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旬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2-06-01 07:34 被阅读0次

    老去的陈尧可以放心大胆地承认自己年少时爱过的一个人。这个人温润又严肃,圆滑又清澈,他们因工作需求而归顺于世俗就此分离,又在几年后的相遇里破冰。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追求结果,就像并非每一颗裹挟在柳絮中的种子都能发芽。他们在命运中相互回避,在错的时间里面留存火种。

    最终双方都年老,棱角都消弭,他们得以大大方方地说一句喜欢。尘埃落定归于平凡,没有人共情,没有人觉得遗憾,所有的不甘和喜悦都收敛,收入谁的眼中。

    “他想如果美梦有一个居所,他一定愿意住在这双眼睛里。”

    此致。

    坦露心迹无非喝酒、做梦、谈判,一个酒杯摔碎后话匣子打开,从女娲说到盘古从天文地理说到太平盛世,哪场戏的哪声不该有的咳嗽、说到哪个颁奖典礼上一声抢先于其他人的鼓掌,然后顺理成章地借着酒劲发疯耍赖一样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真心的,周围人开始起哄,老式电视机里滚动的歌词最懂怎么把气氛推向高潮,作为主角的她满足地眯着眼看着原本自然随和的气氛怎么被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激得局促起来。会有人享受用不合时宜的话打破祥和的氛围,这就像不自然地去碰手上的疤,在疼痛中获得蒙了雾一般的快感。

    越来越年长的陈尧却不想做这些蠢事。她本能地想让自己的告白场干净又纯粹清亮又凄美,最好是在高山或原野,高山上要有经年不化的积雪,或是田野里要有百代不绝的溪流。然后她站在广阔得没有回声的天地间轻轻迸出一声“我爱你”,这声我爱你要像气泡一样小而透明,要像晨起时的露珠一样脆弱圆润,砰地小小一声清脆地破裂在空气中。

    如此这般。她不必在酒色笙箫中观赏他人跟随彩色灯光变换的脸色,暧昧的气氛像太妃糖的第二层糖纸一般流动着廉价的光带,巧克力夹心甜蜜又腻人。她想给那人一个红着耳朵扭头看天的余地。

    陈尧进组、开拍很快遇到了瓶颈。年轻的陈尧老觉得于一城看她的眼神是在折辱她。于一城眼里的深情款款上浮着一层疏离和慈爱,就像小时候吃的水果糖上粘着的一层多余的椰蓉。

    彼时陈尧是个刚入行的大学生,拍戏不过两年。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年龄太小。她竭力想在师哥面前做出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来,虽然这样往往弄得自己呼吸急促到显得愚笨。当时大夏天大太阳混合着陈尧这种微妙的不自在,催得她动不动一头一身的汗。导演试了几场戏之后说不行啊,陈尧像个原始人一样汗淋淋地站在原地搓手。

    于一城比她大整整十岁。在她还沉迷于动感超人时于一城已经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解立体几何,在她发出青春期第一声悲悲切切的宣言时于一城已经开始认认真真考虑一场婚姻——十岁的差距像一道不宽不窄的鸿沟,陈尧和于一城的差异在这条年龄带上正不疾不徐地展开。

    后来导演说要不停一停。先停一停好好相处几天再做打算。

    最后电影顺利拍完,杀青那天磨蹭得最后只剩下于一城和陈尧两人。于一城一边倒腾着穿着外套一边看向陈尧。陈尧还单手端着饮料站在原地。她老这样故作高深地思考着什么,哪怕是在喧闹的人群里想起事来也能像定海神针一样铛地一下定住自己。陈尧回过神来向于一城笑了笑,于一城穿外套的动作缓慢下来。

    “那个……我先走了?”于一城抬头看了眼陈尧的脸色。

    陈尧大声地噢了一声。

    陈尧到后来也没概念自己这个噢有多大声。于一城穿得再慢也穿好了衣服。他又慢吞吞地拉拉链,拉链故意跟他捣乱一样卡在肚脐那儿半天滑不动,于一城有些着急地啧了一声,脚步堪堪停在门槛处。

