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之死

作者: 灿海星云 | 来源:发表于2021-07-31 18:29 被阅读0次

    金凤死了,我有点意外,她虽然不阳光开朗,但也不是内向抑郁的人,她对生活是积极的,性格也很坚强。

    我见过她的艰辛,知道她的努力。但生活有时候更像是泥沼,越挣扎越下沉,直到你没了希望,放弃而没入深渊,没有一丝涟漪,似乎从未存在过。

    金凤的死让我想起一句西谚:人躲得过死亡,却躲不过恶意。

    以她的坚强,还不至于用死亡去躲避生活的艰难,可恶意让她不堪忍受。

    烈性必不受辱,决绝才能反戈一击。

    我不敢揣测死者的意念,但生者或者说始作俑者着的心境必将是莫大的悲凉与虚空。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老金他逼死了亲生女儿。

    在办理死亡证明的时候,我和老金有过交流,说的话也很不客气。

    “小孩子听话是本分,不听话是本性,是强掰能教育的好的?你从来就没想过自己的问题,12岁你才开始带她,幼儿失教,你不慢慢疏导,就知道打骂,不是你失职吗?”

    老金眼睛红肿,已经哭不出泪来,只能捶胸干咳,他胸中的淤积,恐怕终生难以排遣了。

    “X警官,别说了,我也是为她好,早知道这样。”老金突然语塞,半晌,继续说道:“再差,也比没有强啊“。

    说完,老金哽咽起来,扶着桌子站起身,我搀着他送出派出所,老金摆了摆手,颤巍巍地走了。

    看着老金佝偻的背影,我想起来和他第一次见面。

    2014年夏天,当时天已黑透,浓云闷闷地压在半空,闪电不时从云端劈下来,显出云层狰狞,雷声轰轰而来,狂风骤起,雨噼噼啪啪的洒向大地。

    我正在接警台整理卷宗,接警室门被猛然推开,一阵风进来,把卷宗吹散一地。

    来的人就是老金,他焦躁的喊道:“警官,帮帮忙,我闺女早上没去学校,找了一天也没找到,老师让我来报警,别是出事了?”

    “你也敲下门,你看把我材料弄的,这都是补不来的,可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着啥急?离家出走的小孩天天有,要么半夜要么第二天都回家了,法制社会能出啥事?玩够了自然就找着了。你急?急能急回家?不用找了咧!”

    虽然这样说,我还是立即开始了查找的工作。

    公安机关有规定,对于疑似被侵害的失踪人员要立即上报刑警队立案查找,如果排除被侵害的可能,单纯的离家出走的话,要帮助查找。

    对于帮助查找,我们派出所的做法就是:看看摄像头、过过人像卡点、查查网吧宾馆登记,都没有的话再申请手机定位,这之后就没什么办法了,只能劝慰报警人安心等待,我们可以再帮忙张贴寻人启事等等。

    碰到较叽的家人,我们大不了开着警车在大街上找几圈。

    不是我们不上心,很多离家出走都是因为各种琐事,一时气愤,消消气就都回来了,就像医生见惯生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当时金凤只有13岁,这种未成年女孩出走是要立即移交刑警队的。

    我查询了金凤的户籍信息,填好失踪登记表,在这个过程中简单地询问了老金一些问题。

    原来,老金常年在外打工,跟老婆女儿聚少离多。2007年老婆给一个包工头做小三,撇下丈夫孩子不跑了。

    从那时起,金凤跟着奶奶过了6年,2013年年初奶奶肝癌卧床,熬挺了三个月,去逝了。

    早些年老金用打工的积蓄在县里新区买了房,一直没有装修,如今为了方便打工,老金给金凤转学到新区,爷俩从农村老家搬到城里,在毛坯房里住着。

    自从进城,金凤学习成绩不行了,脾气急躁起来,老金也不是会带孩子的人,爷俩动不动就吵架。

    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刚刚经历亲人离世,来到陌生的环境,跟着近乎陌生人的父亲一起生活,又生活在邋遢的毛坯房里,可以想见这个年龄孩子的敏感足以让她有各种“不爽”,离家出走似乎并不奇怪。

    “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吗?”我问。

    “没有。”

    “最近可因为什么事情,吵过她吗?”

    “想要什么智能手机,说同学都有,我说我都没有智能机,你小孩要啥,跟谁联系?现在考试都倒数了,还有脸要东西?”

    “可让班主任问问她班上的好朋友吗?可有知道情况的同学?”

    “班主任说她没有朋友。”

    “可谈恋…”我话还没说完。

    “她敢,我打断她的腿!”老金恶狠狠的说道。

    我翻眼瞅他:“我问,可谈恋爱吗?谈了就说谈了,没谈就说没谈,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是谈恋爱,不也正常吗?”

    “没谈。”老金感觉这个问题是在侮辱他。

    我摇摇头:“是没谈?还是不知道?”

