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堙灭了。
大地变作焦土,海水潮起潮落;火山喷发,肆无忌惮地怒吼!狂风骤雨间,雷鸣电闪,照亮巨大的颈椎动物的影子,那遮天蔽日的翼,是每一个人类心中的噩梦。
1
“多久没出现太阳了?”
少年德生咬着枯黄的草根,坐在城市的废墟上仰望天空。
“哥哥,下来吧!若是被龙看见,定死无葬身之地。”
废墟下,一个脑袋探出来,是个女孩,满脸灰土,但眼眸明亮,似有极光;稻草般的头发凌乱的散着,几乎垂到地上。
“人总是要死的嘛!”德生满不在乎的说,“说话我还没见过龙类呀,那个庞然大物究竟是何种模样,真叫人翘首企足。”
少女有些不高兴,一面把头缩进去,一面嘟囔着:“设若真有龙来要把你头咬下来,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德生继续看着灰濛濛的世界,心里百感交集。几曾何时,自己还在自家屋后草坪上晒着太阳打盹,哪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熟悉的城市变作这副模样。建筑坍塌,硝烟弥漫,脆弱的人的性命在顷刻之间被夺走;到处都在燃起火焰,到处都荡漾着绝望的呼喊。接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什么都逝去了,只留下幸免于难的自己和妹妹,德秀。再后来,总有四处逃命的人说远古的龙醒过来了,龙是神的使者,代替神对这个丑陋的世界进行清洗。
“这哪里是清洗,分明是捣乱嘛!”德生不相信世界上有龙,“没有龙,只是一场普通的自然灾害,咱们国家很强大,不久就会有直升机来接咱们,肯定。”这也是德生在安慰失声痛哭的德秀时说的话。他们便在这破砖烂瓦间等呀等呀,时过两年,除了看见偶尔路过的疲于奔命的人,就再没见过其他。没有直升机送来的补给品,没有主席亲切的问候,也没有大批热心群众赶来抗震救灾。仿佛世界果真遭受重创,已然奄奄一息;而这个始作俑者,就是传说中的生着巨大翅膀、吐着黑色熔浆的龙……
德生翻身,像敏捷的猴儿,从废墟上三两下回到地面,一猫腰,钻进洞里。
德秀刚泡好最后一包方便面。
现在可不是想什么虚无缥缈的龙的时候!该死!
2
这一天清晨,德生被饥饿狠狠地敲醒;胃疼得难受,他便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靠墙坐起来,嘴唇干裂,浑身没有气力。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昨天连水也断了。
“哥哥,你醒了?”德秀一面揉着惺忪睡眼,一面靠到德生怀里,“呀!你脸怎么这样白!胃病又犯了么?”
德生摇摇头,低下去,只见德秀仅穿了一件破衬衫,扣子飞了几个,好些地方磨损得厉害;没有内衣可言,十分清晰地看见还在发育的乳房。但德生心里却不能产生丝毫的邪念,有的只是苦楚和心酸,眼看天就要冷了,自己却连给自己妹妹一件好的衣裳穿都做不到!
“秀,你饿吗?”
“饿……又能怎么办,哥哥不也饿吗?”
“唉!为了我的好妹妹,看来我这当哥哥的得割肉给你充饥了。”说着,德生当真把袖子撸起来,露出枯瘦发黄的臂膀。
德秀大吃一惊,眼眶里忽的灌满泪水,“哥……别!”
“哈哈哈哈哈……”德生快意的笑起来,“瞧你感动的,怎么可能嘛!我可是十足的坏哥哥,不吃你肉喝你血已经是最大的宽容啦!”
德秀愣了一愣,攥起拳头在德生身上轻轻锤了一下。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好啦。”德生伸出右手,放在德秀的脸上,轻轻地缓缓地抚摸,想替她擦去眼角处的污迹,却发现越抹越黑,心里不由一悲,但还是强装出坚强的模样,狠捏了一把,“你乖乖的,无聊了就出去看看天,别乱跑,我给你找吃的去,今天一定要让你饱餐一顿!”
