的人分辨色彩。”说完,他朝坐在台下的杨亮儒雅地点头微笑示意,一如他多年来保持的形象。
杨亮被卢教授的话僵硬地固定在舒服的皮椅上,身旁的提包里放着即将投给心窗基地的报告,在报告的末尾,他用了三百字的篇幅表达了对卢教授的感激。此刻,卢教授仍旧在台上滔滔不绝,据他所说,为了这个项目,他疏忽了家庭,以至于女儿在高考中失利。“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说,“因为色谱一号标志着人类在对抗黑暗的战争中取得了巨大的阶段性胜利!”说到此处,台下掌声雷动,记者不停按下快门,人们都在称赞他是学界常青树,嘈杂的声音就像一个气泡,把杨亮的身体整个包裹住,他想起身离开,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直到三个小时后发布会结束,所有人都陆续离开,杨亮还是坐在那儿,他知道他现在无处可去。之前最得力的助手,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杨亮知道,助手将带领所有项目成员和自己的所有成果,投入卢教授的怀抱。此刻雕像般的杨亮,并没有注意到在大厅的一角,卢教授正与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争论得面红耳赤。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杨亮终于在似有似无的黑暗里找到安全感,他像机器一样检查了自己空荡荡的胃和乱七八糟的大脑,然后给自己的腿下了指令。杨亮走到桥上时,路灯都已亮起。灯光下,他细数回忆,似乎终于能体会到十年前小程站在同一位置的心情。这个世界白天有太阳,夜晚有灯,但对有些人来说,太阳和灯都照不清他们脚下的路。无事可做的杨亮难得地回去看望了父母,他们仍旧对杨亮的选择颇有微词,不过对杨亮目前的成就大体上满意——他们还不知道儿子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知道杨亮还饿着肚子,母亲为了下了一碗饺子,似乎在埋怨去年没有回家过年的儿子。看着杨亮摘下起雾的眼镜,母亲打趣道:“怎么,眼科学家连自己的眼睛都照顾不好嘛!”
“是啊,眼科学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杨亮从狼吞虎咽的嘴里冒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母亲为他铺好了床,杨亮简单洗漱之后就躺在床上,关掉了手机,按下了灯,在浓稠的黑暗中,他突然很想念小程,十分想念。
第二天,杨亮一打开手机,来电铃声就响起。他迟疑了一下,按下接通键:
“您好。”
“是杨亮杨总工吧?”
“是我,您是?”
“我是心窗基地在这个大区的负责人,李仲伟。”
“我听说过您,李主任。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你家附近的桥上,您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当面聊聊。”
杨亮满腹狐疑,但还是快速地换好衣服,去到桥上,他不知道,这正是昨天与卢教授争吵的西装男人。
“其实昨天我就见过你了,在色谱一号的发布会上,你可以说是年轻有为了。”
“不好意思,色谱一号不是我主导研究的——”,杨亮摸不着头脑,选择了自保的说法。
“好了好了,那个姓卢的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到现在还看不清你的老师吗?明眼人都知道色谱一号是你的杰作,只是碍于你老师位高权重,不愿意吃力不讨好去拆台罢了。”
“所以您今天找我来是?”
“我来邀请你加入我们心窗基地。”
“可是为什么呢,我正式的科研经历只有色谱这一个项目……”
“你的卢教授虽然经常做一些令人不齿的事,但他看人的眼光却很毒辣,你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这一点是一定的。现在的你,只是因为被这件事打击了自信罢了。加入我们吧,想必你也对我们心窗基地略有了解。虽然这次的色谱一号事件木已成舟,你我二人都无法挽回,但是,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最充足的资源,你完全可以研制出色谱二号和色谱三号。”
杨亮望着李仲伟,很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肺腑之言,要知道,三年前的卢教授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你似乎不大相信我说的话?我们心窗基地可从来不做抢夺他人研究成果的事!”
