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愿用永生的皈依,换她一缕游魂?”
他手提如意定海神针望着那莲坐于七色霞光之中垂目视他的佛陀,数万年长生的光阴里首度未一振那身金甲赭黄战袍腾云而起,却竟是诚服而心悦地、跪了下去。
“弟子孙悟空,愿。”
……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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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丫初次去探谒那只爷爷讲过的被大山压着的神猴时,岁龄堪堪未破黄口。
辰月是倩裹了石蕊红丝衣的善舞少女,莲踩一捧细云蹁跹在绵延的山涧之中款行款舞,艳羡欲绽的山桃无数皆抖展蓬裙交径相迎。
山中飞瓣纷繁,那肤白如无瑕璧的幼女脚步踉跄,迈着奶足跌跌撞撞在曲折幽长的山路上。其时未及正夏,山中徐风尚爽,可那童儿粉嫩软肥的脖颈间已热腻出了层薄汗,累带幼女胎来的一身体香也藏抑不住了,一并糅杂进了风中又被挟送进了神猴的鼻腔里。
神猴爬卧在那座形如人手五指的重山之下,口中叼了一根草叶,眯缝着眼懒懒闲看那远远而来的爬山童儿。
天罚恢恢,三百多年的日月更迭,镇于他不折腰脊上的,是佛陀以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的五座联山,山腰处压有金帖一张,书隶体的五个大字:“唵嘛呢叭咪吽”。
何其讽刺,那是口念阿弥慈悲的佛之祖如来加施在他身上的桎梏,经风霜雪雨的摧噬,数百年来不动不移,不去不散,不涨不灭,他从最初的高声怒骂斥喝,到如今已成习惯。
她在满山桃李的凝视之下为他而来,莹莹润润的一对儿水潭一脉天真而又暗涌欣喜,神猴陷坠其中,略痴了一痴,一不留神就任那牵着小裙雏莺鹊动的山桃如雨下人儿在他面前抖展成了一副迢递万里无双山河的绘卷,任是昔日他笑引群神怵怒、大闹九霄凌天的风采亦不得与之相较半分。
“你、你是神仙吗?”
迎面破来山桃充鼻的馥郁,还混着一股小儿身上散不去的奶香味儿。
曾惹得众神怒怨却无计可施的神猴懒懒抬眼看那弯腰歪首细把他瞧的小人儿,许是因着年纪小,颊上两团柔白软嫩的肉脂蓬蓬还有点童儿胎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活两颗历过水洗的黑葡萄一般。大抵是跑的久了些,山路崎岖,小孩子家愈发是腿短难行,小额上竟满缀了珠儿大的水汗,整个人儿也气喘的很急。
可神猴明明记得,山脚下那座茅庐便是这丫头的家,走上山来也不过盏茶时分。
小姑娘长得实在讨喜,粉面菩萨似的,一管琼白小鼻的鼻翼两侧满熠熠着细密的骊珠,视线下落,结缠上那对肥肥短短的小猪腿,端是冷面修罗的神猴似已耐忍了许久,却终于还是抑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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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猴告诉那小丫头,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他曾是这上下九重天地华宇之间最最厉害的人。
“可你明明只是只猴儿。”
身裹霜底双蝶绣罗裙的小姑娘斜睇了一眼那只被压着的猴儿,满脸的不以为意。时令穿梭渡飞箭,堪堪及笄的白夭夭已不再是儿时那副傻呆模样,胎肥消去,楚腰卫鬓,身姿出落得曼妙窈窕,精致的眉眼之间也日益渐见了烈烈的风情。不单只是皮相,性子也与儿时迥然甚远,是自一把冰骨深处恣意蔓长而出的被坚执锐,疾风劲草一般,倚配那样的仙姿绰约,益发是万端风华、艳绝无双。
嘴上虽是如此,但白夭夭的一颗新桃初绽的芳心还是抑不住地动了几动,从他滔滔不绝的“自夸之辞”之中,她仿佛已幸窥见到那日翻霞万丈的辉映之下,他着金甲战袍驾七色祥云稳稳立于山巅之上,手中神铁震天撼地,唯他号令,甫一现身便引群神惊动。
可神猴是不知她心思的,只眯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慢吞吞地从竹篮子里一件一件往外取东西。顷而是件素衣,顷而是碟小菜,顷而是壶热酒,慢条斯理得很是故意。晃在眼前的那双嫩白小手一上一下,掏来陶去也没有他心心念念的东西,神猴悠悠然很是不饶的一记眼刀子飞了过去,小丫头这才“很不情愿”地从篮子里摸出了几颗饱满红润的鲜桃。
神猴亦是冷冷眄她一眼,便很不客气地啃起了她递来的桃子,猴嘴一撇吐出了三个字:“白小丫。”
“臭猴子你叫什么!”