说罢,德生像久不修理的机械,僵硬的站起来,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一股热血冲上脑际,他一下子陷入天昏地暗,还好旁边就是墙,不至于摔倒。
“哥哥,你没事儿吧?”德秀站起来扶住他,担忧地道。
德生摆了一摆手,踉踉跄跄扶着墙走出洞,四外仍是一片漆黑,他的背影活像飘荡的亡魂。
3
德生在四处仔细搜寻,就像在翻找鱼骨头上所剩无几的肉一样。费去大半天时间,但收获几乎是无,除了小半瓶三年前产的矿泉水,也不知能不能喝。他手攥着矿泉水瓶子,颓然地坐到一块石板上,把另一只空闲的手插进鸡窝般的头发里,埋着头,一言不发。
德生保持这个姿势许久,忽然站起来,面目狰狞;他狠狠地踹向一块石头,发出沉闷的声响,鞋拔子脱开,脚拇指割破,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紧接着脑袋一沉,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到地上,大口喘息着,泪水划过脸颊,他把头顶在膝盖上,嘶声裂肺地痛哭;那可怖的嚎叫,像待宰的猪,像垂死的牛,像从前在路边淋沐暴雨、默默等待死亡的流浪的狗!这哭声持续良久,直至德生把浑身的水分都哭竭为止,然后头一歪,陷入可怕的沉睡中。
梦中是炼狱,龙在天空翱翔,时而喷射黑色的火焰,人的灵魂在地上逃奔,绝望的呐喊声一次又一次回荡。
德生睁开眼睛,首先感觉到的是烛光的温暖,然后是水流淌过喉咙的清冽;他像弹簧似的坐起,双手抓住面前的瓶子,只把里头的水往嘴巴里灌,一气喝了个干净!他把瓶子放下,面前递过来一个黄桃罐头,水嫩嫩的黄桃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芒,是生命的光辉;德生抬头,看见一张苍老的却无比美丽的脸,那是天使的笑容。德生什么话也不说,接过罐头,用手抓起往嘴里塞,咬三下就吞,梗住就喝水;不到二十秒,罐头就被其舔个精光。德生放下罐头,胃子一阵翻滚,刚吃下去的黄桃又涌了起来,他拼命把嘴紧闭,汁液从鼻子里流出来,他用手捧住,待把那些个黄桃碎渣兼胃液重新吞下去后,再将手里的汁液舔进嘴里。这期间,面前的老妇人瞠目结舌。
“可怜的孩子……”她把手放在不断上下起伏呼吸的德生的脸上,双眼噙满泪水,“这个世界怎么能让孩子受这样的苦难!”
德生止不住眼里的泪,心里像熬过一副中药,翻滚这一股不可名状的苦味;一种缥缈的幻灭性的悲哀,使其每个毛孔都在无声的哭泣。
“老奶奶,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就变作这副模样!”德生像困于激流中抓住一块浮木一样抱住老妇人,哽咽地说。
老妇人一面抚摸着德生乱糟糟的头发,一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老啦,当时在前院给风信子浇水,地底忽的就颤抖起来,房子就像跳恰恰一样。老头子赶过来,拉住我就往外跑。那真是惨绝人寰的光景,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那么破烂的城市,那么支离破碎的肢体。人们四处逃命,随时被死亡笼罩着;人的性命在那时比蝼蚁还要脆弱,比猪猡还要廉价;谁顾得了你呢?起初人们还能守住人性,后来呀,人们发了狂,像螳螂一样蚕食同类,你有没有见过……半夜里,把自己的至亲杀死,按在锅里煮烂后吃掉。”老妇人眼里露出惊恐的模样。
德生胃里又是一阵汹涌,战战兢兢道:”怎么会?我在此生活了两年,却从未见到这样的场景,甚至连人也不多看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忽的想起来自己所处的位置,是鲜有人住的城边别墅区,两年光景里,凭借四周的瓦砾下的食物存活过来,他也一次都没有出过那片区域到外面寻找食物,他不认为外面会比那里更有食物的可能;这一次,看来是自己已经无知无觉走远了些。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你的,让你躲开了最扭曲黑暗的人性。”
“那您怎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哪?”