“那我总得付出些什么吧,直说吧!”
“呵呵,其实我就是一个俗人,但是你要知道,所有伟大的人背后都有很多俗人。我现在来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和你老师在商业问题上没谈拢,所以,以后的研究成果,你可以尽情享受欢呼与喝彩,我们心窗基地也会为你提供优厚的薪酬,但是所有研究计划和成果的商业运作方式要由我们决定,这点你能接受吗?”
“我接受。”
“其实你可以花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
杨亮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只是他心中那团一直燃烧的火自此变得明灭不定,他没有选择住在心窗基地,而是每天花一个小时车程回家,陪伴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每天上桥下桥,他突然好奇一件事,若是我们自己被别人蒙住了双眼,我们又如何才能帮助别人看见呢?
杨亮的才华与巧思让他在心窗基地鹤立鸡群,凭借独立研发色谱一号的经验,他仅用了两年就研制出了光谱一号,这个新代号完全是为了避免与卢教授的团队产生纠纷。曾经的助手这两年毫无研究成果,杨亮虽不至于幸灾乐祸,但心中的不平多少有了一些安慰。李仲伟也算言而有信,这两年,杨亮的收入提高了一大截,并且所有的技术专利都是他的名字。放在以前,杨亮或许已经对李仲伟感恩戴德,不过前车有鉴,十年井绳,杨亮认为这都是他的付出应得的回报,在日常的研究汇报中也有所保留,若有一天他不得不离开心窗基地,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这天,李仲伟给了杨亮一张邀请函,是心窗基地举办的一场展览,主题是盲人的未来。杨亮难得见到不一样的活动,此前心窗基地大部分的社会活动,都是到河的那一边宣传眼科学会怎样改变世界,以至于杨亮时常怀疑心窗基地到底需要的是眼科学家,还是在伦理灰色区域的眼科学实验品。
这次,李仲伟希望杨亮上台简单发表一下观点,主要目的是给投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杨亮欣然接受,这样的活动,他这两年已经参加了很多,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展览在午饭后开始,杨亮走进展厅时,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他百无聊赖地四处走动,等待正戏开始。杨亮对这种展览兴趣不大,就比如今天这场,噱头是一位因病致盲的设计师,在杨亮看来,这些作品只强调了作者作为设计师的身份,却没有突出盲人的生活。盲人的生活不只是失去光明这么简单,其中往往还有贫穷,隔阂,歧视,孤独甚或绝望。很快,杨亮发现一个女孩似乎正在跟着自己,他故意在展厅里绕了一个圈,那个女孩一直保持距离跟随着他。杨亮不耐烦地停下脚步,转身打量看起来有些错愕的女孩,她绑着一个简单的马尾,戴着宽大的黑框眼镜,随便穿了件白衬衫和一条牛仔裤,这种打扮在这场严肃的展览里也算独特。
“你有什么事吗?”杨亮看着她带着歉意走近,开口问到。
“不好意思,您是杨总工吧,我曾在一场发布会上见过您。听说您会出席今天的活动,所以我特地来见您。”
“这样,可我也算不上是一位明星吧。”
“您说笑了,您可是心窗基地成立以来最年轻的总工程师。”
“所以你是来找我要签名的?”
“如果您愿意也未尝不可。”女孩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我能请问您对于这场展览的看法吗?”
“我不是很了解艺术上的东西,不过这场由盲人设计师带来的展览,在盲人进入健全人世界的道路上标记出了一个节点。这是对我们科研工作者的一份肯定,当然也是一种压力,我们应当为世界解决一些问题,当然不止是盲人问题。”
“这是您的真实想法?”