少女听了登时似个屁股着火的炮仗立地蹿起,双手叉腰俨然市井小悍妇一般娇声叫骂:“本姑娘早已在土地爷前立过誓言,以后谁再叫我白小丫!我就揍他个满脸花!我叫白夭夭!桃之夭夭的夭!!”
“土地?”神猴努嘴吐出来个囫囵个儿的桃核,悠悠哉撑头视她,一壁用手指闲闲扣着地:“他听你的还是听俺的,不然俺给你叫出来问问?”
白夭夭一张雪容上红白一阵,水眸中憋了满眶的气闷,她朱唇嗫嚅,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未能驳出半个字眼。
罢了,她是信他的神通的。
纵然眼下他被压的不过一只畜。
白夭夭敛裾席地而坐,眉眼间有压不死的神猴眷恋着的逍遥山河。蹁云闲闲踱来,遗落燕尾一剪,山桃融融而盛,与那葳蕤的春光一起,一并玉碎在了少女洁白的裙裥里。
神猴望着身旁抱膝侃侃的少女,蓦然似听到胸膛中一颗铁心有痕纹乍破,有一株灼灼逼人的桃李破土而出,在他的世界里绚烂成了绝世无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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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恍间春秋更叠,山桃熟了一轮又一轮,白夭夭究极不再是那个时常迈着小粗腿去找神猴絮絮叨叨的小女童,待她终于难以去刻意渺视心中那为他而盛的蓬蓬青绿,已是瓜字初分,岁堪碧玉,该配婚假的年纪。
第无数次遣送走了隔壁李家求亲的儿子,白夭夭倚在窗畔,托腮望远,远处笼冠着五行山的云顶沉堕成她眼眶之中的一汪清泉,满山葱绿与桃色旖旎被风的笋指择揉成女儿眉黛之间的一段春意,白夭夭陷入苦思,袭蔓心底的是泛着靥畔胭脂色的甜蜜。
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爱上一只猴子。
十六岁的女儿,只因有了心心挂念的人儿,竟耐得住春光烂漫,霞光似锦,本该是栩栩鹊动如春莺一般的芳年华月,她却蜷涩在茅庐一角,不衬年纪的沉默寡言,只任那葳蕤恣意的思绪,嚣生在心底那方有他鲜活的世界里。
从前常听母亲说要与她说亲,要她这珠玉一般美好的女孩子嫁个如意郎君知心的人。什么姻缘?什么婚亲?白夭夭浑顽了青葱韶光,从来不以为意。可不知自何时起,白夭夭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磊落洒脱的面对这个难题。
“那李家的儿子可真是烦人的紧,总是会像夜猫儿一样将我打量来打量去,聒噪又瘆人,相比起来,猴子就好的很。”
究极是因何而喜欢呢?
