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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其名很多时候是成立的，大多数人是普通的，名字也普通，可不就是人如其名吗？但也有反例，比如我们班上的有福，听这名字就特别土气，可是本人偏偏生得极为俊俏，他是一个高三的男生，说起他只能想得出俊俏这个词，每个人的审美可能有偏好，但是谁都会觉得他俊俏。
有福生了一张让女生都艳羡的脸，面不涂粉而自白，白不是死鱼肚的白，是白中带粉；唇不抹脂而自红，红不是艳红，是红得润泽。这也就算了，还眉目如画，真是像那些画中人的模样，却并非描画出来的，而是天生如此，眉毛弯而长，眼睛大而媚，若是个女孩子，真是国色天香。我们私下常常议论说，要是拍红楼梦的剧组来我们这里选角，有福一定会被选走演贾宝玉，没有哪一个男孩子长得比他更像女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子比他更美。
那是1987年的冬天，我和有福在一个班，那个年代对美貌不像今天一样被追捧，尤其是做为高三的男生，聪明、成绩好、篮球打得好、歌唱得好听、吉他弹得好这些都很让女生欢喜，而我们有福除了一张美美的脸，其他任何一方面都只能说是平平，性格还内向得不得了，在班上连个朋友都没有，没有人了解他，也没有人试图了解他，他是没人追捧冷冰冰的贾宝玉。
那年我们都是十八岁，好像当时还有个热播剧《十八岁的花季》，好像大家都觉得十八岁是花季，除了自己真的在十八岁时。高三的日子常常是和压力、苦闷、烦燥、忧伤在一起的，老师和家长的耳提面命，天天叫嚷着这是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除了徒增烦恼外屁用没有。而越来越久的坐在教室里，生生地忍受呆板单调不自由。青春的身体处处萌动着渴望，生活里却只有无止境的压抑。
有同学说我们像是在坐牢，倒还形象。 好在可以胡思乱想，人在教室坐，思飞九万里。在头脑里上演一个又一个的爱恨情仇的故事。我的前面坐着大林，他是我们的年级第一名，每每比第二名成绩高出很多，他是一种鹤立鸡群的存在，极为聪明也眼高于顶，不轻易和人说话，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冷气和傲气。
我偶尔会用笔戳他的背请教他一个难解的题，他总是转过身来极有耐心看，思考时不自觉地把笔咬着，想通后便微微一笑，轻声细气地讲解。讲完会定定地看着我问我懂了没。那个时候我总是心跳加快，血往脸上涌，胡乱地点头，只期望他快些转回去，又希望他永远不要转回去。明明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却好像漫长过一生的光阴。
言情小说在班上的女生之间流行开，先是琼瑶的几本书在女生手头转来转去，后来几乎人手一本言情书看得如痴如醉，一时间我们突然发现世界不止有上课下课考试这样无趣的生活，还有甜蜜的伤痛的要死要活的爱情，那是真正美好的东西，我们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出口，哭泣和微笑都有了理由。
同桌是班花，她偷偷地在语文课上看琼瑶的《在水一方》，让我帮她看着老师，有风险时提醒她。我趁机要求她看完了也借给我看一下。她为难地说：“我也是借的别人的，她不让我转借，要不你直接找她借吧。”我问是谁的，她说是隔壁班上李红梅的。
李红梅也是一个名不如其人的女生，一点都没有雪中红梅的鲜艳和高傲，瘦小苍白，总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爱和人说话，我本能地感觉到她不好打交道，但是这本书深深地了吸引了我，我决定试试。
下课时大家都挤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在人群里找李红梅的身影，她一个人背靠着栏杆，目光望向我们教室。我走过去说：“李红梅，可以把《在水一方》借给我看看吗？我看书很快的。”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原来她的额头还有一条伤疤，从美人尖一条弧条到眉毛尖，像是趴着一条细细的蜈蚣，远点倒看不出来，凑得近了有点触目惊心。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那你有什么可以和我换？” 我一时语塞，原以为她会借或者不借，根本没想到会有一个换的方案。她又说：“这样吧，书可以借给你看，那你就欠我一个人情，我有事请你帮忙你不能拒绝。”这当然没问题，我长舒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先拿到书要紧。
等给她还书时，她期期艾艾地说：“你帮忙把书给有福吧。”我有些吃惊：“男生也看言情吗？他们不是都看武侠的吗？”红梅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有点嗔怪地说：“你给他就行，别管那么多。”我又问：“那就说你借给他的吗？”红梅说：“说借给他的也行，说送给他也行，你随便。”转身就走了，留下我莫名其妙。
趁着中午教室里人不多时，瞅着有福在座位上便走了过去，把书放在他桌子上，小声说：“李红梅给你的。”有福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子站起来，把书塞进我手里说：“我不要，快拿走。”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还挣扎把书递给他着说：“这本书挺好看的，你看看嘛。”有福干脆大步走开，边走边向我摆手示意不要，我一时没办法只好把书拿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怎么给红梅交差呢？我有些烦恼，肯定不能直接跟她说有福不要，这多伤人呐。有福也真是的，一本书怎么了？人家好心送他还不要，不知道好歹。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有福不喜欢红梅？两个人虽然都是冷冷的，但是长相差别还挺大的，有福漂亮得没话说，红梅只能说是姿色平平，这两人不像一对儿。
我特别等到周日才去找红梅，她一个人住在老师的宿舍里，很安静，适合聊点私密的事情。
