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可记的东西我都没记住,这个女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却记得一清二楚。
那年我好像六岁。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动,爷爷的大院子里里外外都是热热闹闹的声音。
一张破旧的木桌子周围,围坐着几个很欢快的人。
一个男人鼓着腮帮吹着喇叭,脸涨得通红,古铜色的喇叭口发出让人心情高昂的小调儿,那曲子很欢快,伴随着滴成线的口水从喇叭口涌出来,直冲云霄。另几个男人双手抱着长长短短的细管子扎成的一种叫笙的乐器,吃力地吹着吸着,腮帮子一鼓一瘪,摇头晃脑的样子看起来很陶醉。一个老头,拿着一个绑着两个小小的铜片的东西,用一根小棍,灵活的左右敲着,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这声音很弱小,大多被高昂的唢呐声掩盖。还有一个穿军大衣的女人,拿着一对类似锅盖的东西,嚓嚓地拍着。
我站在他们跟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羡慕啊,尤其想要那个女人的锅盖子,真带劲,心想要是给我拍几下就好了。
这几个人像几个猴,被一群人围观,他们吹得如痴如醉,人们看得如痴如醉。我在围观的人群中,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瞥见那个被称为七叶子(二百五的意思)的女人,袖着手,正半张着嘴,呲着几个大黄牙,脸上露出憨子专有的笑容。我恶心了一下,赶紧回过头来。
这时,鞭炮哔哩啪啦地响起来了,吓了我一跳。围观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新媳妇来了!
人群呼啦一下朝村口涌去,喇叭匠子也集体起身,一边歪着头鼓着腮帮吹出更欢快的曲调,一边随着人群朝村口走去。
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几次把鞋挤掉了,一袜子踩在烂泥里,顾不上管它,连泥带水把脚丫子又塞回到黑棉鞋里。
我用手扒开一个个晃在我眼前的大屁股,小屁股,补着补丁的屁股。终于见到天日,一辆拖拉机,带着车斗的拖拉机,出现在我眼前。车斗上方搭了一个水红色的布棚,车斗中坐着一个水红色的女人。
人群中,满脸疙瘩豆的小伙子发出哦噢的怪叫,女人忽然转过头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我也瞪大了眼睛,看得入迷了。那是怎样水嫩的一个女人啊,玉盘一样的脸,大大的眼,头发烫着卷儿,真像年画中的大头女娃娃长大了啊!女人的嘴唇很薄,一会抿一下,一会抿一下,腮边的酒窝深深浅浅,女人的脚上穿了一双我从没见过的鞋,那鞋通体水红色,鞋头尖尖的,鞋跟又一扎长,妖娆又迷人。女人很快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玉盘似的脸也变成了水红色。
这是个水红色的女人。这是她第一次给我的印象。
这个水红色的有着玉盘样脸庞的女人,在那一天,成了我五叔的媳妇,家里的大人告诉我,要叫她五婶。
五婶会讲故事。这一发现让我觉得五婶比我妈好。在我还不知道村子以外还有别的村子存在的年龄里,五婶的酒窝里流淌出了神奇又神秘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一千零一夜中美丽又聪明的公主,白雪公主和她狠毒的后妈的的故事。听惯了嫦娥和七仙女的小脑袋,几乎不能承受受这样的冲击,我迷恋不已,迷恋五婶让我几乎想把她拽到我家去给我当妈。
年轻的五婶在我眼中是新潮的,浪漫的,不把自己当大人的。我要是有什么想法是不会和我妈说的,因为跟她说了她肯定会不耐烦的来一句,小孩子知道什么!但跟五婶说,五婶会很认真地听完,然后圆润的脸盘子上一双圆眼睛睁得老大,嘴里还发出惊讶的声音,喔!一丁点儿小丫头,看不出来啊!度丫以后肯定有出息噢!
不管五婶是夸张还是真心的,我从五婶那获得了不少肯定,让我顺从的外表之下还保留了一点点可怜的本我。
还年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眼中那么好的五婶,在我妈的眼中会是另一个样子。而在爷爷的眼中,简直是罪大恶极的。
后来,我仔细回忆,爷爷的脸,自从五婶进了家门,就没笑过。
五婶五叔那时和爷爷奶奶没分家,他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时我做完作业,忽忽从我家的院子跑到爷爷奶奶的大院子里,满心期待去找五婶给我讲故事。一进院门就听到五叔在西屋里隔着墙和爷爷呛呛:听这个说听那个说,你看见啦!天天拉着个脸,还让人喘口气不?
