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有我，可心中却惦记着众生
前言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杂阿含经卷》
一.斗战胜佛
那日，如来忽邀众僧讲经，我和师傅都去了。自成佛之后，我俩就很少听这老儿夸夸其谈，偏偏九重天之上又清闲的很，没了紧箍咒，没了取经重任，没了耳边的聒噪，没了妖魔鬼怪，生活倒有点不大习惯了。
三月春盛，古西天雷音寺外桃花葳蕤，如水银泻地般，连绵十里有余。
如来依旧正经危坐，不管台下仙佛换了几轮，他总是如此，面如止水，波澜不惊。落座以后，发现身边有些不认识的小神，估计都是刚入仙班。至始至终，他们都双手合十，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真是让人好笑。
如来讲了半天，我着实没几个字听进去的。盘腿久坐，不知不觉心生倦意，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瞅了眼师傅；他老人家倒是听的认真，有时还微微点头，似乎悟出那字句中的真意。当如来说到“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之时，忽侧目对师傅说，“金蝉子，你抛了十世渡了众生，却不知终负了一人。”
闻此言，师傅不语，只是远望寺外莲池。那池水清如明镜，偶有微风乍起，吹皱一池甘霖。而师傅明澈的眸仁，也随着三月的清风，泛起涟漪。我从未看到他这般心绪不宁。
众僧双手合十，口中反复吟念“南无阿弥陀佛”，仿佛百年前我头上的紧箍，让人意乱神迷。
半响，如来忽右手点指，池间骤然飘起一片花瓣，他信手拈起，轻叹到：“缘起缘灭，无非因果循环。我佛慈悲，可点化妖魔成仙，助凡人脱离苦海，却终渡不了这千年情劫。”
此时的众僧，却都沉默了。
佛祖口中的“她”，怕是只有师傅和我才知道。
出了灵山，师傅忽然问我：“悟空，你可知辜负二字何解？”
“徒儿不知，只是世人都说一诺千金，凡人如此，何况我等神仙？”
“好个猢狲！”师傅苦笑。
“师傅，你可是想起了当年西梁女儿国里，您那一句来世...”
“不说也罢...”还未等我说完，师傅便开口打断。“阿弥陀佛，我等已非肉身凡胎，红尘之事，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又如何断？！
看着他孤身远去，我叹了口气
“唉，师傅终究忘不了她...”
二.旃檀功德佛
眼前的女子凤冠霞帔，她轻轻向我走来，伸出双手，口中软软呢喃。我忍不住伸出手，可指尖触碰的刹那，眼前的画面却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只剩下耳畔萦绕不绝的呜咽。
“御弟哥哥，留下来吧...”
我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枕边早已冰冷一片，不知是我的汗水，还是她的泪。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却成了我辗转几世的梦魇。
自取得西经之后，这个画面便无数次出现在梦中，久久挥之不去。我总以为自己尘念已决，四大皆空，可那女子的容貌总不得忘怀——在灵山的雷音寺，在唐王的御宴上，在凌霄殿玉帝面前，每每魂牵梦绕，每每睹物思人，都如同心里烫下的烙印，隐隐作痛。
“师傅，做恶梦了？”见我惊醒，一旁的悟空关切地问。
“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为师无碍...”
“是不是梦见那西梁女王了？”
“为师之梦，你又如何知道？”我苦笑着问道
见我没有，这猢狲便嬉皮笑脸起来：“师傅，你是不知，自如来讲经以后，你梦中常常自语叫陛下，我想八成不会是唐王。能在师傅梦里出现的，不是妖精，想必就是红颜了；这样看来，怕只有那西凉女王能夜夜入梦了。”
“好个猢狲...”我也着实无奈，思想着能瞒得住众人，却难逃这一双火眼金睛。
“师傅，您说我们取经到底为了什么？”悟空忽然问道。
“当然为普度众生了！”我微笑着说，可转过身却发现悟空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并不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的明月。
“要像如来老儿说的那样，缘起即灭，缘生已空；那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相遇，不应该取什么西经，八戒做他的天蓬元帅，沙师弟做他的卷帘大将，小白龙做他的太子，我当我的齐天大圣...”
“悟空...”我欲言又止，不知怎么组织词语劝他。
是啊，如果正如经文所说，那百年的相遇，是否都是虚幻。那为何我们心中，总还有如此不解的惆怅。佛祖说佛法无边，可渡的了众生；却为何渡不了我们的心结？
“师傅，”悟空忽然转过头，看着我。“我想回花果山...”