    陈尧在背后看着他。于一城专心致志地埋头跟他的拉链作斗争。

    杀青时导演站在他俩中间,他俩一边一个隔着导演也要干个杯。杀青宴在打打闹闹中结束,导演明里暗里拦着没再让他俩手里的啤酒碰第二下。

    导演说演员是个不讨巧的活儿,演得太假了观众难受,演得太真了自己难受,反正总要有难受的一个,演员穷尽一生在两方之间找个平衡。因戏生情这种事儿太多见了,但不同公司不同前途不同生活轨迹的两个人擦出的火花只会焚毁他们的星途。导演醉中带着清醒用手指一点于一城,你不行,再一点陈尧,你也不行。

    陈尧耍赖般嘿嘿笑着就要举杯,于一城也笑了,他拍了拍导演的肩膀,手里的啤酒铛地被半路截胡,清脆地碰了一下导演的杯壁。这时陈尧的酒杯还没到位。她的酒杯在半空中愣了那么零点几秒后固执地接着往前伸。

    冬天的风还是很大的,于一城木头一样站在门口头也不抬地跟拉链做了十分钟斗争后肩膀冷不防猛地瑟缩抖动了一下。他停了折磨拉链的手,以一个奇怪角度歪着的拉链头似乎在困惑地盯着他。

    陈尧喝下最后一口醒酒的饮料,把杯子啪一声放下,拍了拍于一城的肩膀示意他转过身来。

    陈尧的眼睛很好看,很多人都夸过,不仅是眼睛,睫毛也长,眉毛也好看,陈尧属于温和又固执的长相,温和和固执都长在了眼睛里,低下头时觉得她好欺负,抬起头时觉得她会是青春小说里倔强的含泪的主角。她低垂下眼睛,用指甲撬开拉链卡住的地方,左手拉着于一城的衣摆,右手提起拉链头,顺顺畅畅地一路拉到脖子。

    于一城一副还想说什么的样子,陈尧向他挑了挑眉。

    导演在酒桌上不着痕迹地挡开陈尧,他说不行啊,你俩最近别见面了——最好是一长段时间别见面了。导演又宽慰般地说见面有什么好的,除了缅怀过去就是畅想未来是不是,你说说过去不可追,未来又看不清,有什么好缅怀又有什么好畅想的。导演拍拍于一城的肩膀说你年纪大,另一个小孩子嘛……

    陈尧努力支撑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固执地要跟师哥碰杯。她酒杯里只剩最后一口啤酒了,她的味蕾和食道几乎已经笃定地感受到酒精的苦涩和温润弥散开来。她手腕轻轻抖动了一下,酒杯里的酒也跟着撞了撞杯壁。

    师哥?陈尧看着于一城。

    于一城一摊手,他的酒杯早就见了底,手边也没有新的酒了。他空着手呵呵笑着把陈尧的酒杯推回去,又因为隔着个导演伸展不开胳膊,只推回了一点距离便卡住了。于一城还想推一推时陈尧已经慢慢地收回了酒杯。于一城有点过意不去,他想绕过去拍拍陈尧的脑袋,陈尧却在下一秒阳光灿烂地抬起头来,一仰头喝掉了最后一口啤酒。

    师哥你不要担心,我都明白的,陈尧说。

    ……你明白什么啊,于一城苦笑。

    明白?明白这一分别之后见一面像强人所难一样,明白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从生理到心理各个方面的避嫌,从戏里走到戏外,戏中感情都廉价,戏中台词都做笑谈。此后再同框也许是一千个青年演员表彰大会上,一个左上角一个右下角,也可能在两个连着的公益广告里,一个蓝衣服一个橙色衣服…他们的人生中将再也没有雪地和这部电影,已经过去的事会变成一朵越来越小的浪花消失在时间尽头。

    于一城的衣裳终于穿服帖了,他克制地低声说了句谢谢。

    陈尧觉得喝醉的人怪好玩的。就像平时一脸硬汉相的于一城喝醉后也像个黏黏糊糊的小屁孩。于一城今天真喝了不少,他半个身子勉强靠在桌子上,费劲地抬起头看着一个剧组的人吃饭喝酒。他眼神似乎有些茫然,陈尧来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摇了摇,于一城一把横着抓住陈尧的手。