爷爷在东屋更是满腔气怒:我要是看见当时就一头撞死了!因着你找这个女人,在这个村我这脸还算脸吗?啊?脊梁骨都让人戳烂了!你还当她是个宝……咳咳……你还护着……早晚有一天我得让她气死!接着就是更剧烈地咳嗽声。
我悄手蹑脚走到西屋,伸头看了下,五婶不在,五叔正垂着头坐着,忽然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走了。
回到家好几天我在心里没嘀咕明白这事儿。终于我忍不住跟我妈说了,我妈的态度更让我惊讶。她哼了一声,就你小叔找的这个女人啊,别说你爷爷脸皮没了,我跟你爸走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没办法哦,那时你五叔都被迷死了!非要娶,非要娶!前后庄东西村的谁不知道这个女人当闺女那会儿有多疯?那时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这事的,你五叔也是个犟种,他能搁你爷奶跟前发狠,拿着乐果瓶子逼你爷,说不让娶就药死自己个儿,哼!现在怎样?知道当王八的滋味儿了吧?什么样的女人我一眼就看透的,狗改不了吃屎!
我妈这段话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得心惊肉跳,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但仔细一想又都不懂了。
妈,王八是什么意思?我五婶怎么了……我还没问完,我妈的声音忽然如一道惊雷炸得我脑门子嗡嗡的: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对你讲小度丫,今后你少往那女人跟前围(Wei一声),天天给你讲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趁着我妈的一指禅还没戳到我脑门子上之前,脖子一缩溜走了。
后来,我又长大了几岁,东拼西凑地听全了五婶的辉煌历史。
五婶在嫁给我五叔前,和村东头一个辈分比我还晚三辈的小青年谈上了。那青年我见过,家里老子是个骟牲口的,出来进去把自己捯饬的油头粉面,头发油亮得能滑倒苍蝇。据说五婶被这小青年的迷住了,每到月上柳梢头就跑我们村后的小树林里和小青年腻歪。五婶的爹是个正经儿庄户儿人,一眼就看透骟牲口的儿子不是个好东西,正好这时,我爷爷被我五叔逼得去提亲,五婶她爹像见了救星,立马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五叔和五婶也甜蜜了一段日子。那个骟牲口的儿子也结了婚,然而,没有消停。就像我妈说的,狗改不了吃屎,其实这句话不太恰当,应该说是没有得到的总是最好的,或是旧情复燃什么的。
我五婶在村里被人传出了流言,有人看见五婶和她的老相好在后面的小树林里......结果我们家还不知道,人家媳妇就找上门来了,在大院子门口又跳又骂,据说骂得那个话脏的比粪茅子还臭。
那次的事件,我没赶上,因为我上学去了。我只记得我爷爷的心脏病在那段时间第一次发作,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五婶也消失了好久。
直到有一天,五婶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她年迈的爹娘。
大院子里,我偷偷躲在堂屋门口,爷爷端坐着,拉着脸,眼睛看着别处。五婶低着头小声说着什么,接着啜泣起来,五婶的爹娘推搡了她一下,又向爷爷说了好多话,那语气让人感觉很可怜。
从头到尾,爷爷只在最后说了一句话,应该是一个字,嗯。我看到五婶的爹娘如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
五婶自那时起,脸上的酒窝就不见了,也不给我讲故事了。
五婶看似和我五叔好好过日子了,但在我妈眼中,那就不是一个踏实过日子的女人。天天睡到晌午西,家里乱得像个垃圾堆,插脚的空都没有,还时常冷锅冷灶不做饭。五叔也能凑合,凉水泡煎饼,填饱肚子就行。别人家的玉米地都行垄清晰笔直,他们家的地草长得比苗儿旺。爷爷时常在五叔门口吭吭地咳嗽表示不满,五叔五婶大门紧闭装听不见。
那时,我对五婶的印象已经不是那么好了。所以也不再想让她给我讲故事了,因为我自己已经能看故事书了。
即使对五婶印象不是太好,但我仍喜欢往她屋里去,因为一样东西,VCD。
五婶最爱做梦,和五叔在一起,做发财梦。有一段时间,看人家收木头挣钱,就撺掇五叔先买个机动三轮车,然后也去收木头。那时候,我经常去她家看VCD,五婶会租好多碟片,什么香港李小龙,古惑仔啊,有时还有一些少儿不宜,也摊放在一起,从不避小孩。
我一去看碟片,就经常听到五婶和我五叔说,今天又挣了一百多,一天一百多,一个月就三四千啊,一年不就四五万啊!说得五叔也激动起来,唾沫横飞地开始盘算着怎么花钱。
五叔说,我得买辆摩托车。
五婶说,买什么摩托车,咱先把这电视换个带彩的,城里都兴21寸的了。还有我看到三嫂子手脖子上带着个大金镯子。
五叔说,赶明儿咱也买,买一个比她还粗的。
呸,谁要金的,俗气!要多土有多土!人家城里现在都兴带白金的,还镶着钻石。
行!咱就买白金带钻石的……
没多久,五叔不收木头了,改收棉花了。因为五婶听人说,那阵子收棉花比收木头挣钱。又没过多久,五叔把三轮车卖了,又从家里消失了,连同五婶。
五婶又听人家说,广东的衣服便宜,去批发衣服了。一周后,五叔五婶意气风发的回来了,那表情傲娇的像是去环游了个世界,结果打开口袋后傻眼了,除了上面是两件衣服,底下都烂布条子。
因为五婶的一意孤行,和五叔的愚蠢,一辆三轮车的钱被人骗得精光。什么彩电啊,白金手镯啊,早见鬼去了。
五婶这个女人,天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五叔又听五婶的。所以从我记事起,一直到我高中毕业。这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家一直是没有什么起色。五叔无论做什么,没有长久过,五婶一直是看人家干什么挣钱,就让五叔去干什么,这山望着那山高,就像狗熊掰玉米。
直到我大学快毕业那年,一个暑假,我回家后,发现五叔家重新盖了三层小楼,还买了车。五婶打扮的不像个乡下人,花枝招展出来进去,笑声不断。五叔也像换了个人,西装革履,皮鞋领带,整日里一个皮包夹在咯吱窝下面,很有派头。
我很惊奇,问我妈,五叔中五百万啦?我妈鼻子一哼,这两口子不是好欢噢!
