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芳春

作者: 一刀斋 | 来源:发表于2019-05-24 22:20 被阅读21次

文/一刀斋

【一】

梨花满枝头时候,像落了一层丰盈的雪,风起长林梢,雪絮纷飞,香气如云。只是无人来赏,甚为可惜。

春日多行雨,梨苑一带漠漠连成一片烟。雨丝落在身上轻轻浅浅叫她害痒,腰肢左右扭动避着雨点,梨花零落地更厉害了。原来这梨树里,栖着一只小妖。

这是郊野山乡里荒废的宅子,地气丰佑且无人来犯,数百年间竟孕育出一只梨妖,吸天地灵气,饮风露霜雪,抵得上旁人上千年的修行。

她修成个女体,却还不能变化万千,暂只能困囿于此处,一身的风露清愁。

早年间,初有神识之时,曾有一书生偶居于此,日日之乎者也,耳濡目染间,知些人世理论。

向后凡心日炽,再过得三五十载,终能脱出梨胎,化成一芳华女子。其眉有草木之态,其目则露清华浓,只着素净裳衣,脸容尚小,若初绽之新梨,稚气未脱。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今春花树幽微夜放,一袭白影从窗扇半敞的缝隙里潜入,拂在人脸上,不过是微凉的一阵风——

梨花清气入帐来。

榻上一人侧身沉睡,她的影在月色下淡薄透彻,就偎在这人面前,悬丝般看他。

原来人是生的这样好看的——眉飞入鬓,姿容沉敛。数十年前那书生所念书中有句“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当时一知半解,今时所见之人,用来却十分贴切。

她见他仍沉睡如斯,胆气茁茁,不禁探手去触他的脸。刚刚抚过,指尖忽一阵急刺般的痛楚层层漫过,她骇得迅即收手,捧在心口压伏着。

眼神正专注地在这人身上刺探,鼻尖忽然闻到一缕极为熟悉的味道,抬目寻去,原来书案上梅瓶里插着一枝带露梨花,玉色的花蕊清气袭人。她顿时着恼,这人竟折她的同宗?好不知礼!

加之方才吃了暗亏,稚气神态立时携了几丝妖异戾气,见此人安睡不知,越发生气。袖风一拂,案上书册皆哗啦啦翻起,如数柄利刃划破长空,静夜里格外觉得刺耳。

果真惊醒了那人,只瞧他眉皱了皱,眼睛倏然睁开。初时满目朦胧之色,挣扎了片刻,眸光忽锐,向梨妖所立方向看来。

小妖虽仗着凡人肉眼凡胎,这电光火石间竟无端胆怯,不敢大剌剌与他对视,收起作祟的神通,室内一时月华空明,万籁俱寂。

他兀自下榻向大开的窗扇走去,经过梨妖身畔时只听得喃喃低语“风这样大”。梨妖眼光烙在这人身上,见他关了窗回来并无异状,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案,心里也就放松下来,不知怎的突生几分不自在,也不敢再去靠近他,觑着空自飘走了。

远了些倚在树梢回望,那扇窗里灯烛煌煌,和着月色两生辉映,她瞧了好一会。

【二】

时日流转,梨妖白日流连于街巷酒肆,甚至跟着民间游侠流浪至玉门关门外,随着行脚商学了一身市井习气。又遇见许多身段婀娜、舞姿曼妙的异域胡姬,幻化间的神色殊异于当初不知事的懵懂模样。

沿途见了狼烟夕照、蜃楼沙脊。目之所及皆为大漠黄沙万两金,后经一带旷茂的胡杨林,恍惚间觉是中原山林景致。

夜间梨妖本无眠无息,行脚商却多半思乡,醇醉的酒香散在风里,染得她也昏眩。于是栖在胡杨林梢,耳听驼铃偶然一阵清音,目视熠熠星河、辽远沙洲,此时月亮光光,无所不及,大漠里洒了一地碎银般的亮。

或许是与人相处日久,竟无师自通地生发出淡淡的怅惘,仿佛并非无根无系之天地灵物,而是骨血俱足、有所牵绊的寻常人。这一刻,她贪恋起真正尘世的温暖。

于是她很快回至中原,那些“做人”日子里熟知的风土人情、异域风光,她迫切想与人诉说。甚至她耳濡目染间学会的乡野小调、翘袖折腰舞,也切切地想展示给人看。

不是谁人皆可,只求情钟。

这夜经霜,山林原野一色新白。漂泊数月,再回云浮都中,已是深秋光景。她也不知怎的,无意中竟是去往书斋的方向,心里与自己打商量一般,想着若是门窗紧闭,就不去叨扰。实则并无门窗拦得住她,只是乍然蒙生怯意。

