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

作者: 华年小筑 | 来源:发表于2024-03-09 23:0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5期“礼”主题。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胭脂是对着大公鸡拜堂的,丈夫的堂弟抱着大红的公鸡站在胭脂对面,胭脂视线所及是一双平口黑色的布鞋,随着礼官的声音布鞋尖向前,向右,最后在一句“礼成”的高声唱诺中,堂弟抱着大红公鸡,胭脂牵着红绸慢慢地步入了新房。

    坐在大坑上,胭脂有一种被掏空的虚无,摸着旁边难得一见的锦被,内心又好似装的很满,她缓缓揭去红盖头,张目环顾四周。公婆将东厢房最大的屋腾给了胭脂,靠墙新打的斗柜还散着清漆的香味,挨着床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妆台,是胭脂的哥哥为她特意打的,炕头并排摆着一对枕头,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套红艳艳的底色上碧水清波,两只交颈鸳鸯亲亲热热挤挨在一起,是胭脂绣了好几个月的嫁妆。

    屋外的乡邻们还在热闹地吃着酒席,间或有一句两句的都是夸她忠义,说公婆虽然失去了稼轩,却得了个好儿媳,今后再从族里过继个孩子,也算后继有人,赵家有后,日子也不差啥了。

    胭脂双手叠放在膝上,安静地笑了,她不后悔,从三年前与稼轩哥订下亲事,她就盼着长大,成为稼轩哥的妻,她说不出来稼轩哥哪里好看,只觉得但凡见着他就心里欢喜得很,稼轩哥笑起来就像阴沉的天被太阳撕开了一个口子,暖暖的阳光瞬间倾泻下来,整个人都亮堂了,稼轩哥读书的样子也好看,哪怕坐在田间地头,都如水墨丹青画一般静谧美好,知道家里给她和稼轩哥订下亲事那天她喜得觉都舍不得睡,生怕醒来是一场梦。

    胭脂家中兄弟四人,家境殷实,爹娘盼星星盼月亮在四十岁上总算得了她一个闺女,自是打小就捧在手心里疼着,并未将她拘在家里,而是从小送入私塾,读书明理。哥哥们也是眼珠子般疼着,极为宠爱这个妹子,偏生这样万千宠爱长大的胭脂却从不娇纵,不仅出落的眉目如画而且善良孝顺,知书达礼。

    这样的胭脂是整个米脂县少年郎的梦中伊人,年方十三四岁家中门槛就已经被媒婆踩平,胭脂心气儿高,总说要找个自己中意的,父母疼她,总归年纪尚小,便也由得她。

    月老的红线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缘份在不经意间就来到你的身边,胭脂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打开发髻,缷去钗环,镜子中的女子眉如弯月,湖水般清澈的眼神在镜子中安静地望着她,胭脂从妆台抽屉里拿出一本线装书《山海经》,翻开扉页:“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

    胭脂眼前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穿过岁月的帷幔,缓缓将她拉回那段美丽的邂逅。

    胭脂伸出手拿住《山海经》的一瞬,命运之神将他们的一生紧紧绑在了一起。

    胭脂急忙松开手,面色如霞,对面那个俊秀的青年笑望着她,“姑娘也喜欢这本书吗?”

    胭脂看他一眼,低头不语。青年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拱手,“你好,我是桃镇人,我叫赵稼轩,是来米脂县给家中办年货的。”青年略略有些局促,笑着说道。

    “我,我是龙镇人,我也是和哥哥们办年货的,我姓魏。”胭脂说完也笑了。

    “魏姑娘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啊!”望着胭脂迷惑的眼神,青年窘迫地笑了,“噢,我是说很少女孩子会喜欢这类风物杂记类的书籍。”

    “世界很大,可是我想穷尽一生,可能我也出不了米脂县吧,我听我的老师说过这本书,他说这本书里有个神奇的世界。所以我想看看。”

    胭脂说完对面的青年半晌没说话,胭脂抬头看去,青年眼神亮闪闪地正紧紧盯着她,蓦然之间,胭脂方才惊觉她竟然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吐露心声,她心慌地合起书本,“我要去找哥哥了。嗯,这本书让给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青年和煦的笑容春风般温暖。胭脂只觉得心中一跳,有一朵小小迎春花缓缓地绽放了,她匆匆结帐向门外走去。

    “魏姑娘,这可不只是一本风物志哦,它涵盖了历史、地理、民族、宗教、神话等多个领域。适合珍藏慢慢地读。”

    青年清朗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胭脂扭头看去,青年颀长的身影青竹般立着,只一眼,胭脂的心又怦怦跳起来。

    有一种缘份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胭脂轻而易举就从哥哥们口中知道了赵稼轩的所有故事,他的年少成名、他的孝顺和家世,末了,哥哥们叹气:“除了家中子息单薄,家底略薄,真真是少有的好儿郎。”

    少女的心事,即使在晚风里也能闻到淡淡的花草味道。胭脂的心事又怎能瞒得住爱她的父母呢!

