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三，你给老大……老大打电话了没？让他赶紧回来，就说再不回来我等不住他了？”魏老太躺在床上，身体虚弱得厉害，无法下地，连说话都特别费力，气息不顺畅，枯瘦蜡黄的脸满是皱纹，布满了老年斑，一双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三儿子，一个多星期了，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妈，打了，他说大嫂病了，腿疼，忙得脱不开身，又要接送孙子上下学，又要做饭，大侄子工作太忙，根本顾不上照顾孩子。”老三刚子憋屈地说。

他妈这周肺癌病情加重，无法做手术，最想见到三年不曾谋面的长子和嫡孙，天天催，让他们姊妹几个打电话。虽说有病毒，路上不畅通，但也有不管控的时候呀！

“让他回来，难道……难道回来一天，哪怕半天……也不行吗？”魏老太失望地说，老大呀，老大，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眼巴巴地每天瞅着那扇深檀色的房门，一次次幻想着大儿子领着大孙子推门进来，像小时候一样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叫她妈妈，可是她眨巴眨巴眼睛，望眼欲穿，都等不到。自己的其他三个孩子和一众孙女外甥都回来好几回了，就连远在新疆的二儿子都回来了，轮流伺候着她，就是等不到住在天津只需三个小时路程的大儿子。

每次屋里一有动静，她立马艰难地扭过头看向房门，眼里满是欣喜的光彩，可是仍然不是。眼里的光彩一点点散去，失望也一点点扩大。

她的眼角看着守在一旁的老三，这个儿子是自己最看不上的，小时候聪明伶俐，但是最是淘气捣蛋，成天闯祸，惹是生非，不是打了邻居的玻璃，就是欺负了小朋友，让人家的家长总是找上门，赔礼道歉，说尽了好话。他不肯好好学习，最不上进，没少挨揍。

可是如今他最有出息，虽然念的大学不是名牌，但是人勤快，机遇好，肯干敢闯，在建筑公司上班，已经买了四套房子和一套门面，还买了搅拌车和翻斗车。老伴死后，把自己接来照顾，现在最孝顺，自从病重起不了床，一直没去上班，陪在她身边，天天在她床前端茶送水，给她洗衣擦身，细心得不亚于自己的女儿。

“老三，你怪妈妈吗？”魏老太突然问。

“怪什么？”

“怪我以前太偏心。”

偏心？刚子听到这个词，一时间嗓子哽住，怪啊，怎么不怪！他心里翻腾着，很想说出心里话，把小时候积压许久的苦水一股脑倒出来，可是看着瘦弱的不成样子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还怎么说出口？

小时候，妈妈最疼大哥，家里的好吃的好穿的都是先紧着大哥，他只能穿大哥二哥替下来的旧衣服。那些衣服本来就不结实了，他又能瞎蹦哒，穿不了几天总是破破烂烂，膝盖上总是破着个洞，妈妈每次看到，更不给他穿新衣服，说是穿新的，也用不了半天又破掉。过年或者重大节日才能穿几天新衣服，之后就不让穿了。

街上的孩子们总是笑话他，说他像个小乞丐，是捡来的孩子。他气不过，就和骂他的孩子打架，结果更可气，他们总是告到妈妈那儿，迎接他的又是爸爸或者妈妈的一顿胖揍。

那时候家里穷，在布鞋厂上班的妈妈下岗后，更穷，虽然能填饱肚子，没有到吃糠咽菜的地步，但是也没有多少余钱买零食。

上学的大哥回来了，饿肚子了可以吃到方便面，他们几个弟弟妹妹一溜站在墙根，闻着方便面那特有的香味，馋得直流哈喇子。看着大哥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吸溜，等大哥吃完，才给他们一人喝一口泡面汤。

