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作者: 鱼吖 | 来源:发表于2024-03-02 06:0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第一次提到金鱼时,他说我的眼睛圆圆鼓鼓,像可爱的小金鱼。我很随意地笑了笑,礼貌地向他挥手说了再见。

    第二次提到金鱼,他说我有很传统的樱桃嘴,唇形丰满,和小金鱼一样,总微嘟着,像在撒娇,惹他爱怜。我幸福笑着,羞涩地偎在他的怀里。

    他总和我说起金鱼,说他小时候养的金鱼,说他的金鱼有圆鼓鼓的眼睛、微嘟的嘴、丰盈的身形和细细的腰身,就像我。

    我说我可不是金鱼。金鱼只能呆在鱼缸里,靠着主人的投食生存。

    那时的我,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升任部门主管。而他,因为父亲很突然离世从上一个公司离了职后,刚进入我们公司不久,分管我们部门的王副总要我亲自带他,希望他能尽快投入工作。

    快速向他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后,我便让他每天跟着我见客户,带着他做方案,又在一些细节上提醒他。

    他学得很快、反应机敏,我的客户们对他的印象都很好,调侃说有了这个得力助手,我以后定能大杀四方,无往不利。

    他是不错,但还没到他们所说的这样夸张的程度。他有一些小心思,在某些项目遇到瓶颈时会向我提一些没有底线的建议。我立刻明确地拒绝了,告诉他偏门不可能持久,只有真诚才是和客户长久合作的钥匙。他立马道了歉,说自己内心也很反感,只是在之前的公司吃过一些亏。

    不到三个月,他已经能独立洽谈项目。除了大方向的掌握,我不再涉及他的具体工作细节,他自然也不再是我的“助手”。

    自此后,我只当他是同事,但他并不……

    早上一到办公室,我的桌上就会摆好一杯刚刚冲泡好的咖啡;

    加班太晚时,他总会和我一起留到最后,送我到地下停车场,看着我坐上驾驶位发动车子才离开;

    胃病犯时,他会适时给我递过一杯冒着热气的胃药;

    下午的一盒点心、茶室里递过来的一包糖……他总会察觉我的一些小需求,及时替我处理或者解决。

    甚至,每月不方便的那几天,他也给我备了热呼呼的姜糖水。

    接过糖水时我是惊诧的,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被他的一句,“还记得那次去联华公司吗?您痛得冒了冷汗。”打消了顾虑。

    我包裹严实的心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温柔小计”中解开了防备。半年后,我怀孕了。初期孕反非常严重,常常连白水也喝不下去,电梯里的一点异味也会让我忍不住干呕。

    为了不让我太难受,他背着我走楼梯,每次都是一脑门的汗。我实在心疼,听他的劝向公司请了假,又把手上的客户都交给他去联系。

    他看重每一个客户,访问客户之前,会向我了解对方的公司情况、家庭情况,以及个人的小爱好。我不以为意,因为这本就是应该的,自然也是毫无保留。

    可能是前几年无节制加班的原因,我的孕反不仅严重,持续时间还特别长。总是请假也不是办法,但确实也无法胜任繁重的工作。一个月后,我被公司调到了后勤。

    后勤工作轻松、上下班时间稳定,当然收入也减少了很多。不过他因为工作出色,每个月的绩效也水涨船高。

    不如辞职吧。轻抚着我已经显怀的肚子,他说,你这样太辛苦了。况且,孩子总要妈妈带才让人放心。

    这孩子我怀得实在辛苦,而且以他的认真和努力,还有我之前客户的加持,我猜想不出半年,他就会坐上部门主管的位置。所以对他的提议我没立即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最后两个月,手脚浮肿得厉害,不论是坐着还是躺着,我都没有办法坚持太久,还有频繁地往返洗手间也不停打断我的工作。他再次建议我辞职,我同意了。