    “没谈。”老金咬着牙回答。

    我在派出所处理过不少这个年龄孩子离家出走的情况,大多都是情窦初开,偷偷约会忘记了时间。不过这么晚,又下着大雨还不回家,却是第一次遇到。金凤这个年龄还不至于敢跟小男友在外面过夜,除非在网吧上夜网,不然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我拿着手续,让辅警备车,外面已经是瓢泼大雨,风卷着雨珠摔在屋檐、墙头碎成一阵阵雾气。

    我们驱车赶到刑警队,队里关着一屋子斗殴的人,有伤者在重症监护里躺着,万一挺不过去,就是一起伤害致死的人命案。

    刑警队实在抽不出人,我只能让开车的辅警留在队里,用队里的权限查看人像卡点和旅店、网吧记录,再追踪监控录像,如果有轨迹随时联系,我自己则带着老金上路去找。

    如果技术手段没有结果,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了,对于老金,实地的找让他安心,对于我,开展工作就是避责的方式,万一人真没了呢。

    警车在雨中、水中,像夜行的小船,在刑警队查到的信息就是导航信号,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查到,当时的人像卡点还不发达,监控录像也不密集,什么信息都没有。

    但是小船并未迷航,我开着它全速冲向各个黑网吧、小宾馆,因为正规的宾馆和网吧一定会登记身份证,而黑网吧和小宾馆则不那么正规了。

    网吧找人很简单,大厅里扫一眼,再推门看看包间就结束。

    小宾馆就麻烦点,老板说的话都不孟信,只好挨个敲门例行检查,碰到操蛋的房客还免不了争执几句。

    到了凌晨三点,雨渐渐停了,新区里还剩两家小宾馆没找,如果还没人,只能去老城找,那就是大海捞针了。

    还好在兰雅宾馆我看老板神色慌张,确定有没按规定登记的,也许金凤就在里面。

    “不查你登记,别害怕,可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住店”。

    “没有,没有,现在哪敢,都登记,你看这是登记本。”

    “看毛看?查房,让女老板来,带我敲门”。

    “好好好,X警官,8202房有个小伙子带个小女孩,说是兄妹俩,要不你去看看?”

    “磨叽!找个女服务员来喊门。”

    “陈大姐。”老板对着吧台后面的木板墙砰砰锤了两下。

    陈大姐揉着眼出来,看是警察慌忙把领口扣上,从吧台翻出房卡问:“要开哪间?”

    “8202”老板抢答。

    “先喊门,不应声再开门,你先进去问问女孩可叫金凤?”我把照片给陈大姐看了一下,“不是的话,就走。”

    “呦,这么小吗?“陈大姐看了照片失声喊道。

    “看本人可不小。”老板接了一句。

    “你等着。”我指了指老板,又对老金说:“你在下边等”。

    我和陈姐一起上楼,敲了半天8202门没人理,我示意陈姐用房卡,陈姐刷卡进去“哎呦”一声又出来了,“闺女赶紧把衣服穿上,没事别怕,警察查房的”。

    我心情放松了,至少不会有意外死亡之类的情况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金也跟到门口,嘴里喊着:“我看看是谁!”就要往房间里冲。

    我一把把老金推开:“你想干什么?惊着屋里的人,跳楼逃跑出了问题,你担责任?”

    陈姐也在一旁劝:“就是啊,我还没问是不是金凤呢,万一不是,你冲进去不把人吓着?”

    可哪里劝得住!老金拼了命的要进房间,老板过来拉他,我也把他摁到墙上吼他:“日,你报警了,就听我的,不然你别报警,自己找,自己解决。”

    “我听你的,听你的,不冲动,让法律制裁他,还有你!”老金激动的嘴直颤,手指点着老板的额头,“你不登记,你什么人都敢让住,我得告你,追究你的责任!”

    老板只能嘿嘿赔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朝房间里喊话:“穿好吗?”

    里面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好了。”

    我让陈姐先进去,陈姐确定了一下,伸出头看我:“都穿好了”。

    我进了房间把门反锁,房间里的女孩正是金凤。那年她瘦小、枯黄,但头发浓密,五官精致。

    我一边问她:“怎么不回家?”一边踱步看房间的情况,床头放着火机、烟盒,垃圾桶里有烟头、卫生纸,手电筒照进去,能看到里面包着的TT。

    “下雨了,没带伞回不去。”金凤回答。

    我不禁鼻孔喷气,笑出声来:“这是啥理由?”

    金凤也苦笑一下,脸上的酒窝很漂亮。

    门口传来老金谩骂的声音。

    金凤耷拉着头,摆弄自己的指甲,指甲留的很长,抹着血红的指甲油。

    “小伙子不小了吧?”我盯着小伙子问。

    “17了。”

    小伙子胖而且丑。

    "17。”我长叹一口气,“够年龄啦”。

    接着我电话联系110,报告兰雅宾馆发生疑似QJ案件。

    “我俩是自愿的。”小伙子紧张起来。

    “你闭嘴!”我喝斥道:“警察不把你带走,你今天就得被她爸打死在这。”

    门口的谩骂声越来越响,老金开始踹门。

    我也不耐烦起来:“你嚎什么嚎,打扰其他人休息可知道?我在固定现场,你进来干什么,到一边老实待着。”