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给她，说：“有福不要。” 她似乎并不吃惊，淡淡的接过书放在桌子上。 我转身要走，她轻声说：“这事别告诉任何人。” 我慎重地说：“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笑了，虽然是平凡的一张脸，却显出了一份可爱，她说：“别走，在这玩会儿。”
我随意地坐了下来，她的房间不算大，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桌子几乎就占据了整个房间，门边放着洗脸盆和暖水瓶。虽说简单也很让人羡慕，毕竟是一个人单独住，不用挤寝室。
她问：“你喜欢诗吗？” 我热切地说：“当然喜欢。”
八十年代是属于诗的年代，大家对诗怀着一种热情和追求，我们背诵着舒婷、北岛、徐志摩、余光中等人的诗，也或多或少地写下一些分行的句子，表达内心的感受。
她从桌子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看看我写的诗。”
这是一个红色封面厚厚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献给水仙花少年。翻开来娟秀的笔迹十分清爽，深情和文字的组合以一行一行的形式编织，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感。
我深深地被吸引了，一首一首地看下去，只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才气和灵气逼人，全在这些文字里泄了密。她的爱恋那么深沉细腻，她的表达那么灼热，几乎令我疼痛。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首诗令我感觉害怕。
孕妇
幸福几乎
把她的肚皮撑破
我奇怪的问：“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神情温柔地说：“就是觉得怀孕的女人很幸福呀。”
看了她的诗，对她的感觉完全变了，不再觉得她冷漠，而是充满了热情的才女，连她的样子都似乎变得美了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只是这首孕妇的诗很突兀，不像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写出来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普遍害羞，不善于表达感情，虽然有了诗歌、言情、武侠这样的新鲜世界，对爱却仍是一种朦胧感，更多的纠缠精神层面，或许也有欲望的成分，不过十八岁的我们并不懂得。
在我长时间的胡思乱想里，总有大林的身影，或者是和他一起在山间小路上追逐，或者在大树下仰望星空。因为思想的野马并不受现实的缰绳约束，我也会把约会的地点随意地放在海边，即使我和他都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山里的小县城。或者我会安排一些曲折的情节，比如他在向我表白的路上出了车祸，我为他一生孤独；比如他向别的女生表白正好被我撞上，我如五雷轰顶。偶尔会想一些羞羞的场景，但是永远只能到亲吻这里，我无法想象接下来应该怎样发展，这在我的经验和想像之外。
红梅明显比我懂得更多，我从她诗里读出了一种除了爱之外的别的东西，狂热的、不受控制的激情，似乎是枯到极点的野草，只要一点火星就会以燎原之势燃烧，这很有力量，也很可怕。
要到元旦了，班主任让我们开个晚会庆祝一下，他难得深情地说：“同学们，这是你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跨年了，也许是很多人最后一次一起跨年，下学期你们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可言，希望你们珍惜好这次机会，度过一个愉快的节日。”又加了一句：“有想说的话赶紧说，再不说说不定就各奔东西了。”
我这个文娱委员终于要发挥作用了，组织一台晚会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这也算是一次小型的选人用人实践，在班上的同学中选择适合的角色。主持人由班花来当，她每天打扮得像只花孔雀，有机会让全班的目光凝聚于一身是她乐于享受的事。布置的事交给一个爱画画的同学，不得不说一只铅笔在他的手中幻化出的人物栩栩如生，审美能力远胜过其他同学的。最后是落实表演的节目了。 同学们还算积极，或许是班主任的煽情起了作用，或许是想表现一下自己，反正一下子凑齐了十几个节目，足够在元旦的晚上闹腾了。
有福也报了一个节目，他要唱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我劝大林也表演个节目，他干脆地拒绝了，我不死心还继续劝说，他脸涨得通红连连说：“我不行我不行，绝对不行。”反正节目也够了，我就不再多说了。
晚会当天时间过得格外的慢，也许有所期待时就是这样，平常已经习惯甚至麻木的课堂显得难以忍耐，全班都有一种急切的氛围，稳定如大林都显得不安，难得的左顾右盼，有时会突然转过身来，像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目光刚刚对上又马上转回头去。
我也心乱得很，大家都在互送贺卡，现在的孩子送的礼物里已经没有贺卡这个东西了，那是80年代的流行，一张卡片正面是漂亮的风景背面留着空白的位置可以写下祝福的话，我拿不准要不要给大林送上一张。 其实我早就选好了一张，图案是白雪覆盖着森林，雪地里两个人手拉手的背影，显得静谧又温暖，意味深长。不过我在犹豫，各种担心。送不好意思，不送又觉不安，反反复复地纠结。大林的不安会不会也是和我一样，也是在纠结要不要向我表白？我们的不安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令人有眩晕的感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要主动，等待是更好的选择。