“这里是老头子在家后面凿的一个秘密地窖。他总是说呀,世界总有一天会陷入末日之中,得早些为此准备,所以五年前他就开始凑备地窖,并把便于长时间储藏的食物、干净的水、衣物和必需的生活用品堆砌在这地窖中。这黄桃罐头就是他最喜欢的吃的……”老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落到德生的脸上。
“后来呢?”
“后来呀。”老妇人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地震平息一个星期后,已然没有能获得食物和水的途径,也不见国家派人来救援;老头子说世界末日来了,就带我回地窖;路上撞见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正抢一个孕妇的食物,老头子上去劝阻,被啪啪两枪打死,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那人抢走食物后,就逃了。那孕妇哭了一阵,也全然不顾老头子,自顾自走了。我的老头子,从此就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老妇人似乎再次目睹自己的爱人被子弹贯穿的场景,正是那些平时被赋予正义的人所开的枪!
聆听这失去亲人的悲痛之声,德生忽然想起还在洞里等自己的德秀。他猛的从老妇人怀里挣脱出来,“老奶奶,我妹妹!我妹妹还在一处等我,你能不能,再送我几罐罐头,她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老奶奶忽然破涕而笑,轻轻道:“好小伙子!我老啦,命不久矣,这里还有好多食物和水,我自己是用不了了,你把你妹妹接过来吧!好好活下去。”
德生一时语塞,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他狠狠点头,但他一刻也不敢再耽误,他顺着老妇人所指,爬出地窖,在暮色中寻着记忆往来时的路跑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的心中忽的涌现出龙的姿态,龙的身影;他在心中朝龙狠狠啐了一口,什么龙?全是扯淡!我要活下去,我要在这个荒诞的世界活下去!
4
德生跑了一阵,累得气喘,好在夜幕降临前,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洞。
从心底泛起笑来。
德秀,等着我!你马上就可以饱餐一顿了!
德生一面快乐的想着,一面朝洞奔去。
临近洞口,德生听见断断续续的女子的哭声,还有一些莫可言喻的声音夹杂其中。
那一刹那,德生的脑袋忽的炸开了锅,嗡嗡嗡响个不止。他一步一步摞开脚,往洞里颤颤巍巍走去。终于走到底,借以微弱的光,他看仔细了:这里头,盘亘这几只光溜溜的蛇,它们把可怜的、脏兮兮的小白兔缠绕在其中,整个剥皮抽筋;吐出肮脏的信子,舔舐小白兔的赤裸的躯体,用那令人作呕的、还没变作废物的器官,狠狠地戳入小白兔里面,耸动着干扁扁的蛇身。德生,被一股不可遏制的火焰冲昏大脑,红了眼,淌着涎,像失心疯的牛,张牙舞爪扑向蛇。蛇们被突然冲进来的牛吓了一跳;其中一条蛇还沉浸欢愉,丝毫不设防备,被牛的犄角顶破了头;剩下两条蛇清醒过来,像离弦的箭梭上去,将牛捆住,一个死咬住他的手,另一个只把牛狠狠地揍,揍到血肉模糊,揍到两眼冒星,揍到再爬不起!
被撞飞的那一个走过啦,狠命一脚踢到德生的肚子上,又朝他的脸啐了一口唾沫,说:“瘦猴子,还学英雄救美?妈的,狗吧!”