三.齐天大圣
自如来处听经归来，师傅每晚会在梦里叫“陛下”，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了。
所以，我一向不喜欢如来，他本来说话就云里雾里的，这下更好了，一句话，让师傅不得不背起多年前的情债，可师傅本身就是个慈悲的人，对妖怪如此，更别说心爱之人了。
他怎么忍心伤害别人！？
我私下以为，师傅是喜欢西梁女王的。那日女王寝宫之中，师傅双目紧闭，不敢睁眼瞧她半分，出家人本四大皆空，若真是四大皆空，为何又不敢睁眼？也就是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这话我是不会跟沙师弟和那呆子说得，说了他们也不明白。
不过我倒是佩服师傅的定力，为了佛法众生，舍弃王权富贵，舍弃一朝红颜。他不成佛，真是天理不容。
“悟空，你可知现在人间几何？”醒来的师傅，忽然问道。
“徒儿不知，只是自取经归来，那蟠桃园的桃树才刚刚抽芽，现在桃花都开了。”
“大概数月有余，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下界情形如何。”
师傅这么一说，我倒是莫名地伤感起来。不知我的花果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我曾经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一起成仙，而现在成仙的却只有我一人...
“师傅，你许下过无法兑现的承诺吗？”
“有...”师傅双目紧闭，只开口说了一个字。他虽然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了。那西梁国长亭送别仿佛还历历在目。
“你后悔吗？”
“后悔，”此刻，师傅睁开了眼，“悟空，如果一切可以从来，我倒宁愿你带着两位师弟和小白龙取回西经，升仙成佛。”
“徒儿不明白...”
“我成全了众生，辜负了一人，那人却是我此生最爱的人...”不知为何，师傅忽然梗咽。“说有缘来世相见，可我哪有来世，她的来世又如何遇见我...”
我半响无语，不知一向看似冰冷的师傅，竟也为爱困了许久。
“悟空，如果我们师徒就这么一直走在取经路上，永无终点，那多好...”
四.三藏法师
不出所料，悟空还是跑回他的花果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更没有道别。只是那夜临睡前的一句，“师傅，保重”。
我去灵山见佛祖禀报此事，他似乎早已察觉一切，没有怪罪。按理说，天庭的人应该管管这样私自下凡的事，可玉帝竟也点头默许了。估计是上次大闹天空的前车之辙，一干神仙谁也不想再被他闹一场。可他们不知，自没了紧箍后，悟空便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石猴了。
辞别佛祖，观音大士忽然找我闲聊。
“三藏，悟空走了，你一个却也寂寞的很，不如搬到灵山吧。”
“谢菩萨好意，我看不必了。”
“灵山千佛之地，听经论道更为方便，还能日日受佛祖恩泽，何乐不为？”
“菩萨，”我拱手拜道，“成仙成佛，必不是我之初衷，取得西经为渡天下苍生，可现在我连自己都渡不了。”
“三藏，此言何意？”观音不解。
“佛家常言因果循环，出家人又讲四大皆空，如果五蕴八苦皆为因果，那又何来皆空一说？”
听我这话，观音大士倒沉默了。
“菩萨，我曾经听悟空说，我用十世才换来一朝成佛，现在我想用这金刚罗汉之身，换一世烟火人间。”
“三藏，你怎么凡心悸动？！”
“不是贫僧动了凡心，前世我于众生无愧，此世我只想做回自己，仅此而已。”
“南无阿弥陀佛...”听我说完，观音大士一边叹息，一边摇头离去。
那一夜，梦中的女子没有出现，可童年的记忆却像泉中倒影一遍一遍的闪回。我梦见了母亲，梦见了出家的寺庙，梦见了于我受戒的师傅，梦见了悟空八戒悟净还有小白龙，梦见了我们一起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路...
仔细想来，我终究还是羡慕悟空的。他敢做敢当，却视王权富贵，戒律清规为粪土，一世逍遥洒脱，能饮甘泉，能吃野果，就已经很满足了。不像我，总是一副卫道士的某样，还要背负普度众生的名号，可到头来，一切不过一场空。
“原来，人们常说的四大皆空是这个意思...”梦醒后，我哑然失笑。
五.悟空
花果山还是那样，好山、好水、好地方。
自成佛之后第一次回花果山，倍感亲切。而那“齐天大圣”的旗帜依旧高高飘扬，这我倒是没想到。
“你们给我把旗子换了，现在孙爷爷叫斗战神佛！”和兄弟们喝酒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指挥着一干猴子猴孙去换旗子。
“兄弟，为什么不用这名号了，斗战神佛听着怪别扭的！”混世魔王一脸嫌弃。
“好歹是如来封的名号，怎么也给他个面子。”我不懈地说。“做神仙吗，低调，低调...”