“你不能指望让一个刚见面五分钟的人对你吐露真实想法。”
杨亮不置可否的话一时噎住了女孩,突然杨亮的手机响了,他朝女孩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准备离开,女孩却突然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和一句话:请一定要联系我。
晚上,杨亮换下了一直假笑的脸,舒服地躺在床上,彻底让神经放松,而后看了看纸条,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孩看起来很熟悉。杨亮摇摇头,添加了上面的号码,对面很快回复,仿佛一直在等待。女孩名叫柳绮,是医科大学的研究生,这也是她会出现在展览上的原因。老实说,柳绮很有勇气,也很天真,单纯地认为只要科学推动医学继续发展,未来的世界将会没有盲人。杨亮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她的眼睛很清澈,笑容很简单,这又让他遥想起多年前的小程。总而言之,杨亮在她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可能性,这也是二人之后走进婚姻殿堂的一大原因。
尽管柳绮没有提出任何意见,杨亮还是在河的这边买下了一间房子,作为二人的新房。杨亮的父母也很喜欢柳绮,不过杨亮没有收下他们的钱,所有的结婚开支都自己承担。在杨亮身上,至少这一点没有改变:他永远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去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其中也有李仲伟的照顾,他提前申请了用以研制光谱二号的经费,并且给杨亮在管理部挂了一个闲职,这多少让杨亮放下了一些戒心。这样幸福而充满希望的生活,逐渐让杨亮走出卢教授带给他的痛苦阴影。
现在的李仲伟神通广大,能为杨亮的实验源源不断地提供受试者,这让杨亮的研究进度越来越快,也让他的情绪愈发麻木。他仍旧理解不了李仲伟是如何以商业手段找来这些人,但是不管实验成功与否,从来没有人来找基地的麻烦。有时杨亮会很厌恶自己沾满了黑色鲜血的双手,不过他从来没有问过李仲伟个中缘由,这也是一开始二人谈的条件。
奇怪的事是从柳绮怀孕四个月时开始的,那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而杨亮从来不用这种老古董的交流方式。可问题是,信封上显示,这封信是杨亮寄出的,而收信地址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因此邮局把信退了回来。下意识地,杨亮察觉到了这封信的危险气息。他仔细对比,发现信封上的笔迹和自己的很相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两张照片,上面两个不同的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盲人——如果这不是两个健全人拿着盲杖戴着墨镜摆拍的话,但是杨亮相信不会有人精心设计一场无聊的演出。
“看什么呢,怎么还有人给你写信啊?”柳绮突然走到杨亮身后,吓了他一跳。
“没什么,是明信片,应该是别人寄错了。”杨亮匆匆收起信封,装作不在意地说道,他恐惧地希望这只是一出恶作剧。
但是事与愿违,此后每一个周三,都会有一封信以同样的方式来到杨亮手上,里面都是盲人的照片,有时是两张,有时是一张。而一个月后,杨亮终于明白了这些照片的意义:照片上的所有人,都经历过他的眼科实验,而且是失败的实验。在这种情况下,受试人彻底损坏眼球都能算是一种被神明庇佑的幸运。这些事,杨亮和所有研究员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他当然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妻子柳绮,他很害怕,既害怕失去柳绮,也害怕面对现在似乎有些残忍的自己,最害怕没有光明的未来。
又过了一个月,杨亮找到了“周三”的含义:他第一次人体实验就是在周三,受试人是鲁大,就是他现在手中照片上的那个人。杨亮又想起了卢教授的微笑,色谱一号的成功,心窗基地的橄榄枝,现如今美好的生活,一下子突然变成昙花凋谢了。杨亮双眼发红,突然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两个月以来所有的照片,紧紧攥住一张,死死盯住,而后又换下一张,一张又一张,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最后眼前一花,伏在桌上晕了过去。
幸运的是,柳绮早就已经注意到丈夫的异常,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去心窗基地完成工作,柳绮当然不相信他所谓基地整顿的借口。当杨亮久久地待在书房里没有声响时,她有些担心地挺着肚子敲门,而后直接推门走进房间,看到丈夫伏在一堆散乱的照片上,她却不紧不慢地打了急救电话。不幸的是,当杨亮醒来,却发现自己竟失去了视力,这种感觉过于真实以至于杨亮一直处于失语状态。医生告诉他,他收到的所有照片,都被涂上了一种特别的花粉,它可以致人失明,不过他的状况并没有最糟糕,以后很可能有复明的机会……后面的话,杨亮已经听不见了,他没有打断医生的话,只是摸索着站起来,柳绮赶紧过来扶他。杨亮在妻子的帮助下回到了病房,躺在了床上。
“柳绮,你走吧。”杨亮的声音沙哑。
“医生说我们还有机会……”
“我让你走。”然后不管柳绮有没有离开,他用摸到的被子蒙住了脑袋,给自己眼前的黑暗找了一个借口。
第二天来看望杨亮的是李仲伟,看着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杨亮,谁都想不到几天前他还是心窗基地意气风发的总工程师。沉默良久,李仲伟叹了口气,艰难开口:
“其实如果积极治疗的话……”
“我听说心窗基地下面设立了一家盲人疗养院?”