    “哎——”陈尧砸了下嘴,条件反射地一抽手没能抽出来。

    于一城的手带着酒精催发的灼热气,热气像小匕首一样一下一下刺着陈尧手上的皮肤。陈尧头脑有些发蒙。于一城说回去好好拍戏,你能吃这碗饭,好好学习,也别学得太累……

    陈尧一笑说这我能不知道吗,你怎么絮絮叨叨像个老父亲一样烦死了。

    于一城也低头一笑,一直觉得你是还个小孩儿呢……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听。

    陈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要走。真要走时反而没那么想象中的不舍和撕心裂肺,她格外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不是吗,又不是永别,生活在一个世界里总能在边边角角遇到几次。杀青宴上酒过三巡,于一城调笑说他们相忘于江湖,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别人口中的追忆,很多年后会变成笑谈。陈尧问什么是笑谈,于一城说嗯……就是别人说起他们时不谈共情不谈遗憾,单单是说一说笑一笑,笑一笑就过去。

    没人深究他们纠结的情感历程,没人在意他们相处时的心动和细节,热搜在上大家点进去笑一笑讨论一番就散开,有人可能觉得甜,有人觉得遗憾,有人感叹青春不再,然后这些感叹随着下一条热搜消息慢慢淡去,像漂浮在水上的油花一般。

    陈尧说那敢情好啊,没人在意就是没人阻拦,没人阻拦就没人能影响见不得光的情感在角落里生根发芽。陈尧想了想又说不对,没什么情感是见不得光的,她的情感纯粹又热烈,凭什么见不得光。

    说这话时陈尧认真地看着于一城的眼睛。于一城也看着陈尧的眼睛。他当时想陈尧的眼睛真好看啊,如果美梦有一个居所,他一定愿意住在这双眼睛里。

    ……净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于一城摇摇头。

    所以告别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告别,开开心心地没有告别直接期待下一次见面。陈尧不留恋不回头、没有磨磨唧唧。她像每一天从住处出发去拍戏一样脚步轻松而富有弹性,向前走的动作流畅又自然。

    “走啦?”于一城讷讷地看着陈尧从眼前走过去。

    “嗯,走啦。”陈尧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人在喝到微醺的时候最容易口无遮拦,恰到好处的酒精刺激容易让人迷迷糊糊,心里有什么事哗啦哗啦不加粉饰地倒出来,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同伴。当然口无遮拦的模糊程度会随着这些外界因素而更模糊,但有心听的人总能一下听进心里。

    陈尧耍赖一般在节目录制结束后问于一城“是不是真心的”,短短几个字甚至都没法谈字里行间有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于一城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借着酒劲咧嘴一笑小声说是真心的啊,当然是真心的。

    分开后他们鲜少见面——没见过面,除过工作上无可避免的碰撞和被cue外,陈尧惊奇地发现世界好像真就这么大,她在这个角落时对方已经到了另一个角落,她在造化弄人里小心又刻意地闪转腾挪也追不上于一城。她一口一个喊着师哥,他们在互联网上的关系依旧那么好,但他们在现实里已经很久没见过面。

    但她不是没放下。他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他们的情感像铺开的柳絮团一样细碎而蓬松,看着松松散散一大团但拿在手里轻若无物。陈尧从不为这份细密的感情烦恼,她任被生活和时间吹散开的柳絮渗入自己的生活中,像雪地里的脚印、两支紧紧挨在一起的牙刷,这样的细节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时不时给他一点柔软的触感,这时她心下暗喜又龇牙咧嘴,就像无意识地触碰手心上的疤,在疼痛中获得迷迷蒙蒙的快感。

    她不觉得羞愧,因为她清清楚楚地从没把这份爱看做使命和责任。但她觉得骄傲,她从中欣慰地获悉自己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陈尧很喜欢录节目。这档旅行节目同时邀请了她和于一城。虽说时隔多年后的突然的见面让她猝不及防到有点恼怒——她气自己锻炼了许多年的优雅谈吐和周全礼仪在面对于一城时碎成了渣。拥抱的一瞬间她回归到了二十三岁时唐突又有点笨的小孩。

    于一城一脸霸道总裁相,带着一群明星,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陈尧顺理成章地也贴过去一口一个师哥地叫得欢,师哥去哪儿啊,师哥吃什么啊,师哥到我们这儿睡吧啊,师哥这玩意怎么弄,师哥我看见那边树杈上有只鸽子。

