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遮住了月亮,天空忽明忽暗闪烁着几颗瘦小的星星。寒风嗖嗖,如魔鬼般发出怪叫,穿过破窗把油灯几次吹灭。
张天佑合上书卷,没有将油灯再次点燃。既使续上灯火,光亮也只能再维持片刻。油瓶里那半瓶油是老母亲生前用一件旧褂子换来的,如今瓶底只剩下一些残渣。家徒四壁,空旷残破的屋内除了一床旧棉被,就只剩下满桌发黄的旧书。
张天佑苦读诗书二十六载,连年参加科举考试,屡试屡败。母亲为了供他读书,日夜不停地纺线织布,一场风寒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生命。张天佑变卖家当安葬了老母亲,穷困缭倒的他已无心再读书习文。
他全身乏力,四天未进过食,口舌发干,心口疼痛。张天佑勒紧裤带,抱着双臂坐在窗前发呆。
连年大旱,清河县的乡亲们生活苦不堪言,谁还有心情再买他的字画。不能走向仕途,连糊口都成了问题,读书又有何用?读书又有何用矣?他一遍遍问天问地。
他悲观厌世,度日如年,生不如死。村里的青壮年为了混口饭吃,都已从军去了,剩下些老幼妇孺靠卖儿卖女,帮富人做些苦工过日子。张天佑丢不下书本,又已读不进书本。
有人来找张天佑代笔,他得些碎钱便换碗饭吃。没人找他代劳,他就饿着肚子继续沉思冥想。他被动,不愿与人接触交流,忧怨愤懑,夜夜失眠。
张天佑迷茫又无奈,不知道希望的曙光在哪里。父亲在一场瘟疫中去世,母亲辛苦一人将他拉扯大,到死都未能看到他光耀门楣 。为此他难过自责,抑郁悲观,衣带渐宽人消瘦,不知今夕为何夕。
张天佑望着夜空,苦闷无比,却已吟不出一首诗来,甚至连旧时滚瓜烂熟的诗文都已想不起来。还有三个月又要参加科举考试了,以这样的状态去应试,肯定又会名落孙山。
痛定思痛,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实在没有用处。他捡起墙角一条捆柴的麻绳,向村后坡上的歪脖柿树走去。
他将麻绳套好圈系在树杆上,便摸黑去寻找土块踮脚。他刚放下一块又大又平的土疙瘩,转身回来准备放上第二块。奇了怪了,这土疙瘩上已摞了几块不大不小的平滑石块。
张天佑试着站了上去,把脖子往圈上试着套了套。他只用轻轻一蹬,这脚下的石块一倒,过不了片刻,他便会一命呜呼,永远告别这黑漆漆的世界。明天早上太阳将会照在他僵硬的尸体上,也许有人会为他收尸,也许他将会被乌鸦或者野狗吞食。
冷风凄凄,吹过他消瘦的脸庞,张天佑不禁打了个寒颤。毛头鹰“咕咕”的叫声,让他身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张天佑苦笑着唉叹道:谁这么好心帮我垒起了石块,活着无人接济我,没想到这赶往黄泉的路上,竟然有人肯助我一臂之力。唉!老兄,你也够仁义的,谢了!张天佑扭曲的脸上流下几行清泪。
“请问公子为何要寻死路?”一位秀丽端庒的妙龄女子出现在张天佑眼前。
“黑天半夜的,小姐为何不在家里休息,来这里做甚?”张天佑心里疑惑着,垂下眼脸瞅着姑娘婷婷袅袅的倩影。
“我哪有家可回,呜呜呜……”姑娘用长袖抹着眼泪,哭得凄凄切切。
张天佑瞪大了眼睛,想借助星星闪烁的微光细细分辨姑娘俊俏的面容。好久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了,犹其是这么近距离和一位美丽女子夜谈。他一激动,不小心就把石块蹬倒了,脖子正好已套在绳子上。
“小姐,救我,我还不想死,救……”张天佑的手脚在空中胡乱扑腾着。
临死前的一刹那,他疲惫拧巴的神经突然被姑娘那温柔的声音柔软了。他瞥着她的秀发和长裙,就在这一刻,他不想死了。活着便能看见她,她是如此动人,婀娜的身材是那么美好。她倾刻间已幻醒了他疏懒木僵的细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就像一只挂在树上的风筝,直直地垂吊在半空中。
“好吧,让他死吧,现在附上他的身体。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很久。唉!可惜,此人一副面善像,又是苦读诗书的才子,不能,不该,不可以呀。我就是再想为自己和父母报仇,也不能残害他人性命呀……”
姑娘犹豫了片刻,便轻轻飘了起来。随后“咚”的一声,张天佑就从空中落在地上。没过多久,他便因轻微的疼痛醒了过来。姑娘依旧站在他的身旁,如仙子般柔美。
“谢谢小姐搭救。”
“你年纪轻轻,为何要自杀?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唉!我多想活着,却已沦为孤魂野鬼。”
“你……你在说什么?”