    比我预想的快,女儿刚满月,他就从代理主管转了正。

    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他上班,我照顾孩子、照顾他。倒有一件事情值得记一下:女儿瑶瑶一岁时,他让我卖掉了婚前的一套两居室,然后添一些积蓄,贷款买了一套四居室。理由是瑶瑶长大了,该有自己的独立的房间;他需要一个书房,这样加班就不会影响我们母女俩休息;还需要一个客房。“你爸妈来看你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住酒店吧。”

    那段时间其实还有一些细小的变化的,只是我不曾察觉,或者说我刻意没放在心上。

    他送了我一部新手机,又一不小心把我的旧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导致很多电话号码都没能找回来。

    他对我在手机上和朋友聊天反应很大,尤其当对方是男性时。问我和那人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多久联系一次,每次联系都聊些什么……直到我答应把对方拉黑他才罢休。

    他开始不断地挑剔我,菜咸一点要吵,淡一点也要拍桌子;一会衣服没洗干净,一会厕所水渍没拖;穿得随意些说我邋遢,穿得正式点问我穿给谁看;逗女儿开心说我成天就知道傻乐,不笑又说我对他拉脸子……

    一次说得太过分,我摔了筷子,“爱吃不吃!”话音刚落,一股大力把我从椅子上推倒,碗盘被我噼啪带到地上,一声声碎响。女儿吓得哇哇大哭。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他,脸上火辣辣地痛。

    “你打我?”

    “就打你怎么了?臭婆娘!屁事做不好,还敢顶嘴!”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和爸妈说我想离婚。爸妈只说我怎么决定都行,他们会支持我。

    第三天他追了来,说前一天是一时冲动,又对爸妈一再保证,发誓说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我知道离婚不是容易的事情,离职已经五六年,我没有把握拿到女儿的抚养权,我不敢把女儿单独留给他,也不想让女儿没有爸爸。只要他不再打我,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但不过只一个星期,他又动了手。

    那天他回家很晚,满身酒气倒在床上。一会要我拿热毛巾,一会要我倒水。水倒了好几杯,一会说太热,一会说太凉,一会又要加冰块。为拿冰块我回卧室稍慢了一点,他随手抓起枕头扔向我,又扯住我的头发把我拉倒,骑在我身上劈头盖脸地打。我拼命挣扎,可越反抗他打得越是厉害。本来已经睡下的瑶瑶被吵醒了,一边喊着爸爸别打妈妈,一边过来拽着他的手臂咬他。他吃痛,一挥手把女儿摔到床上,跳过去用手卡住了她细嫩的脖颈对我喊:“你再闹,再闹我掐死她!”

    我发了懵,直扑过掰他的手指,又挤到他和女儿之间,想用后背把他顶开。

    他松开女儿,狠狠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你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下不了手。”

    我把小脸通红、泪流满面的瑶瑶紧紧抱在怀里,僵硬着身体不敢看他。

    “别以为我下不了手……”可能是打累了,他边嘟囔边闭眼靠墙坐下,“那死老头我都喂了鱼了!别以为我下不了手……”

    我本想趁他不省人事时先把女儿抱回她房间去,刚小心翼翼地跨过他的腿时又听他喊:“妈,妈!你为什么要走?你逃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那个死老头,死老头~~”

    认识他的时候,他父亲刚去世不久,说是意外,具体什么意外他一直不肯说。而他妈,他也不怎么提,只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现在看来,他妈或许并没去世。我带着疑惑轻轻安慰好女儿,用被子包好她,抱着她坐到卧室门边。

    “你妈逃哪里去了?”我问他。

    “妈,你逃哪里去了。你在,他只打你,你走了,他就打我,一喝醉就打我,往死里打。”他说着趴在地上哭出声来,“哼,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喂了鱼。妈,你给我买的金鱼,我很喜欢,我没有朋友,它们就是……可都被他弄死了,弄死了!”