妈妈说大哥学习最好，方便面是奖励大哥的。

夏天西瓜最便宜的时候，妈妈也会给他们尝鲜，但是大哥吃的永远是最中心位置最沙甜的部分，而他们几个只能分吃靠皮的部分。

难得过时过节吃上一顿肉，妈妈给大哥碗里的都是挑最好吃的几块，也最多。弟弟妹妹哪个要是敢抢，妈妈的耳光随时会抡上去，后来就没人敢尝试了。

大哥的东西他们动不得，若是敢动一下，那可等于反了天了。

一次，妹妹偷偷地戴上大哥新买的手表去上学，被大哥发现了，拳打脚踢，妈妈也不阻拦。直到妹妹捂着耳朵哭叫着耳朵疼，大家伙才着急了，去医院一查，结果耳膜穿孔。

就那样严重，妈妈也没有批评大哥，还骂妹妹活该，乱动别人的东西，这就是下场。

大哥小时候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学习就行。他们几个呢？那时候住着平房，活儿多，生炉子，打扫房间，做饭，洗锅刷碗，出去捡煤球，拾树枝……

他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妈妈的孩子，区别怎么这么大呢？有一次他被妈妈打骂之后，找爸爸问原因，爸爸咳声叹气，说你妈妈应该是受刺激了，在大哥之前，生过两个孩子，可都夭折了，你大哥出生以后体弱多病，被你妈妈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养大，生怕他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

尽管对于爸爸的说法，刚子不敢苟同，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妈妈把无尽的爱都给了大哥。

……

“老三，对不起，妈妈做错了，等妈妈意识到错了，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对不起。”魏老太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艰难地接着说，“老三，几个孩子中，妈妈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小时候最淘气，最叛逆，妈妈打你骂你，但是如果重来一次，妈妈还会那样做。你们可能小时候羡慕你哥，其实大可不必，妈妈太过溺爱他，反而害了他，让他不分四六，自私自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目无尊长，不懂尊敬长辈，不懂疼爱弟弟妹妹，对自己的亲妹妹竟然下手那么狠，你妹妹耳膜穿孔那次，妈妈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这超出了妈妈的想象，也警醒了妈妈，严是爱松是害，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必须严格管教，让他们明辨是非，对错，善恶，才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后来，妈妈只能将错就错，已经害了你大哥，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像你大哥那样的孩子，所以冷着脸冷着心让你们干活，自己的事情让你们自己做，懂得从小吃苦，懂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劳动。老三，记住，你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以后不管家里条件怎么样，千万不能溺爱孩子！还有绝不能偏心呀！这会给孩子造成很大的伤害。”

“呜呜呜……”刚子听到妈妈的连声对不起三个字，终于委屈地趴在被褥上哭出声来，多少年了，他们怨妈妈的偏心，恨命运的不公平。后来等自己有了孩子以后，仿佛才慢慢了解了妈妈的心情，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总想把全世界都给他。如今妈妈的一番话，他才真正理解了妈妈的苦心。

“妈，其实您不必这样说，我们不会怪您。”刚子啜泣着说。

那一刻，刚子终于释怀了。

（二）

魏老太是在那天夜里离开的，等孩子们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冰凉，是她自己拔了氧气罩，因为肺癌晚期无法做手术，呼吸相当困难，刚子特意给她买了制氧机。

她去的时候表情很安详，脸上不见痛苦的表情。

刚子第一时间把这个噩耗通知给大哥，让他回来奔丧。

他大哥当天并没有回来，是在第三天的下午才回来的，侄子开着车，拉着一家人，如同走亲戚一般，原因说得轻飘飘的，什么周围的邻居说了，人没了后，得全家人都回来，不然不孝顺，还说单日不出行，双日才可以出行，他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都请假回来的，得耽误好几天。

刚子听后，很想骂娘，尽管他娘现在已经躺在殡仪馆里，大哥呀大哥，妈妈活着，让你回来哪怕半天你也不愿意，现在就能请下假了？人都死了，可笑的是全家人都有时间回来参加葬礼，还有什么意义吗？