大抵是在他投眼望向她的须臾。总觉得那双金光熠熠的眼睛沉藏了洞穿人间事的能力,那样一双眼,总是隐蕴着顽劣与不羁,却透着格外的灵活睿智,光彩夺目,还有一种超脱三界之外的旷达与英气。
大抵也在他从未显露出厌烦,啃着山桃认真地聆听她絮絮叨叨女儿心事。那样琐碎而又凌乱的闺阁秘话,连她自己都理不清个头绪,时常是天南海北的一通胡扯,可他,却总是静静而听,从未三心二意。
大抵又在她每日下山他施法相护的情谊。虽是几乎日日来寻,但二人总在畅谈之中遗忘时光天色,待夜的姑娘敛起了霞色的裙,一展星辰乱缀的新装,那猴子总会自手指尖捏出一股仙力,盘缠少女周身,化成一道最坚固的屏障,直至她穿过夜之山林,安然跨入家门。
而最重要的、亦是让白夭夭很是感佩的,便是他既已被牢牢梏入那万重禁锁之中,无挂无碍的魂灵亦被拗入无边尘网之下,可她却从未从他眼中读出分毫的臣服与趋从,他是这上天入地的不二战神,这上下九重让他甘于俯首听命的,唯有他自己。
白夭夭觉得,那样的臭猴子,很爷们儿。
“若是注定要嫁,就要嫁这世上最神气之人,要嫁那金甲腾云的盖世英雄。”
白夭夭提着裙角,山花遍地乱缀成裙裥之中的叠叠绣浪,踩着怪石嶙峋,满怀希冀的往那远山丛云之处走去。春风长度而来携着欢贺的爽意唤醒了桃李无数嫣然在曲径两侧,妖冶做婚庆一般盛大的赞礼。白夭夭沿着崎岖的山路拾级而上,额上尽是密布的汗珠,鼻息之间亦嘘出匆乱的喘,在那目光遥落之处,在那峻山穿云之处,在那佛旨封绝之处,掩着她那心心念着的人。她心中坚信,纵然是今时今日为压为迫,他总还会有那么一天于张扬出世,引群神折怒,万佛谈惧。
不瞒了,要告诉他。要山河共鉴,八荒为证,要他听见她心中那勃勃赤纯的心意。
不嫁了,要等他出来。要亲眼睹他脚踏七彩祥云,睹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做她唯一虔信的神。
一步一步跌撞前行,盘旋于髓海之中那滚烫的三个字烙印成了少女金光烨烨的砂痣。
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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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白夭夭并未料想,那臭猴子竟然会对她那么凶。
臭猴子就是臭猴子!
满腔火热的执念化散在了夜的冷漠之中,白夭夭圈步难前,小手将衣角攥的死死,为了忍泪,险些将嫩唇咬出血迹。
可那猴子,却再不让她上前一步。
老君八卦炉中血冶而生的火眼金睛,遭盛怒一点,丝毫不留情分地电劈出一道金光,直落在少女足下,所溅之处,寸寸焦枯。
白夭夭本能地退却了几步,垂看脚下一片枯黄,脾性中的那股执拗劲儿不灭反盛。
“你……!”
许是生怕多听一句便会彻彻缴降,许是毕生第一次铜墙铁壁一般的人也感受到了逼仄的疼,神猴自口中吐出一缕仙气,化作烟状锁链绞束少女手足,干净利落地、将眼前人丢下了山去。
她化作星辰一颗,沉坠在了无边的夜色里。他无言仰望西方天,那里佛光普照,万佛朝宗,有菩提圣寺大雷音,亦有那将他注目的释迦南无。从前逍遥孑然,从未介怀过加诸在身的重重天罚重罪,如今有人傍侧,却恨这神通石胎不是自由之身。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如今,他被囚已快四百年了。可那丫头,才区区二八的年纪。
“你有几条命,想着等俺出世呢?”
在静默的长夜里,神猴侧首望了望头顶那支艳盛的山桃,嘴角的笑溢出了川流的苦涩,直直渗入了那颗石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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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猴再未见过白夭夭。
直至那南海尊者手捧净瓶亲临点化,要他伴护东土取经人,他亦未再见过那个喜穿白纱罗裙的小鬼精。
不知觉百年已去,想是那小丫头已出嫁为人妻,相夫教子,安渡了凡人这光影须臾几十年。
五百年已过,孙悟空自知出世之日不远。长空蓝的空寂而寥落,灵雀翻云而破,振着羽翅轻捷而去。山中年岁难记,春日里依然有山桃次第,眼前忽有飞瓣横倔脱开枝丫的禁束,划飞而去,荡出湾浅浅的波流,荡开不辞而别的斑斑岁月,恰恰勒出髓海之中那人娇细的倩影。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神猴晃了晃神,吐出口中咬着的一支草根,兀自睡去了。
香梦中,那白衣裹身的人儿正拎着繁厚的群摆飞奔而来,额上密布了细细的汗珠,一声挨一声地唤他:猴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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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家们在闻说如来我佛旨遣了观音尊者去让那闹天宫的妖猴护佑唐僧西天取经后,个个皆是不平。