    断断续续几句嘟囔,听得我寒毛倒竖。我顾不得身上的痛,在他的自言自语间插进了一些问题,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年轻的母亲爱上了帅气的父亲,可惜父亲家贫,不得家人所喜,母亲不顾家人反对,在外婆的帮助下,收拾了细软跟着父亲逃离了本来温暖的家。

    两人逃到A城,却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父亲惫懒又自视甚高,找了好些工作都没能做得长久,眼见母亲带的钱所剩不多,一日遇到一个卖鱼的贩子说他常买鱼的那个鱼塘老板生意本来很好,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孩子得了急症,想转手鱼塘救急。

    父亲在老家曾与一个鱼塘老板做了十来年的邻居,学过一些养鱼的皮毛,觉得守着一个鱼塘挺好,不是什么费神的事情。便拖了母亲到A城近郊的白塔山下接手那两个鱼塘。那老板倒也实在,把鱼苗的上家和卖鱼的下家都转给了他的父母。

    刚开始几年鱼塘的生意还不错,父亲对母亲和他也还行。后来A城开始流行钓鱼,父亲收拾出一个鱼塘投入大量草鱼、鲤鱼和鲫鱼供人垂钓,后来又搞了赌鱼。

    那一阵家里是赚了点小钱的,可父亲和一个常来钓鱼的赌鬼混到了一起,手头一宽松就跟着去赌,赢了开心一起去喝酒,输了不高兴也一起去喝酒,鱼塘的事全丢给母亲一个人。

    醉醺醺地回到家又吐又闹。母亲累了难免唠叨他几句。后来总输,喝醉回家说是母亲唠叨得太晦气就动了手,打得母亲鼻青脸肿。从那以后母亲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

    那时他还小,父亲天天打母亲,打完第二天两个人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母亲甚至在某次被打后带他去买了他喜欢了好久的那缸金鱼。

    “她是我老婆,打两下怎么了?”父亲总和来钓鱼的客人这么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是个平凡的日子,他放学回家,母亲竟不在家,也没有做好晚饭等他。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

    没了母亲,父亲喝醉了就开始打他,往死里打,摔了他的鱼缸,把一缸鱼全丢进了黑鱼池,让他看着那一尾又一尾红色的细腰金鱼被黑鱼群撕碎。

    他恨父亲的暴戾和残忍,也恨母亲,恨母亲抛弃他,恨母亲留下他给父亲每天这样暴打。

    父亲天天赌钱喝酒,也不怎么打理鱼塘,以前的老主顾逐渐流失。

    好不容易挨到中专毕业,终于可以摆脱父亲,他到了A城,他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无奈学历不高,收入总比同事低几个档。

    继承了父亲的好皮囊,对他来说不知是福是祸。女上司看上了他,用他的话说,女上司满脸横肉,整个人活像一只撑不住快要爆裂的气球。他陪了她三年,拿到不少好处。

    永远半醉的父亲不愿意离开鱼塘,租金、鱼苗、饲料,还有赌资,全是窟窿,全等他去填。他忍了三年,不想再忍。趁一次陪女上司到白塔附近出差,夜里偷偷摸回去,把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扔进了黑鱼塘。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把我的金鱼喂了黑鱼,我也让他尝尝被黑鱼撕咬的滋味!哈哈哈!!”

    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脸上一定没有一丝血色。

    趁他还没醒,我快速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衣物,抱着女儿连夜逃离了这个家。

    除了爸妈家我无处可去,但我也不敢什么都告诉他们,只说他又打我了,女儿这么小,他也打。这次我一定要跟他离婚。

    “这么多年没工作了,离了婚你和瑶瑶怎么办?”我妈摸着我脸上的伤又心疼又无奈。

    “早就跟你说那小子靠不住,你就是不听!”我爸气得把水杯“啪”地墩在桌上。

    我搂紧女儿没吭声,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只能强作镇定。

    我后悔竟因为一些不关紧要的温柔小技跌进这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很害怕,对未来的每一天都怀着深深的恐惧。

    如今我就是被他圈在鱼缸里的金鱼,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跳出这透明的牢狱?

