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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五
板命
这个词是用来骂蹦来跳去、总不肯安静下来的小孩的,用四川话说,那是骂得很“刮毒”(狠毒)的了。四川话中骂小孩的词汇,确实有一整套恶毒言辞:“短命鬼儿”、“短命虾虾”、“挨千刀的”、“背时鬼”、“充军的”、“夜不收的”、“龟儿子”等等。比较起来,骂小孩的词语远多于表扬小孩子的词语。可见,仇恨教育从孩子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为什么非得用“板命”来咒骂小孩活泼好动、不肯消停呢?它的本意指的是:人到弥留之际,身心痛苦,虽命之将去,又贪恋浮生,在病床上翻滚不停、呻吟不止的惨状。骂得狠毒吧,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多数时候骂的还是自己的孩子呢。 从客观上分析,这表明父母生活艰难、日子难过,从主观上说,这为人父母的真有资格为人父母吗?
铲铲
这个“铲铲”好玩,它适用的地方特别的多。一个地道的巴蜀人,几乎没有哪一天不“铲铲”几次,尤其是年青一点的,简直就把它挂在嘴上,随时都准备“铲铲”一下。但是,请不要误会,以为巴蜀人“路见不平旁人铲”,很有打抱不平的侠气。
“老公,我想去买包包。”
“买买买,一天就晓得买,买个铲铲!”
“王麻子,走,去看电影。”
“你没看到我忙得很吗?看个铲铲!”
“张三同学,你的作业还没做完,就玩手机了啊?”
“做做做,一天都做作业,做个铲铲!”
为什么巴蜀人都用“铲铲”来表达一种不配合呢?北方叫铁锹,本地叫洋铲,也叫铲铲。从农业这方面看,挖土整地,西南地区用得多的是锄头,北方人才喜欢用铲铲的都嘛。会不会正是因为这儿“铲铲”无用武之地,才赋予了它表否定、不配合的意思呢?
出血
“出血”干什么?为什么“出血”?是被刀子割了,还是被人捅出血了?还是主动献血?这对于外地人来说,无疑都是哥德巴赫猜想。这个词是用“出血”来比喻为了自身利益或者安全,不得不行贿、输送利益。
科长想去竞争处长的位置,要向上打点,要安抚同级,不出血怎么行?手机掉了,明明知道被张三捡到的,你不出点血,他死个舅子都不会承认。无意间惹了点小麻烦,被流氓混混瞄上了,你不主动出点血,恐怕会被动“放血”——那是要大出血的啊。
用血汗换来的血汗钱啦,可为了保一个平安、为了求一份上进,舍不得也必须舍得,另外还得赔上一副笑脸,这个词把我们生存的尴尬和无奈表露无遗。
打整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有点权、有点势的人,对一个比他弱的人或者弱势群体,那是不可能有多少同情心的,因为他的上位就是踩着他们的血肉爬上去的。“打整”一词就直白地揭示了这种赤裸裸的真相。
比如,说起某个有点个性或者有点反抗意识的同僚或下属,领导就会说:“这个人,不太好打整啦。”翻译成普通话,意思是不好对付、不好收拾,比较难缠。
说起来这个词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但是,细究一下它的构成,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了。“打整”,打在前,整在后,先把你暴打一顿,令你屈服,让你求爹爹告奶奶,示弱了,再来慢慢修整你。
这不就是黑社会的招术嘛!黑社会、白社会,在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上,其实是不太分明的,今天可以黑,明天可以白,在这个地方黑,在那个地方白,更多的时空里是黑白相间、黑白混淆,构成了一幅灰暗低沉、永远看不见曙光的东方图景。
解手