天总算慢慢地暗了下来，同学们都欢欢喜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我让几个同学把提前准备好的装饰品挂上，让人在黑板上画上节日主题的字画，在我忙东忙西时，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我，是大林吗？但愿是吧。
晚会马上要开始了，我们把课桌拖开沿着教室四边围着，留出中间的空地表演，班主任走进来看看，又叫我去买点瓜子花生水果来，我马上跑去小卖部，感觉有人跟了过来，原来是大林，教室外的操场空无一人，我们两人匆匆地走着，突然他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转头跑了，我把手抬起来看，是一封信，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真烫。
我呆了一下，把信塞进裤兜里，跑着去小卖部买了零食水果，又跑着进了教室分发到同学的桌子上。大家都很开心，一点点的物质都能带来极大的欢乐，当时只觉得是平常，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再过些年，物质的丰富会太人到瞠目结舌的程度，却再也不能带来这样单纯的喜悦了。
我把手放进裤兜里，像是揣着一个定时炸弹。晚会正式开始了，我先是退到后门边上，偷偷地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寝室楼下就着灯光拿出了信。
展开信，是一首表白的诗，大胆的字句让我红了脸，只是看上去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我慌乱地看完，直到看到最后的署名：有福。抬头茫然地看了一下天花板，又换了一个亮一点的地方，再看，没错，署名的是有福。而那首诗我也想了起来，是红梅给我看的笔记本里的。脸上的血一下子退了下去，寒意随之而来。
我把信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然后是无数条，数不清的小碎片，随手一扬像放飞了一群小小的白蝴蝶，在冬夜的寒风里飞旋四散开。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教室的，刚在后门边上的位子上坐下就听见一阵掌声口哨声，教室中间站着有福手拿话筒，他穿着一套迷彩服，中和了柔美，有了几分阳刚，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开始唱歌。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问候
不要一切都带走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空间再多一点点温柔
不要让我如此难受
你这样一个女人
让我欢喜让我忧
让我甘心为了你
付出我所有
歌声里有无尽的柔情，他的目光也在一点一点靠近我，我感觉到了，便偏过头去找同学讲话。班花正好站在我旁边，她低下头仔细看看我说：“你怎么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是不是感冒了？”我下意识用手捂了一下脸，冰凉的手感觉到了烫，是不舒服，头也疼了起来，不过还是笑笑说没事儿。
我坐在热闹的晚会里，左手拧着右手，好像制造出的疼痛可以让心里好受一些，两个问题交差浮现，为什么有福的情书要大林代送？为什么情书里的诗是红梅写的？
晚会结束了，同学们也回寝室了，似乎是没有尽兴，大家没完没了的聊天。我听见有人说大林他们寝室的男生都统一行动，在今天给喜欢的女生表白。大家都在猜他们表白的对象是谁，我装作睡着了，原来如此，也许大林的情书也是由有福送出的吧，只是不知道大林喜欢的女生是谁，至少知道了不是我，一个梦在跨年之夜碎了，同时碎的还是我十八岁的心。
我不再用笔戳大林问他题了，我也没有回应过有福热情的眼神，偶尔遇见红梅我也不再打招呼。我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了学习中，进步还挺大的，老师和父母都很惊喜，直夸我懂事了。也许我是真的懂事了，我一门心思想考上好大学，可以离开这个小县城，远远地离开，不再回来。
高考一天比一天近了，我们桌子上的书已经堆成了两座山，一天几考是常事，什么体育音乐美术早就不上了，全被主课占了。老师抓得一天比一天紧，口口声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还有一个月就高考，天气也热得不行。晚自习时班主任意外温和地说：“同学们如果感觉到不舒服可以自行回寝室休息，想放松也可以自行去操场散散步。遇到问题一定要和老师沟通解决，不要钻牛角尖。”
这是什么调调？我疑惑地看着同桌的班花，她小声告诉我：“有人自杀了。”
谁？
隔壁班的李红梅。
为什么？
听说是怀了孩子。
怀的谁的孩子？
那就不知道了，她妈打她到半夜都没问出来，早上发现她的遗书，人已经跳河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那个瘦小苍白，额头上卧条伤疤的女孩，那个微微笑着让我看她诗的女孩，那个温柔地说孕妇很幸福的女孩，永远地去了。
晚自习后的女生寝室里炸了锅，大家都在讨论这事。
真想不到，这个李红梅居然会怀孩子，胆子真大。
谁会喜欢她呢？长得又不漂亮。
怎么要自杀呢？才十八岁，人生还没开始呢。
我想大声骂她们无聊，想哀求她们不要再说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默默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我想找有福，他没有来上课。
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
我终于忍不住又用笔戳了大林
有福怎么没有来上课？
他退学了。
为什么？不高考了？
他当兵去了。
是不是他？
大林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半晌又转过来说：“好好学习，我在上海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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