    师哥两个字清脆而顺口地像鱼吐泡泡一样一串一串地从陈尧口中吐出来,于一城应得越来越坦然,陈尧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有什么壁垒在慢慢消融。

    几个月的相处和十几年的回避,无数次的采访、跟记者打太极跟媒体抖机灵,从不重合的出行路线和官方话程序化的媒体互动…没必要的负担错误地压抑了他们太久,节目组坏心办了好事,她跟于一城最后居然戏剧性地在这样一个综艺节目里破冰。

    他们慢慢地像每一对老友一样一起出行一起聊天,从当下的旅行聊到天南海北,陈尧说到哪年哪月去山里拍戏,忘不了那儿红烧肉的味道,于一城看她一眼期期艾艾地说自己做饭也很厉害的,陈尧问了几句炒某个蔬菜开多大火,于一城胡说一通,陈尧骄傲地一笑,问倒你了吧师哥,其实不用开火,热水烫一烫就能吃,我健身时候经常这么吃的。

    于一城一副受了骗的样子就要来逮陈尧的耳朵,陈尧绕着树干躲,于一城站住了说你还健身啊,陈尧回答当然,不健身怎么演我那些角色……

    于一城咧咧嘴,那敢情好啊,督促你别老了老了还弄一身高血压。

    陈尧撸袖子就要给他看肱二头肌。同行的姐妹怪叫你别打人家,于一城配合着一边笑一边躲,彼时日头渐沉,油画一样。

    还有于一城时不时地在她绊一下时扶她一把,还有于一城无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心;于一城在人声嘈杂里给她操心地调藿香正气水,一巴掌打开陈尧添乱的手又笑又气地说都被你弄坏了,陈尧小孩一般耍宝地指着瓶子嘿嘿嘿地笑。陈尧后来看这段时心潮澎湃的。

    节目里太多美好的记忆了,但也仅是印在她脑海中。她从没尝试把这些记忆画下来或写下来或描述出来,文字会乏力、画迹太沉重而具体,陈尧享受记忆仅仅是停留在记忆层面上越来越模糊的轻盈感,她喜欢在这一片轻盈中喝醉酒一样打转,在过去的落日余晖里吸收一点脱离现实的轻松和喜悦。她飘飘然。

    铺天盖地的情感会润物细无声般渗入生活中,铿锵有力的爱情誓言慢慢变成背景音,原来过不去的少年意气的坎儿被年龄软化抹平。凭什么一切都一定要走向或是或非两个结局,陈尧在她和于一城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节目最后的大聚会里陈尧晃悠着酒杯到于一城背后想吓他一跳。于一城对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嗤之以鼻,撸袖子拎酒瓶就要跟大家玩大人的游戏。

    酒过三巡,陈尧酒量一般,于一城也红了脖颈连带着耳根,陈尧还想灌他,于一城乐呵地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别闹别闹,陈尧一仰头豪爽地把小半杯酒倒进喉咙,啤酒的苦涩和酒精的温润敲打着她的味蕾。

    陈尧半开玩笑地说这么长时间了?于一城说这么长时间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东西在融化,什么矛盾和不甘在这一刻消弭殆尽。

    陈尧突然轻轻地问是真心的吗,于一城低声说当然是了。陈尧狗狗一样瞪着眼看着于一城,于一城看着陈尧红红的大眼睛。

    陈尧的眼睛依然清澈,他想如果美梦有一个居所,他一定愿意住在这双眼睛里。

    自家孩子上大学时于一城作为爷爷没帮上什么忙,但孩子说要去法国游学找房子时于一城来了精神。陈尧猝不及防地成了于一城一家苦恼的游学难题的破局人,后来孩子做东,请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个便饭。

    饭桌上一番客套之后又是两代人分别坐在一起谈自己的事,于一城跟自家儿子老是说不上什么话,孩子有着永远超越年龄的成熟但又从不显老气,跟他一比于一城自己的反应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反而逊色很多。陈尧调笑他前浪被拍在沙滩上,于一城咳两声说不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于一城不太敢多喝。虽然常年运动和拍戏监督他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素质,但毕竟年龄摆在这儿。反而是陈尧没心没肺地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于是陈尧杯杯满上,于一城浅倒半杯,俩人有来有回喝得尽兴。

    陈尧再倒一杯,空瓶子推到旁边。于一城举起杯子就要跟她碰杯,陈尧的手伸出一半突然停住。

    咋啦,于一城的手还在惯性下向前,连带着半边肩膀抬了起来,喝不了啦?