    第二天他没找来,这给了我一点喘息的时间。

    我让爸妈把女儿带出去和小区的小朋友一起玩玩,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我记得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大学读的是法律,我需要咨询他一些问题。

    存在手机里的通讯录早就没有了,我翻出高中毕业纪念册,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问,皇天不负,竟真的有同学没有换号码。辗转了五六个同学,我终于联系到了毕业后并没有做律师的孔竹。

    我问他六年前被判定意外的案子还有没有可能推翻。他说还没有过追述期,只要有有力的证据,再托一托熟人,是有可能重启的。

    可我哪来的证据?受害人已经火化入土六年,即便他当时不小心留下过什么痕迹,毕竟六年多过去了,哪还能找到半点影子。

    如果重启当年案子的可能不大,他又坚持不离婚的话,我该怎么办?

    还没有半点头绪,第三天一早他就找来了,瑶瑶跟爸妈去买菜了,我一个人在家。

    我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喉头,“我们离婚吧。我只要瑶瑶,房子、车子……所有都给你。”

    “一点小事,离什么婚?我喝多了,不是故意的。好了,不要闹了,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我摔开他拉我的手,“以后我就住在爸妈家了,等哪天你想清楚了,我们就去办手续。”

    “好啦,别闹了,回去。”他说着又来拽我。我使劲挥动双手拍开他,拼命往后躲。

    “我说够啦!”他高高扬起手掌。大门响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抓住我的手臂拉我靠近他,在我耳边说了句,“你爸妈年纪也大了,瑶瑶还小……”“离婚?你别想!瑶瑶你也别想,其它的也不要想。嫁给我,生就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惊恐地看向他,他残忍地笑了笑,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很随意地放开,轻松转过身去:“爸、妈,你们回来了!瑶瑶啊,爸爸来接你和妈妈回家啰。”

    “我不要回家,我要在外婆这里。”女儿一见到他就往我妈身后躲,

    “瑶瑶,别任性,来,跟爸爸回家。”他的脸上竟挂着宠溺的笑,那演技真是精湛。说着又欺身过去伸长手要把女儿往外拉。

    “你起开!”我爸发了火,一把推开他,“你没听到孩子说不要吗?”

    “瑶瑶是我女儿,我不过是要带她回家而已。”他面色如常,声音也很平静。只是说完后转过来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清晰地看到女儿眼神中的惊恐,也明白他眼神中的威胁。努力拖着发软的腿走过去,颤抖着手拉紧他的衣袖,“瑶瑶好久没见外公外婆了,要不就让她在这住几天吧。”“我跟你回去。”

    “是吗?”他玩味地审视我半晌,“也好, 我们先回去。”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回去后会面临些什么,但至少先让女儿离他远一点。

    回家后他并没有对我怎么样,只每天出门前告诉我晚上想吃什么,晚上也按时下班回来。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我不知道他记不记那晚喝醉后自己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没敢轻举妄动,除了买菜做饭,我都安静地待在家里。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再联系一下孔竹。上次和他见面我没有提那件案子和我的关系,怕吓到他,但我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忙的人。他从小就喜欢侦探故事,也总和我们吹嘘他有破案的天分,我相信他一定会对我说的事有兴趣。

    我没敢打电话,怕他会查我的通信记录。微信和孔竹约好地方后,我立即删除了聊天信息。

    第二天上午,利用出门买菜的时间,我拐到了两条街外的星巴克去。听完我的讲述,孔竹很兴奋,表示要立即着手调查,还主动提到要去白塔山下的那个旧鱼塘去看看,要去“还原现场”。

    看他激动的样子,我有些后悔,心里莫名不安,担心事情会走向更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仔细询问了鱼塘的地址,我也没去过,只能给他描述大概的方位。他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把他认为重要的线索一条一条记录下来。

    我双手捧着咖啡杯,焦急又紧张地等他写完。无意间看向了咖啡馆的大门,后背立即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你快走!”我埋低身子,低声催坐在对面的孔竹。“怎么了?”他不解,“快走,他找来了。从侧门,快走!”