    老金安静了。

    五分钟之后刑警队来人把金凤和小伙子带走,出门的时候,老金抓住金凤的头发啪啪两巴掌打下去,金凤瞪着老金一言不发,泪珠在眼眶打转。我把老金拉上警车,一起送到刑警队。

    后来小伙子被判了刑,我再没见过。

    倒是金凤就在派出所旁边的中学读书,偶尔见过几次,暑假里在超市、饭店打工也碰巧遇见,简单打了招呼,知道她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上了本县的技术学校。毕业之后做个文书、销售员之类的,能过个不错的小日子。

    2017年冬,我又在派出所遇到了金凤,那天她去找出狱不久的小伙子,小伙子家人报警说有人在家闹事。

    出警民警到现场时金凤情绪激动就要跳楼,被民警控制之后带回派出所。小伙子和家人看人被带走,慌忙锁了门也不愿意到派出所配合调查。

    我联系老金说了一下情况,通知他把女儿领走好好劝劝,老金到后,父女相见,老金见面就是一巴掌,又一脚踹到金凤肚子,金凤跪倒在地,双手扒着办公桌,使劲站起身来,嘴里喊着:“你滚,不要管我,不要再管我了,我死还不行吗!”说完,呜呜哭了起来。

    我和其他当班人员只顾着拉老金,回头看时,金凤左手腕正汩汩流血,人已经昏了过去,我赶紧查看伤情,发现左手腕处缠着纱布,纱布下有裂唇状伤口,缝合的线头已经崩断。

    “怎么回事?”我抬头看老金。

    “她自己割的,不知道作什么妖!”老金满脸嫌弃。

    “快送医院。”我安排车把金凤送到附近医院。

    老金径直走了,当天没能再联系上他。

    转眼到了2020年秋天,又是我值班,接到一个举报卖淫嫖娼的报警,这类报警在平台上发送过来都是隐去电话的,报警人也可以匿名,我只是听出声音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们按照举报的地点到某KTV包间把在场人员传唤到所调查,其中就有金凤,她已经做了两年陪酒女,挣了不少钱。

    “明年我20岁,嫁的远远的,再不回来了,我不要他的嫁妆,除了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我感谢他,其它再没什么了,我不欠他的。”

    “老金”,我沉吟了一会,“也是为你好,血浓于水。”

    “其实我妈是被他打跑的,本事不大脾气到不小,买个房子就觉得是成功人士了,一喝酒就吹牛B,他有啥?在女人身上耍威风,这就是他的能耐,在外面就是个怂货,打我妈时,我小,没办法,打我就不行!有他后悔的一天。”

    金凤对我们的调查倒也配合,涉案的KTV被停业整顿并处了罚款。

    事后我又回放报警录音,就是老金的声音。

    “这爷俩要闹到什么时候?”我心里犯嘀咕,“养儿方知父母恩,还得再等几年,非得互相体谅,才能和谐共处吧?”

    结果,只等了一年,就在三天前,大中午,金凤从19楼家中坠楼身亡。

    那天,老金从工地下班,回家的路上自己灌了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这对于他来说是每天的必须。

    回到19楼的家,老金听到女儿房间里哼哼唧唧的响,立马无名火窜上心头,他破门而入。

    房间里,金凤的男朋友跳下床直说对不起。金凤却笑男友:“你真搞笑”。说着,金凤慢悠悠地穿衣服。

    老金一把把衣服夺过去,抓着金凤的头发连拖带拽,拉倒客厅又要往门口拉,男朋友想拦老金,喊了几声:“叔,叔,别这样。”老金从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朝男朋友砸过去,那男朋友吓得再不敢吭声。

    老金嘴里对着金凤骂着:“叫你发sao,叫你发sao”。

    老金就这样把赤身luo体的金凤扔到门口,接着他又喊道:“都来看看,看看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金凤干嚎着,挣扎着,却被老金死死按在地上,脸贴着地,擦了一地的血泥。

    正是阖家各户吃午饭的时候,两边的邻居都出来看,有几个妇女慌忙把老金推开,把金凤扶回屋里,有看热闹的年轻人还录了视频连声叫到:“我靠,我靠”。

    金凤的男朋友想着趁乱逃走,被老金扭住手腕,两人扭打了一会,只听见楼下一片尖叫声:“有人跳楼啦”。

    老金飞跑到楼下,邻居们也乘电梯跑去现场看,金凤已倒在血泊之中,她穿着一身红裙,刺眼的阳光和着殷红的血炫的老金睁不看眼,只能仰着脖子嚎啕起来,接着一阵阵呕吐,不能自已。

    老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他以后如何过下去,只知道他自认为的一片好心对金凤来说竟是彻骨的恶意。

    金凤曾对我说过:“他是当爹的,可我已经十年没叫过他爸了,尊重是相互的,在他眼里我就是个贱人,是贱人就不是他女儿了?有时候觉得他可怜,有时候觉得他可恶,他是真想让我死!可我偏不死,我死了他会开心还是难受?万一真有那么一天,x警官,麻烦你到坟前跟我说一声,他要是觉得难受了,我还认他这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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