    没有,陈尧略略一动,两个玻璃杯清脆地铛地碰了一声。

    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们电影杀青时候……这都多少年了,陈尧一边说一边把杯子凑到嘴边一口喝下去一半。

    于一城傻白甜一样捧着杯子一饮而尽,咽下啤酒后才想起当时的场景。自己杯中的啤酒已见底,陈尧杯里还剩下最后一口。于一城的头脑开始不转弯,他看了看杯子,又看向陈尧。

    那时候我在想,世界就这么大,又不会真的一次都遇不到,陈尧摇晃着酒杯。

    ……后来真就一次没见。都怪我这个人老是抱着侥幸。不过那时候我是真舍不得你,你说你也挺舍得走的,几句煽情的话都不给我留。

    于一城笑出来,哎,怎么我就舍得走了,我在那磨蹭了那么半天你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要说舍得走还是你舍得,头也不回就走了,我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于一城补充。

    我是真喜欢你。陈尧突然说。

    我也是。于一城接下去。

    奇妙的氛围。陈尧盯着琥珀色的啤酒反射着灯光,一经她晃动便有光点跟着动。可能是物极必反你知不知道……太舍不得了,太喜欢了,太不想分离了就反而走得干脆了。

    歪理。于一城咧嘴笑。

    陈尧想起于一城曾给她解释过什么是笑谈,“就是别人说起的时候,也不会共情,也不会遗憾,单是说一说笑一笑,笑一笑这样就过去”。

    于一城“呦”了一声,我还说过这话呢?

    陈尧凝视着于一城。她碰了碰于一城手中的空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

    陈尧醉了。这是陈尧在于一城面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醉。她不再是竖着全身的刺梗着脖子呼吸急促非要演好电影的小演员,也不是一脸焦急想多拍一条的局促的小朋友,当然也不是理智外衣下情感外溢到无可收拾的中年人,她总是想正视一切,然后把所有的委屈和疑惑都收进手心处人为的疼痛里。

    陈尧总不肯喝醉,因为她要留着理智去问一问她所有在意的问题。偏偏她在意的东西有点多,醉酒的机会又有点少,于是她拖拖拉拉居然半生不敢喝醉。不知哪个心眼坏的告诉她醉酒就能吐真情,陈尧总停留在最后一口苦涩的酒精处踟蹰不前。她也有这个能耐,她在一片醉中独醒,总是在独醒里品尝新的痛苦。

    酒过三旬。

    于一城引陈尧轻轻靠在椅背上,于一城旁观着陈尧醉后的睡颜,平静安宁得像他们初见时还什么都不懂的青年小演员,眉眼间透出期待的羞涩感。于一城当初很欣赏陈尧身上的青涩无辜,但他也明白经历过相会又分离又重逢又分离的陈尧很难保持青涩无辜了。

    不知道该夸造化弄人还是该骂造化弄人。他们互生情愫又被迫分离,在各自平静的时光里遇到对方,再用最好的年华来掩盖和维持一段感情。最后双方都年老,棱角都消弭,他们得以大大方方地说一句喜欢,不过这都是尘埃落定后的一句笑谈了。没有人共情,没有人觉得遗憾,所有的不甘和喜悦都收敛进琥珀色的啤酒里,温润地敲打着人的神经。

    最后归于平凡。

    于一城也有点醉了,这时很想再看一看陈尧的眼睛,陈尧的眼睛里藏了他几十年零零碎碎的美梦。

    陈尧其实不太确定自己会不会有墓志铭,她这一生要表达的东西有点多,她甚至想把于一城也写进墓志铭里。

    她有这个想法时全身过电一般激动到战栗,但涂涂改改好一阵子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有些愚蠢,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给自己写墓志铭的这种有些中二的打算。

    她莫名想起《三体》里云天明的墓志铭,她当时感叹云天明作为一个航天人的朦胧又精准的文学表述。

    “来了,爱了,给了他一颗星星,走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酒过三旬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iatm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