    孔竹反应还算快,抓起本子,搂住背包,弯腰穿过几张桌子,快速从侧门离开。

    我坐在原地没敢动,急急扫了一眼桌面,刚把孔竹留下的咖啡杯快速递到后侧桌子的几个空咖啡杯之间,他已经走了进来。

    我确定,他已经看见我了。

    迎面走过来的,是一张大大的笑脸,和几年前刚认识他时的笑脸一样。现在的我,能看到那笑容里眼神的冷冽,可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发现呢?现在再说后悔是不是还来得及?

    虽然笃定他不会在外人面前打我,但我无法平静地面对他。我心惊地看着他走向我,想站起来逃,又明白我根本逃不了。如果只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可还有爸妈和瑶瑶……

    “老婆,怎么想起来喝咖啡了?”他在我对面坐下,看似随意地握住我捧着咖啡杯的手,“再坐会还是现在就回家?”

    我僵硬着身体站起来,“回吧。我忽然有点想这家的卡布奇洛了,过来喝了一杯。”

    “是吧。”他把我拉进他臂弯里,伸出右手揽上了我的肩。忍着右肩快要碎裂的痛,我趔趄着跟他走出咖啡馆。

    当他把我扔进停在路边的汽车副驾时,我就做好了迎接雷暴雨的准备。

    双臂抱着头蜷在地上,后背、臀部、大腿,初时我还能分辨落到这些地方的是巴掌、拳头还是脚,后来渐渐弄不清楚了,耳边只有沉闷的“砰、砰”和清脆的“啪啪”声。

    “臭婆娘,到处跑!卡布奇洛!我看你忘了疼了。”打累了, 他啐了一口,又踢了我一脚,转身到沙发上坐下不再理我。

    我蜷在原地没有动,有一件事我还没想明白,明明还没有到我平常买完菜回家的时间,明明我离菜市已经有两条街远,他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到咖啡馆门口多久了?他有没有看到孔竹?

    除了请孔竹帮忙,我还得要做些什么。

    我在地板和蜷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洗漱完,换好衣服出门前踢我了两脚,“装什么死,起来去买菜。”说着又抓着我的头发拎起我的头,“别到处乱跑,我会一直看着你。”

    强撑着坐起身来,我尝试动了动手脚,很痛,但能忍。就今天吧,刚打了我,他应该会放松一些。

    镜子的脸除了有些黑眼圈,并没有外伤。没喝酒的时候他很理智,不打我的脸,是不想让邻居看到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吧。

    抓起放在鞋柜上的手机准备出门的时候,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声。他昨天不是找到我,是找到了我的手机!他一定在我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软件。

    到菜市场简单买了几样菜后,我绕到一个清洁工的身后,趁他不留意,把手机滑进了蓝色垃圾桶里。

    出了菜市,我立即打车到了最近的警察局。我最希望的当然是能够对六年前他父亲的意外去世立案重新调查,但我也知道可能性不大,毕竟除了他醉酒后的絮语,我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不能立案,我希望能进行备案,至少把我目前的处境和我估计的可能在警察局留下记录。

    如果,我哪天突然失踪……是的,我预感有这个可能,虽然我会尽量避免这事的发生……也能让警察调查有可以入手的地方。

    不出所料,尽管我已经提高裙摆给他们看了我大腿上大片淤青,又请女警看了我后背的伤,也详细讲了那晚他醉酒后所说的话。但警察给我的答复仍是只能备案记录。说如果我报警的目的是处理家暴,他们会安排片警和社区工作人员上门。

    我拒绝了他们所说的上门协调,因为我知道那样的结果会是什么。

    那年轻的女警帮我检查后背时动作很是轻柔,生怕弄疼了我,和我说话时声音也带着些许同情,大约都是女人的原因吧。

    备案结束后我恳求她联系一下孔竹,尽管希望渺茫,但万一他真的去了鱼塘,瞎猫般碰到什么了呢;又请她把手机号留给我,让我在紧急的时候能联系她。她真是个善良的人,竟真的把手机号码给了我。