“兄弟，这次回来待多久？”野象王问我。
“相待多久待多久！”
听我了的话，一群人顿时欢呼雀跃。
“孙爷爷，天庭是个啥样子？”“孙爷爷，那个玉帝老儿长啥样啊？”“孙爷爷，那个二郎神上次放火烧山，这个仇你给我们报了吗？”......一群猴子猴孙叽叽喳喳地问个没完。
我嬉笑着，一一作答。忽然感慨，我虽已不是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齐天大圣，可依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就像曾经师傅说的那句。
“悟空，你终于长大了...”
只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待天庭会不会寂寞。
六.玄奘
我想悟空肯定不会想到，我也下凡了。临行前，佛祖拖人送来一纸书信，上有两行诗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哑然失笑，也许这两句诗词，更应该是我在西去之时送给她。
站在西梁国国都外十里亭，回忆瞬间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依稀记得，她站在城头，用嘶哑的哭腔喊道：“唐玄奘，记得你说过，下辈子娶我！！”那日夕阳正好，烈烈朔风中，她的声音渐行渐远，而我始终没有回头，因为害怕看见伊人泪流满面。
此生，我注定欠她一个“好”字。
“请通报陛下，我是...”
“三藏法师！！！您是三藏法师！！！”未等我说完，守城女兵便大喊起来。“快，快，快去禀报陛下，三藏法师回来了，他回来了...”
不多时，一干白发苍苍的朝臣便拥到城门口。
“丞相大人，贫僧...”我刚要行礼，便被女丞相一把拉住。
“法师，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陛下吧！”
“陛下她，怎么了？！”
“您一看便知...”她苍老的声音说不出的万种凄凉。
进了寝宫，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她躺在床上，如美玉般肌肤已变得枯槁不堪，眼眶深陷，面色暗淡。如此红颜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摧残。
见我到来，她微微睁开双眼，忽地用盖在身上的锦被蒙住了头。
“陛下，这是三藏法师，你看看...”老丞相焦急地喊道。
“不见，不见...”她喊了数声，最后竟嘤嘤地哭起。
见这般情况，我遣开众人，慢慢坐在她的床沿。
“你不记得以前我说的话了，现在我来了，你又你不想见了吗？”
好一阵，她才掀开被子，露出面容。
“御弟哥哥，得到成佛，依旧俊美，而我...”未说完，又开始哭泣。
我曾经幻想着，如果我们再次相遇会是怎样的画面。如今真的重逢，却已是人面桃花。难怪佛祖说，我终究负了一人，她的大好青春，竟被我一个过客耽误了。
“陛下不是老了，是长大了...”我微笑着，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七.行者
真没想到，师傅会抛弃仙体佛身，下凡了却这段情债。
再次站在如来面前的师傅，从未有过的桀骜。
“玄奘，你当真要用一世修为，换那女王百年青春！？”
“当真。”
“如你舍了佛体，便和凡人无异，你可考虑慎重。”
“弟子，愿舍佛体，原为凡人，了解一世情债。”
听完师傅的话，如来不怒反笑：“玄奘，我于你两句诗文，想让你明白此中真谛，既然你见红颜陨落，还能坚守初心，不忘当初誓言，我也无话可说，此后取舍之间，你自行思量，南无阿弥陀佛。”
“谢佛祖成全...”
出了灵山，我问师傅这样做值得吗？
“悟空，当年你大闹天空，打的一是二路神兵天降抱头鼠窜，可曾后悔？”师傅反倒问我。
“不曾！”
“那你被压五指山，又带上紧箍跟我西天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可曾后悔？”
“不曾！”
“那你说，我这么做值得吗？！”师傅笑着问道。
恍然大悟，怎么也想不到师傅也如我这般任性。竟然为了一份爱，一份承诺，舍弃了一切。
“我没辜负众生，这一次我也不想辜负爱人...”
我一路跟随师傅来到了西梁国外，他见我还未归去，便知我心中不舍。
“没事，以后随时来西梁国看看，不用通关文牒！”他笑道。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一次，如来老儿真算是做了件好事。
八.江流儿
“御弟哥哥，你这么为我，值得吗？”眼前人目似秋水，言语间梨花带雨。
“你曾经舍了终生，还我大意；我现在舍了佛身，还当年一句承诺，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刚说完，她便酥软地倒在我怀里。
“你说，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相遇吗？”
“如果有来生，我便愿做十世孤魂野鬼，一直在十里长亭等你，那样我便不再为了众生，而放弃自己。”
尾声
又一日，如来讲经，忽见有三瓣桃花，落入莲台。
如来拈花一笑，转而对众僧道：“山河大地，森罗万象，情与无情，都是缘生缘灭；无有自性，无有实我，故曰性空无我。”
众僧双手合十，齐身拜倒。
“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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