“额,是的,是心窗基地名义上的公益项目,不过仅仅是名义上。”李仲伟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们基地需要很多实验品。”
“你能帮我转到那里吗?”杨亮徒劳地咀嚼着“试验品”这个冷酷的词。
“如果你坚持,我这边没有问题。只是……”
“我坚持。”
李仲伟不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命运多舛的男人,他手上还拿着一份资料,是柳绮的。不过李仲伟没有选择告诉杨亮真相,他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陪伴杨亮。一个小时后,他轻轻地离开病房,回到心窗基地,按照杨亮的意思给他办手续。他和疗养院的院长三令五申,绝对不能为杨亮安排风险实验。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这个院长是否会阳奉阴违,就是他能力之外的事情了。
凭借李仲伟的关系,杨亮得到了一间单人房。他有时会自嘲地想,要是疗养院里的其他试验品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恐怕他们要用盲文纸割开自己的喉咙。虽然杨亮与其他人交流很少,不过他渐渐发现,所谓的盲人,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正常人,他们有的善良,有的冷漠,有的温柔,有的脾气古怪。盲人不是滋养他同情和怜悯的肥料,也不全是眼盲心不盲的可怜人。
大多数时候,杨亮喜欢一个人待着。在这里,所有可活动区域的设施都是柔软材质的,这也让区域变得格外安静,似乎连耳朵都面对着黑暗。杨亮用了很久才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毕竟他在光明下生活了近三十年。失明的他,就像生活在一块黑色的冰块里,不过他安于现状,不用去考虑家庭,考虑感情,考虑理想,心安理得地抛开天光下的种种忧虑。唯一的烦恼是杨亮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走的,又流走了多少,为此他申请买了一个闹钟,到手后就天天拿在手里,让指尖感受时间的颤动。久而久之,杨亮开始有些享受这种用双手触摸的感觉。他不再执着于触摸时间,开始触摸墙壁和墙壁上的声音,触摸柔软桌椅和床铺柔软下的棱角,触摸空荡荡的房间和房间里的光线。在那一天,他摸啊摸,摸啊摸,最终摸到了在墙角哭泣的自己。
又过了几天——杨亮感觉是几天,因为他从来不按作息吃饭,他收到了一张盲文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话:盲人的光在他流出的眼泪中。杨亮不知道这是谁寄给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知道他会盲文。不过若是他仔细考量这行带有温情的怜悯意味的文字,他是能猜到的。当然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个人和给他寄照片的人应该是一个人,杨亮并不对这个人抱有什么恨意,他甚至拒绝了警察提出的调查。在杨亮看来,与其终日惴惴不安地看着太阳,倒不如在黑暗中流泪,靠着一点点光亮来赎罪。之后隔三差五就会有盲人卡片寄来,这成了杨亮生活中的一份惊喜。
很快,更大的惊喜就来了。这天有人来探视他,据来人说是杨亮的一个老朋友。
“好久不见,杨总工。”
“谢谢,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你在卢教授那里进行色谱一号研究时的助手,当时你很信任我。”
“哦,是你。我听说你后来也脱离了卢教授的团队。”
“说来惭愧,我不像你那么有才能,不过我一个人努力了这么多年,如今也算小有成就。”
“想必这就是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
“……是这样。在治疗先天眼盲上,你是专家。不过我现在找到了可以治疗后天失明的办法。”
“所以你需要找个人来验证你的办法是否可靠?”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是真心想帮你,并且你不是第一个受试者,你前面已经有一个成功的例子了。”