    我还得回去,这样他才不会去伤害我爸妈和瑶瑶。

    在路边的小店,我给了老板一百块钱和一个电话号码,请她用帮我充一下值。那号码原本是瑶瑶的手表电话的,后来表带断了,电话用的时候也不多,便一直闲置着。

    路过理发店时我进去把留了近十年的长发剪成了寸头。这可能会激怒他,但总好过被他抓住头发时逃无可逃撕裂的痛。

    路过一家户外用品店,我进去选了两个小东西,很便携的那种,可以很贴身藏起来。可能永远不会用到,但必要的时候也许能对我有一点帮助。

    回到家已近中午,还好,他并没有突然回来。

    翻出瑶瑶的手表电话,把那女警的号码设置为紧急联系人后,关掉铃声、取下表套,我把裸表和户外店买的那两个小东西都放进了事先缝好的内衣夹层里。

    那天他回家很晚,身上有酒气但不多。看到我的短发他果然发了怒,把我推到在地骑在我身上,拳头和耳光交替,“臭婊子,我让你去剪头发,让你去剪!”

    他打我打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狠,理由也一次比一次荒谬。

    他打累了,手脚张开瘫在床上,几分钟后就有了细微的鼾声。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后背和腰疼得厉害。勉力站起身,我靠在衣柜上看着床上这个男人,这就是我以为会爱我一辈子的男人,是我想要依靠一生的男人,是我为他生孩子的男人……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或许他本就是这样,不过是我一直没看清罢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要怎么结束它?鼻血又流出来了,胸前已经濡湿。抬手蹭血渍时,指尖触到那几个小东西,忽然有想拿出来的冲动。

    不行!他力气比我大太多,失败怎么办?即便成功,瑶瑶又该怎么办?再等等吧,得考虑周详一点。

    第二天早上看他准备出门,我主动告诉他我手机丢了,估计在菜市场被小偷顺走了。

    “丢了就丢了吧。”他诡异地笑着看我一眼,“砰”地摔上门走了。

    前一天手机的电我是充足了的,既然在手机里安装有定位软件,我猜他必会巡着定位去找手机。没找到就罢了,如果找到,不管在手机上看到什么,他回家也必会随意找个借口打我。

    我需要确保手机上有他打我的理由。估计他走远了,我也出了门。

    我拉住一个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男子,跟他说我手机丢了,麻烦他拨一下我的号码,如果有人捡到也许还能找回来。

    那男子没有拒绝,依言拨打了我的手机。在我的拜托下,男子连续拨了五六次。手机没人接听,应该还没被他找到,一旦被他找到,这几通电话就会是打我的极好理由。

    然后我买了两个玻璃鱼缸,又买了十来尾金鱼回家。

    在离洗手间门口一米六七的位置,我摆好鱼缸,注入清水,把金鱼放了进去,接着我在门内的地板上倒了一些洗衣液,用手仔细薄薄地抹开、抹匀,探脚试了一下,很滑。

    然后, 我回到客厅坐下,静等他回家。

    但直至凌晨,他也没有回来。我很焦躁,不知他又要发什么疯。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他不会让我脱离他视线那么长时间。

    我一边祈祷一边一遍又一遍拨打爸妈的电话,铃声持续响了十来分钟,终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喂?”我虚脱地滑坐到地上,“爸,你们没事吧?”