张天佑猛地坐起身子,全身哆嗦着,嘴唇也颤抖起来。
“公子不必害怕,我虽为冤魂,救了你就不会再害你,唉……”
张天佑用手揉着后脑勺,定定望着姑娘背过身的倩影,胆怯又好奇。他强装镇定和姑娘攀谈起来。
原来这位姑娘姓陈名丝语,家住十里外的陈家冈村,父母靠种桑养蚕织布为生。日子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一家人却也其乐融融。
那日丝语去街上卖绣品,在西街口被赵员外家的二公子撞上。赵二公子是当地出了名的恶少,此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不管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嫁作他人的妇女,都会被他强行霸占,蹂躏后弃之。
丝语性格清冷孤傲,哪堪忍受这般凌辱,一路上和那恶少拼死搏斗,不幸摔下马去。她爬着想逃脱,却被恶少从地上拽了起来。恶少准备将丝语拖回去打到听话服贴为止。
丝语被恶少带回赵府花园逍遥亭后,已奄奄一息。恶少扒开她的衣衫,正要非礼她,她却奋力在他脸上抓了一把,咬舌自尽了。
望着丝语逐渐冰冷僵硬的尸体,赵二公子揉着脸上的抓痕,差人将丝语拉去后花园那废弃的荷塘掩埋。
几个时辰之内,丝语已从一个亭亭玉立,温婉如兰的美丽女子,变成了荷塘下的冤魂。污泥混水漫过她冰清玉洁的身体,她死了,悄无声息的地长眠在这残荷败叶下。
丝语的爹爹将恶少告上县衙,县衙老爷的大老婆就是恶少的大姐。这个狗官帮亲不帮理,命手下将陈老汉痛打了几十大棍以后,还放下狠话,让他懂规矩点,不要再来闹事了。
陈老爹养了一段时间伤后,又准备去省城上告赵二少和狗官黄俊。结果行至半路却被一帮恶人追赶上来活活打死。
陈老爹死后不久,老婆也悲病身亡。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就这样惨死在恶人手里。周围的父老乡亲们除了叹息和哀怜,个个为求自保,忍气吞声,无人敢再提说此事。
丝语如泣如诉,娓娓道来。张天佑听完故事,咬牙切齿,握紧拳头狠狠在地上捶着。
“姑娘命苦哇!真想宰了这个恶少和狗官,可惜我没有一身好武艺。”张天佑义愤填膺。
“赵家养有百余名打手,院内又养有五十多条狼狗看家护院,复仇也得等时机。”
“唉!这年头,读书也无用,天下乌鸦一片黑呀!”张天佑哀声长叹。
“公子何必这般伤感,你若真有学问,他日定有用处。你苦读几十载,才应试失败过几次,为何不再多考一年呢?”丝语丹唇外朗,明眸善睐。
“罢了,罢了,我已信心全无,去了也是多一次笑话而已。”张天佑声音低沉,哀声叹气。
“万事皆有可能,你试了便有了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试,既使机会摆在你面前,也会白白错过。我若是男儿身,不取功名,绝不善罢甘休。”丝语外柔内刚,字斟句酌。
“小姐识书达理,小生惭愧不已。”张天佑打心底里敬佩丝语。
“我幼年时跟着哥哥读过几年书。哥哥不幸病故,母亲看见哥哥旧日读过的书就会流泪,父亲便将那些旧书全都烧掉了。”丝语一脸惋惜地叹着气。
“可惜,可惜了。”张天佑也长叹一口气。
“现如今国难当头,战乱不停,到处闹饥荒,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若能审时度势,多了解些论策,不能一味地埋头苦读诗赋和经义。国家需要的是优秀的治国人才。”丝语声音清脆,如警钟划过夜空,瞬间警醒了张天佑。
“张天佑不才,多谢小姐教诲,从今日起我便自查自醒,发奋图强,再接再励!”张天佑目光如炬,消瘦的身板挺得笔直。
远处传来了鸡叫声,丝语眉头紧皱,飘飘然便要离去。
“我要走了,公子多多保重?”
“请问何时能再与小姐相见?”