另外两个快意的笑起来。
小白兔蜷缩在地上,止不住抽搐。
“扰了咱的兴致,咋办?”胖的一个说。
“管他作甚,早晚死的货,把这妞带走就行!嘿嘿嘿,时不时泄泄火嘛!”瘦的一个说。
其他两人嘿嘿嘿的跟着笑,胖的一个把一丝不挂的德秀抗在肩上;后一个双眼失神,满脸泪痕,身体几乎都是瘀伤,私处更是红肿了,还有血从其间流下来。
三人出了小洞,夜幕恰好垂下,四外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一时茫然,究竟有何处可去?这时,两只手狠狠扯住胖的一个的裤腿;低头一看,是德生,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贱骨头!”胖的一个骂道,一脚踹过去,把德生踢飞好远。
德生在灰土中翻滚几周,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破碎了,血液在管道里横冲直撞,他就算睁大双眼,四下的光景都是模模糊糊,如梦幻影。我要死了么?他不禁想到,妹妹,我的好妹妹,我对不起你!想着想着,两行浊泪落下,与血混淆一起。
“我不明白世界究竟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我也不晓得人性为何竟是这般丑陋,那么往日我所见到的那一张张灿烂得像四月的阳光的笑脸是怎么回事?都是假的吗?我常常听见别的人说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迟早会遭到报应,这就是那报应么?随便好了,怎么样的都行,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废材,连自己的妹妹也无法保护的废材;但我恨透那几个混蛋了,我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神也好,龙也罢!请你拨开这云看看,看看这个悲惨的世界,看看我所受到的苦难,如果,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点可能性的话,那就用你无所不能的力量,将那几个混蛋杀死吧!这是我最后的期望!我求你了!”
德生支撑的身体,血与唾沫从唇边淌下,他往天空竭尽全力吼道:“我求求你了……”
那一刹那,一声雷鸣,轰隆隆!犹如万顷巨石砸下。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电光掠过,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幸存的人类皆把头昂起,往那个身影看去。
伟大的造物的神!在光的照耀下,浑身漆黑的鳞片张开,勐地一震,向着天空长嘶。那巨大的身躯,那被人类无数次描述的模样,现在都真实地展现在每一个幸存者面前。
这就是龙。
浑身燃起火炎,四肢垂下,巨翼扇动,卷起旋风;黄金的瞳孔俯瞰大地,吼声高涨,所有的龙鳞都张开,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
那三人怎还顾得了肩上的不名一文的小白兔?他们吓傻了,在龙的威严下颤颤发抖,连小白兔何时从肩头滑落都不知道。
龙哼一声,一股热气席卷大地。那三人吓破了胆,直往黑暗里遁,可他们哪里跑得过龙息?那炽热的火很快追上他们,将其烧得灰飞烟灭,连最后的哀鸣都没有发出。
德生拖着只剩下半条命的身体,爬到德秀旁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秀……对不起!”
剧烈的颤抖!龙降临在这片土壤上。
德生头也不抬,炽热的感觉包裹着他;他知道那双黄金瞳正注视着自己,他也知道那张血盆大口业已笼罩住自己。
“秀,咱们走吧!那边的世界一定不会更坏!”
一语落下,他们便陷入了一个更黑暗的世界。
那是一个没有生命亦没有痛苦的世界。
德生死之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想起的是两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是七月天一个午后,热固然热,但他仍想去后院草坪上晒晒太阳。没有风,四下万籁俱寂,他把身子完全压在帆布椅上,桌上端着一杯喝剩的加冰可乐;太阳带着奇异的重量倾泻在他身上,脑袋昏昏沉沉,模模糊糊中似乎看见天空飘过一个巨大的影子。
“龙?”
“说什么呀,睡糊涂了吧。”
熟悉的声音,是德秀,话语连同温暖湿润的气息静静沁入德生的肌体。
“或许。”
“那就再睡会儿。”
“嗯。”
德生答应着,再次陷入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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