五叔开了一家民间借贷公司,承诺谁家只要有钱,别存银行,放在他这里,利息比银行高了去了。
小楼的一层就是办公室,门上赫然挂着一个镀金牌子:总经理办公室。办公室里,黑色的真皮沙发,暗红色的实木办公桌,桌上还装模作样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摆着一盒烫金名片,我拿起一张一看:某某市昌融投资有限公司 总经理 伍艳芳
原来五婶是总经理。五叔每天意气风发的,也只是个打下手的。
那栋小楼里,每天人来人往,我仔细看过,大多都是村里的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
五婶终于有钱了,大把大把的钱从她的手里流水一样的过。她终于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快五十的人了,精力大得很呢,整日里呼朋唤友,酒场不断。村里的人流言悄悄地又起来了,但也只是悄悄地,因为他们的钱都在五婶手里,他们还指着每月的高利息过生活呢!
我妈有时看见五婶和一些陌生男人打情骂俏,撇着嘴鄙视不已,要是你爷还活着,不知被气死几回。
我工作的第二年,再回来时,五婶家的短暂的辉煌已经烟消云散了。
三层小楼,大门紧闭,人气全无,一片萧瑟。外墙上被泼了油漆,写着触目惊心的血红的大字:伍艳芳吕五志孬种,欠债不还!
五婶把别人放给他们公司的钱,都高利息放给了另一家更大的借贷公司,那家公司又把钱更高利息的放给了更大的一家公司,然后,有一天,最大的那家公司老板跑路了!接着下面的一层一层的老板也跑路了,还有的自杀了。
钱要不回来了,我五叔和五婶很惜命,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也跑路了!
村里人反应过来,五婶五叔早就不见多日了,于是我家也遭了池鱼之殃。时常被人明里暗里咒骂。
我亲眼看见,村里的那个叫七叶子的女人,坐在五叔家门口鼻涕眼泪地哭骂,中间夹杂着一些对已逝去爷爷的侮辱性词汇,我爸听不下去,上前去说,五志欠你的钱,你不能骂我爹呀,再怎么说都是去了的人了……
我爸话还没说完,那女人眼一瞪,全然不顾是一个村的相处多年的老面孔,就像是机关枪终于找到了射击的目标,对着我爸就突突起来:噢!你兄弟欠人家钱时不是一个爹的,一骂就是一个爹了是吧?既然是一个爹的,你怎么不替他把钱还了?啊?你还我钱!还我钱!还我钱……
那女人的样子,披头散发,眼睛滴血,不断地重复还我钱还我钱,简直像一个疯子,太可怕了!
五婶和五叔到底欠了多少钱,没有人清楚。五叔那样蠢,估计自己也不清楚。只清楚一件事,欠人家的钱一辈子也还不起了。
从此,五叔和五婶再也没回过村子。他们去了哪儿,听说只有他们的女儿知道。我这可怜的堂妹,还好已经出嫁找到了依靠。
时间又过去了几年。
有一次,我回娘家,路过一个小镇的集市,看到一家卖油条的小摊,男人带着帽子和口罩在忙碌着炸油条,女人包着头巾,面色灰暗苍老,穿着邋遢油腻,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吸溜着一碗稀粥。
我感觉那女人有些面熟,再细看时,女人已经转过头去了,这时男人摘下口罩擤鼻涕,我看清楚了,那男人是我五叔。
我以为五婶经历了这些,会杀下心来,和五叔踏踏实实躲在外面干些小营生,偷度晚年吧。
然而,我错了,对于五婶这样的女人,我永远不能以老实人的眼光去看待。
五婶在知天命的年纪里,最终还是抛弃了窝囊的五叔,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我常想,要是时光永远停留在那天就好了。那天,那个女人穿着水红色的衣服,水红色的高跟鞋,玉盘似的脸庞,深深的酒窝,美得妖娆又迷人。那天,那个女人即将成为我的五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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