    时光回溯,胭脂终于换上舒适的棉布衣服躺在大大的坑上,长夜漫长,记忆犹如蝙蝠的翅膀,振翅间那些渐行渐远的回忆如水波般泛起层层涟漪。

    她永远都记得春日市集里那场不期而遇的相遇,“魏姑娘。"青年笑得春风十里,胭脂在青年眼睛里面看到桃花满面的自己。

    “是你。”

    “是我。”青年拱手一揖,“我等了姑娘许久,久到每一次集市、每一个摊位我都熟稔无比,不知能否有幸今日做姑娘的向导。”

    这一刻,市集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全部静止成为布景,惟有眼前这个人是如此鲜活又生动,他的眼眸专注又深邃,他的笑容温和又灿烂,以至于旷日经年胭脂回忆起来,青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都宛如昨日。

    一条长街,一对璧人,在这个清风徐徐的春日惊艳了时光,在彼此心中种下了爱的玫瑰。

    后晌的阳光将树影扯成一条直线时,胭脂已经与哥哥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胭脂,你是憨娃吗?让你在书店等我们,怎生晒得脸这么红。”小哥哥奇怪地数落着她。

    “才没有。”胭脂抿唇笑了。“魏姑娘,稼轩心悦你,不知胭脂你是否有意。”青年的声音魔音绕耳一般经久不散。

    “傻子,无媒不成婚都不知。”胭脂想到那个俊逸的青年第一次笑得如此傻气心里就像吃了蜜糖一般。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春天的花儿尚未开败时,赵稼轩的双亲就已经托了龙镇最有名的媒婆登门。

    1945年的4月16日,龙镇的胭脂与桃镇的赵稼轩定下婚事儿,并约定在1948年10月19日待胭脂年满18岁时完婚。

    定下亲事的胭脂除了侍奉双亲,就是听稼轩哥讲故事,时事、政治、奇闻异事,胭脂从稼轩哥的口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1945年8月,青年脸上焕发着灼人的光彩,竟然破天荒地抱起胭脂开心地转起来,“胭脂,小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胭脂满脸羞红,开心极了。那些小日本带来的东躲西藏恶梦般的日子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的心也跟稼轩一般亮堂堂的。

    1946年,稼轩却越来越沉默,每次见面的欲言又止也令胭脂担忧不已。

    “胭脂,我虽一介书生,可现今豺狼方去,内患又生,中华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我想参军。”稼轩话一出口就垂下头去。

    “稼轩哥。”胭脂紧咬着下唇,“我支持你去,只一条,你得答应活着回来娶我,我会一直等你。”胭脂话未说完已经被青年紧紧地抱入怀里。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所有的担忧与思念全都变成了胭脂手中的一双双军鞋,在做军鞋的时候,她在不少鞋上,还绣了小红心,希望她的稼轩哥也有机会能穿上自己绣的鞋,得胜还家把梦圆。

    日盼夜盼,佳期渐近,1948年的夏天,胭脂盼来的却终是心碎,“稼轩哥没了,胭脂,我们在攻占临汾时,打了两个多月,太苦了,稼轩哥他们连作为攻城先遣部队,全连都没了。”一起参军的姜生哭得不能自已。

    胭脂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爹娘的担忧终成了现实,哥哥们几次张嘴却不知从何劝起。

    这个胭脂心心念念盼了三年的日子,属于胭脂幸福的日子眼瞅着近了,她的稼轩哥却没了,胭脂不信,那个俊逸的青年答应过她的,一定会回来娶她,怎么会食言呢,胭脂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胭脂心里始终还存有一丝幻想。毕竟没有人见到稼轩哥的尸首不是吗,胭脂一遍遍催眠着自己。

    在所有人都以为胭脂家会退婚,胭脂会再行择婿的时候,胭脂却坚定地拒绝了稼轩父母退亲的请求,一个响头叩下去,泪迷了公婆和一家人的眼。在这个秋日,在那个梦中都能笑醒的日子,婚礼如期举行,只是檀郎未至。

    “礼成,稼轩哥,我终是成为了你的妻。”

    胭脂睡着了,这里虽然没有稼轩哥,但有他的味道,胭脂坚信只要守着这个房,就一定能守回稼轩哥。

    昨日编双髻,今日盘发起。胭脂的乐观也为年迈的公婆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有了念想,日子也变得没有那么难熬,胭脂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顺媳妇,可自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与公婆相依为命的日子不过三年,胭脂的公公积郁成疾去世了,婆婆彻底失去了精气神,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胭脂为了照顾好婆婆,与婆婆搬去睡一张炕,夏天给婆婆打蒲扇,冬天替婆婆暖被窝,做饭、熬药,更是胭脂一手操持。八亩多地,虽有娘家兄弟帮衬,却也是胭脂在辛苦耕种,几年下来,漂亮的胭脂像被抽干水分的花朵,除了一双眼睛依然如星子般美丽,竟活脱脱是个乡村妇人了。

    胭脂的付出,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逢人便说:“俺有福气啊,摊上胭脂这个好媳妇儿,就是稼轩没福气啊!”老人哭瞎的眼睛如蒙了层雾般,摸索着。

    光阴的手指缝里岁月如沙,悄悄地流逝,三大战役结束了,新中国成立了。可胭脂还是没有得到稼轩的消息,紧接着,海南岛也解放了,抗美援朝也胜利了,早已没了战事,但胭脂的稼轩哥依旧是了无音讯。

    胭脂的心如千斤坠般沉了下去,她不知道没了这个念想,她要怎样坚持活下去。可命运之神仿佛可着胭脂一人霍霍一般,胭脂和婆婆没有等来稼轩的消息,却在十年后守来了赵稼轩的烈士证书。

    “稼轩哥,你终是食言了,可胭脂并不怪你。”胭脂喃喃地坐在大大的炕上,揭去枕套,另一半枕头上的交颈鸳鸯依然红艳艳的。

    胭脂拒绝了婆婆跪求她改嫁的要求,拒绝了娘家劝她改嫁的要求,坚定地留在了赵家,一心侍奉年迈多病的婆婆。

    1965年春,胭脂的婆婆在睡梦中安详地闭上了双眼,胭脂没有哭,她守在婆婆身边也睡着了,那个俊逸的青年穿着军装在鞭炮声声中大步走来牵起红绸,“胭脂,我来了。”胭脂紧紧地攥着红绸。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那双绣着红心的布鞋向前、向左移动着,红稠是那么喜庆灼人。

    一声高诺:“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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