“如若有缘,指日可待,如若无缘,后会无期。”
张天佑望着丝语消失在空中,遗憾中带着惊喜和盼望。他举头望向东方,心中莫名涌动出一丝甜来,突然畅想无限。
他从树上解下麻绳,大步跑回家中,抄起把砍刀,撸起袖子向山上跑去。天还未亮他已砍了几大捆柴,背去集市换回几个粗面馒头。他蹲下身子听街头艺人演讲,一路上和各行各业的人士攀谈,回到家中又抱起书本苦读。
一连数日,他都如此劳逸结合,自给自足。风雨天也会饿上两日,心里想着丝语姑娘,热血又在身体里欢快地流淌起来,顿时又来了精神继续努力背书。
瞌睡困倦的时候,他便执笔画着丝语的模样,画她飘飘欲仙凝视着他。她真的从画中笑着走了出来,伴他读了会书,便又眼神幽怨地消失在鸡叫声中。
终于迎来了科举考试的日子,张天佑精神抖擞,信心满满地坐在考场上。他下笔如有神灵指引,洋洋洒洒灵感泉涌而来。
今年的考题由刘丞相把关,此人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他带过兵,打过数次胜仗。只因不想与朝堂一帮官员同流合污,自愿带兵征战边疆。他胆识过人,曾从敌人营中救回过被作为人质的太子。如今太子亲政,他便被重用,为国家选拔人才。
今年的试题果然如丝语所言,重策论轻诗赋。刘丞相特别讨厌溜须拍马之人,他希望通过这次考试,能网罗天下之英隽,发现真正有才干有见识懂时务的治国良才。
考试结束后,张天佑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就是丝语。可是他却只能在梦中与她会面。
张天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放榜的日子。他的出众才华果然被慧眼识珠的刘丞相看中了。
一切晃如做梦,张天佑被朝廷重用为正三品江西巡抚。天庭饱满,气宇轩昂的张天佑回乡探望父老乡亲。知县黄俊为了巴结新任巡抚,亲自设宴迎接他。张天佑却指明要去赵员外家赴宴。
能与新任巡抚搞好关系,简直是太好了。赵员外更是喜出望外,好酒美女招待着张天佑。张天佑乐呵呵地开怀畅饮,在黄俊的陪伴下,和刘员外推心置腹。刘员外拿出两箱金银财宝给张天佑奉上,张天佑毫不推辞,全部收下。
刘员外心中的顾虑已全部消退,没想到新任巡抚也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微醺后,张天佑提出想去赵家园子赏赏风景。赵员外便安排美女侍在身边,一行人陪在左右,在花园游走。
“现在正值秋日,听说你家后院种有大片荷花,不如去后院走走。”张天佑说着便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快要荒败,无人打理,前院也有荷塘,不如去前院赏荷。”赵员外脸色奏变,眉头紧皱。
“我就喜欢荒败的景像,哈哈哈……”张天佑手背后,昂首阔步。
张天佑站在残败萧瑟的荷塘前,面色凝重。稀稀落落的白莲迎风挺立,张天佑闭目沉思,丝语那凄楚动人的模样仿佛就站在他的身边。
“我想尝尝这荷塘的新藕,赵大人可否命人挖几条?”
“这塘下并无藕生,您要想吃藕,我让厨师做给您吃便是。”
“诶,你要是嫌麻烦,我让自己手下下去挖。”
张天佑一声令下,一帮人便找来铲子下去荷塘翻挖。黄俊和赵员外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张天佑却泰若自然地谈笑风声。
半个时辰过去,在荷塘东角果然挖出一具白骨,顺带翻出大量藏有金银珠宝的箱子。岸上已堆积如山,塘下才只挖了不到三分之一。
“赵大人,国难当头,国库空空,人民生活疾苦,民不聊生,你家却将钱财丢进污泥里。你富可敌国,本官我可得好好审审你这些钱财的来路。”张天佑面色威严。
“张大人,您这又是何苦,这财富自然也有您的一份,您想要多少就拿多少。”赵员外一副猥琐佬相。
“不用着急,先把这具白骨马上命人清洗干净送给我吧,其余的再说吧。”
张天佑派人给丝语的白骨穿上衣服,重新入棺立碑厚葬。
经过查审,原来这个赵员外联合黄俊同朝庭内部的公公勾结,企图谋反。荷塘内挖出了大量财物,有许多都是搜刮掠夺的民脂民膏,还有一部分居然是偷挪来的国家库银。
黄赵两家被满门抄斩。张天佑一上任便为国家除去了奸贼,为人民除去两大恶霸。
刘丞相很是器重张天佑,将自己的宝贝千金许配给了张天佑。张天佑还是对丝语念念不忘,但斯人已为鬼魂,人鬼又岂能同婚。他只好接受了刘丞相的一番好意。
新婚的夜晚,张天佑喝得大醉,怀里揣着丝语的画像,念念叨叨,说着糊话。
以后的日子里,张天佑再未见过丝语。每逢思念心切,他便会为丝语画像。秀外慧中的夫人早已发现了端倪。
“官人若是心中藏有佳人,何不娶回家中。我并不是小气之人,可与妹妹一同侍奉官人。”夫人红唇轻启,眉宇间有藏不住的伤感。
“我这一辈子都会与你相濡以沫,绝不会再娶她人。画中人已经亡故,夫人不必多心。”
“其实我自幼便有病在身,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没想竟能有幸遇到官人。真想与你白头偕老。”
“夫人宅心仁厚,定能长命百岁。”
烛台前,一对璧人鸳鸯般依偎在一起。
三个月后,夫人旧疾复发,久治无效,含泪闭目在张天佑怀里。
夫人已被换好寿衣,上好了妆。正在入殓之际,她却意外坐起身来。望着目瞪口呆的张天佑,她面色绯红,娇羞如初见。
“天佑,我是丝语。”
“……哦,你总算回来了。”
张天佑将夫人搂入怀中,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
在丝语的陪同下,张天佑为朝庭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被封为右相,同刘丞相一起傅佐在皇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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