令她讶然的是,这寒意料峭的深夜,书斋的窗竟同数月前一般,仍是敞开着,只多了一线垂下的竹帘,隐约透出几痕暖色的光。

“这样晚还不睡?”心里存了念头,袖风一拂,竹帘掀动。她就势入内想瞧瞧这人在做什么,不想却正正撞入一双眼目,烛光摇曳间衬得其人眉宇灼灼,定定的神色叫她心底一颤。

正有几分狐疑,那人却又自若地敛回神色,手中笔势并无滞留。梨妖,或说子都,她曾在荒漠中听人唱曲,声线婉转缠绵,唱的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她正因渴盼体己人不得而添愁绪,所以从词中取了“子都”二字,充作自己姓名。

眼前这人是好相貌,当初不大懂得,如今在外头见了不少世面,却从未见过这等秀拔出群的人物。

她心里有几分纯然的渴慕,早忘了初次的不快,凑近去看他。这一瞧才发现他在条分缕析地书写奏章,原来是为人臣子。她对奏疏议注不感兴趣,却只见他眼睫低垂,随手腕的挪动而微颤。在脸上落下两弯疏影,像梨花落瓣歇住。

一时心痒,试探着伸手去抚弄他睫羽,见并无上次那般钻心的疼痛,手上便放肆起来。而不知是否风入帘内,那一霎,桌畔灯影剧烈一晃,男子手中笔势一顿,一滴墨点迅速洇开。

子都忙收了手,隐约觉得心慌。去看废了的奏章,正是毁在落款位置,明明白白写着“臣魏砚之恭请圣启”。她用指腹摩挲过那团墨迹,觉得热辣辣的,却不知这样的动作里已含着流连不去的暧昧。

魏砚之端详着自己那封作废的奏章,似是轻叹了口气,重又拿出一封空白的逐一誊抄。因为夜已三更,梨妖也敬服他勤勉的心志,丢开手去不再捉弄人。手指却按捺不住地顺着那个“魏”字往下描画起来,她将这名字在唇齿间过了几个来回,像吞了只软糯团子在口中,透着绵软劲。

子都久离中原,对这魏砚之竟有几分故人之感,也不走开,右脚盘坐于书案上,左脚探下黑暗中去,眼睛向他笔下看去,将她认得的,一字一字都念了出来。那光致的足绷直了脚弓,随着轻快的语调上下动着拍子,无意中舞出一支胡旋。

自觉风姿万千,只是她修为低微,不能化成凡胎,无人看赏。使小性子似的展袖半掩着眼眉,腰身一软,直卧进如山的公文书摞里。孔雀蓝的衣裾如云般堆叠,流水一般淌进男子笔下的奏章里。

也不知这魏砚之是否呛了风,忽然咳嗽起来,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子都移开纱衫拿眼去瞧他,只见他将奏折已叠放好,正掩袖稳住茶盏,想用茶水压一压咳嗽声。

子都乘势移过去凑近盏口,勾了茶汤的滋味过来,“哎哟,好苦!”她往外直呸呸,意外发现眼前人的颈项间笼着淡淡一层绯红,且渐渐晕上颌角、耳垂、眼睛……一时艳色卓绝,平生旖旎,看得她呆住。

【三】

这几日秋色好,子都闻听城南阳雪山有好枫叶林,烂漫如燎原业火。她心里一动,巴巴地跑去看,果然游人接踵、车马川流。她缀在行人身旁,这才知道阳雪山上有座极富盛名的宝殿庙宇,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于姻缘事上很灵验。

她不能近庙宇,但耳力不同于凡人,数次听见信女们的祷告声中出现“佥都御史”“魏砚之”“堂堂相貌,尚未婚娶,奴若能嫁他,愿一生吃素”这类的私房话,瞧着那些女子粉面含羞的虔诚模样,心里因为听见个耳熟的名字,脸上忽然火烧一般的烫。

心里像给猫挠着似的不安定,便不再看红枫,下山后对歌舞酒肆也提不起精神,却驻足在一处兼卖文房四宝的旧书铺里,店铺里一股陈旧的味道,几乎没有客人进出,帘外日光隔绝,寂静到落针可闻。

她停在一方砚石前不走动,样式很古,旁侧镂刻着一枝新梨,手指摩挲了好一会儿猛然醒悟——她最爱热闹,从前不说注目砚石,连进来都不肯。恍惚间起了个念头,又朦胧惊疑着压了下去,心事重重地走了。

想起自从回来云浮都,一直还未回生身之地瞧瞧,于是一连多日,如同特意回避谁一般,只驻留在梨苑里,不再去外头闲逛,更不必说去魏砚之处了。

她这夜正闭目潜息,忽然周遭雨声如沸,风雷似吼。奇怪,自从她修成灵体以来,外界寒温交替从来无感,现在却觉遍体生寒,这是什么缘故?