    “没事啊,怎么了?”我爸有些吃惊:“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那浑蛋没再打你了吧!瑶瑶想你了,明天回来一趟吧。”

    “嗯嗯,好。没有,没打。我就是想你们了。我过两天回来。”

    挂掉电话,我把手表放回胸前。打开洗手间的灯,我无力地跪坐在已经干掉的地板上。我原本想在他打我的时候逃到洗手间,让他脚滑跌到鱼缸上,或许能制造一起意外。

    他喜欢金鱼,家里有鱼缸很正常,在洗手间换水也很正常,我会比较好脱身。

    我知道这法子有些傻,也知道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万一呢。万一成功了,我们都解脱了;如果成功了,爸妈便可以安度晚年,瑶瑶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哪怕万一,即便往后余生日日从噩梦中惊醒,我也心甘情愿。

    “没关系,他总会回来。”我打起精神,在地板上喷了水,又薄薄地抹上了一层洗衣液。

    第二天我没出门,一直盯着洗手间的地板,时刻保持门口的湿滑。

    下午三点多,门外有了响动,我站在客厅中间看着大门,准备他一进门我就往洗手间跑。可他没自己开门进来,“啪啪啪”地拍打着门板,“死人,还不快开门。”

    我真蠢,考虑得还是不够周到。我边往门口走,边挪了挪客厅的桌椅,尽量给自己留出一条跑往洗手间比较畅通的过道来。

    谁知我刚把门锁拧开,他就使劲撞了进来,铁门猛力打到我的头上。眼前一黑,我昏倒在地。

    感觉到身体的摇晃,睁开眼竟看到一片蓝天,侧过头,有树木急速向后退去。

    这是在哪里?我一时有些迷惘。头有些痛,我抬手想要摸摸自己的额头,却发现双手拇指被一根黑色的塑料扎带束在了一起。

    “醒了?”有声音从左侧传来。他很温和,可听到我耳朵里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有惊喜给你。”他眼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咳咳咳……”我一着急被口水呛到,猛烈地咳了起来。趁着用双手拍打胸口时,我摸索着按下了手表的紧急呼叫。

    我把头靠在车门上继续咳,直到手表轻轻颤了一下,我知道被接听了。我佯作害怕,用双手敲打车门,对他大喊:“你要带我去哪里?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谢天谢地,电话那头的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手表里没有传出说话的声音。

    他斜睨了我一眼,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已经行到一处山路上,肯定出城了。“你要带我去白塔山?”我继续对他大喊,“是去你家的鱼塘?那塘还在?”

    “呵,做的功课不少嘛。”几乎带着赞赏,他语调轻快地问:“说说看你还知道些什么?”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些话可以让他自己说出来。“我只知道那鱼塘是你以前的家,你爸酒后意外摔到了黑鱼塘里。三天后被发现时已经被鱼咬得面目全非。”

    “哈哈哈~”他大声笑起来,“意外?不,不是意外,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他伸出右手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近,“撒谎很好玩,嗯?”

    “给你看个东西。”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手机丢给我,“看看,你的相好发消息给你了。”他果然找到了我的手机。

    “什么相好?”我疑惑地把手机解锁,屏幕亮了,是微信对话页面。看到手机上方的联系人名字,我打了个寒颤。

    孔竹给我发了几条语音消息,听得出来,他很激动,“李念,猜我找到了什么?鱼塘这边没人,但塘里一直有鱼。”“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哈哈,发达了!我说过我有侦探天赋,你们一个个竟都不相信!哈哈哈~”

    “唉呀,好黑!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去充电,顺便到镇上买个手电。你等我消息呀。我就说嘛,只要我出马……嘿嘿……”

    “他,他发,发现了什么?”我有很不好的预感。转头看向他,哑声问,“你把他怎么了?说呀,你把他怎么了?”

    “快了,你很快就知道了。”前一秒他还温和地说着话,忽然扬起手狠狠打在我的后脑上,“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瑶瑶也不是我的吧?臭婊子,臭婊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

    “你在说什么?我跟他只是同学,最近才有的联系。”我抬手挡住他一下又一下的击打,“疯子,你把他怎么了?是我害了他。啊~啊~啊~,是我害了他!”