“无所谓,你把知情同意书给我吧。”想必也有不少失败的例子吧,这句话杨亮没有说出口。
在走进实验室的那个上午,杨亮回望自己的三十年,突然有些迷茫。在旁人看来,他总是在绝境中翻身,可个中心酸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想起,从前他只是一个想帮助一个孩子叫醒眼睛的人,可努力多年,到头来自己也失去了光明,他并没有对十五分钟之后开始的实验抱有太大希望。有时,世界就是黑暗的,它不管你是健全人还是盲人,就是要用黑暗淹没你。或许,所有人都是盲人,若是没有镜子,人们根本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杨亮的唯一理想就是造出更多更好的镜子,为此他甚至变成了自己所唾弃的那类人。努力坚持的这些年,他总是能在绝望时得到机会,却往往又会被幸福击倒。
一阵掌声打乱了杨亮的思绪,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一时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重见光明。身前围着自己的研究员中,他也看到了几张略有记忆的面孔,那位自己多年前的助手,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杨亮转头看向窗外,蓝天白云下,那座桥依旧固执的竖立着,那条著名的河依旧流淌着,里面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看着眼前恍如隔世的崭新的世界,杨亮突然抱头哽咽,眼泪泛出,反射出晶莹的光。
第一个打电话来祝贺杨亮的是李仲伟,杨亮一一拥抱实验室里所有人,就回到熟悉的心窗基地见他。李仲伟一直将他看作一台生钱的机器,但确实站在他的立场为他做了很多事。
“恭喜你,欢迎回到心窗基地。”李仲伟平淡地祝贺杨亮。
“你似乎有别的话要说。”
“你的妻子留了一些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转交?她现在在哪?”也许是对我失望了吧,这样也好,我一个人也不会拖累别人,杨亮心想。
“她生下孩子后就出国了。”
“帮我问下她的银行账户吧,我每个月会打钱给他。”
“你的妻子,柳绮,”李仲伟迟疑了一下,可是这件事不会瞒过杨亮,“其实原名姓鲁,而且她又是一名眼科医生。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能猜到我要说什么了。但你知道,你之前坚定地拒绝了警察的帮助。”
杨亮有些艰难地思考这一切,将头低下,李仲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现在的我也会做这样的选择。我的孩子在哪?”杨亮不为曾经的决定后悔,也不怨恨任何人。
李仲伟低头沉默了一阵,最后发了一个定位给杨亮,是一家特殊医院。杨亮看着医院的名字,怔了一下,向李仲伟道谢后,就驱车前往那家医院。一路上,车流行人渐渐变少,到最后马路上空无一人后,杨亮来到了医院门口。保安问他来意,他装作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来看孩子。
保安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打了个电话,问清了杨亮的名字,才让他进去。保安素来对这种对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的父母颇有微词,认为将自己的不健康的骨肉扔到特殊医院的人是不称职的父母。
在一个护士的指引下,杨亮见到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可爱的男孩。保安猜错了,杨亮很喜欢这个孩子,尽管他是一个盲孩。带着孩子离开时,护士转交给杨亮一张盲文卡片,杨亮轻轻抚摸,看到了上面的话:若你仍旧不能看到他者的生活,终其一生你都将是个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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