而等她悬在一扇窗外时,才惊觉竟无意间来至书斋前,窗并未因雨而紧闭,启着半扇,而屋内仍亮着烛火,隐隐见他伏在书案上一动不动,这是睡着了?

子都绕到台前一瞧,果然,这位深受京城女眷青睐的佥都御史正压伏在手肘上,脸颊睡出了淡淡的衣褶红痕,烛光下瞧着是一团孩子气。心里顿时一软,这阵子的浮躁不安与莫名的醋意不满转瞬化成一江春水。

他穿的长衫单薄,子都不敢贸然将他移到榻上,只好关了窗户,又替他披上银狐斗篷,想着等他醒来再撤去就是。说来奇怪,像他这般年纪的早就妻妾儿女成群,可他身边确实不见有女子照料着的痕迹。

子都不欲委屈自己,她眼睛灵透如猫,盯上了他的睡榻——衾枕整洁合宜,看上去绵软温暖,比在荒山野地里风雨满身要好得太多。

子都虽是女子,但妖类不受人间礼教束缚,从不管卧榻之侧岂容酣睡的道理,也不讲授受不亲那一套。她身轻如烟,一个瞬息就过了去,脸蹭进被褥,只觉丝滑如玉。她实在满足,百般揉弄,喉间轻轻逸出一声喟叹。

她叹起做人的好处,食之有味,寝之温软。想起阳雪山上所见所闻,歆羡起女子们美丽异常的钗鬟裙裾皆有人欣赏。她看尽了岁月荣枯、花开花落,不觉长生有何珍贵,不若寻常市井里的家长里短更让她感觉真切。

占着他的卧榻,手脚伸得开开的,心里忖着个念头:等他一醒就将卧榻还他。只是越吊着精神却越恍惚起来,一时眼饧骨软,烛火摇曳间神志渐渐朦胧,不知不觉阖了眼沉睡了去。

不知什么时辰,只觉有道阴影落在脸上,隐约察觉带着松木气息的温暖袭来,她觉得熨帖,无意间拱了拱,像贴住了什么温软微凉的物事,不及去想又沉入梦中。

【四】

她自此认准了这张卧榻,便躺出好处来。白天四处游荡见些新鲜事,至黄昏月上,就轻车熟路寻到魏砚之处来。

只是近日心里转过一个念头——这人处理公务未免太勤谨,只要她夜里在这,就未见他回榻睡过。偶尔被摇曳的烛影掠醒时,见他依然秉烛夜坐。也见过他多次累极伏案而眠,眉间紧蹙。这时秋色已深,他虽衣冠齐整,也不免寒瑟。

她心里不忍,说来苦恼,这人不太使唤书童仆役,这间屋子向来无人进出,她不敢再轻易替他披衣。于是往往拂袖灭了烛火,略施法术让他周身皆暖。

说来也奇,妖类向来都是个没长性的。她正是喜好繁华的时候,不久前见赏秋女子们花团锦簇的衣饰,心里就生了歆羡。她仿着变化了许多,一日一日换着花样。初始几天还新鲜,后来就惫懒了,又化成常穿的素白或烟粉色裙衫,左右只有她自己能看见,没什么意思。

今夜又是一身素色过来,来的倒巧,正碰见小厮送进来夜宵,有八珍粥,佐着清淡糕点。她嗅着香气就蹭过去了,撑在他书案上,几乎将脑袋一同挤进碗里。她不必吃尘世食物来饱腹,但会馋,尤其嗜甜。

餍足地拖长了尾音,坐在书桌上两腿交叠着晃荡,那直漫过脚踝的裙挽出了梨花般的影。

他忽回身去沏了一杯茶,酽酽的色泽,搁在桌子上。许是来回走动,耳根又添了红。子都正觉口干舌燥,偎近了那杯茶浅啜一口,讶然发现竟不是难忍的苦味,而是类似梅子汁般的酸甜。