咱先不说天津有没有这种风俗，单说你才去天津三年，你是地地道道的山西人，去了三年就是天津人了？

你三年没有回来看望疼你爱你如命的父母，母亲临终天天催，也没能见上你最后一面，你只在过年的时候寄回一千元钱，不管不问，妈妈不缺钱，她不在乎你的那点钱呀！

刚子看到这样的大哥，心里翻腾着，很不是滋味，眼泪也止不住地淌了下来，真想上去给他一拳，既是因为再也没有了妈妈，也为妈妈感到不值。

他从小羡慕大哥，此刻却产生了一种极其厌恶的情绪，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只是简单地和他打声招呼，就去忙了。

他们这里的风俗，去世后的三天是要大过的，有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吊唁，烧纸敬香，磕头嚎哭，披麻戴孝，过去还请吹打手，吹吹打打，或者雇佣一个戏班唱戏，现在棺材停在殡仪馆里，火化后，看好日子，直接掩埋在祖坟地里。

随着国家出台火化的政策以来，很多习俗慢慢消失殆尽，丧葬程序简化很多。但是每天晚上孝子贤孙还是要通宵守灵，直到出殡。

他大哥自从回来，只守过几次前半夜，后半夜就让两个弟弟轮流来，说他们大嫂晚上害怕，不敢一个人呆着。

他侄子那么大人了，也没有给他奶奶守过一次，亲戚们背地里不停地笑话，说大哥他们做得实在不像话。

刚子和二哥只能相互苦笑，大哥还和小时候一样啊！看来永远也别指望他来心疼他们这两个弟弟了。

出殡的前一天，亲朋好友再次来吊唁，是所谓的正日，刚子和二哥忙得脚不沾地，迎来送往，招待一波又一波的吊唁的亲人，许许多多的亲朋千里迢迢赶来，送他妈妈最后一程。

哥俩个先把他们引到灵棚前，烧纸钱，燃香烛，参拜吊唁，再寒暄几句，接着再送他们去休息的地方喝茶休息。

这一天，还要去墓地，看看是否准备妥当，并且给故去的人安家，把事先买好了的塑料锅碗瓢盆等仿真家具物什一一摆放到墓坑里。

若是过去的年月，他们几个孝子贤孙都要亲自打墓，用铁锹一锹一锹挖出大坑，现在只要出钱，丧葬公司会按照你的要求，一切安排得让你称心满意，根本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这些本来都是大哥带领他们做的事情，如今全部落在他们哥俩身上，他偷眼看着穿着孝衣的大哥，一直呆愣愣坐在灵前，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见他哭一哭离去的妈妈。除了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他也不主动站起身来感谢亲朋的到来。

刚子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妈妈，这就是您心心念念的儿子呀！

出殡那天早晨下起了小雨，祖坟在半山腰，那边山路湿滑，特别不好走，只有几辆越野车可以上去，往返接送，人们都穿着雨衣，撑着雨伞，等待着。

总算一趟一趟全部上得来，大家开始按部就班，在雨水中将小棺木小心翼翼地放入墓坑，挥锹掩埋。

刚子挥着手中的铁锹，泪流如注，心中大恸，妈妈，从此刻起，天人永隔，再不得见，为了全家，您一世操劳，以前诸多误会，现在我已知晓您的良苦用心，妈妈对不起，我还是不了解您，以至于过去的很多年，都不曾和您相近，请原谅您不肖的儿子……

他心里默默地与妈妈说着忏悔的话，做着最后的告别。

等掩埋完毕，刚子扭头看见大哥一家五口人齐刷刷地撑着雨伞站立一旁，离泥地远远的，生怕泥土溅到身上，沾到脚上的样子。

那一刻，忽然就想到了妈妈对他们的教育，还有妈妈最后的叮嘱，不管家里条件怎么样，千万不能溺爱孩子！绝不能偏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