“那妖猴顽劣成性,难驯不羁是结在根骨里的,他……”
那仙家望了一眼端坐在凌霄殿上玉帝身侧的如来,下话终难奏出。
那泼猴儿,是决计不会臣服于谁的。纵然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可那猴子,神通无边,又生性放纵,目上无尘目下空,合该是逍遥在众法之外的。
如来佛祖未正面答回,只是双手合十,兀自缓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大道无形,大音希声,这世间一草一木皆生来便结有自己的因果,得之则悟,悟之则生,不得则死,死则超生。
就是连那齐天大圣,亦无不同。
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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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如如来所料,昔日无双披靡盖世神通的孙猴子终于还是手提铁棒,头戴金箍,求跪在了尊佛之前。
他依然是嬉笑嬉言,只是眼角隐隐有泪,只一闪而过,便划湮在了凌乱的鬓里。
取经之路千难万险,孙悟空伴护师傅,一路擒白龙,收天蓬,降悟净,师徒四人走到了白虎岭,却被一野修而成魔的白骨精拦住了去路。
神猴手起棒落,毫不留情,忍耐着金箍搅脑噬髓的巨痛斩妖除魔,却在那缕妖魂化作白烟飞去之时,自那副残破的白骨窥出了她的形容。
如来掐指捻算,前尘往事陈将将画轴一般铺洒在了天际。开目再视神猴,佛陀道数百年前,白夭夭曾被神猴的一缕仙锁强捆下山,却在归家途中路遇了觊觎美色而不得的那李氏村民勾结山贼,一伙人将她虏入山涧之中,碧玉年华的少女惨遭侵犯至死。
于痛苦与折辱之中死去,积于心中的怨魔不消不散,苦苦流连,终于将一把零落于荒野的白骨,化成了一个浑害人间的妖精。
孙悟空手中的定海神针可斩妖除魔,落在身上便是绝死绝生,被毙其下的白夭夭再无转世重生的可能。
“三次变化,她确已将你认出,她自知法力不敌,又难消怨念,所以爪向你的师傅,她亦知,你棒下从不允妖魔生还。”
莲上尊者絮絮,他却笑的愈发癫狂,弯眯的眉眼之中皆是锥心刺骨的痛楚。列座群佛皆亲见过他冲冠而嗔的模样,却从未曾见过斗战之神这副自涎脸饧眼之中沥沥而出的伤悲,竟比苍茫凡尘之中三月山桃泫然齐泣的况景更引凄楚。
“我于八卦炉内不死不灭,空炼出一双识魔断妖的火眼金睛,却连自己的爱人都窥辨不出。”
“我素腾云驾雾,驭电驰风,却竟来不及与她相逢。”
他笑得群神皆恸,怮得八荒颤震,头上金箍愈勒愈紧,可他却探手抚向胸口,一颗石铸的铁心终于在这碎魂裂魄的痛疮之中鲜血淋漓。
“阿弥陀佛……”
座上佛陀不忍再睹,口念一句佛禅之后,总算不负慈悲。
“你可愿用永生的皈依,换她一缕游魂?”
那一直癫笑着的神猴陡似抓住了救命神草,他手提如意定海神针望着那莲坐于七色霞光之中垂目视他的佛陀,数万年长生的光阴里首度未一振那身金甲赭黄战袍腾云而起,却竟是诚服而心悦地、跪了下去。
“弟子孙悟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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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言,若是不为白夭夭那一缕散魄,便是任佛陀再压多少个五百年,也难卸齐天大圣的野心。
“大圣,时至今日,即便是您已虔披了百纳僧裟,眉眼间亦不再是昔时的气焰滔天,我与这百万里山河内的您的信徒们,依然惯愿唤您一声大圣。”
“大圣,您为何而皈依?什么是您心中的佛?”
金身正果的斗战胜佛微微一笑,双手叠交于怀间结禅定印,满目尽是一派空芒芒脉脉无怨咒的和定,“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那曾为金箍所勒的头顶枕映七色佛光,我仿佛从那万霞绮烂的十丈华影之中看到那个头戴紫金冠、身披赭黄袍的神气猴王就此真正的一去不回。
可他陡又绷不住似的焕了一张笑颜,我看到他那双仰望向西方世界的火冶金眸之中隐隐悠荡着天地初生般的澄净。
“谁让即便是被俺老孙搅闹的天地不宁,那胖老头儿也愿出手救咱心上的人。”
何为佛?
曾经睥睨天地的人儿慈笑垂目视我,“即救该之所救,成该之所成,恕该之所恕,渡该之所渡。”
何为法?
“即俺老孙曾是妖、是魔,如今亦可是佛。”
何为僧?
“即俺老孙神通广大,不拘七十二般变化,穿得了赭黄金甲,亦披得起这百纳僧裟。”
何为皈依?
他双手合十,额前结映真佛金印,万丈霞浪在他身后漾荡成七色的霓虹。
“便是无论身处何方,也毋忘天,毋忘地,毋忘众生,毋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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