    “你先管好自己吧,臭婊子。”他越渐暴怒,“你放心,我不让他这么痛快的死。我要让你亲眼看看,看你的相好怎么被黑鱼撕咬。哈哈哈,就像他一样,就像那个死老头一样。”

    车子爬上山腰,又向下拐过一道道弯,停在了两个鱼塘前。塘的另一边有一幢老旧的瓦房。周围的植物很多,长得也很杂乱,很荒凉,也极安静。

    他摔着车门下了车,“乖乖等着,我带你相好来见你。”

    他不怕我逃,我也知道仅靠我双腿是跑不过汽车的。

    看着他走进那幢老屋,我艰难地用束着的双手从内衣里拿出在户外店买的那把多功能小刀。刀很精巧,刀身很短,但足够锋利。我得感谢他的自信,他坚信我不过是他鱼缸里的一尾金鱼,不会,也没有能力反抗他这个主人。

    割断手指上的扎带,我轻轻下了车。我没打算一个人逃掉,孔竹是因为我才被困在这里,我不想害死他。

    我把在户外店买的那圈极细的钢丝两端系在门框上,捡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躲在门边,接着吹响了小刀背面的求救哨。

    尖利的哨声响起,很快便有了急促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

    因为太匆忙,他没有看到门边的钢丝,向地面扑倒。我扬起木棍砸向他的头,有血飞溅出来,看到木棍上的那一片鲜红,我吓坏了,尖叫一声把木棍丢开。

    靠着墙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我跨过钢丝进屋,一眼就看到了被丢在地上的孔竹。他手脚都被用绳子缚住,嘴上贴着胶布,额头有干涸的血迹。

    我上前撕下胶带,又用小刀割断了扎带。他喘着气,“他人呢?这里有,有地下室,地下室里有,有~”

    “先别说,快走。”我拖起他往外跑。

    原想拿了车钥匙开车走,没想刚到门口就发现那疯子已经醒了,正半撑着身体要站起来。

    “快点,快走。”我催孔竹。大概是在地下室呆久了,还没适应,我一句小心还没说出口,孔竹就被门口的钢丝绊了个趔趄,直摔到那疯子身边。

    疯子捡起我打他的木棍,狠狠砸向孔竹的小腿。我向他撞过去,却被他闪身躲过。在孔竹的惨叫声里,他又一棍向我打来,我跌坐到地上,后背钻心地疼。

    “有意思。”他走回门边,取下我系在门框上的细钢丝,“这东西有点意思,挺趁手。”

    丢开木棍,他走到孔竹面前,把钢丝套到孔竹的脖子上,残忍地看向我:“本来还想让他享受一下鱼疗,现在看来没必要了。”说完双手交叉勒紧了钢丝。

    “住手,不要。”我艰难地站起身,“跟他没关系,你让他走。他真的只是我同学。”

    “还想骗我!放心,你们俩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他继续拉紧钢丝,咬牙切齿,“还有那个孽种……我会让你们一家在地下团聚的。”

    眼看孔竹的脸已经红紫,我冲过去打他。他用一只脚蹬住孔竹的后背,一手扯住钢丝两端。另一只手一把把我拉倒,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挣扎不开,筋疲力尽,抓紧他手指的手已经使不上力,呼吸也愈发困难。

    在一声沉闷的“砰”声后,我晕了过去。

    (二)

    “然后醒来就看到你了。”我对坐在床边的女警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瑶瑶就没有妈妈了。”“我还会欠孔竹一条命。”

    “孔竹在地下室到底看到了什么?”我问。

    “两具白骨。一男一女。”

    “他妈没逃走?他也没把他爸火化?”

    “嗯,DNA结果还没出来,不过估计是这样。他妈应该是被他爸失手打死的。男的身上有多处骨折,估计死后被多次折磨过。”

    “好了,”我脸上大概一瞬间没了血色,她赶紧安尉我,“以后不会有事了。那一枪,打到了他的头……”

    “嗯,谢谢你。”

    “你该庆幸那次的‘鱼缸意外’没有发生。不会没有痕迹,肯定能查出是你做的。”走的时候她说。

    我笑笑没有回她。

    劫后余生,我并不庆幸,也没有欣喜,因为那些恶梦般的日子,将会一直伴随我和家人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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