离魏砚之极近,见得到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当他身上的温度似乎隔着衣物透过来时,她才惊觉是太近了些。正欲远离,忽然嗅到在粥食之外的香气,有点熟悉……

“啊!”她低呼一声,想起第一次在他卧榻上睡得黑甜时,醒来身畔就携着这缕微苦的松木香气……

她心里一直存着个疑虑——按说从前她只是闭目养神,从未有这样在陌生处毫无防备熟睡的经历。那天清晨她还是被繁密的鸟鸣声惊醒,惊坐起身才发现被褥还是齐整模样,魏砚之却不在室内,瞧着竟是一夜未曾回榻,而自己躺下的位置正铺展着那件狐裘。

现在离得近,同样的气息从他颈间轻轻洇出,连她头发丝上也若有若无地染上。想起那夜的绮梦,耳根处忽漾起一层薄红,如同蹭开的胭脂晕,红云好一阵才消褪下去。

子都只顾着自己不自在,却未发现身侧一道沉敛的眸光正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她依样尝了尝夜宵的滋味,各色甜糕捻了许多,苦杏仁粉做成的碰也不去碰。

享用完了撑着脑袋去瞧魏砚之,见他用饭斯文,脸侧却不甚蹭到糕点屑,自自然然探手替他抚净了。她自恃无实体,即便触碰人,也不会被察觉。不过她私心使坏,顺着他腮边划到觊觎已久的耳垂处,之前瞧着这儿变得红彤彤的就直心痒。

手正抽离,不曾想面前人忽然低咳一声,眼睁睁看着他红晕过了耳。她猝不及防间撞入他的眼瞳中,深如秋水,侘寂暗晦。子都瞬间愣住,连她也不禁脸侧烧红,方才触碰他的手指轻轻捻动着,好像这样就能消去那份酥麻。

有了这一出,她再做不到安然凑在他跟前,有几分无措地在室内乱转,饱腹后不觉困倦袭来,便舒展了腰身展在榻上,衫带松垂,有慵然之态。身为草植,不似青丘狐女般妖艳,却自是一种风流。

正朦胧间,却陡见卧榻旁悬着一幅装裱一新的水墨梨花,墨色淋漓,落款处一联“四屏山色临窗秀,新雨梨花一砚春。”端的是工挺秀逸。

她只觉脸上又火烫如沸,睡意顿消。心底却生起无着无落的空虚,向着他的身影轻轻撩了一眼,怕被灼伤一般,到底没再踏出去。一时在原处定了定神,终是避了开。这回走得如同溃逃,连驻足回首也不敢。

【五】

这半月梨妖出了云浮都城,在被称为瓷都的洛郡停留数日,终于亲手烧制出一尊二尺余高的玉色摆件,釉下用淡彩勾出了她脱胎而出的那株梨树。

已渐入冬,飘零而至的雨丝笼得四野一片荒寂萧条。也不知是否因心有旁骛而修为不继,子都只觉冷雨沾衣时灵骨发寒,一时瑟瑟。心里也确实牵挂,便不待夜深,约莫是酉时正刻,携着摆件随着街市上匆匆归家的人流,缓缓汇入其中。她也不过是一点凡心,与世人的牵挂无异。

本欲直入,却忽听室内模糊有交谈声,说不清为何,她喉间直发紧,像琴弦欲断前的哀烈,心里惶惶。

是一道低沉的陌生男人的嗓音,子都听见他深叹了口气,道“你既如此,我知道是劝不得你了。我看看你背上的伤可结痂了。”接着就是一阵衣物的窸窣声,却始终未听见魏砚之回过只言片语。

子都敏锐察觉里头那人的威慑力,一时不敢直闯,只是心里焦切,不知他是受了什么伤。手里无意识攥住了窗棱,失了力度,“咔嗒”一声猛然抠下一块木楔。室内声息忽停了一瞬,接着便有更激烈的衣料摩擦声响起。

子都这才清醒,忙掩身而去,仓促间只听那声音安抚道,“你别急,我不动她就是。”