四川话“解(gai)手”,外地人是难懂究竟的。比如,你与他行于道中,他说:“你等我一哈哈,我去解手。”你明白他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吗?告诉你,他是说,让你等他一会儿,他内急,得去上个厕所。
知道了吧,解手就是上厕所、出恭。而且,巴蜀人心细,还分作“解大手”和“解小手”的。“解大手”指大便,“解小手”指小便。解手,这么文明的说法,小孩子当然还不会,因此,对小孩就说“屙㞎㞎”“屙尿尿”。
可是,你一定要问,解手二字是怎么与出恭扯上关系的呢?这个,我也是一直都为之百思而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们祖辈留下来的一个近乎传说的说法,才恍然大悟。传说我们巴蜀之人的手腕至手掌之间,有一道横纹,长辈们说,那是因为我们祖先“湖广填四川”来的时候,是被捆绑着强迫来的,细纹就是留下来的一道深深的耻辱记忆。
也就是说,我们的先祖们移民四川并非自觉自愿,一直被官府强制押送着,在进川的长途跋涉中,要在路边行个方便了,得请求官吏们把自己的手解开,方便行个方便,不然就只能拉在裤裆了吧。
细纹的说法当然不符合生理学,但它符合历史。在正史里还能够查到几次大移民的,但查到的是冷冰冰的数字和政策,查不到如此惨无人道的细节。暴政的史实可以被统治者抹去,却被老百姓悄悄地保留在了一个日常生活的词语里。
是的,罗丹说,生活中到处都有美,从来不缺乏美,缺乏的常常是发现美的眼睛。我想,在我们这个表面温情脉脉实则凶狠野蛮的国度,生活中到处都是丑,从来不缺乏丑,缺乏的常常是发现丑的眼睛。眼睛都干什么去了?装睡去了。
霸道
提起“霸道”这个词,我们脑袋里不免浮现出这样一幕:
用锅烟墨把脸抹黑了,提着两把板斧,守在路边,拦住过往行旅客商,嚷道:“此树为我栽,此路为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看过水浒的都知道,这是黑旋风李逵遇上剪径的假李逵那一情节。
所谓“霸道”,形象地说,就是霸占一条道路,再实施打劫。其实“剪径”这个词也造得好,干净利索,与“霸道”蛮狠相映成趣。如今的“霸道”“剪径”行为,基本上都超离了单打独斗的个体经营,早已公司化了,没有板斧,更不用锅烟墨,一根白黄相间的横杆加一个笑吟吟的美女,就完成了作业。
这个词在四川方言里,有两层含义。一、形容为人掌红吃黑、欺凌老幼、蛮横无理,二、引申出来,形容某人某项技艺高超,或者某样产品质量无双。吃了一道菜,啧啧称赞:“这个味道不摆了,巴适,巴适,霸道,霸道!”
前者贬义,后者褒义,感情色彩的乾坤大挪移,实则是体现出了巴蜀百姓只得接受现实的无可奈何。正如当下社会,老百姓把那些粗鄙霸道的官员,视之为“有魄力”、“有胆识”、“组织能力强”、“执行能力强”一样。价值观的荒谬导致审美观的错乱,以致分不清是非、好歹、美丑、善恶,认贼作父来了,仿佛都被焖在柏杨笔下的酱缸里。
其实,从词源上梳理,这个词还有更惊世骇俗的前生呢。可追溯到春秋时期的“王道”与“霸道”上去。孔孟儒家主张实行王道,让天下归心,自觉自愿地接受统治,可现实是缺乏具体的操作措施,美则美矣,落不到实处,这也是孔孟周游列国四处游说,却得不到实质回应的原因。
称霸一方各自为阵的大小诸侯,骨子里还是信奉法家的“霸道”,谁的拳头大就当老大。儒法之争肇始于此,最终以秦王嬴政一统天下宣告了法家霸道的胜利。后来,秦皇继续霸道治国,导致二世短命倾覆。
所以,接下来的汉朝总结经验教训,认为还是不能太霸道了,至少不能做得太霸道,这才捡起儒家的王道来安抚天下苍生。之后日渐形成“外儒内法”的统治方略,说白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愚民且驭民的变态方式。
既然有表里不一的变态的治国方式,也就怪不得底层百姓三观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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