梨妖尚不及思量这句话的意思,却只见视线中一人影如墨影一般在雨幕中乍现,她便知道此人道行远在她之上,于是索性停下,眼神如锥,审度来人。

这人身量秀颀,模样却如笼烟一般看不真切,她有些忌惮地睨着他,也不开口。

“好一只梨妖。”声音十分朗悦,正是方才说话之人。

子都警惕地钉住他,此人来意不明,她干脆一言也不发。

“你不是想问他伤势么?”他敛着衣袖轻问,似乎只是寻过来与她谈谈天。

这句话正说中她心事,便顾不得防备姿态,强捺下焦虑向眼前立场不明之人问道,“他怎么了,严重么?”还未等到回应惊想到什么,又急急出口道,“是否因为我厮缠他太近?”她心知自己语气过切,却等不得了。

来人见她神情焦愁不似作伪,语气间也是一顿,换了声气缓缓道,“你知道他能见到妖……见到你?”虽是在询问,语气却是笃定。

他问得直接,子都却不退反进,神情间忽掺进缱绻之意,很有几分柔和。“起初确实不知道,只是后来他露的行迹越发明显。你看他从前何曾对粥食果品上心过,何曾独居在家还衣饰整齐,又如何夜夜不回寝榻,甘受煎熬。”

她说得很急,心坎里酸涩,也不是想哭给谁听,只是忽然委屈。

“我自然想同他亲近,却又怕太亲近了。只有假做不知,才能防他待我用心。你们人常说人妖殊途,我怕真的同他在一起,贪心不足,会害了他。这样傍在他身旁时时见他,他也时时见我,没什么不好。”

这番话说的坦诚恳切,竟使这有降服妖类之能的异人也一时默然。却听这小妖又道,“你别伤我,若见我受伤或骤然无踪,砚之恐怕会同你周旋,起了龃龉。”她竟是几分傲然几分紧张地威胁起来,他几乎被气笑了。

“砚之确实是因为你受的伤。”这句话一出,梨妖脸色煞白,方才的傲气灵动都成了僵死的枯木。联想到他对砚之说的那番言辞,惶惑之感冰冷地蛇上她四肢百骸。

“有一夜你宿在他那,我去时见着了。以为不过是邪祟野妖,想不动声色替他驱逐了。”他缓缓道来,竟是事无巨细,“砚之自小就常见邪祟,他家里人请来高人布下一道屏障,自此只要他有意,妖物皆近不得身。”

子都心里一动,想起第一次碰到他时刺骨的痛,不禁疑虑。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点破道,“后来你可以自如地接近他,是不是?”他忽然停住,似乎接下来的话更为震人心魄,声色也端然了。

“是他在背上刻了一道符咒,以肉身寿数与你同享。你近来是不是嗜睡而能知寒热?就是这个缘故。”他的声音低缓入微,落在她耳中,一字一字铿然匝地,她几乎不能分解它们的意思,可是她的手指却抑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我见到那幅水墨梨花,便明白他这回是陷进去了……念你善念未泯,存你本原。留你,也是保全他。”他手中折扇轻轻敲过花枝,负手逸然离去,此处山林重归于沉寂,寒鸦不闻。

【终】

又一年冬岁新雨,一人着月白色长衫,衣幅委地,一臂撑在窗台上,目视着浓墨色的雨夜,似在等待,也隐含未尽的遗憾。其后书案上,一尊玉色玲珑的梨枝摆件叫人摩挲得淹润。

数月未来,书斋内陈设并无大改。或许为除湿气,香炉里燃了檀香。檀香沉厚,她亦是木植修成的灵体,很觉亲近。

梨妖一时只觉灵肉分离,她原想过还他一生清平,人命短促如朝露,怎么舍得以心尖上人的寿数供养自己。可她忍不住偷偷要来看顾他,知他朝事繁忙不知顾惜自己的身体,风寒拖了整个寒冬也未曾痊愈,后背的伤她不敢去瞧,也不知可安好如初。

他的书斋四时风雨任飘零,窗永远敞着,是个等候人的姿态。屋舍瞧着也荒颓得多,却一直不肯离开旧址。是怕他走了,她就找不回来了。

四周如白茫茫雪野,清冷寒阔。她知道他瘦极了,肩背却还韧韧地挺着,不肯落出颓态叫人瞧见。脸上还怔愣愣的,等再回转过神思,却已在他身畔。

窗前人猛然转过身来,见是她,脸上灰败之气如云翳一般散去,音色里柔润的质地明晰可辨,他笑,“你回来了。”

……

芳华数十载,魏砚之已近弥留之际,他已失去视妖之能,却仍含笑凝着窗外的梨苑繁花。春风拂过,一瓣落英歇在他眼睑处,依恋着不肯离去。他淡淡地笑了,轻轻念了个名字,似叹息似眷恋般缓缓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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